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瑞靜
(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黔東南地處苗疆,長期以來遠離中央王朝的管控,有明以來,黔東南的地理位置逐漸凸顯,從而引起了中央王朝的重視,對其地的統治也逐漸加強。經過明王朝的派兵屯墾以及清王朝的“改土歸流”等政策的作用,黔東南的風俗習慣隨著大量移民的到來逐漸內傾,儒家倫理道德在官紳階層的努力建構與書寫的過程中逐漸被接受。就清代黔東南地區地方志的書寫來看,作為社會輿論掌控者的官紳階層在敘述婦女從一而終的“貞節烈”形象的同時,對于賢能婦女形象也進行了一系列的建構,但不可否認的是婦女的賢能形象多體現在家庭生活中。另外,由于地方志對于婦女形象的建構是官方意識與地方女性特點相結合的產物。因此,黔東南地方志在建構官方認可的婦女形象的同時,仍保留著地方少數民族婦女的生活狀態。關于婦女家庭角色的研究,學術界已有諸多研究成果,但對于黔東南地方志中婦女家庭角色建構的相關研究則尚不多見。因此,該文試圖以清代黔東南地方志中關于婦女生活的記載為史料,探討清代官紳階層在對其地加強統治的同時,黔東南地方婦女在家庭生活中所扮演之角色。
儒家思想所建構的賢明的妻子形象自劉向《列女傳》以來,即是作為“賢內助”的形象而出現。所謂“相夫有道”即是賢明的妻子應該在日常生活中盡力輔助丈夫,維持家庭的正常秩序與生活,使其能夠更好地扮演社會角色[1]。王朝價值觀念在黔東南地區的不斷傳播,儒家倫理道德對黔東南民族地區亦產生較深之影響,“土民家婦女,日守閨門,足不出閫,非至親未得見面,街巷中亦鮮有晝行者。”[2]“洞苗在天柱、錦屏二屬,擇平坦近水地居之,種棉花為業。男子與漢人同,多與漢人傭工,女人戴藍布角巾,穿花邊衣裙,所織洞帕,頗精通漢語,聽約束。”[2]因此,黔東南地方志亦能夠“相夫”的角度來書寫妻子的形象,如太宜人王氏,年十八適庠生左文明。“生,家寒,勤讀。太宜人篝燈夜紡,以佐厥志。”[3]另有彭發魁妻吳氏,相夫有道,“一日,發魁拾金,氏曰:‘盍還之’,曰‘不知也’。曰‘盍尋之’,曰‘不見也’,曰‘然則表乎’,發魁從之。”[3]位于家庭內部的婦女常常以自身能力來塑造丈夫的社會形象。
男女之間的工作存在著明顯的社會分工,男性在生產勞動中所表現出的優勢使得其在社會生活中扮演了主要角色,而女性的主要勞動則局限于家庭內部。因此,在傳統封建禮教所建構的宣傳文本中,男性在社會與家庭中所具有的優勢,使得妻子在丈夫生病時,往往采取極端或是迷信的方式來挽救丈夫的性命。“商維玖妻莫氏,夫病,兩次割股以進而愈。”[4]另有隆里所廩生王家望妻朱氏,在丈夫病危時,在深夜進行禱告,曰:“夫有老母資孝養,稚子資教育,未可死,婦愿代之”。[3]或出于夫妻職責,或出于夫妻間的真情實意,在丈夫有性命之憂時,妻子往往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救丈夫。
社會的角色分工使得男性在家庭經濟來源中扮演主要角色,但由黔東南地方志所見,婦女在家庭經濟中同樣扮演重要角色。據光緒《黎平府志》記載:城市之婦女除主中饋以外,日聞紡織之聲,皆以針績為事;鄉村中紡織者猶多,其貧戶則操井臼,親樵采,或佐夫力田,收茶子,種蕎麥,其辛勤與男子同。妻子在家庭經濟來源上緩減了丈夫所面臨的壓力。如若丈夫在外為官,家中瑣事全賴妻子的同時,家庭產業的打理也離不開妻子的協助,從而使得妻子掌握了一定的財產支配權力。丈夫在外做官,家庭生活中的一切事務都離不開妻子的協助。如《黎平府志》中有關劉遵道妻的記載:“淑人,姓邵氏,開泰人,處士邦星女也。年十七,歸同邑候選州同劉公遵道,劉氏家素豐,甲于郡邑。州同公性豪邁,不喜治產,一切委諸淑人,淑人綜理錢谷,井井有條。道光辛巳,郡大饑,淑人趣州同公出谷萬石,減價平糶,民賴以生。咸豐六年,齋苗作亂……至傾囊貨產以償,家幾種落。”黔東南地方志視域下妻子在相夫的過程中,并不僅僅局限于家庭中,妻子在代夫治理家產,打理家業,勸夫從事慈善活動時,并在戰亂期間,多次毀家紓難,無形中參與到社會的經濟活動與慈善活動中來。另外,在儒家文化尚未傳入的偏僻山區,由于社會經濟較為落后,女性與男性在家庭與社會生產中處于同等重要之地位,如木佬、仡兜族、黑苗三種,好逸惡勞,力田析薪,多以婦人任之[5]。其中“黑苗,在鎮遠之清江、臺拱、勝秉等處皆是,……男女皆跣足,涉岡巒,履荊榛,捷如猿猱,勤耕樵,婦女更勞,日出則作,夜則紡織。”性別角色在禮法上是“正位于內”,但黔東南地方志關于妻子在家庭生活的相關記載,體現了妻子在生產生活中同樣扮演重要角色。
