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鹍翔東渡宦履考

趙王瑋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1100）

清末詞人林鹍翔，受業于朱祖謀、況周頤兩大詞宗，培養了夏承燾、丁寧等詞學家，是近代詞學譜系上不可缺少的一環。其詞集名《半櫻詞》，多有詠櫻花之作，頗可考見其早年東渡日本的經歷，對其詞影響之巨。故厘清其東渡經歷，甚有必要。

一、初渡日本

林氏生于1871年，1902年中舉，不久便因清廷改革之需，赴日留學。他在《題邵結萍先生遺像》一詩中寫道“我自癸卯年，負笈來東?！保?］，其赴日留學年份應是1903年。以廙盦署名發表在1913 年《讜報》第六期的同題詩作，則作“我自丁未年，兩度來東海”［2］。丁未是1907年，豈非自相矛盾？其實不然。

在《法政速成科講義錄》附錄的《清國留學生法政速成科紀事》引《法學志林》八卷七號（明治三十九年七月二十日）的法政速成科第二班卒業生名單中有林鹍翔。明治三十九年七月二十日為1906年7月20日，說明1906年，林鹍翔已順利從法政速成科畢業。當時的駐日公使楊樞致辭云：“諸生肄習法政，雖在學期間未滿二年，而據梅博士之所稱述，試驗成績表之所品評，莫不學業優異，于法政奧蘊，確有心得，使者實為諸生賀，更為中國前途賀?！保?］（48）林鹍翔官費留學日本，根據梅謙次郎敘述：“（1904年）法政大學開設法政速成科五月始開學，十月間復開第二班?！保?］（43）則林鹍翔至1904年10月方入學，到1906年6月畢業，歷時18個月，分兩個學期，中無假期。

林鹍翔在1906年3月創刊的《法政雜志》上發表了8篇文章，并在1906年《北洋學報》上發表了譯文《論世界銀行之概要》，同年在《北洋法政學報》上發表了7篇文章，此刊物為1906年8月袁世凱任直隸總督時的“北洋官報總局”主辦，系該局原來出版的《學報》及在日本東京出版的《法政雜志》兩刊物合并而成。并且，1906年的《直隸教育雜志》第12期刊登了林鹍翔翻譯的《立憲政治之妙用》，可見其1906年畢業后就回國了。

二、再渡日本

在1907年的《北洋官報》1368期刊登的《督憲袁準出使日本大臣楊咨前調北洋法政生林鹍翔改派課員札飭提學司查照文》中有這樣的描述：“……當因佐理需人，查有北洋法政畢業學生、自治局調查課員、候選同知林鹍翔于留學情形尚稱熟悉，堪以調充監察員?！F該員于本年二月初五日抵東，以該員長于公牘，經本大臣改派為文牘課員?！毁乖搯T差滿，仍當咨回北洋，俾圖報效?！保?］（5）可見其畢業后擔任直隸自治局調查課員，自治局首先在天津試辦。因此，《法政雜志》第六號末的《謹告閱報諸君》中提道：“諸君賜函請寄天津賈家大橋西首張公館內林鹍翔收，俟本社擇定地址后再行布告?！保?］林鹍翔接到調令后于當年二月初五抵達東京，本調充為監察員，后改任文牘課員。1907年，林鹍翔第二次東渡日本，正符合“我自丁未年，兩度來東海”的描述。

第二次東渡日本后，林鹍翔的官職調任不詳。1909年5月（宣統元年四月），任命唐景崇、嚴修、張亨嘉、沈家本、唐文治等三十七員為編查館一等咨議官，周自齊、曾習經、許秉琦、李稷勛等二十七名為二等咨議官，林鹍翔在二等之列。任館內咨議官的有胡嗣瑗、樊增祥、陳寶琛等人，都與林鹍翔有交游。但當時林鹍翔身在日本，宣統元年（1909年）八月五日的軍機處朱批中，有胡惟德的一則奏文：“奏報駐日使館人員林鹍翔等員或以銷差回國或改留學。”有溥儀朱批“知道了”（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180361）。可知，當時林尚在日本等候差遣。因此筆者推測，林鹍翔曾被奏派為咨議官，因故未赴任。在金紹城《十八國游歷日記》1910年8月29日有如下記載：“至公使館，汪欽使往橫濱接洵邸，見燕南及林鐵錚。”［6］（12）可見1910年林鹍翔尚在日本使館。

