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遠
(南京財經大學 外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激活區”(1)國內有學者將“active zone”譯成“活躍區”(束定芳, 2008;霍明杰, 2012)。本文譯成“激活區”,旨在與“區激活”(zone activation)這一術語保持關聯和對稱。這一概念用以解釋語言模糊性,為蘭蓋克(Langacker,1984)(下文簡稱“蘭氏”)所首創,并頻繁見于其日后相關論著(Langacker,1990/1999/2009)。按蘭氏定義, 激活區這一概念牽涉范圍頗廣。然而,究竟何謂激活區,區激活(zone activation)與轉喻化(2)轉喻一般分為“指稱轉喻”和“非指稱轉喻”。非指稱轉喻分為述謂轉喻、言外轉喻和純粹推理轉喻(參看Barcelona,2011),認知語言學向來籠統視之為“轉喻”的認知操作,有人(如Paradis,2004)把它分為轉喻化、義面化、區激活等三類識解。本文探討轉喻化(典型轉喻)與區激活之間關系,暫不討論義面化。之間存在何種實質區分? 這些基本問題前人有所涉及,但論述欠集中深入,迄今對區激活與轉喻化之間本質區分尚未見系統探析。Paradis(2004:253)指出:區激活是“物性層面上的識解”,這種現象“無處不在”。她論述了轉喻化和義面化現象,卻未對激活區現象展開論述。一般而言,“無所不在”意味著“習以為?!?,而越“習以為常”者,越可能“習而不察”“察而不透”。為此,本文考察激活區現象(3)對“激活區現象的”稱謂大同小異,如:“激活區現象”(active zone phenomena)(Bierwiaczonek, 2013)、“區激活”(zone activation)( Paradis,2004/2011)、“側顯面—激活區偏離”(profile/zone discrepancy)(Geeraerts et al., 2011)、“激活區—側顯面偏離”(active zone/profile discrepancy)(Langacker,1984)或“側顯面—激活區偏離”(profile/active zone discrepancy)(Langacker,2009)。本文視“zone activation”(區激活)與“active zone phenomena”(激活區現象)為一對交替使用的術語。的緣由,在 Paradis (2004/2011)、Geeraerts 與 Peirsman (2011)、Barcelona (2011)以及 Bierwiaczonek (2013) 等研究基礎上,結合語料觀察、分析和思考,對區激活和轉喻化之間的異同作深入探究。限于篇幅,且為避免糾纏不清,暫不討論區激活與義面化之間的關系問題。
根據Langacker(1984:177/1990:190),激活區是“射體或陸標(4)按照認知語法理論,“射體”(trajector)是被側顯(profiled)關系中的焦點或最突出的參與者,而“陸標”(landmark)是該關系的次要參與者。語法上“主-賓關系”是射體-陸標組配關系的基本反映(參看 Evans,2007)。直接參與某一特定關系的那(些)部分”。從他的經典例證 (1) a 看,“咬”(BITE)這一特定動作關涉的直接參與者顯然不是整個生物體,如“狗”和“貓”,而是兩只動物參與該動作過程的身體“焦點部位” (focal areas),即動作過程發揮直接作用的“狗牙”(包括“上下顎”)以及貓被咬的特定部位。
(1)a.Your dog bit my cat.
b.Your dog bit my cat on the tail with its sharp teeth.
應當指出,(1) a確實能夠體現激活區,但它涉及的激活區相對整個生物體既不突出,也不自足獨立,更遑論明顯界限。蘭氏(Langacker, 1984:777/1990:190)進一步深刻指出:就關系性概念而言,某些參與部位相比其余部位顯然發揮更為直接關鍵之作用。他(Langacker,1984:178/1990:191;/2009:49-50)以充分實例反映了語言激活區現象無所不在。如:
(2)a. David heard a noise.
b. The customer waved.
c. The receptionist smiled happily.
d. The cow is chewing the cud.
