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倩倩
(1.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00;2.鹽城師范學院 藥學院 江蘇 鹽城 224000)
近年來隨著環境污染日益嚴重,生態危機已經發展到了威脅人類生存的地步,人們不得不反思全球性環境污染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人類應該怎樣來解決這個全球性問題。對此,西方理論界展開了價值觀層面的激烈討論,形成了人類中心主義和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對峙。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實踐觀指出合理的勞動實踐是實現人與自然之間實現良性物質變換的前提,為人類通過合理化實踐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指明了方向。
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源遠流長,早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那里就有了人“天生”是其他存在物的目的的觀點。這種將自然當成是人的附屬物的人與自然二分思想在近代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笛卡爾(R. Descartes),他認為人之所以比其他自然物高貴的地方是因為人有靈魂,而動物以及其他自然物沒有靈魂,所以除了人以外的其他自然物充其量只能是一架機器。西方現代人類中心主義繼承了笛卡爾以來的主客二分思維以及自然機械論觀念,認為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只有人是利益主體,自然不是權利主體,人只對人負有直接義務,人對自然負有的間接義務源自人對人的義務。
隨著全球環境危機的進一步加劇,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后,越來越多的倫理學家開始懷疑和反思人類中心主義是否能夠成為處理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道德準則。早在20 世紀50 年代,被譽為生態倫理之父的奧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 在《沙鄉年鑒》中就提出人必須順應自然。在這本書中,他提出了“大地倫理”的概念,認為“只有當我們把土地視為我們隸屬于其中的群落的時候,我們才有可能在使用土地的時候心懷熱愛和尊敬”[1]。在他看來,道德規范應從調整人與人的關系延伸到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阿爾貝特·施韋澤(Albert Schweitzer)在其人道主義實踐過程中提出了“敬畏生命”的倫理原則,他既把生命當作一種自然現象,同時又把生命當作一種道德現象,從道德的角度去理解人以及其他一切生命,認為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隨后蕾切爾·卡遜( Rachel Carson)在《寂靜的春天》中指出現代環境危機與人類征服自然理念密切相關。在這之后,人們的環境意識開始蘇醒。非人類中心主義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指出了其存在的許多問題,為我們重新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打開了另一扇窗戶。但是非人類中心主義將自然凌駕于人類之上,僅僅依靠美好的向往而忽略實踐中是否可操作是難以解決現實存在的問題的。
從哲學的世界觀來看,人類中心主義和自然中心主義割裂了人與自然界的統一關系,看待問題依然站在西方哲學開辟的人與自然對立世界觀的立場上。人類中心主義以人為中心,非人類中心主義以自然為中心,兩者都未能理解以實踐為基礎的人與自然之間的辯證統一關系。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實踐觀為解決這一爭論提供了科學的依據,馬克思從實踐唯物主義出發,為我們正確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指明了科學的方向。
馬克思指出“人向自然的生成”和“自然向人的生成”是一個辯證統一的相互過程,而這個相互過程又統一于實踐這一人類活動。現代科學已經向我們證明,人脫胎于大自然這個偉大的母體,是自然界長期進化的產物。
在“人向自然的生成”(人化自然)的過程中,客觀的自然界不斷進入人的視野。首先,人必須通過實踐獲得自然提供的物質生活資料,保證自己的自然存在。“在實踐上,人的普遍性正是表現為這樣的普遍性,它把整個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對象(材料)和工具——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2]。其次,自然并不會向人類生成現成的人所需要的生活資料,人類必須根據自己的需要來改造自然界,實現自己的目的。馬克思說:“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于對象。”[3]人是通過勞動實踐與自然發生關系的,在勞動實踐中,人與自然之間不斷進行物質互換,自然這個“自在之物”日益轉化為體現了人的目的并能滿足人的需要的“為我之物”。最后,人正是在勞動實踐的過程中確證了自己的本質力量。這一過程同時就是自然“人化”的過程,其結果是自然界在人的實踐過程中不斷獲得屬人的性質,不斷地被改造成為人的生存和發展的條件,成為人的本質力量的確證和展現。
