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平生 葛金芳
摘要:宋代海上絲路貿易勃興和社會經濟結構變遷是雙向互動的歷史過程。宋代“南重北輕”的經濟格局、雄厚的制造實力以及領先世界的造船與航海技術為海上絲路的繁盛提供了物質支撐和內在動力。與海上絲路聯系緊密的工商業文明在江南及東南地區茁壯成長,改變了10一13世紀中國不同文明的競爭格局:原來中原農耕文明與周邊游牧文明之間的兩強之爭變為工商業文明、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間的三足鼎立。不同文明間的諸種競爭張力顯示歷史演進處于一個分叉路口。
關鍵詞:宋代;海上絲綢之路;農商并重;農耕文明;游牧文明;文明競爭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1.04
我國歷史上的海上交通和海外貿易早在兩漢、三國時期已有零星記載,但其逐步興盛則是晚唐以后的事情。漢唐時期的對外貿易主要是通過陸路,特別是通過陸上絲綢之路進行的。但晚唐以后,特別是兩宋時期,在經濟重心南移這一重大因素影響下,海上絲綢之路逐步取代陸上絲綢之路,日益成為對外交通、交流的主要通道,達致宋朝海上絲路貿易的極度繁榮。
然而國際貿易與國內經濟之間是雙向互動關系。宋朝特別是南宋手工業和商業的迅猛發展提供了多種多樣的出口商品;反過來,繁盛的海上絲路貿易又刺激了宋代社會內部市場經濟的不斷成長,進而導致宋代經濟結構發生某種“質”的變遷:經濟結構由單一農業結構演化為農商并重的結構;商人階層和手工業群體開始壯大,城市人口數量和經濟意義明顯增長;工商業文明在農耕文明肌體內快速成長。與海外開放市場聯系緊密的工商業文明在宋代江南地區茁壯成長,其意義十分重大,此舉徹底改變了10—13世紀中國不同文明的競爭格局:原來中原農耕文明與周邊游牧文明之間的兩強之爭,現在變為工商業文明、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間的三足鼎立。
一、經濟重心南移、經濟結構變遷與宋代海上絲綢之路勃興
對于海上絲綢之路在兩宋時期蓬勃發展的原因,學界有三種說法比較流行。一是“陸絲”阻斷說:10世紀以降,由于契丹、黨項、女真、蒙古等北方民族的興起和獨立建國,遮斷了中原內地通往中亞、西亞的陸上交通;特別是黨項崛起并占據河西走廊后,中原與西域、大食(阿拉伯帝國)陸路貿易已掌握在西夏和遼朝手中。中原地區只好轉而走上海洋發展路徑,開發海上絲綢之路。二是技術推動說:晚唐及兩宋時期,我國的造船技術和航海技術取得長足進步,特別是四大發明之一的指南針普遍用于遠洋航行。這是促進海絲貿易的技術推動力。三是世界格局變動說:7世紀初阿拉伯半島在伊斯蘭旗幟下實現統一,哈里發大帝國(唐宋時稱為“大食”)橫空出世。默罕默德(570—632)原是商人出身,“大食”帝國從誕生之日起便有重商血統。隨著大食的疆域擴大、人口膨脹和經濟增長,再加上其地理位置處于波斯灣、地中海和印度洋之交匯處,阿拉伯商人開始成為溝通東西方的信使。
上述看法均有道理,并具有相當史實基礎。如果放寬視野,思考更深層次的經濟因素,就會發現我國經濟重心的南移以及隨之而來的經濟結構變遷、社會階層變動以及不同文明的成長及競爭等一系列連鎖反映,才是晚唐以降我國海上絲綢之路交通及貿易勃興的根本動因。
兩宋時期,至遲到北宋神宗元豐年間即11世紀80年代,我國經濟重心已經移至江南地區。晚唐以降,中原經濟區在戰禍蹂躪、墾殖過度、氣候趨冷、黃河泛濫和水旱災害頻率上升等因素的共同影響下,發展速率明顯放緩;而淮河以南,特別是兩浙、江東西和福建等路之經濟發展速率明顯加快,無論是糧食生產還是經濟作物種植面積,無論是農業勞動生產率還是手工業商業發展水平,江南及東南經濟區已經全面超過中原經濟區。不僅南方的人口、耕地已占宋朝轄境人口、耕地的2/3,而且來自南方的賦稅收入也已經成為宋代財政的主要來源,“南重北輕”的經濟格局已然成型。其顯而易見的好處是,由于出口商品生產基地更加靠近東南沿海港口而節省了運輸和交易成本,為規模性海外貿易的成長提供了難得的歷史機遇。
漢唐時期陸上絲路的運輸方式依賴于駱駝商隊,其特點是路遠、時長、量小,只能以價高、量輕的奢侈品為主,與普通民眾關系不大。而海上絲路運輸工具是遠洋海舶,載重量多在200噸以上,貨運量大,運輸成本大大降低,所以進出口商品擴大到一般民生用品,中外交通和貿易的性質已從原來的奢侈品販運轉變為規模性日用品貿易。兩宋時期以手工業制成品為主的商品生產能力即是這種規模貿易的支撐力量。
