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千鶴
“從今往后,真的是聚少離多了。”
媽媽側坐在我的書桌前,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撐著腦袋,哀婉地嘆息道。
我把行李箱拉好后,坐在床邊看著她說:“既然這么舍不得我,明天就送我去學校唄。”
聽了這話,媽媽先是一愣,繼而別過頭去以手掩面,聲音里故意帶出哭腔來:“還是不要了,我見不得這離別的場面……”
語氣浮夸,有聲無淚,我的嘴角不覺抽了抽。
這是我高中入學的前一天。
晚飯時,爸爸破例開了一瓶酒,面對媽媽的怒目而視,他笑著解釋道:“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慶祝什么?”媽媽挑了挑眉。
“孩子都要走了,這么令人高興的事,難道不該慶祝一下嗎?”
我夾菜的手頓了一下,無語地看了爸爸一眼。
“說得是。”
媽媽一把拿過酒瓶,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她朝爸爸舉了舉杯:“干!”
酒似乎很苦,媽媽一飲而盡后,皺著眉紅了眼眶。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個人拖著行李箱默默地走出了家門。走之前,我朝爸媽的房里看了一眼,兩個人誰都沒有醒。
我們說好了,開學報到的這天,我一個人去。
我們家小區對面的廣場就是公交車的始發站。此時薄暮未盡,晨光未出,轆轆的箱輪聲在靜默的廣場上分外突兀。
“就你自己啊?”
我把行李箱抬上車時,司機師傅問我。我點了點頭。
車上一位去送孩子的家長開口道:“你自己去報到啊?這么遠……你爸媽怎么舍得呢?”
我輕輕笑了笑,走到最后面靠窗的位置坐下。前面其他幾位家長紛紛議論著孩子入學的事,不時有人回頭看看我。我偏過頭看向窗外,車門關閉將行的那一刻,心底有種道不明的情緒噴涌而出。
從小爸媽就對我實行放養模式,不會過分約束我,也不會過分嬌慣我。
小時候貪玩兒,有一次天黑了才回家,爸爸媽媽不急不惱,若無其事地坐在餐桌上吃飯。我低著頭走到他們身邊等著被罵,媽媽卻只是瞅我一眼:“嘿,還知道回來。”
上幼兒園時,別的小孩兒都有家長接送,我卻只是一個人。雖然幼兒園和我家只有一墻之隔,但我覺得沒有人接送便少了份儀式感。可爸媽并不在乎什么儀式感,執意要我一個人去,任憑我撒嬌打滾都不依。
他們好像對我從不上心,我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是撿來的。這次去五中報到,是我第一次一個人離開奚城,他們好像也并不擔心,我說要一個人去他們便真的誰也沒來送我。
可是,他們看似漠然的行為中,又好像帶著些異樣的舉動。
開學前一周,餐桌上不斷變換著花樣,雞鴨魚肉更是從未間斷;行李箱里總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些東西,最后撐得鼓鼓的,拉都拉不上;還有昨晚我床前模糊的身影,似有若無的輕嘆;還有今天早上……他們好像一直都睡著,但也好像一直都醒著。
小孩子的情緒像是決堤的水,喜怒悲喜來勢洶涌,但總會有大人設法替他們兜住,而大人們自己的情緒卻無處安放,只能偷偷藏進心里。久而久之,他們的心里便蓄起了一汪湖,看似水平如鏡,實則已波濤暗涌。
從奚城到五中有40分鐘的車程,一路上不斷有學生和家長上車。我坐在最后一排,時不時地向前掃視幾眼,看會不會遇到認識的同學。
“哎呀我不喝!”
一個煩躁的聲音突然炸響,像是忍耐已久終于爆發了一樣。車上的人齊刷刷地扭頭看去,有人伸長了脖子,有人踮著腳,都想要探個究竟。
人群遮擋下我只能看到點兒破碎的畫面:女生拿著手機的手放在翹著的二郎腿上,身邊有人遞過一盒牛奶,黝黑的手枯瘦粗糙,衣袖暗舊但洗得干凈。此時那只手已經收回,但女生的聲音并沒有停止:“不讓你來你偏要來!拿這么多東西干嗎?凈給我丟人!”
此言一出,車上一片嘩然。有位大媽看不下去了,插嘴道:“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
老人朝那位大媽擺了擺手,大媽沒有再繼續,但嘴里還嘟囔著什么。女生冷哼了一聲,依然玩著手機。
大人們搖著頭,有人發出唏噓,有人嘆著氣。孩子們卻無動于衷,要么別過頭看著窗外,要么低著頭盯著手機屏幕。
我看著清一色農民裝扮的家長們,猜想他們的孩子心里也都多少對他們有些嫌棄,只是沒有像那個女生一樣表現出來。畢竟在這樣敏感的年紀,長相普通便是錯,更何況簡陋的衣著。
汽車依然不緊不慢地在山路上行駛,由這個小插曲引出來的尷尬的沉默,也隨著清晨山間的霧氣蒸融在初升的陽光里。
我到五中時還不到7點,校園里的人雖不是很多,但也往來絡繹。家長們扛著行李往前走,學生們大多手里只拉著一個行李箱,還有人帶了弟弟妹妹來,小家伙們跟在后面跑著,手里還很懂事地幫忙拿著點兒什么。
食堂和宿舍樓之間的地面由石磚鋪成,我拉著行李箱走得磕磕絆絆,這時超市那邊走過來一個挑著扁擔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出門前顯然刻意打扮過,頭發用發膠梳得一絲不茍,衣服鞋子都是新的。只是他身上那件西服樣式的外套,做農活標配的褲子,和那雙迷彩膠鞋組合起來實在有些怪異。
本來他的這身打扮就已經足夠醒目了,肩上的那條粗扁擔更是替他賺足了回頭率。扁擔前面掛著一個大包袱,后面吊著一個大麻袋,他被夾在兩個大物件之間,像鄉下人進城般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健步如飛地往前走著,身后的孩子卻噘著嘴走得慢慢吞吞,似乎有意要跟他拉開距離。
有好多人都在看著他們,有人笑著,有人指點著,還有人無心地打趣了幾句。他沒有表現出異樣,孩子的頭卻越來越低。
走了一段后,他見孩子沒有跟上來,便回頭招呼他快些。這時我又聽到了那句熟悉的話,只不過這次帶著哭腔:
“不讓你來你偏要來!”
他聞言怔立了一會兒,太陽把他的影子拉長得像一個巨人。他在陽光中站得筆直,臉上是被風霜侵染出的滄桑,目光里是孩子未讀懂的表達。
我的心像是被利器刺了一下,拖曳的腳步也像是生了銹般失了動力。我想起來一句話:愛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里,然后開出花來。
我覺得這句話用來形容家長和孩子更為貼切,尤其是身為農民的家長。他們樸實無華,用無言表達著笨拙的愛,即使自己身處塵埃,依然想為孩子捧出一朵花。
可惜那個孩子當時并不知道,自己所厭惡的東西,正是父親從塵埃里為自己捧出來的花。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