在儒家思想指導下,歷代學者所建構的婦女道德規范均將“孝”視為重要內容。明成祖仁孝皇后在結合前代女子教育著述的基礎上,著有《內訓》二十章,其〈事父母〉一章載:“是故不辱其身,不違其親。斯事親之大者也,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于舅姑,無以復加損矣。”仁孝皇后認為女子之道在“守身而不辱”以及“侍親而不違”兩個方面,并且主張女子在嫁為人婦后,要以孝親之道以事其舅姑[6]。在傳統儒家文化對于在室女子的教育下,嫁為人婦的女子均將養親侍疾作為其家庭職責所在。在明清“禮”入苗疆的推動下,黔東南地區婦女在家庭中如何扮演“媳婦”的角色也受到官紳階層的塑造。
在“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分工下,男女的孝行也表現在不同的方面,男子主要通過在外務農、經商、讀書為官等方式來孝養父母,而女子則通過勤儉持家,照顧起居、竭力喪葬等方式來孝順翁姑。如“陳天眷妻張氏,庠生眾瞻之女。夫遠貿易不歸,氏順事翁姑無怨言。”[7]女子不僅要奉養舅姑,還要對其曲意順從。如“王枟妻陳氏……翁遠館,繼姑曹性嚴急,食飲問對,偶不當意,輒訶之怒甚,則捶楚。”面對婆婆的刁難,陳氏仍然不敢違逆,并且在其卒后,喪葬有禮。如若丈夫死亡,養葬翁姑的責任則完全由女子承擔。如“丁崇仁之妻戴氏……崇仁歿……翁娶繼姑皮氏,生三子。氏家貧,日則身理耕務,夜勤紡織。翁姑之養葬俱以媳代子職,不以諉之諸叔。”
女子為婦之孝行除了養葬翁姑外,侍疾與救親于難同樣是孝婦所應扮演的家庭角色。舅姑有疾,女子常衣不解帶,親侍湯藥,并且會做出許多超乎常人的孝行舉動。如“曹登科妻朱氏,事公姑孝,值姑病篤,割股以進。冬初,始暴暄樹下,忽風折枯枝,向姑頭上飛來,氏急前護姑,倉皇跌地,而樹上大枝又復墜下,舉家奔救,已無人色,及視姑無恙,所坐機己碎矣。”田惟福妻容氏,惟福父秩患痺,不能步履,氏佐福,奉湯藥,誠敬不懈。福中年無子,欲納妾,父止之曰:“媳大孝,非無子者,吾身后即送子來矣,后生子名昌年,為州庠生。”地方志所載的婦女在家庭中的孝婦角色受到了官方的認可,曹登科妻朱氏得到了官方“節孝可風”的旌表,并于乾隆二十五年,制木主祀節孝祠中。田惟福妻容氏在記載中雖未受到官方的旌表,但從方志中可看到翁公認為容氏孝行可嘉,制止兒子納妾,并且斷言容氏的孝行會得到回報,其中雖包含諸多迷信色彩,但體現了官方意識對于女子孝行的提倡。
黔東南是“生苗”最為集中的區域,亦是苗民起義和清朝開辟苗疆和治理的重點區域。在此背景下,中央政府以積極傳播內地儒家思想為手段來促進黔東南地區的穩定與風俗的改革,并且改變了禁止苗族子弟參加科舉考試的政策,科舉折桂也成為黔東南地區男子事業有成的標志之一。因此,在黔東南的地方志對于賢母形象建構中,婦女在主中饋的同時,課子讀書,助子成才也是其家庭職責之重要組成。“周齊濂妻狄氏,幽嫻貞靜,有大姑遺矩。齊濂官四川墊江。子廷英廷枚,氏恐世宦習為紈绔,不令隨侍,鄉居延師課讀,后二子俱以文名顯。”可見,深明大義的母親相當重視教育兒子的方法。