如所周知,宋代進口的“蕃貨”,主要是以香料、藥材、礦產和動植物初級產品為主,而輸出品則是以手工制成品為主,尤以絲織品、瓷器為大宗出口商品,擁有足夠雄厚的制造能力是宋代海外貿易實現規模經濟的重要物質前提。據《宋會要輯稿》所載,宋初出口商品就有“金、銀、緡錢、鉛、錫、雜色帛、精粗瓷器”等數十種,其后日漸增多,至南宋可達二百種上下。具體材料不再征引,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其一是紡織品,有絹、帛、錦緞、五色茸(絲線)等蠶絲產品,還有蕉布、葛布、生苧布等麻織品;其二是陶瓷品,有碗、壇、甕,罐、盆、缽等。為了擴大瓷器外銷,福建泉州地區的瓷窯還專門生產特種瓷器以應外國需要;其三是金屬及其制品,如銅錢、鐵塊(條)及銅器、金銀飾品等;其四是日用品,有漆器、絹扇、針、梳、傘、席以及筆、墨、書籍等。此外還有糧食(主要是稻米)和副食品,如茶葉、糖、酒和干鮮水果。
從絲織品的生產來看,北宋時期黃河流域(含河北東路、河北西路、河東路)仍具相當實力,但自北宋中葉以降,絲織品生產重心開始向長江流域轉移。特別是成都平原(含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以及江南地區(含兩浙路、江南東路、江南西路、淮南東路、淮南西路)的絲織業,無論就數量還是質量看,均已遠超中原地區。《宋會要輯稿》食貨六四所載北宋中晚期全國絲織品的年租稅額和上供額數據,可以視為“南重北輕”的確證(見表1)。
計量單位:“絲綿”為“萬兩”,其他為“刀匹”。
資料來源:《宋會要輯稿》食貨六四之一至八、食貨六四之九至一五;章楷:《我國蠶業發展概述》,《農史研究集刊》第2輯,北京:科學出版社,1960年。
表1顯示北宋中晚期我國絲綢生產巨大的綜合實力,僅僅作為租稅和上供的絲綢制品總數一年之內就動輒幾十萬匹、上百萬匹;而其時的實際產量顯然遠遠大于這些數量。與此同時,表1還反映了北宋絲織重心已經南移的基本態勢。我們看到,在作為“租稅”向國家上交的絲綿和絲織品中,除綾一項以外,長江流域均已超過黃河流域,其中兩浙路即占1/4左右,而黃河流域10路,總共只占1/3略強一點。就“上供額”而言,絹、(纟由)和絲綿三項長江流域即占3/4以上,其中兩浙路即占1/3,而黃河流域總共只占1/4弱。各地絲織品上供量所占份額當然不能代替各地實際產量所占份額,但是南方各路上供量的明顯上升與其實際產量增長應當正相關。
再看陶瓷生產。宋代南方陶瓷產業基地主要有浙江龍泉窯系、江西景德鎮窯系、福建窯系和嶺南地區的廣西桂窯與廣東粵窯。這些地區的陶瓷業規模蔚為壯觀。浙江龍泉窯在甌江兩岸和松溪上游,現已發現古代窯址200多處,遍布龍泉、云和、麗水、遂昌、永嘉等縣,形成長達五六百華里的瓷業地帶。江西景德鎮陶瓷,依據南宋蔣祈《陶記》:“景德陶,昔三百余座。埏埴之器,潔白不疵,故鬻于他所,有饒玉之稱,其視真定紅瓷、龍泉青秘相競奇矣。”此外,江西還有吉州窯、臨川窯和南豐窯等,亦有相當規模。考古資料表明,福建瓷窯遺址分布也很廣泛,著名的有建窯和德化窯。建窯遺址在今建陽市水吉鎮,南浦溪沿岸已經發現20余處窯址。德化窯位于福建德化縣東境,在今屈斗宮、碗坪崳、碗洋坑、祖龍宮、新廠、十排格等處均有瓷窯遺址發現。此外,在福建晉江、泉州和廈門地區還有泉州磁灶窯、安溪窯、南安窯和同安窯等,其窯址規模都很大,窯床數量也多。在嶺南地區,廣西桂窯主要集中在桂東南的北流江流域,大小窯址數以百計,有北流嶺峒窯、容縣城關窯、藤縣中和窯,以及黔江岸邊的桂平西山窯等多處遺址。廣東粵窯北宋時期則興盛一時,瓷窯數量多、分布廣,潮州、惠州、佛山、南海、廣州、從化、番禺、新會、中山、東莞、紫金、梅縣、韶關、南雄、仁化、封開、德慶、遂溪、廉江、海康等地均有宋窯遺址。緊鄰閩南的潮州地區陶瓷業比較發達,筆架山的宋窯遺址區綿延十余華里。從上述各地瓷窯遺址分布的范圍和數量足見兩宋時期南方陶瓷業與絲織業一樣,具有厚實的制造能力與驚人的制造規模。手工業雄厚的制造實力是兩宋時期海上絲路貿易勃興的第二個經濟因素。
需要說明的是,兩宋時期海上絲路貿易輸出的巨量手工業制品,歸根結底是原始工業化進程持續推進的產物。在北宋中葉煤炭革命的帶動下,冶金、陶瓷、紡織、造紙等各部門技術變革日新月異,分工不斷深化,產出能力顯著提升。同時民營手工業已經占據主導地位,并不同程度地擁有國內區域市場、區間市場和海外市場。不僅如此,原始工業化的啟動還刺激帶有近代色彩的雇傭關系、包買商慣例亦有所成長。為省篇幅,不再贅述。