在(2)各句中,射體(此處視同“主語”)的不同“側面”或“部位”(“耳朵”“手” “臉”“牙齒”“上下顎”等)作為動作過程的實際且直接參與者,介入了動詞表示的關系中; 因這種“直接介入者”處于“激活”或“活躍”狀態,稱之為“激活區”名副其實。
蘭氏(Langacker,1990:192)補充道:“激活區不必僅限于有關被側顯實體之構件,而往往只須與名詞指稱對象共有某種關聯性”。換言之,一個實體側顯面與具體激活區的偏離(5)“激活區現象”即蘭氏“側顯面-激活區”之間的“偏離”或“不一致”,簡稱“區激活”,,不必基于“部分-整體”的關系;換言之,只要直接介入的部位和它整體之間存在某種獨特關聯,即可視為區激活,如例(3)、(4)、(5)所示。蘭氏對激活區定義作了上述補充說明,拓展了激活區概念,使其涵蓋了轉喻范疇,但這又使激活區現象更趨復雜化。如:
(3)I’m in the phone book.
(4)The kettle is boiling.
(5)That car doesn’t know where he’s going.
上述三例中,源域分別為“I”“kettle”和“car”,靶域概念(喻標)則分別為當事者“姓名及電話號碼”、壺中的“水”和汽車的“駕駛員”,語言學視此類例子為典型轉喻,而蘭氏卻將例中喻標視為“激活區”,更將激活區現象視同轉喻,明確宣稱如上文例(1)a這類激活區現象“體現了某種轉喻,亦即借助一個相關實體[此指“整體” (筆者注)]的名稱間接提取另一個關鍵實體[即“構件”(筆者注)](Langacker,1999:62)。正因蘭氏過分擴展了激活區概念以涵蓋通常屬典型轉喻的情形,并將激活區現象與轉喻混為一談,這就為他的激活區理論埋下了爭議(而上述引語似可看出他多少意識到了這一爭議性)。
如果贊同蘭氏區激活定義,視之為轉喻,那么它在何種程度上歸屬于轉喻?它究竟是一種典型轉喻還是邊緣性轉喻?觀察蘭氏區激活例證(Langacker,1984/1990),其大部分明顯反映了“整體à部分” 或“ 部分à整體” 這類轉指特征。前一類情形如Langacker(1984:177、179)例(5)a和例(8)a、(8)c,后一類情形主要以 Langacker (1984:184)例(13)b、(14)b及(15)b或其 (Langacker1990:197-198)例(12b)-(14b)為代表。為厘清蘭氏論點, 不妨將其例證分為三類進行比較,考察其異同。
綜觀蘭氏(1984/1990/1999)例證并考察相關文獻,發現激活區現象按其特征可歸為三大類。
第一類:處于某一關系中的激活區即便實現了詞匯化,也無法擺脫相關生物體(有機整體)的操控而獨立運行;換言之,這種情形下的激活區大多屬于非自主性實體,如生物體的構件(動物之牙齒、頷顎,或人之耳、手、臉等器官或部件),如例(1)和例(2)所示。
第二類:處于特定關系中的激活區很大程度上是含糊而不易確定的。此類情形如本文例(6)及 Langacker(2009:49)之例(3)d(The oarsman in that boat)。換言之,這類例證表明,唯有當言說者無法準確或恰當地指示目標概念(喻標/靶域) 時,才會尋求如例(6)這種“側顯面-激活區”之間的“偏離”為權宜之計。
(6)The coral stung my leg.
當事人的“腿”(leg)表明這類關系中特定實體的激活區極具模糊性:“腿”作為“蜇”(sting
(7)The baby’s teeth chewed the orange.
(8)The baby chewed the orange with its newly emerged teeth.
例(8)激活區在行為圖式內被側顯為工具格(instrumental case),這意味著主語(射體)“嬰兒”(baby)依然是事件的首要參與者。
實際上,實體直接介入特定關系的具體部分盡管充當了激活區,卻往往因其模糊不定的狀態而尚未實現概念化或詞匯化。這種情形如例(6)、(9)及(10)所示(Taylor,2002:111):
(9)John kicked the table.
