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博涵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屈萬里是近代治《尚書》大家,所著《尚書集釋》博采古今眾家之說,兼納傳世出土之文,更參己見以下裁斷,而且要言不煩。然而《尚書》古樸文質,佶屈聱牙,對于文本的詮釋歷來紛繁眾多,各有所據。《集釋》以今文二十八篇為底本,訓釋不主一家,以漢、清及同時人為主,或引他人之說,或直出己見,往往論斷精謹。但亦間有可商榷之處,比如或舉例取證未當,或本不必通假而竟言之,現試舉其訓詁數例,加以考察,備學人參考。
《集釋》云:“面,于氏尚書新證讀為偭,云‘應訓背’。是也。按:稽,礙也;義見漢書公孫弘傳贊集注。面稽,蓋違背不順之意。天若,天所順從,即天意也。……面稽天若,意謂夏之后王違背天意。”[1](178)案,此句《偽孔傳》云:“禹亦面考天心而順之,今是桀棄禹之道,天已墜其王命。”[2](873)是說夏朝大禹可以面向上天,考天心而順行之,后代則不能如此。“面稽天若”是大禹的德行,《集釋》認為是夏代后王背棄天意,主語非禹。“面”由面向的意思反向引申出相悖的意思,在語言學中是解釋得通的,在文獻中有例證支撐,《左傳》:“面縛之。”即反背而縛之。這個意思也作“偭”,如《離騷》“偭規矩而改錯”。“稽”訓“留、考”都是常訓,意義相通,不能確證為何義。
于省吾《雙劍誃尚書新證》云:“鄭康成訓面為面向,王引之讀面為勔訓勉,于義未諧,按面即偭,應訓背。”[3](168)于氏要這樣破讀的思路是后面一句說:“今沖子嗣則無遺壽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謀自天。”這是周公勸諫成王的話,前面是《尚書》常用的舉例,說夏商興亡的故事,“面稽天若”如果是說夏禹的德行順天,后面到了勸成王時只說了“稽古人”,反而沒有夸前朝人的多,于義未當,一定要說“面稽天若”是個貶義詞,主語是夏代后王。其實這里的邏輯有些牽強,第一,“面稽天若,今時既墜厥命”,“今”可理解為一個轉折詞,即之前能順考天命,今因桀紂不能而墜其命。第二,審其語境,周公強調前朝的努力功績,而今勸成王反而語輕,正是作一個對比,說夏禹商湯都如此勤勉事天,后代不順天命依然導致亡國,今我周家立國尚短,成王更是要敬考古人而避免錯誤。第三,最重要的一點是,經文“面稽天若”,阮元《校勘記》云:“古本‘面’上有‘’字,案‘’乃‘’字之訛,即古文禹字也,與傳合。”[2](921)這個旁證證明了“面稽天若”的主語是禹,所以應說的是他的德行,而非夏朝后面的王背棄天命。因此,于、屈二家的看法雖然有據可循,但還不足以突破《偽孔傳》。
被于氏批評的王引之說:“面讀為勔,勉也。”筆者認為或有一定道理。本句中雖不能確證,但查檢《尚書》,《立政》有“謀面用丕訓德”句,《偽孔傳》云:“謀所面見之事無疑,則能用大順德。”這個解釋明顯是增字為訓,值得重新思考。王引之《經義述聞》同樣把“面”讀為“勔”,其云:“謀于乃事乃牧乃準,勉用大順德之人也。”[4](221)這樣說比較通暢。吳汝綸《尚書故》在彼處進一步提出“謀面”是“黽勉”一聲之轉,是雙聲聯綿詞,更是精妙。筆者由此想到,《召誥》中“面稽天若”的“稽”,也有“考查謀計”的意思,所以“面稽”猶“謀面”,大抵都是勉力的意思,且與前言“天迪從子保”文義相承,此可備一說。
《集釋》云:“冒,孫氏注疏云:‘與懋聲相近,又通勖,勉也。’丕,詞。單,說文:‘大也。’稱,行也。”[1](214)案,“冒”通“勖”,訓“勉”,此說是。但是后面的“單”,引《說文》訓“大”,則值得商量,《偽孔傳》云:“惟此四人明武王之德,使布冒天下,大盡舉行其德。”孔疏云:“單,盡也。”[2](978-979)首先,“單”字本無“盡”的意思,實即假借“殫”字,《說文》:“殫,殛盡也。”其次,雖然“盡”和“大”有相通之處,但是屈氏已經說“冒”訓“勉”,既然是勉力,程度應該更深,因此稱揚他們不僅是“大”,還應該是“盡”。再次,“丕”本身有大的意思,如果“單”從本義訓“大”,則與“丕”語義重復,在此處應該有語義的推進。因此,屈先生只說“單,大也”,意義顯得單薄,不如從注疏訓“盡”于文義更適合。
考察《詩》《書》“單”的用法,大部分用同“殫”,“盡”義。如《詩·天保》“俾爾單厚”,鄭箋:“單,盡也。”再如《洛誥》:“考朕昭子刑,乃單文祖德。”《集釋》引吳汝綸《尚書故》云:“單、殫同字。一切經音義引書緯正作殫,注云:‘殫,盡也。’爾雅釋文引字林:‘單,極盡也。’”按照傳統看法,《洛誥》和《君奭》記載的都是周公之言,書寫語言應該具有內部一致性,為何在《洛誥》把“單”解釋為“盡”,到了《君奭》,就變成了“大”?