兩宋時期承擔商品外銷的港口主要有泉州、廣州、溫州、明州等沿海城市。上述各大陶瓷生產基地,大多鄰近出海港口,且有較為便利的運輸條件。浙江龍泉窯的瓷器運銷極為便捷,可以沿著松溪和甌江順流而下,運抵溫州、泉州等港口向海外各國出口。閩南的磁灶窯瀕臨泉州港口,產品出口不需要長途運輸,它的作坊距海很近,可以直接裝船。建窯和德化窯的產品通過內河水路運輸或陸上運輸到泉州也很方便。稍顯困難的是景德鎮窯群。因為景德鎮位于江西中部,沒有毗鄰的港口可供向海外輸出產品,所以其陶瓷制品多在國內市場銷售。但是,由于景德鎮窯的青白瓷品質優良、冠絕群窯,于是商人將該地陶瓷長途運輸至寧波、泉州等海港再外銷到海外各國。
當瓷器和絲綢等商品運至廣州、泉州等外貿港口以后,裝上遠洋海舶,漂洋過海,販運至日本、東南亞、印度西海岸以及東非沿岸等地。至此,促進宋代海上絲路貿易勃興的第三個經濟因素——領先于世界的造船與航海技術的威力在國際貿易競爭中開始顯現。宋代遠洋海舶,其特點是載重量大,設計科學,性能優良。“海商之艦,大小不等。大者五千料,可載五六百人。中等二千料至一千料,亦可載二三百人。余者謂之鉆風,大小八櫓或六櫓,每船可載百余人。”不過真正具有國際競爭實力的是載重量在200噸以上的“中料”海船。宋人朱或記述了當時海船載貨的情形:“舶船深闊各數十丈,商人分占貯貨,人得數尺許,下以貯物,夜臥其上。貨多陶器,大小相套,無少隙地。”從中可見海商的辛苦與瓷器外銷的頻繁。正是依賴200噸以上的大型商船,中國海商組建龐大商隊,10世紀以后逐漸取代阿拉伯商人,在海上貿易中獨占鰲頭。10世紀以前,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控制著大部分從中國到印度洋的貿易,但宋代以后更大規模的中國商人船隊逐漸居于主流地位,至少在南洋和東南亞地區,中國海商較之阿拉伯商人更加活躍。
宋代大型商船和龐大商隊經由海上絲路連通的亞洲貿易網絡和商品交易規模令人炫目,這是同時代的歐洲所無法企及的。中國的絲綢、瓷器、銅錢和文具等多種日用品,深受國外百姓的喜愛。如爪哇島上的阇婆國,“番商興販,用夾雜金銀,及金銀器皿、五色纈絹、皂綾……漆器、鐵鼎、青白瓷器交易。此番胡椒萃聚,商舶利倍蓰之獲,往往冒禁,潛載銅錢博換”。朝鮮半島上的高麗國“不善蠶桑,其絲線織紅,皆仰賈人自山東、閩、浙來”。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夸贊福建德化瓷器價廉物美、暢銷歐洲:“大批制成品在城中出售,一個威尼斯銀幣可以買到八個瓷杯。”摩洛哥人伊本·白圖泰也說:“中國瓷器僅產于刺桐(指泉州)和克蘭穗城(指廣州)……這種陶瓷產品在中國的價格與我國的價格相當,甚至還要便宜。一些產品,遠銷印度諸國,以至遠在馬格里布的我國也不乏他們的產品。中國的陶瓷真是陶瓷中之極品。”在遙遠的東西方貿易中心巴格達,碼頭“有好幾哩長,那里停泊著幾百艘各式各樣的船只,包括戰艦和游艇,從中國大船到本地羊皮筏子……市場上有從中國運來的瓷器、絲綢和麝香……城里有專賣中國貨的市場”。東南亞沉船Java Sea Ship載重量高達300噸,曾滿載著鐵器和瓷器從中國東南沿海駛向爪哇。
綜上所述,經濟重心南移促成了宋代“南重北輕”的經濟格局,工商業文明的勃興和原始工業化進程的啟動帶來了穩定的商品供給,領先的造船與航海技術為海上絲路交通和貿易的繁盛提供了技術保障,宋代由此成為我國歷史上第一個海上貿易繁盛時期。在國際漢學界,宋代亦因此獲得諸如“最偉大的時代”“世界最早的海上帝國”等美稱和贊譽。
二、手工業和商人群體的壯大與四大社會力量間的競爭格局
宋代經濟結構變遷和海上絲路貿易勃興之間應是雙向互動的累積過程:在海上絲路貿易和國內市場的雙重拉動下,宋代手工業和城市商業迅速擴展,分工深化、門類齊全,可謂“三百六十行”行行皆備,出現了生產專門化、產品商業化的經濟進程,更多的人口及生產活動卷入市場過程。一個新興社會群體——手工業階層和商人群體在宋代開始形成。