(10) My car got scratched in an accident.
例(9)激活區同時涉及射體(施事)“腳”的某一部位以及陸標(受事)“桌子”蒙受影響的具體部位,但這兩者具體部位均不易識別指示。例(10)的激活區應是車身的某個或多個難以指稱的部位。
第三類:相比前述兩類情形,作為喻標(靶域)的激活區業已充分獨立,且自然實現了概念化和詞匯化。例(3)、(4)、(5)的激活區分別為“speaker’s information”“water”“driver”。
從作為靶域(喻標)的實體著眼,激活區現象可概括為三類。第一類:直接介入特定關系的部位雖已詞匯化卻未能擺脫特定生物體(有機整體)而獨立運行(如“狗牙”);第二類:喻標模糊不定且大多尚無詞匯化形式,因而難以識別(如車身、桌子等器物具體受影響部位);第三類:喻標是已概念化和詞匯化了的獨立實體(如“駕駛員”“水”)。前兩類情形是名副其實的激活區現象(側顯面與激活區之間存在“偏離”),第三類情形屬公認的典型轉喻,不宜解釋為激活區現象。
上述情況表明,區激活和轉喻化(6)根據Paradis(2004/2011:63)以及 Geeraerts & Peirsman(2011),“轉喻化”(metonymization)其實就是典型指稱轉喻(referential metonymy)。本文采取“轉喻化”一詞,蓋因其可與“區激活”這一動態識解相對稱。兩者之間尚有界定問題,應從多個視角加以考察厘清。為尋求解決方案,不妨先從“部分”與“整體”之間的關系著眼,嘗試兩種解決思路:(1)將所有“整體→部分”和“部分→部分”的轉指均視為激活區現象。一旦采取這種路向,我們只需正視“部分→整體”轉喻和激活區現象這兩大類非隱喻性映射。(2)不妨將本文例(3)-例(5)這類目標實體(靶域)業已詞匯化了的“部分→部分”轉指情形(這類情形屬于 ICM 總體框架內構造成分(7)例(3)-例(5)均屬于理想化認知模式(ICM)內的“構造成分”轉指。具體而言,例(3)為“領有理想化認知模式”(Possession ICM),以領有者 “I” 轉指領有物 “name and phone number”等個人信息;例(4)屬“容器理想化認知模式”(Containment ICM),以容器 “kettle” 轉指液體 “water”;例(5)屬“操控理想化認知模式” (Control ICM),以被控之器物 “car” 轉指主控者 “driver” (參看 Radden et al., 1999:36-41)。轉指)視為名副其實的轉喻而不是激活區現象,同時可將“整體→部分”和“部分→部分”轉指劃歸轉喻范疇內兩個類別。明確而言,目標實體(靶域/喻標)業已概念化和詞匯化的情形均應視為轉喻化而不是區激活。此外,認知框架(即 ICM)中的整體和部分均已實現概念化和詞匯化了的“整體→部分”典型轉指屬公認轉喻化情形。
本文采取第二種處理方式(參看Bierwiaczonek, 2013),明確區分區激活與轉喻化(典型轉喻)兩類現象。尤須指出,“激活區現象”(active zone phenomena)及其替換表述方式“區激活”(zone activation)只適用于“整體à部分”的轉指。這種意義上的“部分”可體現為兩種情形:(1)概念上清晰并且實現了詞匯化,但終究屬于非自主實體;(2)概念上模糊、邊界不清而且未實現詞匯化的某個區域。
區激活和轉喻化這兩類識解之間的差異大體可從四個方面加以描述,其考量均以上文第二種思路為依據。
首先,典型轉喻允許釋義性轉述(實為“贅述”)而不至于扭曲句意,而激活區現象一旦采取這種轉述方式,則違背常情或有悖于常態表述。為此,上文(3)-(5)可以轉述為(3’)-(5’),但例(2)各句卻難以轉述為(2a’)-(2d’):
(3’) My name and phone number are in the phone book.
