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燦陽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閻連科在中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都享有較高聲望。他把自己對農民最深切的同情融入鄉村記憶中,并將其作為寫作的支撐點和精神原點,用獨特的語言風格向我們描繪了豫中平原地區人民充滿苦難的生命歷程,表達了自己對于生存問題的思考。
21世紀初,關于閻連科作品研究的論文寥寥可數。截至2019年年底,研究閻連科作品的論文多達1600篇。縱觀這些論文可以發現,學術界對閻連科作品研究呈現階段性特征,如圖1所示。

圖1 閻連科獲獎年份與相關論文發表率變化趨勢
從圖1來看,研究閻連科作品的論文數量與閻連科的獲獎情況成正比。本文以閻連科的獲獎情況與研究熱度為依據,以1998年與2012年作為分界點,將學界對閻連科作品研究分為三個時期:1992年至1998年,零星研究期;1999年至2012年,研究熱潮期;2013年至2019年年底,研究多元化期。本文擬對這三個時期的研究成果進行梳理和分析,以期在宏觀上把握學界對閻連科作品研究的發展軌跡,并探索發掘出研究中的空白地帶。
1979年,閻連科在武漢軍區《戰斗報》副刊上發表了處女作《天麻的故事》,而知網上收錄的較早關于研究閻連科作品的論文是《〈論瑤溝人的夢〉的藝術特色》[1],這篇論文從主題思想、故事情節、人物形象等三方面分析了閻連科的作品。從閻連科第一篇作品的發表到對其作品相關研究的論文的發表,兩者之間的時間跨度長達10年之余。1992年至1998年,出版發表的關于研究閻連科作品的學術論文也僅僅只有20多篇。在這些為數不多的論文中,學者大多以具體的文學作品作為自己研究的立足點,對其所呈現的思想內涵進行分析和研究。閻連科早期作品分為鄉土小說和軍旅小說兩大類,故這一時期關于其作品研究熱潮大多集中于對這兩類作品進行深入地剖析和解讀。林舟曾在《鄉土的歌哭與守望——讀閻連科的鄉土小說》[2]一文中對閻連科的創作主題進行了深入分析。他認為,閻連科的創作集中展現了豫中平原地區農民世代受“血親權力”與“民風習俗”的深刻影響。林舟從作家性格入手,對閻連科在早期短篇小說創作過程中關于鄉土社會批判上的猶豫不決以及后期所做出的改變進行了分析。閻連科早期創作出了一系列的軍旅小說,例如《夏日落》《和平雪》《中士還鄉》等,這些作品大多表達了作者對于軍旅生活的深刻思考。在《鄉土中國與農民軍人——新時期軍旅文學一個重要主題的相關闡釋》[3]一文中,朱向前著重分析了閻連科軍旅文學中農民軍人的心理狀態:一方面他們熱切地希望逃離貧困落后故鄉,另一方面又深深地受鄉土文化的牽制,這些軍人苦苦地掙扎于兩者之間。
這一時期,還有一些學者對閻連科文學創作進行了總體分析。柳建偉在《立足本土的艱難遠行——解讀閻連科的創作道路》[4]一文中分析了閻連科的早期創作。他對閻連科早期作品給予了充分地肯定,同時又分析了閻連科早期作品沒有得到評論界重視的原因:“恐怕是因為他一直和十余年里‘城頭互換大王旗’‘各領風騷三五天’的文學造神運動保持距離?!遍愡B科在頻繁的文學運動中始終保持自己應有的底色,柳建偉對其能夠堅持自己的創作理念進行創作的行為進行了贊揚。他認為,閻連科早期作品中出現的眾多創作風格,一方面展現了閻連科的非凡才華,另一方面也透露出了他選擇上的困難。曹書文在《論“瑤溝人系列小說”的價值與局限》[5]一文中就閻連科的“瑤溝人系列小說”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指出,這些系列小說一方面標志著作家創作風格的形成,“瑤溝人”也成為作家創作的原型;另一方面由于創作模式上的重復,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作家的深層發展。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在這一時期,閻連科的創作沒能得到應有的重視。知網上僅存的20多篇論文中,學術價值較高的論文較少,而且大多數論文僅僅從主題意蘊上對閻連科作品進行了分析,方法比較單一。這一時期,閻連科精力旺盛,創作上處于高產期,但相關的研究恰處于低谷期,兩者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探究其中的原因可以為我們研究閻連科作品打開新的大門。