在1912年的《浙江公報》317期刊登的《都督朱咨教育部據教育司呈送留日學生經理員林鹍翔履歷文》上，有這樣的描述：“令準駐日代表咨請派員到東，當由司商準駐日代表照請使署二等書記官林鹍翔兼任。”［7］（14）當時初入民國，改學生監督為經理員，文后還抄送了一份林鹍翔履歷：“浙江吳興縣人?，F任駐日外交代表署二等書記官，兼任浙省一切游學事宜?！保?］（14）當時林鹍翔任使署二等書記官、兼留日學生經理員。據《林伯渠日記》1913年11月26日的記載：“午餐（后），詣同鄉會事務所。晚七鐘，同詣使署訪林鐵錚。”［8］（40）則林鹍翔1913年底尚在駐日使館。據夏承燾轉述，民國二年（1913年）在使館期間，林鹍翔受到同事吳耐庵、馮息廬的影響，開始學詞。馮氏即馮冕，字錫之，號息廬，曾親見王鵬運。他每有所作，必邀請林鹍翔和作?！栋霗言~序》說集中之詞，“起癸丑（1913年）迄庚申（1920年）”，和林鹍翔學詞時間大致相仿。

1914年2月24日，《商總長張謇呈大總統擬以本部僉事胡宗瀛任為日本大正博覽會中國赴會事務長請鑒核施行并批》一文中有“……日本……于大正三年三月間開辦大正博覽會……已委任駐日本使館隨員郭左淇、林鹍翔等兼辦大正博覽會事務……”［9］（636）之記載。彼年三月將在日本開大正博覽會，委任林鹍翔等人協辦。林鹍翔《半櫻詞》卷一有《鶯啼序》一首可證，小序云：“十年去國，風近神山。萬里乘槎，珍搜海市。有須臾意，作如是觀。慨然倚聲，用夢窗韻。（東人設博覽會于上野公園，瑰麗充牣，極一時大觀。我國亦陳列品物其中。余襄理斯役，得事游覽。同人更于其物產制造，肆力考核，筆述成書索序。愧無以應，因成此詞。）”［10］十年去國，正符合他1904年在日本留學。在他1914年發表于《中國實業雜志》的另一首詞《賀新涼·題大正博覽會出品圖說》中，有這樣的小注：“昔年上野開博覽會時，余于役此處，今匆匆八年矣?！保?1］（835）此處八年指從丁未到甲寅，則1907年林鹍翔看到了1907年的東京勸業博覽會。

1915年春，林鹍翔與夫人朱紈尚在日本，故而能夠題《南湘室詩草》于半櫻簃內。這次東渡日本的收獲在于林鹍翔開始了詞的創作。他在跋《彊村語業》時說道：“余從先生游四十余載，甲午以前專力舉業，先生語以詞學，輒瞠目不能對。自是遠別，乙卯歲自東瀛歸國，謁先生滬上，攜近作詞卷請業。以為無纖巧之失，亟獎誘之。”［12］可見甲午年以前，林鹍翔雖一直專心于舉業，并不涉詩詞，卻早已從朱祖謀游學，這解釋了為何林鹍翔是朱門大弟子。因為即使是朱祖謀，也是1896年開始在王鵬運的影響下專力為詞的。既然兩人早就相識，學界認為的直到“乙未長夏”兩人才認識的觀點，顯然是錯誤的。從跋文中可知，在1915年，林鹍翔曾于上海拜訪過朱祖謀。

三、三渡日本

1915年下半年，經過湖南巡按使沈金鑒推薦，林鹍翔調任為湖南政務廳長。根據《湖南省軍政民政司法職官年表》顯示，林鹍翔1915年11月12日任官，1916年5月1日辭官。有《湖南巡按使沈金鑒呈薦林鹍翔堪勝政務廳長請予簡命并懇緩覲文并批令》可證，文中云：“該員才識明通，器局宏遠，貫澈（徹）新舊，操守謹嚴，堪膺政務廳長之任?！保?3］（28）大總統令批復準允林鹍翔緩覲。在1916年5月1日的《政事堂奉策令》中，有如下表述：“湖南巡撫使沈金鑒電呈政務廳長林鹍翔因病詳請辭職。林鹍翔準免本職。此令?！保?］（312）林鹍翔1916年5月因病辭官。5月5日，政府授予林鹍翔三等嘉禾勛章［9］（350）。林辭官后北上居于京城，《許寶蘅日記》載：“廿五日（1916年5月26日）午飯后訪沈叔詹、林鐵錚談。”［15］（581）

1916年8月14日，張嘉傲辭職，浙江都督委任林鹍翔為交涉員。10月9日，外交部正式任命林鹍翔為外交部特派駐浙江交涉員。1917年3月18日，浙江省督軍署曾一度設立臨時外交辦事處，以政務廳長沈季宣為會長，交涉員林鹍翔為副會長［16］（82）。1916年8月起至1918年，《浙江公報》頻繁出現浙江交涉署長林鹍翔的名字?！锻Ｐ沼洝?917年2月16日載：“約五時半赴馬所巷林鐵錚寓，莫伯衡、馮驥才（材）與鐵錚三人共請春酒也。約九時散席，余徒步返寓。”［17］（258）林鹍翔當時住在杭州馬所巷內。

