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1933年,小報《大光明》記者“干戈”寫道:“費小姐發作半月之鉤,衣甘箭皮(原文如此)外衣,長袍革履,上課時出入必攜一皮夾,中藏鏡框一副,粉筆數支,并手帕、自來水筆、銀洋、銅元等,應有盡有,無殊其隨身法寶也。蘇中學生,以外籍居多,充邑籍者僅十之二三,是以邑籍教師亦必矯作國語,以期普遍了解,獨費仍吳儂軟語,蘇州人雖引以為樂,而外籍者苦矣。”
這個衣著時髦、滿口吳儂軟語的費小姐,就是剛登上蘇州中學講臺的,蘇州士紳費仲深的女兒費令宜。

墨梯徽章
迂瑣居士費仲深和妻子吳本靜(吳大澂女兒)育有三子一女,女兒譜名費福燕,學名令宜,排行第三。費令宜出生于1906年,在家中接受私塾教育后,即被父母送往上海中西女塾讀書。中西女塾是一個教會女子學校,又名墨梯女校,由美國基督教監理會創辦于1892年,得名于南方衛理公會的墨梯主教。中西女塾的創辦人是美國衛理會駐滬傳教士林樂知,首任校長是海淑德。中西女塾是近代上海最著名的女子學校,主要招收富家女子入學,宋氏三姊妹也都就讀此校。
費令宜在中西女塾的時間在1919—1926年,直接插班進入預科二年級。該校出版的《墨梯》校刊,經常有費令宜在上面露臉,現在可以檢索到的有四篇文章,分別是《游無錫惠泉山記》(《墨梯》1921年第4期)、《同學于君秋綺追悼會記》(《墨梯》1922年第5期)、《本級記事》(《墨梯》1923年第6期)、《課余閑話》(《墨梯》1923年第6期),其中《本級記事》多少反映了她的學校生活及寫作能力,茲錄如下:
本級記事
一正費令宜
荏苒韶光,轉瞬千變。憶自入校以來,已四易裘葛矣。每于課余之暇,追懷往事,未嘗不感慨系之也。方余未入校時,每憂此后歲月之難度,蓋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離家鄉而遠客他方,不幸遇意外之事,其何以處之耶?西歷一千九百十九年,余始就學本校,當其初來也,頗有寂寞之苦。蓋余不善與人交,人亦因之不與多言,如是者數日,我級同人素以和藹著,雅不欲其同級生覺學校之無生趣也,于是每于課畢,或邀余散步,或助余溫課,其親愛之狀,同胞姊妹不啻也。余于是日有笑容,而樂不思蜀矣,當是時,我級方在預科二年級,級中有正副級長,中文書記,英文書記,及會計各一人,每星期聚會一次,各納會費一角,以備不時之需。級中人數雖少,然其辦事之精神,固不亞于他級也。當聚會時,皆端莊肅靜,使人望而生敬。會中所討論之事,不外乎社會學校所應改良之事。余常私自慶幸,以為諸同學熱忱如此,足為我校增光,而余亦與有榮焉。五四運動時,我級同人,以年稚學淺,不克追隨于諸愛國志士之后,遂組織一愛國團,以相激勵,今此團之發達,頗有蒸蒸日上之勢,豈非以諸同學熱忱之心,及其良好之結果,足以感動多人故歟?明年,以新校舍之建筑,經濟竭蹶,同人深知女學之宜振興,遂慨允二千元焉。然我曹學生方在分利之時,又安有余金以供之耶?不得已以演戲及販賣食物代之。去年之夏,乃籌成巨款。噫,可謂難矣。及一千九百二十一年之下學期,我級已四年級矣,為預科中之最高者,因明年之夏,預科全體即遷往憶定盤路,暇日輒相聚談,或開茶會以相歡樂,蓋冀此后不以校舍之大,同學之多,忘其昔日之愛也。斯時也,我等數級,相愛如姊妹,未嘗有一間言也。今既來此,聞在我等以上之數級,熱心友愛,更甚于我輩,則此后學校聲譽之日隆,當可斷言,愿與同學共勉之。

墨梯年刊
