文 | 袁永蘋

《櫻桃的滋味》[伊朗] 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 著中信出版集團 2017
這本書是導演阿巴斯在世界各地開辦電影工作坊期間的講課內(nèi)容的整理,不過,如果僅僅將其定義為一本“好導演指南”則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這本書實際上所涵蓋的內(nèi)容很寬泛和博大。作為詩人和哲人的阿巴斯的授課方式與我們想象的課堂完全不同。他所有的努力,幾乎都是為了啟發(fā)心智。這一隱藏的真正目的是這本書的靈魂和真正動機。確切地說,這本書更像是一本阿巴斯的電影沉思錄。因為沉思錄的意義是指向本質(zhì)的,是指向電影作為一個實在的本體的終極意義的。
實際上,很多大師都是文體學家。他們是一些令你感到十分困惑,甚至產(chǎn)生觀影不適的家伙。看他們的電影一個明顯的疑問是,這家伙拍的也叫電影?這些家伙從不老老實實地遵從于既有的分類學觀念,而是進入到地心深處去瓦解那些既成事實的東西。雖然阿巴斯這一反叛形象似乎不如費里尼、戈達爾那樣明顯——他是態(tài)度溫和的反叛者,他沒有鮮明地亮出自己的旗幟和主張——但是,阿巴斯的所有觀點已經(jīng)毫無例外地在其作品中顯現(xiàn)。所以,阿巴斯對西方電影的反叛幾乎是天然的。這種天然來自于他伊朗化的審美和表達方式。
我篤定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學員們一定會被這位來自古老東方的教師給弄得云山霧罩。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報了一個學習班,想要學拍電影,然后你的老師整天給你講的是如下的一些內(nèi)容:
我想幫助你們在平淡中找到美。我想幫助你們重新觀看并超越你們看待事物的傳統(tǒng)方式。這個星期我們將一起來凈化我們的眼睛。我們將一起重新教育自己。
有一種電影——如今很普遍——不要求觀眾發(fā)揮想象力。畢竟,操控一個人的感情并不難。壞電影把你釘在椅子上。它們綁架你。一切都在銀幕上,但一切又囿于詮釋,導演強行規(guī)定了你應(yīng)該如何感覺。隨后,就在燈亮起后的幾分鐘里,你已經(jīng)忘記了一切并感到受騙。
對我來說人生有一種緩慢而穩(wěn)定的節(jié)奏和速度,這很可能反映在我的作品里。我試圖用盡可能少的詞表達我的想法。我為自己設(shè)定的目標是找到我的位置,離開混亂狀態(tài),孤立自己,試圖實現(xiàn)我一無所求的愿望。我把每部電影都看成是最后一部。
諸如此類的東西,是不是會令一部分想要得到如何拍出世界級電影的秘密從而讓自己成為大師的“練功者”大失所望?與此同時,也會讓另一些人激動萬分。這些人知道電影拍得好的秘密。這些秘密就是存在于他們的這位終年如王家衛(wèi)一般帶著黑墨鏡的波斯詩人那些嘮嘮叨叨的句子中。那么,果然是這樣嗎?
功夫在詩外!
的確如此,如果想要拍出精彩的電影,并且一定要去上一堂課的話,那么去上阿巴斯的課,無疑比跟技術(shù)型導演上無數(shù)堂看上去很有用的指導課要重要得多。這是因為阿巴斯將自己的一生所學、所感均放入到了他的電影思考當中,并全數(shù)傳授給電影工作坊的學員們,從而成為能夠為世界電影博物館提供不同的,不人云亦云的,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導演。
阿巴斯不是話術(shù)家,對于真理之外的東西他也不感興趣。因此,你看到他所說的話,幾乎句句指向真理。其中沒有閑談,更沒有戲謔、廢話。這就是阿巴斯嚴肅的地方。所以,我說這本書幾乎可以被說成是好導演的指南,就是因為它的指向性不是教你如何去得獎,如何贏得喝彩,而是教你如何發(fā)現(xiàn)自我,并且進入到電影的本質(zhì)思考當中去。雖然關(guān)于本質(zhì)的思考并不是一切好的電影所要追尋的問題,但是毫無疑問的是,沒有這樣思考的人,和帶有這種思考的人,所關(guān)注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這種不同恰恰就讓他們拍出完全不同的東西。因為,實在是,攝像機就像是導演的瞳孔,它所呈現(xiàn)的世界,實在是導演瞳孔內(nèi)部心靈世界的縮影。因此,看吧,膚淺的導演只能告訴你膚淺的真理。而真正嚴肅的,指向的確是世界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