宋代手工業階層和商人群體的主體存在于“坊郭戶”之中。所謂坊郭戶即是城市人口,這其中包括居住在城市的官僚和地主,但其主體部分應是手工業者和商人階層。他們大多已脫離農業,所謂“通都大邑,不耕而食者十居七八”。手工業中最為重要的行業有造船、紡織、制瓷、造紙、印刷、建筑、礦冶、鑄錢、軍工、糧油加工、釀酒、熬鹽、制糖、文具和工藝品生產,以及各類農具、鐵工具和金屬器皿制造等。手工業工匠有“窯戶”“陶工”“爐戶”“船戶”“機戶”“染戶”“鐵工”“銅匠”“金銀匠”“冶工”“車工”“石匠”“紙戶”“磨戶”“焙戶”“漆戶”“木匠”“亭戶”“鹽戶”“糖霜戶”等諸多類型,其中大部分應屬“坊郭戶”;而坊郭戶中既有獨立、半獨立的手工業從業者,也不乏擁有雄厚資產的作坊主。
宋代商人和手工業者階層有“行商”“坐賈”“高利貸主”“前店后坊”等手工業主及其雇傭工人,也有小商小販和獨立謀生的各種工匠。在東南沿海地區,從事海外貿易的“販海之商……江淮閩浙處處有之”。廣州、泉州、杭州等沿海港口中,還有眾多“蕃漢大商”。史料顯示,兩宋時期在東南沿海地區從事海外貿易的各類海商(包括以阿拉伯人為主的“蠻賈番商”在內),約有十萬之眾,這還不包括類似“帶泄戶”這種海外貿易的間接參加者。至于散布在農村地區的四五千個墟集市鎮之上,更是居住著數量不等的各類坊郭戶,他們大多是被稱為“坐賈”的中小商人,也有不少獨立的手工業者側身其間。
宋代坊郭戶數量持續上升,城市人口數量和經濟意義明顯增長,各地城市的政治、軍事屬性開始減弱,經濟、文化功能逐步增強,城市經濟格局明顯優化。研究顯示,13世紀南宋轄區的城市化率大約在13%-14%之間,這可能是我國傳統經濟中城市人口所能達到的最高比率。與此同時,商品性農業亦在快速成長,江南、福建、嶺南、海南和成都等地區,桑棉麻、茶葉、花卉、蔬菜、水果、甘蔗、藥材和染料等經濟作物技術深化、產量激增,出現了生產專門化和產品商品化等經濟變革,這對推動整個社會經濟體系朝商業化、市場化的方向演進發揮著基礎性作用。另外,還有難計其數的“兼業農民”,他們在農閑季節往往兼營采礦、造紙、采茶和小商小販來補貼生計,這是工商業擴展至鄉村地區的重要表現。
在商人和手工業者階層這一社會群體茁壯成長的同時,還有兩種新興力量因科舉制度的成熟完善而嶄露頭角,一是新興的士大夫階層,二是以民庶地主和鄉紳階層為主的地方自治力量。宋代政府通過科舉考試大規模錄用舉子為官,造就了一個新興的士大夫階層。宋代科舉制最大的優點在于“徹底取消了門第限制,無論士、農、工、商,只要被認為是稍具文墨的優秀子弟,皆可應舉入仕,從而擴大了取仕范圍”。兩宋三百年間,每科取士往往高達數百人,甚至上千人。據統計,北宋登科者約為6萬多人,南宋約為5萬多人。這10多萬科舉入仕者的背后,是上百萬乃至數百萬讀經赴考之士人。與此同時,更重要的是士大夫階層治理國家的職權范圍也較前代有所擴大:雖然皇權依舊獨尊,但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于是新興的士大夫階層取代原先的門閥世族,成為國家精英和統治階層。在中國兩千余年的專制政體演進史中,這可算是難得一見的“開明專制”。“宋朝王室久已渴望著一個文治勢力來助成他的統治,終于有一輩以天下為己任的秀才們出來,帶著宗教性的熱忱,要求對此現實世界,大展抱負。”作為我國傳統社會主流思想的儒家學說在宋代演化為理學,“宋代理學家的第一志愿是‘得君行道,親自參加‘平治天下的事業;不得已而求其次,才輪到‘成就人才、傳之學者”。宋代士大夫階層是在根基深厚的農業文明和秦漢以來中央集權官僚政體中成長起來的政治精英,所行之道是指三代“內圣外王”合一之道。依據此道,士大夫可以理直氣壯地宣揚自己的政治主張,甚至在廟堂之上與皇帝廷爭面折是非曲直。當然,這與宋朝皇帝優容士大夫,特別是太祖趙匡胤“不殺大臣及言事官”的“家法”也是分不開的。宋朝新興士大夫階層顯然是“開明專制”背后的重要推動力量。
雖然宋代科舉選官制度完備、取士數量眾多,怎奈仕途仍顯狹窄,大批士人滯留鄉里,或主動或被動地參與到地方事務中來。宋代士人和鄉紳通過在各地建立義莊、義倉和義役等途徑,廣泛參與國家公權力整合鄉村秩序。史料反映,在各地自發興起的修橋鋪路、興修水利、賑災救荒、建學興教等公益事業中,幾乎都能見到士人和當地鄉紳活躍的身影。各地士人和地方鄉紳正是在這些公益活動中逐步成長為地域社會的主導性勢力。以中下層士人和鄉紳為主體的民庶地主階層,作為地域社會中一支不可忽視的自治力量,已經初露端倪,且有成長壯大之勢。