(5’) That car’s driver doesn’t know where he is going.
(2a’)David’s ears heard a noise.
(2b’) The customer’s hand(s) waved.
(2c’) The receptionist’s face smiled happily.
(2d’) The cow’s teeth and jaws are chewing the cud.
然而,當特定關系中的激活區與詞語通常的側顯面(指稱對象)有所分離甚至迥然相異時, 便可采取“迂說式”(8)“迂說式”(periphrasis)指“拐彎抹角的說法” 或 “迂回曲折的詞句”。蘭氏(1984:184)以“spelled out /specifying periphrastically”這一短語表示“迂回表達”。(Langacker,1990:197)將該激活區加以顯化(如<1b>Your dog bit my cat on the tailwithitssharpteeth)。這種以迂說式顯化激活區的處理方式,是以“強調激活區” 這一交際動因為依據的。相比而言,轉喻的靶域(喻標)一旦以釋義方式加以顯化(如3’-5’), 其句意雖未偏離常態,但造成該轉喻的頃刻消失(參看 Barcelona, 2011:51)。
在語言實踐中,“側顯面與激活區之間的不一致(discrepancy between profile and active zone)體現為一種常態”(Langacker,1984:178),筆者主張這種常態的偏離不應視為轉喻。激活區現象根源在于語言資源的有限性與概念化之無窮性兩者之間存在矛盾。由于概念化的無窮性,指稱上我們只能一定程度地將就于“欠額賦值”(under-specification)這種“模糊性”(indeterminacy),人類語言采取了“區激活”這一權宜方式以維持語言正常運作(Redden et al., 2007:6-7)。
(3)學校將酒店租賃給校外承租方經營,其經營的目的是單純追求利益最大化,存在經營方向難以控制等很多不確定因素和風險;學校掌控難度較大,難以滿足服務學校教學科研工作要求;且很多高校的酒店地址都在校園內,不可控因素較多,校外承租方經營,也不利于校園安全。
其次,區激活無需轉移指稱對象,轉喻則必須轉移指稱對象。從這一角度看,激活區現象明顯有別于“整體→部分”轉喻。轉喻詞(metonym) 之所以必須轉移指稱對象, 是因為它違反了謂詞的“共現限制”規則,而激活區現象中的實體名稱無須轉移指稱對象即可按字面理解,因為它與謂詞完全兼容而不違反限制規則。看下列典型轉喻:
(11)The piano is in a bad mood(9)本例屬公認轉喻,前提是不將“鋼琴”視為有靈之物而排除其隱喻性解讀(隱喻性解讀的可能性盡管不大)。.
(12)ChinaDailyhasn’t arrived at the conference yet.
由于謂詞違反了主語的選擇限制,以致例(11)和例(12)的主語必須轉移指稱對象,接受轉喻解讀,將“piano”和“China Daily” 識解為“演奏者”和“記者”;唯有如此,方可接受“in a bad mood”和“arrive at the conference”這類通常與指人名詞共現的謂詞。一旦選擇了符合人類特征的謂詞,則理應對物稱名詞施加指稱轉移。這一識解過程稱為“強制”(coercion) (Geeraerts et al., 2011:91-92),也是“提示”(cueing) 的結果(Ruiz de Mendoza, 2011:105;107)。對比可知,例(2)各句主謂搭配自然,主語均未違反對動詞的選擇限制, 無須強制指稱轉移,即可按字面理解和接受。從指稱同一性(10)“指稱轉移”和“指稱同一性轉移”牽涉同一問題的不同角度,故歸在一起闡述。角度說,轉喻化(典型指稱轉喻)能體現指稱同一性(identity)的轉移,而區激活既不體現指稱同一性的改變,也不強制指稱同一性發生改變或轉移。例如:
(13)Proust is still widely read, though in generalitis tough. (Croft, 2003:178)
(14)a*I punched Bob anditgot black, unable to see. (Bierwiaczonek, 2013:45)
(14)b I punched Bob in the eye, anditgot black, unable to see.