根據《廣東省軍政民政司法職官年表》，1918年8月31日，林鹍翔調任為粵海關監督兼交涉員［18］（653），最終卻“以道梗未赴”。林鹍翔有詞可證，《半櫻詞》中的《賀新涼》序云：“在浙三載，忽奉調粵之命，西湖日短，南浦波長，贈策有人，掛帆何意，黯然倚此?！眲t林鹍翔在浙時間為1916—1918年，約三年。接受調令時為夏季，故詞中有“炎禽”及之。

根據章程，官員任職前須覲見總統，故林鹍翔北上，集中《渡江云》序云：“去浙后，北游累月。舊雨今雨，把酒言歡，寄謝代簡?！痹~中云“西風一夕”，已入秋季。接下來的《賣花聲》序云：“周晉仙明日新年之作前人多斅之，戲用其韻，時將有羊城之行?！庇^詞中有“春訊到梅邊”，時近新歲，尚在1918年。詞中小注云：“外舅朱谷生先生通命理，謂余己未年當任閫帥。內子附會之，以新獲文虎章為預兆，為之一笑。”其后《憶舊游》序：“重游武林，與社友排日歡宴，別后寄酬?！币颜鄯抵梁贾?。詞中小注云：“時值南北和議中止?！币咽?919年2月之后。

集中《望江南》一詞序云：“奉調嶺嶠，忽忽半載，待舟滬上，為風雨敗興，折回晉陵。柳昏花暝，渺兮余懷也?！?918年9月過半年，已入1919年暮春初夏。此時林鹍翔待舟滬上，風雨阻道，折回晉陵，即常州也。林鹍翔在留常州時期寫的《齊天樂·壽金粟香先生八十》里有小注：“余適寓毗陵，距高齊不遠。”金粟香即金武祥，毗陵在江蘇武進，今屬常州，正合林鹍翔“挈眷居朱宅”的詞注。其妻子娘家在武進，很好地解釋了為何后來林鹍翔選擇在毗陵購置房產。

林鹍翔當時需要自上海入北京覲見總統，方可任職。故況周頤在《半櫻詞序》中說：“己未長夏，歸安林君鐵尊介姚君勁秋訪余……是時鐵尊由浙右移官粵東，匆匆北上，未暇繼見?！贝颂帯敖椤睘橐揽?、憑借之意，而非介紹。這一點，在林鹍翔后來寫給姚洪淦的詞《一萼紅》中有小注可證，云：“君與蕙風、彊村兩師交最深，身后事悉為料理，為世所重。而余之得從蕙師游者，君所介也，文字因緣，尤不能忘?！保?9］長夏是農歷六月，林鹍翔經過居于上海的湖州老鄉姚洪淦介紹，拜訪況周頤后，復匆匆北上。然而前度已然覲見，為何再次北上？與軍閥混戰有關，受護法運動、直皖戰爭波及，林鹍翔顯然已不能為官嶺南。

根據林鹍翔發表在《教育公報》第七年第四期的文章《留日學生現在情形（1920年3月9日）》［20］（372）所自述的，民國八年（1919年）12月31日，林鹍翔受命作留學生監督。民國九年（1920年）1月9日赴任出都，1月27日從南京坐晚車，29日午后抵達上海，再從上海東渡日本。2月8日抵東京，11日任職。林鹍翔1919年下半年已抵達北京，繼江庸任“日本留學生監督”，東渡日本。這次日本之行，相當緊急，《益世報（天津）》民國九年（1920年）一月十日有《東海面促林鹍翔赴日》一則：“上午傳見新任駐日本留學監督林鹍翔面諭，將來安慰留日學生之最要方針，并促林氏早赴日本就職，以專責成?！保?1］

這是林鹍翔第三次東渡日本，正符合他在《廣詠梅詞》中的《清平樂·纖纖春柳》一首中的小注：“余三度東游，居十余年?！保?2］然而根據《半櫻詞序》，此次任職，并不長久，林鹍翔不久便“嬰疾甫瘳告歸，抵滬”。1920年6月，他的老上司沈金鑒任浙江省省長。1920年8月27日的《申報》杭州快信中有“省署秘書長一職，沈氏抵任時，原定林鹍翔，現林赴日就醫，不再另委。胡士源為機要主任，胡允擔任三個月，不愿支薪”［23］。林鹍翔赴日，還有重要的原因是要治病，故林鹍翔治完病，便從日本回國。赴日期間，由胡士源代理。此后《政府公報》刊登了林鹍翔辭職的消息：“中華民國九年九月二十三日大總統令：署教育總長范源廉呈日本留學生監督林鹍翔請免本職林鹍翔準免本職此令。”［24］當年10月5日，《順天時報》刊登了一則“林鹍翔氏入京”的新聞，云：“中國留學生新監督林鹍翔已于二日午后入京云。”［25］可證其由東京返上海入北京的行蹤，同時也說明他作為政治人員，受各方矚目。此后，林鹍翔便未再出國，真正融入了當時的吟壇，致力于詞的創作，其東渡宦履的結束，標志著他創作高潮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