最后,不能不提及第四個新興力量,其勢力更大、聲威更壯,——這就是契丹、黨項、女真和蒙古等上層貴族集團。他們自10世紀以來相繼登上歷史舞臺,與中原王朝爭奪東亞霸主地位,其統治區域逐步向內地推進。其中契丹國(916—1125)以呼倫貝爾草原為發祥地,發展到“東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臚朐河,南至白溝,幅員萬里”的廣大區域,統治范圍已越過長城一線,進至今河北、山西的北部地區。黨項族建立的西夏(1038—1227)以寧夏和陜甘邊區為中心,其東部邊界已達今甘肅蘭州、榆中地區。金國(1115—1234)是由興起于白山黑水之間的女真族所建立的政權,其統治范圍已南越黃河,進至淮河秦嶺一線。蒙古族所締造的蒙元帝國(1206—1368)首次越過長江天塹,其地域“北逾陰山,西及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這個帝國是歷史上第一個由少數民族統一全中國的王朝。
如此看來,10—13世紀在今日中國疆域之內,出現了四個新興社會力量階層相互競爭的格局:此即與海內外市場貿易相聯系的手工業階層和商人群體、因科舉制度而形成的士大夫階層、以中下層士人和地方鄉紳為主體的地方自治力量,以及契丹、黨項、女真和蒙古等上層貴族集團。他們分別代表勢頭迅猛的工商業文明、根基深厚的農耕文明和正在崛起的游牧文明,并且由此展開彼此間的激烈角逐。
三、工商文明的成長與三大文明并立對峙格局的形成
在傳統社會中,中原農耕文明長期面臨的巨大挑戰來自北方的游牧文明。如果把中原王朝視為立足東亞的農業巨人,那么漢唐農業帝國的立國態勢是“頭枕三河、面向西北(草原)”,但宋代、特別是南宋的立國態勢一變而為“頭枕東南,面向海洋”。兩宋中原農耕文明首先面臨的壓力也是正在崛起的游牧文明——遼夏金元,但與漢唐帝國不同的是,宋代海上絲路貿易的勃興和工商業文明的興起,改變了過去兩強相爭的角逐格局,如今已經演變為農耕、游牧和工商業三大文明的鼎立態勢。
如前所述,在10—13世紀這個時段中,以契丹、西夏、女真和蒙古貴族為主導的游牧文明,不斷向南擴張自己的勢力范圍,對中原農耕文明形成壓迫性態勢。這種壓迫性態勢具體表現在經濟生活、社會發展和政治體制這三個方面。
首先從經濟生活的視角看,契丹、黨項、女真、蒙古諸族在立國前,基本上都從事畜牧業,以游牧生活為主,呈現出與中原漢民族農耕社會截然不同的文明色彩,而且這種游牧文明色彩在其建國后仍有不同程度的保留。唯有入關前的女真族尚有一定分量的農業經濟成分,然其游牧色彩仍遠較漢族濃烈。史稱契丹“邊防乣戶,生生之資,仰給畜牧,績毛飲湮,以為衣食”。會同九年(946),遼太宗入掠中原到安陽河,見大桑木,憤而罵日:“吾知紫披襖出自汝身,吾豈容汝活耶?”競至束薪木而焚之,表現出同農耕方式之極不相容。與之相應,西夏開國者元昊嘗諫其父勿事宋朝,言及本族生活習性時,有“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之語。蒙古族入駐漢族農業區后,大肆開辟牧場,以致“周回萬里,無非牧地”。元世祖時,仍有近臣以為,“漢人無補于國,可悉空其人以為牧地”。上述種種言行、措置無不折射出長期以游牧生活為主的少數民族,對農耕生活的抗拒與排斥。
雖然以上諸族進入內地之后在漢文化的熏陶下,先后開始其封建化進程,并逐步接受漢族的農耕方式,但畜牧業仍在國民經濟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史載遼“自太祖及興宗垂二百年,群牧之盛如一日”。遼末天祚帝初年,“馬猶有數萬群,每群不下千匹”。西夏“初有夏、綏、銀、宥、靈、鹽等州,其后遂取武威、張掖、酒泉、敦煌郡地,南界橫山,東距西河,土宜三種,善水草,宜畜牧,所謂涼州畜牧甲天下者是也”。金朝畜牧業亦很發達,據大定二十八年(1188)統計,“馬至四十七萬,牛十三萬,羊八十七萬,駝四千”。元代畜牧業之地位,可以從對業主所有權的保護上窺其一斑,元順帝時即曾下詔:“強盜皆死,盜牛馬者劓;盜驢騾者黥額,再犯劓,盜羊豕者墨項,再犯黥,三犯劓。劓后再犯者死。”對盜畜者處罰的嚴厲,正說明對畜牧業的極其看重。
再從社會發展的視角看,契丹、黨項、女真、蒙古諸族在建立政權前,尚處在部落酋長社會向階級社會轉進之中途,大體在其立國之后封建化進程方才啟動,因而不可避免地會將奴隸制、農奴制度因素帶入漢族農耕居住區。我們看到遼夏金元在建國初期無一例外地依靠大肆掠奪人口、財富來滿足自身需要;而在占領漢族居住區后,為其畜牧業的發展需要亦曾殺掠漢人,改田為牧。
早在五代末年,遼太宗“乃縱胡騎四處剽掠,謂之‘打草谷。丁壯斃于鋒刃,老弱委于溝壑,自東、西兩畿及鄭、滑、曹、濮數百里間,財富殆盡”,這是契丹貴族擄掠中原百姓。