例(13)中的回指代詞“it”之所以合法,是主語“Proust”經歷了從源域“作家”(“人類”域)向靶域“論著”(“物品”域)的轉指。例(14)a中說話人欲以人名“Bob”來表示激活區(被打青的那只眼),但此處既不存在、也不允許同一性轉移,因而無法產生合理的區激活;換言之,“punch”(拳打)這一動作的激活區可以是人體任何部位,而“眼睛”自然不是“拳打” 對象的默認激活區,故不應將“受害人”視同為激活區“眼”的始源域,不應在指代不明的情況下貿然采取“it”來回指人稱名詞“Bob”。相比,(14)b中的回指代詞“it”之所以可以接受,是因為前一分句已采取迂說式(periphrasis)使激活區獲得了顯化。從本質上說,顯化的激活區“the eye”與“it”兩者的指稱同一性獲得了維持。
再次,轉喻化牽涉概念之間意義的轉移,區激活僅僅涉及概念內部某一物性特征的側顯。概念之間的意義轉移有別于概念內部的物性特征側顯。轉喻化和區激活雖都基于“部分-整體”關系的概念包容(或被包容),但在典型轉喻實例中,轉指是依賴語境而發生于兩個詞義之間的指稱轉移;而在典型區激活實例中,因受側顯(被刻意關注)的義面或構件本身作為一種“物性角色”(11)名詞意義“以物性角色〈quale roles〉的組構為基礎”,這一觀點最初由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提出,并獲得當代語言學界的重新審視(參看 Pustejovsky, 1995; Jackendoff, 2000)。據此理論,名詞的詞匯概念屬性劃分為四種內在特征或曰“物性”(quale 〈qualia, pl.〉): formal(形式特征)、constitutive(組成特征)、telic(功用特征)、agentive(施事特征)。不少事物兼具多種特征、隸屬多個分類系統,如“小說”既有物質形態(形式特征),又具信息功能(功用特征),而這些屬性可用“點連接”對事物進行描寫(“小說”可描寫為[物質實體·信息]),因此Pustejovsky (1995)稱之為“點事物”(dot objects)。有人將“形式”和“組成”兩大特征合并為“構造”(constitution) 特征,而把“功用”和“施事”兩大特征合并為“功能”(function)特征。有人視物性結構(qulia structure)為詞匯的語言信息,也有人認為物性結構具有概念性(參看Paradis, 2004:249)。(Paradis, 2004:249)而潛隱于一個詞項的概念結構內部,故激活區現象具有一定程度的可預測性。區激活牽涉的具體不同側顯面屬于同一概念內部的特征。簡言之,區激活一律發生于物性結構內部,它只牽涉一個詞項概念內部的成分側顯而不涉及詞義遷移問題,而轉喻化則是一種跨詞項、跨概念的意義轉移(cross-conceptual, cross-lexical transfer)。從概念映射角度而言,轉喻化涉及概念之間的意義映射,而區激活僅涉及概念內部某一成分(區塊)的凸顯(highlighting)。
然后,源域和靶域之間內在性關系的緊密程度也是區分轉喻化與區激活的重要考量因素。具體而言,典型轉喻傾向于依賴外在關系,區激活則更依賴內在關系,蓋因激活區往往極具潛隱性或內在性,以至于從整體上難以隔離。從原型角度上看,諸如“瓶” 和“酒”這類容器與內容之間高度偶然關系屬于典型外在關系(因瓶既可裝酒,亦可裝其他液體)。相比,車身表面被刮擦的具體部位與整個車身之間的關系屬內在關系。須知,“外在性”和“內在性”是一對不易明確界定的原始概念。主張分辨區激活和轉喻化并不否認這兩種認知識解之間存在著復雜微妙的情形。例如,“My car is leaking oil” 一句中,“car”適宜視為轉喻化,其轉指對象是“汽車的油箱”,而油箱具體滲漏部位則宜理解為激活區——且不論當事者能否看見。
最后,轉喻化和區激活兩種現象背后的認知機制不同。“域擴展”與“域縮減”為轉喻背后的兩種不同認知機制(Ruiz de Mendoza, 2011:116,119-120)。轉喻化實為一種發生于源域和靶域之間的特殊“域包容”關系——“靶域包容源域”和“源域包容靶域”。兩種包容關系受制于兩種不同認知操作機制:前者為“域擴展”,后者為“域縮減”。相比轉喻,“區激活”僅受制于“域縮減”這一認知操作機制。換言之,域縮減是收縮了作為切入點的源域范圍,使意識聚焦于概念內部特定成分,而這正符合區激活實際情形。
蘭氏激活區理論將“部分→整體”的轉指視為區激活,這明顯有別于本文主張處理方式。按蘭氏觀點,以下體貌動詞(aspectual verb)句的 b 例均屬于激活區現象(Langacker,1984:184/1990:198):
(15)a. He began eating dinner.