《集釋》云:“安,吳氏尚書故云:‘楊倞荀子注:安,語助。……荀子多用此字。’”[1](238)案,《偽孔傳》云:“言當和遠,又能和近,安小大眾國,勸使為善。”孔穎達疏云:“于彼小大眾國皆安之勸之,安之使國得安存,勸之使相勸為善。”[2](1093-1094)也就是用了“安”的通常意義,《爾雅》:“安,定也。”安定和規勸大小國家。本沒有任何疐礙,非常通順易懂。吳汝綸引《荀子》證“安”為語助,是因為楊倞在注《荀子》時多言安為語助,如《勸學》:“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楊注云:“安,語助,猶言抑也,或作‘安’,或作‘案’,荀子多用此字,《禮記·三年問》作‘焉’。”[5](15)其實此處的安,是“焉”字的假借,“焉”從一個指示代詞逐漸虛化,變為句末的語氣詞,又變為這種句中帶有連詞性質的虛詞。這種現象在戰國時期的子書出現較多,如《呂氏春秋·季春紀》:“天子焉始乘舟。”《墨子·魯問》:“焉始為舟戰之器。”這個意思也寫成“安、案”,如《管子·大匡》:“桓公乃告諸侯,必足三年之食,安以其余修兵革。”《荀子·臣道》:“是案曰是,非案曰非。”可以說“安”確實有句中語助的用法。
《顧命》是比較可靠的早期西周文獻,與上述的子書成書年代相差數百年,不宜用后面出現的例子詮釋前代的文獻,只能通過考察同時代作品看是否已經產生這種語言現象。首先,看“安”字在《尚書》中的用法,幾乎全部是很明顯的“安定”的意思。《皋陶謨》“在安民”“安民則惠”;《益稷》“安汝止”;《太甲下》“無安厥位”;《盤庚上》“惰農自安”;《盤庚中》“安定厥邦”;《旅獒》“則邇人安”;《畢命》“邦之安危”;《呂刑》“在今爾安百姓”[6]。再看“焉”字在《尚書》的用法,“焉”在《尚書》中出現了三次,《牧誓》:“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金滕》:“為壇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秦誓》:“其心休休焉。”前兩例“焉”都是指示代詞,最后一例是句末語氣詞,但是《秦誓》是春秋時期的作品。也就是說,整個《尚書》的“焉”都沒有充當過句中的連詞,更沒有“安”假借“焉”用的例子。很難說“安勸小大庶邦”的“安”是無意義的虛詞,還是按照傳統注疏解釋為是,吳氏此說不免武斷,屈氏承襲固誤矣。
《集釋》云:“吳氏尚書故云:‘李善文選注:‘騫,與愆通。’楊倞荀子注:‘騫,咎也。’愆,又作,與蹇通借。易:‘蹇,難也。’則丕愆即大難也。”[1](270)案:《偽孔傳》云:“言我小子而遭天大罪過。”《說文》:“愆,過也。又作。”此處以“罪過”解釋經文完全可以說得通,“愆”這個詞本義是錯過、超過,引申為過錯,失誤,再引申為罪過、懲罰。《尚書》中也有這種用法,如《無逸》:“非天攸若,時人丕則有愆。”《冏命》:“中夜以興,思免厥愆。”誠然,通假“騫、蹇”是有依據的,訓“難”在文義中說得通,因為“愆、騫、蹇”本身是一組同源字,“愆”的重文作“”,與“騫、蹇”都是從寒省聲,皆為元部字,《說文》:“騫,馬腹墊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云:“謂馬腹低陷不充墊者下也。”[6](709)《說文》:“蹇,也。”是跛足的意思。同聲符的還有“褰”,《玉篇》云:“褰,褰衣也。”《褰裳》鄭箋云:“褰,揭衣。”又如“搴”,《廣雅》云“搴,拔也,取也。”這些詞都有一個共同的義素,即“有損傷、有失去”,用手拔取則彼物有損失,揭衣則衣服有損失,對于馬和人來說下腹低陷、跛腳都是損失,“”從心,其字之造義可謂心有損失,心損失則必有過錯。因此,這幾個字都有負面意思,可以是過錯,也可以是困難。但是對于本經來說,用“愆”本來的意思“罪過”解釋是足夠的,沒有必要繞一大圈證明它是一個同源的意義相近的假借字,拋棄本字本訓去隨意通假,筆者認為是不可取的。
《古文尚書》和孔安國傳經過考辨,已經確認為偽作,學者往往群起而攻之,發現了不少其訓詁上的失誤,作了很多新的解釋,大都很精彩而顛撲不破。
但是,凡事過猶不及,不應濫用通假,硬拉證據,用先入為主的觀念質疑存在幾千年的成說。《偽孔傳》雖然不早至西漢,但是亦為經生歷代口耳相傳,去古未遠,不可輕疑。讀書中發現故訓中有不合己意之處,可以大膽假設,但是要小心求證,要證明故訓一定有不可回避的錯誤,而且結論要做到字安、音義安、句安、文安、事安,只有這樣才能推翻故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