北宋初年,太宗下詔,“禁陜西緣邊諸州闌出牲口”,如有“饑民鬻男女人近界部落者官贖之”@,可見其時陜西漢人被販與黨項族酋的現象已經很嚴重。
欽宗靖康二年(1127),“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歸。凡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輅、鹵簿、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人、內侍、技藝、工匠、倡優,府庫畜積,為之一空”,這是女真貴族擄掠開封官、民,其中包括趙氏皇族。
金天會八年(1130),“粘罕密諭諸路,令同日大索兩河之民一日,北境州縣皆閉門,及拘行旅于道,反三日而罷。應客戶并籍入官,刺其耳為‘官字,鎖之云中,及散養民間,立價鬻之。或驅之于回鶻諸國以易馬,及有賣于萌骨子迪烈子、室韋、高麗之域者”,這是南宋初年,女真貴族仍在掠、賣漢族百姓,甚至用來與回鶻交易馬匹。
金崇慶二年(1213),“忒沒貞(即鐵木真)遂留撒沒喝(即木華黎)圍守燕京,自將所降楊伯遇、劉伯林漢軍四十六都統同韃靼大軍分為三路,攻取河北、河東、山東諸郡邑……凡破九十余郡,所過無不殘滅。兩河、山東數千里,人民殺戮幾盡,金帛、子女、牛羊、馬畜皆席卷而去。屋廬焚毀,城郭丘墟矣……韃靼過關(指居庸關),取所掠山東、兩河少壯男女數十萬,皆殺之,遂引歸,其年三月也”,這是蒙古貴族擄掠北方漢族百姓在南宋史籍中留下的反映。
至于蒙古國初期耶律楚材勸導蒙古貴族減少殺伐,改向漢地百姓征收農業稅賦作為立國基礎的事例更是眾所周知。此后鋒鏑余生的漢族百姓又被掠往“人市”,被當作牲口叫賣,此類現象亦時有發生,茲不贅言。被掠、賣至契丹、黨項、蒙古、室韋、高麗故地的數百萬漢族農民,其身份原先是租佃制下享有遷徙、退佃自由的佃農,遭此劫難,一朝淪為毫無人身自由的農奴甚或奴隸,這不能不說是社會發展的一大倒退。
三從政治體制的視角看,遼夏金元都在不同程度上實行過領主分封制,這與中原王朝的中央集權體制格格不入。黨項、契丹、女真、蒙古社會內部存在著大量權勢顯赫的氏族部落貴族,特別是上層貴族宗族往往擁有強大的經濟和軍事實力,分封制是中央政府為獲其支持而實行的最為簡便實用的統治方式。如契丹貴族把接受皇帝賞賜和通過戰爭俘掠而得到的渤海、漢族人口,按其規模建為州、軍、縣、城、堡等,使其聚居,從事生產。這種形式叫“頭下軍州”,是遼朝地方建制中獨具特色的內容,其制“皆諸王、外戚、大臣及諸部從征俘掠,或置生口,各團集建州縣以居之,橫帳諸王、國舅、公主許創立州城,自余不得建城郭,朝廷賜州縣額,其節度使朝廷命之。刺史以下皆以本主部典充焉。官位九品之下及井邑商賈之家,征稅各歸頭下。唯酒稅課納上京鹽鐵司”。又“起見宗室、外戚、大臣之家筑城賜額,謂之‘頭下軍州。唯節度使朝廷命之,后往往皆歸于王府。不能州者謂之軍,不能縣者謂之城,不能城者謂之堡”。事實上,這些大大小小的頭下軍州就成為了契丹貴族各自的封地。有學者指出:“頭下軍州的節度使這一高級官職是由朝廷直接任命的……其余州縣官員大抵由建立者即契丹貴族自己任命……它也就能夠同皇帝的斡魯朵、契丹國家直接統轄的行政區鼎足而三,在契丹社會經濟生活、政治生活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頭下軍州是世襲占有的,即可以作為私有財產傳給后嗣子孫”,這就使其分封性質更為明顯。
西夏分封制的情況在歷史記載中亦有反映。如崇宗乾順年間,為避免外戚擅權以鞏固皇權時,即取諸王分封之策。貞觀三年(1103)九月,崇宗又封其弟察哥為晉王;元德二年(1120)十一月,再封宗室景思子仁忠為濮王,次子仁禮為舒王。
金代猛安謀克制是其特有的社會編制,史稱“至太祖即位之二年,既以二千五百破耶律謝十,始命以三百戶為謀克,謀克十為猛安”。女真統治者通過強制撥地、括地,把遼斡魯朵、頭下軍州的土地和漢族的自耕農、部分中小地主的土地變為國家所有,然后貼上官田的標簽——“牛頭地”,分配給猛安謀克戶耕種,這種做法在軍事征服過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金世宗時,再“定世襲猛安謀克遷授格”,后又“制世襲猛安謀克若出仕者,雖年未及六十,欲令子孫者,聽”,猛安謀克自此可以世襲,而其中特別有權勢者更可獲得大量田土,擁有封地。