所謂“一正”,是指她1923年已從預科升入正科,就讀正科一年級,這是她在墨梯的第四年了。在校期間,費令宜積極投身五四運動,組織了愛國團,又為女校遷址憶定盤路11號新址,她和同學們一起經過兩年的努力,籌資了兩千元支持學校新址的建設。
1926年,費令宜被中西女塾保送美國留學,當年上海的《圖畫時報》以“中西女塾之人才”為題,報道了費令宜的這次出國留學。1926年7月31日,費令宜和夏露米乘美國輪船麥迪孫號留美,記者攝下了兩人在甲板上的留影和前來歡送的同學。到美國后,費令宜入哥倫比亞大學(一說是伯納教育學院和魯林大學),獲英國文學碩士學位。

費令宜
1930年夏,費令宜學成歸國,回到了故鄉蘇州,隨即受東吳大學之聘,教授英國文學。這是東吳大學兩名女教師之一,另一名為錢長本。這一年也是東吳大學招收女生之始,女教師原是為女大學生配備的,錢長本還兼任女宿監督。
1931年,蘇州中學校長汪懋祖辭職,迎來了地理學家胡煥庸校長。當時的胡煥庸還沒有提出后來聞名于世的“胡煥庸線”,卻已經是中央大學的名教授,前來蘇州中學做校長,使蘇州中學迎來了大發展的幾年。
胡煥庸于當年9月蒞任后,大舉革新蘇州中學,注入新鮮血液,聘用了很多外地教師,如語文學家呂叔湘、歷史學家楊人楩等。蘇州中學于1932年起,開始招收女生,實行男女同校,但限于社會保守勢力,學校分設男生部和女生部,中間用墻隔開,不在一處上課。1933年2月9日,蘇州中學舉行開學典禮,校長胡煥庸講話,提到了新聘教席費令宜:“本學期延費令宜小姐為教席。費為邑紳費仲深先生之女公子,曾游學美邦,歸國后,曾任東吳大學教授,近兼課于蘇女中及蘇高中。”《大光明》記者說,胡煥庸最后強調說:“諸同學,知之乎?此費先生乃一女性也。”引得全體師生哄堂大笑。當時在蘇州中學,費令宜是第二個女教師(第一個是章鏡月,后來又來了一個吳耀西,正好三鼎足),且還是一個名媛,居然被他聘到了,胡煥庸怎么能不激動甚至得意一下呢?
費令宜在男生部是授高一甲一級英文,上課那天,履聲橐橐,學生一看,竟然是個時髦的小姐。但見“費神色自若,態度從容”,記者感嘆道:“如經驗不足,曷克臻此?否則恐芳頰上已必形緋紅桃色矣?!逼鋵?,費令宜早在東吳大學和蘇女中授課多時,經驗不可謂不足了。
費令宜在蘇州中學高一上第一課時,還殺了一個下馬威,課本未展,即提問學生:請講形容詞的用法?學生措手不及,回答不出,費“冷笑而不語”,一下子把一批調皮學生收拾得服服帖帖。學生很佩服費令宜這樣的教師,認為“學識究有根底,響亮且清晰,教授法亦復不差”。費令宜每課教授教科書三個頁碼,她很注意英語的讀音,告訴大家,這個詞美利堅音怎么讀,英國音又怎么讀,學生對她很有好評。費令宜很重視師道。記得豐子愷憶弘一法師在浙師上課,總是比學生先到教室。費令宜也是如此。記者寫道:“費有一慣例,恒先學生詣教室,即未上課,彼已先蒞。如是則學生鮮敢出外者,迨人數齊,始行禮點名?!笔谡n之嚴,遠超一輩冬烘學者。費令宜為人比較矜持,沉默寡言,一星期六課,一月不過二十多小時的功課,負擔很輕。授課之余,費令宜在辦公室總是讀書看報,很少與另兩位女教師交談。
蘇州中學當年的教師構成,一般是一門課程,設置一個首席教師,下轄數位任課教師,教師的薪資,并不固定,以授課時間多少計算,一個課時薪水二元到三元,安排課時多,收入就高。記者推測,費令宜在蘇州中學的月薪大概在五十到六十元之間,認為以這個價錢能請到留學碩士做教師,對學校和學生來說都算得幸事。

夏露米、費令宜在留美之麥迪孫船上