1998年,身處病痛中的閻連科完成了長篇佳作《日光流年》,該書被學術界稱為“世紀末的奇書力作”。閻連科在該書中以濃郁的地方色彩、獨特的感知方式和表達方式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文學大廈。《日光流年》一經發表,立即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閻連科不為人知的尷尬處境被打破,成為學界關注的對象。1998年,閻連科獲得第一屆魯迅文學獎。這些成為推動學者研究閻連科作品的重要動力,閻連科作品研究呈現小幅度的增長態勢。之后,閻連科筆耕不輟,相繼出版了《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等作品,創作產量之高,令人驚奇。其中,有些作品因在思想上與主流價值觀有所偏離,致使被禁止發行,這使閻連科一時間成為國內“最受爭議的作家”,同時,也使閻連科的熱度迅速提升,聲譽日隆。2005年,閻連科獲第三屆老舍文學獎,摘取了優秀長篇小說獎的桂冠,2012年,閻連科入圍法國費米娜文學獎短名單。從此,閻連科逐漸走向國際舞臺。
在這一時期,學界關于閻連科作品研究方向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具體作品的研究出現了新方向,擺脫了上一時期較為單一研究方法;二是學界開始對閻連科的作品進行總體觀照并創造性地結合外國文學理論進行深入研究;三是在肯定的情況下逐漸發掘閻連科作品中存在的不足。對于閻連科具體作品的研讀仍舊是這一時期研究的熱點。閻連科在這一時期創作量巨大,為學界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研究資源。在1999年發表的10篇關于閻連科作品研究的文學評論中,大約有7篇是對于其新作《日光流年》的研究。在《反抗與悲劇——讀閻連科的〈日光流年〉》[6]一文中,南帆從作品的故事出發,著重分析了故事結構以及作品中呈現出的自然現象、社會結構、時間和聲音,指出作品的主題是對當下工業社會的批判。但作者以故事為中心,進行小范圍地擴展延伸的研究方法,仍較為傳統和保守。隨著學界對閻連科作品研究的增多,學者逐漸發現其作品中存在的不足。正如焦會生在《抗爭人生的詩藝呈現——讀閻連科的中篇小說〈耙耬天歌〉》[7]一文中所指出的:在寫法上,盡管其增大了想象的成分,打破了人與鬼的界限,但和其他作品一樣,其故事還是圍繞一個中心事件來安排情節,即圍繞一個或數個人物的命運來建構故事情節,因而使得他的作品多少有些單調沉悶。這是一篇較早出現的針對閻連科作品中創作方法進行探究的論文,但其作者并沒有過多地對閻連科作品中創作方法進行深入探討,只是寥寥幾筆帶過。
在這一時期的后期,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在對閻連科具體作品研究上,學者的研究方法逐漸走向了創新,對于閻連科作品的研究角度趨于多元化。在《從審丑走向審美——〈日光流年〉中通感的敘事功能》[8]一文中,作者選取比較新穎的角度,拋開傳統的研究方法,對《日光流年》中出現的通感修辭手法進行深入研究,分析了在作品敘事中通感的藝術效果。同時,作者更加理性地指出,閻連科在小說創作中毫無節制地使用感覺化敘述以至于達到泛濫的程度,這一弊端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了審美疲勞。
在對閻連科小說的主題進行分析時,學者也能從不同的角度切入,在《〈詩經〉的逃亡——閻連科的〈風雅頌〉》[9]一文中,王德威從《詩經》這一意象出發,認為《詩經》所代表的高雅與小說中群丑跳梁的社會環境形成鮮明的對比。同時,王德威在論述的過程中并未僅僅從《風雅頌》入手,而是結合閻連科的寫作經驗與《詩經》的歷史對閻連科作品進行了多角度全方位地分析。隨著外國文學的研究方法逐漸傳入中國,國內的學者開始嘗試學習和運用西方文學理論對國內作品進行分析研究,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運用新的批評方法研究閻連科的作品。陳思和在《試論閻連科的〈堅硬如水〉中的惡魔性因素》[10]一文中,運用西方文化中的“惡魔性”這一觀點對《堅硬如水》進行了分析。他認為,人物性格的惡魔性直接導致了行為的惡魔性。