元代分封制推行的范圍更加廣泛。早在蒙古汗國時期,成吉思汗就將西征占領的廣大地區作為“兀魯思”(世襲領地)分封給他的三個兒子,并分別建立金帳汗國、察合臺汗國、窩闊臺汗國。第三次西征后,又建伊爾汗國。此四大汗國與元朝保持藩屬關系,但都實行世襲制,加之彼此間缺少強有力的聯系紐帶,故先后走上獨立發展道路。其后,蒙古統治者又在本土進行了數次括戶與分土分民行動,規模較大的幾次括戶有窩闊臺時期的“乙未籍戶”(1235年),蒙哥時期的“壬子括戶”(1252年)及“丁巳括戶”(1257年),隨籍戶、括戶而來的就是大規模的分封。據《元史·食貨志》統計,從元太宗到元世祖的半個多世紀中,共封大小“投下”159處,這些大大小小的投下都是封建領地性質,就連領地上的各級官員也由投下主自己的家臣擔任,官位世襲。對于蒙古的分封制,韓儒林先生有過很好的分析:“按照蒙古體制,所得中原漢地城子百姓,系屬‘黃金家族的共同財產,應在宗室中進行分配,各得一‘份子(忽必);同時,對共同立國的功臣,也應以一部分給予賞賜(莎余爾合勒),使他們分享權益,而分土分民是根據成吉思汗與宗親約定的‘去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貴的原則,與之前在漠北等地推行的‘忽必和‘莎余爾合勒分封制度在本質上相同的。依此制,受封者可各置封邑,自征其民,由此而形成許許多多大大小小不相統屬的領地。”
由上可見,這些部族所代表的游牧文明在經濟生活、社會發展和政治體制等方面,與內地根基深厚的農耕文明不斷發生沖撞并相互影響,其基本態勢是在沖撞中融合,又在融合中沖撞。在此過程中,邊地游牧文明持續向南推進,其與中原農耕文明之聯系日趨緊密。與此同時,農耕文明的經濟重心則由中原移至江南,為其向海洋發展提供了機遇。對農耕文明而言,來自游牧文明的競爭是一種外部競爭;來自工商業文明的競爭是一種內部競爭,因為工商業文明是在高度發達的農耕文明內部成長起來的一種新興文明。在游牧文明、農耕文明和工商業文明三足鼎立的競爭格局中,工商業文明雖來得最晚、勢力亦不甚廣,但它實際上代表了歷史發展方向,所以生命力頑強,難以被取代。在海上絲路貿易的拉動之下,宋代東南沿海地區一個新型的、充滿活力的開放型市場經濟逐步形成,手工業階層和商人群體不斷壯大,工商業文明快速成長。這是宋代以來農耕經濟內部真正帶有路標性意義的重大變化。秦漢“第一帝國”和隋唐“第二帝國”,都是以農業經濟為立國基礎的大陸性帝國,不僅經濟重心位于司馬遷所說的“三河”,即黃河中下游地區;而且漢唐間歷時千年的“陸上絲綢之路”更是向著亞洲內陸延伸。但在海上絲路的拉動下,兩宋開始由內陸型國家向海陸型國家轉變,這個轉折的經濟實質是商品經濟(即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及其對原有自然經濟的逐步瓦解。整個社會經濟結構逐漸呈現出一種新的演進方向,即從自然經濟轉向商品經濟,從單一種植經濟過渡到多種經營,從基本上自給自足到專業分工有所發展,從主要生產使用價值轉為生產交換價值,從自足取向變為市場取向,從封閉經濟走向開放經濟。
至北宋中葉已可明顯看出,漢唐以來單一農業經濟正在逐步轉化為農業和工商業并重的局面,開始步入“農商社會”階段。農商并重的經濟結構之“新”在于“商”:雖然農業仍是基礎性產業,但社會經濟的整體運行已經不僅依賴于農業生產,還同時依賴于商品性農業和手工業部門的成長壯大,依賴于國內城鄉市場的規模擴展,在某種程度上還依賴于國際市場即海上絲路貿易的開拓,亦即依賴于市場力量在社會資源配置中發揮越來越明顯的作用。
從經濟演進歷程看,“農商社會”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如果說從北宋中葉以后江南經濟區開始率先呈現出農商并重之結構性特征,那么直至清末民初,我國沿海地區才逐步向以機器生產和市場導向為特征的現代工商業文明加速前進;一直要到20世紀后半葉,我國才從整體上進入現代工商社會。這樣算來,我國農商社會持續了近千年的漫長時段,這期間工商業文明的成長歷盡磨難與曲折,其中尤以元朝(特別是華北地區)、明初朱元璋和朱棣統治時期(1368—1424)和清初半個世紀最為嚴重。其原因各有側重:元朝時期,蒙古統治集團帶人中原地區的諸色戶計、匠局制度和民族歧視政策,對工商業文明的成長顯然有阻礙作用;明初里甲制、糧長制以及承襲元朝的戶計制度重新把小農固著在村社中,相對于宋朝小農可以自由遷徙、自主擇業顯然是個倒退;至于清朝初年的“圈地”浪潮和農奴制因素的死灰復燃,更是不利于工商業文明的成長。然而歷史進步的潮流終究不可抵擋。在元朝統治的江南地區和明朝中后期、清中葉以降等歷史階段中,農商并重之經濟結構仍在頑強地擴展著自己的地盤。