當年小報上報道費令宜的消息,總把費令宜寫作費令儀,一方面可能是宜、儀同音而弄錯;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為了規避麻煩,而故意寫錯,萬一出現法律問題,可以推說此“令儀”不是彼“令宜”。小報記者吃過費仲深的虧(可參見拙文《黃轉陶、鄭逸梅舞文惹禍》),懲于前車之鑒,往往采取既挑逗又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的策略。這里不妨舉個例子:有人看見費仲深夫人袁本靜帶著丫頭阿菊,到玄妙觀一家姓朱的算命攤上算命,推算八字,一邊算命,一邊還手里拿著一個大餅吃,就寫文章發在《大光明》上:“費太太在命課館內,狂啖其粗糙難以下咽的大餅?!比缓?,作者不無幽默地調侃道:“貧而無諂,富而不驕,費太太之所為第一流人物,也就是從這個上得來的啊。”文章本意是嘲笑費太太的寒儉相,最后卻有點夸張地贊頌一句,未免言不由衷。其實,這可以解讀為費太太日常為人表現出的瀟灑不羈的大家風范,記者的嘲笑反而顯得村俗。費家是個詩禮之家,每月都排定日子舉行詩鐘雅集,費太太確也當得上蘇州的第一流人物。
費令宜的丈夫,乃是王頌蔚的后代。蘇州當年的報紙上說是王君九之猶子。所謂猶子,就是侄兒,王君九即王季烈。王頌蔚和王謝長達一家育有四子五女,有王季烈、王季同、王季山、王季緒、王季玉等九個兄弟姐妹,王守競是王季同的兒子,因為王季同很早離開蘇州,所以蘇州人對王季同了解不多,一直弄不清楚,就稱為王君九之猶子了。
王守競是大名鼎鼎的科學家,出生于1904年12月24日,比費令宜大兩歲。蘇州報紙稱王君九的猶子在美國得了四個博士,對比王守競的經歷生平,確切來說,他有康奈爾物理碩士學位,哈佛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確是現代物理學方面的奇才。
有資料這樣介紹王守競:1924年,一位來自江蘇的少年打破了數十年的紀錄。那時的清華預科畢業生,到國外學習一般從大二讀起。但這位少年直接就讀康奈爾大學物理研究所攻讀碩士。更神奇的是他在不到一年時間拿到康奈爾的碩士學位之后,去哈佛大學拿了一個文學碩士(也是一年),然后又跑去了哥倫比亞大學物理系攻讀博士。他的成長伴隨著美國量子物理研究的萌芽與崛起,他的博士論文成為美國最早的五篇(一說七篇)量子物理論文之一,而且也只有他的論文上沒有導師的簽名——因為沒有人能夠指導他。他就是中國最早的理論物理博士——王守競。吳大猷是中國物理學泰斗,他曾說過,中國量子力學(非早期量子論)是從“一位很難得的聰明的年輕人”王守競開始的,在量子力學開始的兩三年“做了三篇可以說是很好很好的文章”(《唯一一個參與量子革命浪潮的中國少年,去哪了》一文)。
費令宜和王守競是在美國相識相戀,還是在蘇州早有婚約,總之兩人一回國內,就于1930年底在南京成婚。1931年元旦,兩人回到蘇州,王家因此還攝了一張全家福。
當年,人們看到王守競和費令宜,還有張紫東女兒張清芬(老大費福燾夫人)、袁世凱孫女袁家第(老二費鞏夫人)等在蘇州觀前的自由農場用餐,費令宜穿綠色織花長袍,黑絨外罩,一派大家閨秀氣質。
費令宜生于蘇州,在蘇州的時間卻并不長,婚后不久就隨丈夫離開了蘇州,到杭州(浙大)、北京(北大)和南京(光學器材廠、中央機器廠)等地任職。
抗戰時期,費令宜隨夫奔赴西南,到達昆明,在云南大學教授英文。1943年王守競奉令調派美國,先后任資委會駐美代表、駐美大使館參贊和技術顧問,費令宜隨夫舉家遷到美國紐約,那一年,費令宜37歲。
費令宜后來一直從事出版和教育工作,于1988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