丈夫在世時,妻子在子女教育中的角色不可缺少。如若丈夫去世,女子則完全承擔起了“撫子成人、育子成才”的責任。“鄢文敘妻張氏……值苗叛,攜持幼子,避湖南之沅州,米珠薪桂,針黹度日,已而苗削平,復還鄉里……撫育二子,漸至成立,教讀婚配,生孫角立。”寡婦歷經艱辛、含辛茹苦、義無反顧,在苦難的歲月中以母道兼父道教養兒子,時刻使兒子謹記母親“相待之勞”的艱辛,從而培養出符合王朝價值體系的合格人才。寡婦只有看到子女成人,后嗣有望,才會為圓滿地完成宗族的任務而感到欣慰,才能無愧于先人。如鄧錫禮妻劉氏,青年守寡,嘗以《孝經》《論語》訓子,后成府學增生。再如“汪兆鵬妻陳氏,年十九于歸。次年舉一子,未周歲而鵬歿……子天培,后入武庠。氏竊喜曰:‘死者可以瞑目矣。’”另外,由于黔東南地區地處苗疆,土官在其治理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因此,在土司世襲的家族,在丈夫死后,妻子則承擔起了撫養幼孤的責任,教其繼承土官的本領,并代理土司地區的大小事務。如“龍里長官司楊通仁妻,天年三十六卒,遺孤光玉,甫三歲,氏護印代理,悉照舊章,無廢事。子成立襲職,稱其官。人以為得之母教居多”“鐘氏,亮司長官龍起云妻,年二十八,夫故。撫子龍沛為長官,及沛卒,又撫孫紹儉襲職。氏以一身兼數代之任,不使后緒廢墜,皆其力也。”
母親除了注重兒子的文化教育使其學有所成外,在其長大成人并有能力扮演其社會角色時,賢明的母親對于兒子的影響仍然不可或缺。光緒《黎平府志》記載太恭人姓魯氏,開泰縣中潮所人。湖北候補同知廖君文善為太恭人仲子。咸豐六年二月,廖君官湖北營務處,請黎兆勛為其母撰墓志: 太恭人年二十,嫁與廖珊,數十年間能夠勤儉持家,和妯娌和睦相處。婦職之所謂德言功者,太恭人殆兼而有之。但其母之賢明主要在其有先動之識。
“咸豐元年,今少保楚撫胡文忠公守黎平,辟幽拔滯,識廖君于衡門,知其沉毅足以任事,招之出,君以母老,辭。太恭人聞語之曰:‘爾不從胡公,則吾家他日將無托居地,欲保我年,盍早從事。’”蓋其時,黎平土匪已卵育于山寨間,太恭人知其后之必潰發難制也。君承母命……文忠公擢貴東道,奉命赴楚剿粵匪,約君去。君又以母老辭。太恭人曰:“‘鄉亂將作,吾家難保,爾毋以我老留滯,致全家罹害也’。廖君聞之,泫然請行……未幾,而皮林苗叛,果勾聯古州、永從苗匪,而中潮先受蹂躪焉,廖氏廬舍無一存者,君以移家遠去得免于難。”
在“父母在,不遠游”的思想觀念的影響下,廖君文善多次拒絕胡林翼之邀請。而太恭人能夠在動亂之際洞察時事,其所具有的遠見卓識對于廖文善的仕途生涯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的同時,使得其家在戰亂之際得以幸免于難。另有劉起龍之妻高氏之子從事貿易,值歲旱,命子減價糶米,市價遂平。開泰知縣劉嗣矩,贈以“積善余慶”匾額,又聯云:“慈訓能推搡梓,義風長衍桂蘭芬”。丁配昇母薛氏值“道光元年,歲大饑……命子配昇、配旸捐賞貲三百金,稟請府縣創設義倉,以為救荒之備。經前太守陳明、府劉,贈‘推恩倡義’匾額以旌其善,其小序有‘母也義方垂訓,子也古道獨敦’之句,蓋實錄也。”在儒家思想所建構的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受到“三從” 觀念的限制,但從地方志的史料記載中來看,母親對兒子具有相當大的權威,并且參與到兒子的社會活動中來,常常以自己的賢明形象來塑造兒子的社會角色。
官方意識的傳播作為中央加強對地方控制的手段之一自上而下地向地方滲透,同時地方社會也試圖通過對于主流文化的學習來提高自身在國家秩序中的位置。通過對黔東南地區方志中婦女書寫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清代方志在傳統道德標準的要求下,對于賢妻、孝婦、慈母在家庭生活中相夫有道、奉養翁姑、育子成才的角色形象的建構。盡管官方在地方志中竭力將婦女的活動空間限制在家庭以內,但在其相夫教子的過程中,往往無意間展開了與社會的互動。同時,在遠離府州縣統治地區的少數民族地區,婦女仍堅持著其原有的婚姻習俗,并在家庭與社會的經濟生活中扮演主力軍的角色。因此,由于黔東南地區獨特的文化背景,地方志中婦女所呈現出的形象不能完全拘泥于性別角色之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