陳思和分析了中國文學創作史上存在的惡魔性敘述,并將法國1968年的“五月風暴”與中國1966年的“文革”進行了比較,并分析了“文革”敘述中存在的惡魔性。這一觀點在當時確實比較新穎,給讀者帶來了不一樣的感覺。梁鴻在《神話、慶典、暴力及其他——閻連科小說美學特征論》[11]一文中,從美學的角度出發,著重分析了閻連科小說創作中蘊含的神話色彩,剖析了神話分別在《年月日》《日光流年》《受活》中所代表的文化寓意;閻連科小說中死亡所代表的現代意義:世界與人之間以何種方式相處;閻連科作品中的慶典場景描寫,“從歡樂的頂點突然進入黑暗的最深處,漆黑漆黑,至虛無,讓人不能接受的心理跌落和突然的寂靜”。這些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閻連科在悲劇書寫方面的卓越才能。在暴力與溫柔這一部分中,梁鴻分析了閻連科在語言、形象和情節上給讀者帶來的巨大沖擊力和震撼力。在《空間敘事中的歷史鏡像迷失——〈堅硬如水〉閱讀筆記》[12]一文中,聶偉從空間的角度分析《堅硬如水》的雙重指涉以及其中代表的人性迷失。歷史鏡像分析在當時也屬于較為獨特的學術研究方法。運用西方文學理論對閻連科作品進行分析的論文還有《存在主義的東方化表達——論閻連科的“耙耬系列”小說》[13],在這篇論文中,葉旭明運用存在主義分析了閻連科“耙耬系列”中的思想內涵。他認為,閻連科筆下的“耙耬系列”中人民的生存圖景與西方存在主義者所闡釋的世界的荒誕性、生存的苦難性和自由選擇主題上有相似之處。
在這一時期,隨著贊譽聲的增多,批評聲也逐漸出現。學者開始從多個角度論述閻連科作品中存在的不足。葛紅兵在《骨子里的先鋒與不必要的先鋒包裝——論閻連科的〈日光流年〉》[14]一文中,對《日光流年》的主題意蘊進行了肯定,同時對《日光流年》的倒敘結構進行了批評。他認為,閻連科在《日光流年》各部分的故事中仍采用順敘結構,僅僅在各卷之間運用了倒敘,而各卷內部的章節之間選擇倒置是無法達到與時間進行對抗的效果,同時作品中語句上的無節制重復性給讀者帶來單調、乏味之感。在《走向民間苦難生存中的生命烏托邦祭——論〈日光流年〉中閻連科的創作主題轉換》[15]一文中,姚曉雷對《日光流年》進行文本細讀,他對文中的反常、不合理成分進行了認真分析。從而指出,作者在作品創作過程中由于理性的缺失導致文本的缺陷,使文本只是簡單呈現出一場不可思議的烏托邦運動。在《從突圍到淪陷:“獨語”的敘述——評〈受活〉》[16]一文中,李丹夢從閱讀心理的角度對閻連科的《受活》進行了分析。她認為,閻連科在故事講述時偏重于苦難的描寫,在人物的塑造方面著墨不多,故人物形象較為單??;由于苦難在作品中處于“獨語”地位從而使作品的感染力大大減低。
綜上所述,1999年至2012年,閻連科逐漸被社會所熟知,學界對閻連科作品的研究逐漸走向了成熟,對其具體作品研究篇幅增多,研究方法逐漸多樣化。但是,研究還存在不足,在研究方法上,學者較少借用前沿理論對閻連科作品進行文本分析,采用創新型方法的研究更是鳳毛麟角。批評聲的出現是這一時期的進步,批評的聲音對作者來說是創作的養分,對作者的成長有著巨大地推動作用。
2013年至2019年年底,閻連科在國際上頻繁獲獎,在國內外引起了較大反響。中國的文學理論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沉淀,逐漸走向了成熟。一系列的綜合原因使閻連科作品研究進一步完善,并逐漸多元化。這一時期,閻連科作品研究方向較上一時期發生了明顯的改變。
第二個時期閻連科創作量巨大,每部作品都成為大家研究的熱點,因此,第二個時期學界大多集中于對閻連科具體單一作品進行解讀。而進入第三個時期后,學界對閻連科具體作品的研究開始逐漸減少,開始轉向對閻連科作品的整體把握。吳琪在《閻連科小說苦難敘事的文化反思》[17]一文中,以“自然之役”“文明之役”“天堂符碼”“重視死亡”為關鍵點,分別從自然環境、社會制度、文化符號、死亡文化等幾個方面出發,結合閻連科的一系列作品,分析并探究了閻連科筆下的苦難精神。疾病是閻連科筆下重要的敘事元素,貫穿在其多部作品之中,這也成為解讀閻連科部分文學作品的有效途徑。陳穎、汪寶榮在《癌癥、殘疾和艾滋敘事:論閻連科的疾病三部曲》[18]一文中,選取了《受活》《日光流年》《丁莊夢》等三部小說,而這三部小說恰恰是閻連科寫作生涯中聲譽較高的作品。其從歷時性的角度分析了閻連科作品創作上的變化,并且還對閻連科對其筆下男女之情的態度變化進行了比較,在作品梳理中注重對閻連科文風變化的探究是其論文的一大亮點。