四、不同文明之間的內在張力和歷史演進的分岔路口
如前所述,宋遼夏金時期的歷史舞臺上同時存在著農耕、游牧和工商業這三種性質不同的文明。這是一種不同文明同臺競爭的共時性結構:在根基深厚的農業文明的周邊地帶,游牧文明正在勃興;而在農業文明的內部,特別是人口稠密、交通發達、經濟繁榮的江南及東南地區,工商業文明正在加速成長。其基本態勢是,農業文明居于主體地位,仍在向前發展;同時在農業文明內部,工商業文明亦在擴展自己的生存空間。而農業文明和工商業文明的外溢效應又帶動了長城內外各游牧文明的發展。游牧民族更加孔武強壯,向階級社會加速前進,不僅要爭取部族獨立(擺脫農耕政權的羈縻統治),還要南下競爭,爭當霸主。
不可否認的是,契丹、女真、蒙古不斷深入中原地區的過程中,也帶來了連年戰亂、人口減少、耕地荒蕪以及帶有各游牧民族特色的奴隸制、農奴制統治方式,延緩了中原地區的發展速率。這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競爭所導致的內在緊張,也是不同文明共時性結構中的第一重張力。
在農業文明高度發展、且擁有沿海港口的江南及東南地區,作為農業文明競爭者的工商業文明卻在加速成長之中。其重要表征是,從宋元直至明朝初年,國內、國際兩個市場均呈擴展之勢,江南及東南地區農商并重的經濟結構賴以存留下來。兩宋時期,這種工商業文明力圖沖破自然經濟的束縛以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然而在自然經濟地基上生長出來的政制、習俗和思想觀念,則處處牽絆著工商業文明前進的腳步。如果說沿街設店之近代城市風貌自北宋以降逐步成型、鄉村地區草市和集鎮如雨后春筍般急劇成長、商人子弟可以通過科舉考試而釋褐人仕等現象可以視為工商業文明闊步前行的表征;那么政府對鹽、鐵、茶、酒等民生日用品實行壟斷經營、對手工業和商業實施高稅率的盤剝政策、城市缺乏獨立運行的生命機制,以及通過科舉制度和捐錢入仕將工商業致富者攬入官僚隊伍等,顯然阻礙、延宕了工商業文明的成長腳步。這可視為建立在自然經濟基礎之上的專制集權政體與工商業文明對峙的內在緊張,這是不同文明共時性結構中的第二重張力。
以士大夫精英為主體的官僚階層取代之前的門閥士族,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以及中下層士人與鄉紳作為地方自治力量參與國家對基層社會的治理,顯示出中國傳統政體邁向“開明專制”的一線曙光。然而在此后的歷史行程中,專制主義的大一統集權體制再呈強化趨勢。加之宋、明兩朝統治階級內部黨爭頻發,統治效能大為削弱;同時由周邊部族帶入內地的奴隸制、農奴制殘余又不同程度地死灰復燃,長期存留;無論是鄉村自治勢力還是自治城市,均缺乏適宜生長的制度環境。這是城鄉自治力量與專制政體之間的內在緊張,也是不同文明共時性結構中的第三重張力。
上述重重張力,無一不顯示出我國歷史發展正處于一個分岔路口:是繼續滯留于農耕文明甚或退回到游牧文明,還是邁向工商業文明?是維持開明政治并擴大城鄉自治還是保持乃至強化皇權專制和中央集權體制?這是關系到中華民族發展前景和生存根基的重大抉擇。在三種文明共時性對峙中,我們可以發現,兩宋社會確實存在大量“可現代化因素”或“現代化發展潛要素”,如規模經濟(雄厚的手工業制造實力、規模化海外貿易等)、開放性市場(國內市場與海外市場緊密相連)、海洋發展路向、地方自治力量的成長等。這些要素的存在處處顯示宋代已經接近于近代化的初始門檻。但此后的史實表明,傳統社會未能順利跨入近代工商業文明的大門,未能順利實現現代化,仍是滯留于原有框架之內。其結果是兩宋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開明專制”未能走向近代的“立憲共和”,農商并重的經濟結構未能順利轉型為近代市場經濟,工商業階層中的佼佼者反而異化為官僚階層,地主、官僚、商人三位一體牢固結盟。一直要到19世紀后期傳統社會才得以慢慢走向近代文明。對此作出分析已經逸出本文論域,容待日后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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