b. He began dinner.
(16)a. The orchestra started playing the next song.
b. The orchestra started the next song.
(17)a. The author finished writing a new book.
b. The author finished the new book.
根據蘭氏思路,以上各例a 式是以動名詞短語作為關系性陸標(relational landmark),b 式均以省略動名詞后遺留的賓語充當主句限定性動詞的陸標。如此,蘭氏認為整個述謂(predication)隱含了激活區。令問題更趨復雜的是,蘭氏宣稱(15)-(17)例證 a 與 b 之間的對比是以謂語動詞有章可循的“多義性”為依據的,強調多義性是普通詞項的常態(Langacker,1984:181)。據此,蘭氏宣稱甚至連“hear”這類簡單常用動詞均有兩個語義變體,而“begin”“finish”這類體貌動詞則以激活區與側顯面之間允許存在的差異為依據而呈現一種詞匯變異模式(Langacker, 1984:185/1990:198)。盡管蘭氏通過例證 a、b 兩式的對比,試圖說明兩者的不同,其論證依然缺乏說服力,難免穿鑿之嫌。
從語法轉喻角度看,上述三例b 句最好解釋為“部分→整體”轉指,亦即句子的賓語(名詞性陸標)作為動作過程的一個部分,用以轉指作為整體的關系性述謂結構,因為一個完整的述謂通常包括三個區別明顯的概念成分(射體、關系、陸標)以及另外兩個同樣明確區分的語法成分(動名詞及其賓語)??梢?,這種轉指具備了概念和形式雙重層面上“部分→整體”轉喻所應有的關鍵特征,作為轉喻理解,從直覺上更容易被接受。本文主張,激活區現象僅限于“從整體到部分”的轉指,其中“部分”是在概念上模糊不清且未實現詞匯化或在構造上未能自足的實體。這一處理方式顯然有別于蘭氏激活區理論(Langacker, 1984/1990:Ch.7)。
上述觀點也得到了名轉動詞以及動轉名詞的進一步支持。所謂“名轉動詞”(denominal verb)是指以關系的陸標(亦即動詞的賓語)表示動作關系本身,如 to weed、to dust、to bone等等;而“動轉名詞”(deverbal noun)是指以關系(即行為動作)本身表示關系的射體(相當于施事主語),如 a tease、a flirt、 a coach等等。簡言之,名轉動詞(賓語名詞轉化的動詞)體現了“部分→整體”轉喻,動轉名詞則反映了“整體→部分”轉喻??梢?,“體貌動詞+名詞賓語”這一句法構造應視為轉喻化而不是區激活。
蘭氏(1984:186/1990:199)擴展了激活區這一概念,使其不僅涵蓋了“部分à整體”轉指的語法轉喻,更涉及了提升構式的句法分析。如:
(18)a.To paint landscapes is tough.