隨著文學理論研究的不斷深入,中國學術研究的熱點逐漸從“寫什么”轉向了“怎么寫”。閻連科的作品以中國的民間資源為基石,以西方技巧為導向,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其創作風格也逐漸引起了諸多學者的關注。2011年,閻連科發表了文學理論書籍《發現小說》,并將自己的寫作風格定義為“神實主義”。這一概念的提出,立即引起文學界的巨大轟動,眾多的學者開始對這一概念發表意見和看法。在《論閻連科小說的民間敘事》[19]一文中,張連義從“寫什么”“怎么寫”“為誰寫”等方面,闡述了閻連科小說中所體現的生命力與精神韌性,論證了這種生命力與精神韌性是在生存與權力遭到擠壓時所迸發出來的,分析了閻連科小說中的荒誕性以及荒誕背后所透露出的邏輯關系及真實性。他認為,閻連科的“這種現代意識集中體現為對農民生存狀態的始終關注以及滲透其中的悲憫情懷”,閻連科的“神實主義”透露出自身對于民間敘述的焦慮?!冬F實主義的開放與原則——與閻連科商討“神實主義”及其他》[20]一文,站在現實主義的角度對“神實主義”進行了詳細探究。李運摶認為,閻連科的“神實主義”雖然在稱謂上屬于全新的說法,但其實只是現實主義開放性話題的延伸。他對于現實主義的審美原則和審美意識進行了詳細的闡釋,認為閻連科所提出的“神實主義”并沒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文學觀念?!对凇吧駥嵵髁x”與“荒誕批判現實主義”之間》[21]是丁帆對閻連科的文學理論進行評價的一篇論文。在文中,丁帆以閻連科的《四書》為例,認為閻連科的“神實主義”其實更符合“荒誕批判現實主義”這一說法。他創造性地將《四書》與《夾邊溝記事》進行了比較,并對閻連科《四書》被禁的原因進行了討論。朱靜宇在《胡安·魯爾?!吧裥灾鳌钡膯⑽颉蚤愡B科的〈日光流年〉為例》[22]一文中另辟蹊徑,從閻連科所喜愛的作家入手,探究了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對閻連科多篇作品所產生的深刻影響。
2013年后,閻連科在世界文壇上的頻頻得獎,使華語文學逐漸為外國人所熟知并認同,這也為中國作家走向世界、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帶來了契機。隨著閻連科作品不斷地翻譯,學術界開始了對閻連科的文學翻譯以及在各國接受情況的研究。例如,在《閻連科小說在英語世界的譯介與傳播啟示——以〈炸裂志〉為例》[23]]一文中,作者描述了閻連科作品在翻譯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及其解決方案,并對閻連科作品的傳播效果進行了記錄,分析了閻連科作品的翻譯對于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在《閻連科小說〈受活〉在英語世界的評價與接受——基于英文書評的考察》[24]這篇論文中,作者對幾個國家關于《受活》的書評進行了分析,讓讀者更加直觀地了解《受活》在各個國家的接受程度。在《閻連科作品在法國的多重闡釋》[25]一文中,作者從法國的本土文化與社會環境這一角度出發,介紹了法國本土的批評方法,真實地記錄了法國人對于閻連科作品的接受情況。
這一時期相比于前兩個時期,批評理論發展迅速,且成績突出。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中國文學的快速發展,中國批評界在理論上取得了巨大進步。
縱觀三個時期的研究狀況,學界對閻連科作品研究從單薄到豐富并逐漸走向成熟,其研究歷程也成為中國文學評論界發展軌跡的縮影。閻連科早期的探索對后期的文學發展有著深刻影響,但當前中國學界對于閻連科早期的文學作品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另外,閻連科作品中塑造了大量性格鮮明的女性,這些女性給讀者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而研究這些女性的論文卻很少。近年來,閻連科所出版的一系列的自述性散文作品還沒有引起大眾的關注。這些空白為研究者留下了一定的研究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