b. Landscapes are tough to paint. (Object-to-Subject)
蘭氏將(18a)分析為以“整個過程”充當射體(主語),而(18)b則分析為原先不定式的賓語經提升后充當射體(主語),剩余的不定式則成為與難易度相關的“整個射體的激活區” (Langacker,1984:187/1990:200)。然而,蘭氏認定的(18)b句中的所謂“激活區”實際已完全顯化,句子剩余部分的意義也一目了然,以致其分析思路難以自圓其說,因為“激活區”從本質上看,往往極具內在性或潛隱性,而且必須是句義上“有其實而無其形”的內隱部分。唯其極具內在潛隱性,才必須在解讀過程中加以“激活”,這也是“區激活”固有的意義。可見,對諸如(18)b這類提升結構采取激活區分析法,使得原本簡明通透的句法反而變得隱晦復雜了,以致激活區這一理論幾乎淪為可隨心支配的“廢紙簍”。
綜觀蘭氏論述激活區現象文獻,其“激活區”概念牽扯的實例涵蓋五類語言現象。第一類為“部分→部分”轉指,屬于事件域(event domain)理想化認知模式之內成分轉指, 是名副其實的轉喻,其中“部分”作為靶域(喻標),業已實現概念化和詞匯化,如上文例(3)-(5)。第二類為“部分→整體”轉指,屬于句法層面上的語法轉喻,如上文例(15b)-(17b)。第三類為非轉喻的激活區現象,其中潛在的靶域往往既未概念化也未詞匯化(雖也可能概念化但終究未詞匯化)。典型實例如上文例(6)、(9)和(10),體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區激活。第四類是基于“部分-整體”轉指關系的語法轉喻,即:以形容詞表示的性質特征來轉指相關動作過程。這種情形通常表現為“系動詞+形容詞性補語”(如That barber is fast)。蘭氏(1984)例(11)各句即如此。最后一類為“提升構式”,與轉喻毫無相干,更遑論激活區現象。此種情形如蘭氏(Langacker,1984:184)之例(16)、(18)。
激活區現象之所以頗為復雜,是因為按Langacker(1990:192)定義的激活區,除經常充當某個被側顯實體的組成部分以外,還可憑某一獨特方式與名詞指稱對象取得關聯。將區激活與轉喻化加以明確區分,不隨意泛化“激活區”這一概念去牽強解釋某些缺乏相關性的語言現象,庶幾可確保這一概念的應有解釋力和理論價值。
轉喻化和區激活是建立在“部分-整體”這個事物構造基礎上的識解操作。兩者均以語境為依托去選擇特定概念結構中最相關的義面,而兩者區別在于被側顯意義的規約化程度。轉喻化發生在語境關聯的兩個不同概念之間,而名副其實的區激活發生于單義現象中的意義內部。這一觀點與蘭氏(Langacker,1984)的主張迥然相異。區激活是一種相比轉喻化更為普遍的現象,涉及語用中一切意義的解讀。
轉喻化和區激活均屬概念層面上的參照體和凸顯現象。兩者獨特之處在于源域和靶域之間的“域包容”關系:“靶域包容源域”和“源域包容靶域”——前者受制于認知上的“域擴展”操作,后者受制于“域縮減”操作。轉喻機制涉及域擴展和域縮減兩種操作,區激活僅涉及域縮減這一操作。
轉喻化和區激活之間存在多維區別,但總體均受制于“部分→整體”以及“整體→部分”的轉指思維模式,而在受制約的程度上,則各不相同。轉喻牽涉“域擴展”和“域縮減”兩種認知操作,區激活是概念內部的一種“突出”過程,僅受制于域縮減操作。激活區現象是語言體現的一種模糊性和賦值欠額。唯有正視這種性質,才不致于將轉喻和激活區現象混為一談。若將語言模糊性一律視為轉喻,又將激活區現象視同轉喻,則“轉喻化”和“區激活”這一對概念勢必糾纏不清,終將形同虛設,更遑論其理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