在“自然向人的生成”(人的自然化)過程中,大自然作為人類的母親,向人類提供一切物質需要和精神需要。沒有大自然的先在,就沒有人類的存在。人既是社會存在物,同時也是自然存在物,并且,人首先是自然存在物。人的自然屬性要求人在自然這個生態共同體中以符合自然的方式來安排人的生產、生活。大自然是一個復雜的生態系統,其自然運化過程是一個有機統一的過程。這個生態系統包括大大小小無數種物種,人類作為其中的一個種類、一個環節,與其他種類的生物、環境等共同處于這個生態系統中,相互之間進行著物質與能量的變換,一個物種的生存以其他物種的生存為基礎,彼此和諧共生于大自然這個生態系統中。中國傳統倫理思想中也內涵了豐富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思想,早在前秦時期,老子就闡發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4]的樸素的生態倫理思想。作為一個復雜的生態系統整體,大自然在自然運化過程中有著自發的自然規律,人類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實踐活動中必然要遵循大自然的規律。一旦人類違背自然規律,大自然就會給予懲罰。工業革命以來,隨著人類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人類認識自然、“征服”自然的實踐能力不斷增強,由于人類過于強調“自然的人化”,認為人是無所不能的凌駕于自然之上的“超人”存在,在改造自然的過程中,隨心所欲地按照人類的目的來任意擺設自然,其結果造成了生態嚴重破壞、環境嚴重污染,給人類帶來了無可挽回的傷害。面對這樣的情況,人類應當反思。在當今時代,我們應該更加強調“自然向人的生成”,強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實踐是人所特有的對象化活動,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人通過實踐將自然作為人的活動對象。在人類生產實踐的過程中,構成了主體的人和客體的自然之間的實踐關系,在實踐關系的基礎上,進一步分化出了人與自然之間的認識關系和價值關系。
認識關系是人通過實踐與自然之間發生的第一種關系。人在對自然直接、感性的勞動實踐中開始了對自然的探索和認識。人的認識能力的提高是一個歷史發展過程,與人的實踐水平的發展成正比。從認識自然現象到認識自然規律,從認識自然的一般規律到認識自然的特殊規律,其中不斷體現著隨著人的實踐水平的提高,人也在不斷擴大認識范圍、提高認識能力。人的實踐活動是無止境的,人的認識能力也在不斷地隨之提高,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可以窮盡對自然的全部認識,掌握自然的所有規律。現代人對自身能力的盲目自信所造成的嚴重后果已經證明了這一點。近現代西方的科學主義思潮認為科學知識能夠征服包括自然在內的一切,而現實告訴我們,科技不是萬能的,科學不可能囊括宇宙的一切奧秘,違反自然規律、盲目蠻干的行為極其愚蠢,其結果必然逃脫不了大自然的懲罰。
價值關系是人通過實踐與自然之間發生的第二種關系。人類按照自身需求和期望來改造自然界,以此來實現人的物質需要和價值追求。物質需要滿足人之為人的存在,而價值追求體現為人的實踐活動本身具有的超越性和創造性。關于這一點,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說明。第一,將自然的尺度與人的尺度有機結合體現了實踐的超越性和創造性。人在改造自然界的過程中總是帶有個人的目的性,按照自己的意圖和需要來實現與自然界的物質變換,并把實然的自然界變為人類預想中的應然的世界,體現了人的自主性。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指出:“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簡單地通過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變化;而人則通過他所作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5]第二,人的價值追求是一個從自發到自覺的發展過程。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價值自發就是人們只是根據是否滿足主體的需要、欲望,在尚未把握自然的本質與規律的情況下,盲目地追求某種價值的狀態。主體的需要可以分為合理的需要和不合理的需要,能被滿足的需要和不能滿足的需要等。張岱年先生曾經說過:“一個重要的問題是,需要也有高下之分,對于需要也有一個評價問題。”[6]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如果僅從人的需要層面上來考慮,而不顧及自然的本質和規律,便是僅僅停留在價值追求的自發層面。這種自發層面的價值追求只具有單邊性。而價值自覺是人的價值追求的更高階段,即人們在正確認識自然的本質和規律的基礎上,理性地追求人與社會、自然的和諧發展。自覺層面的價值追求體現了價值追求的全面性、深遠性,包括對真善美的追求,對人的全面發展的追求,對長遠價值、全局價值的追求,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追求。第三,實踐的超越性和創造性實現了人的本質的生成與人的全面發展。人的實踐活動包括很多形式,物質生產(勞動)實踐、政治實踐、道德實踐、文化藝術實踐等,人們只有在各種實踐活動的不斷探索過程中,才有可能獲得全面的發展。
首先,人的實踐活動受到自然的制約和限制。馬克思指出:“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7]這種制約和限制表現在人的實踐活動不是隨心所欲的,要受到自然社會等客觀條件的制約,“我們每走一步都要記住:我們決不像征服者統治異族人那樣支配自然界,決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相反,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我們對自然界的整個支配作用,就在于我們比其他一切生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8]。
其次,與動物消極適應自然的活動不同,人的實踐活動具有主觀能動性。“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9],而人的意識是在實踐中生成、實現和確證的。正如馬克思所說,“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即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10]。在人與自然相處的過程中,人的主動性首先表現在人能積極地改造自然,人通過實踐不僅可以認識客觀自然規律,而且可以掌握并利用客觀自然規律來實現為我所用的目的。同時,人類實踐還具有創造性,他能創造出自然界沒有的事物,例如復雜的人類社會。實踐的主動性和創造性一起共同體現了人的主體性特征。隨著人的實踐水平的不斷提高,人與自然的關系由最早的自然“支配”人逐漸變成人“支配”自然,由此確立了人對自然界的主體地位。在實踐中,人按照自然運動規律和自身內在需要去改造自然以及自然物,把它塑造成適合人占有和利用的形式,充分顯示了人的主體能動性。同時,人在實踐過程中自覺地把自己和自然界區分開來,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具有了主體意識。實踐的發展,既是人的主體性不斷發展和提升的過程,同時也是人的主體意識不斷提高和弘揚的過程。
在馬克思看來,人類通過勞動實踐與自然形成了密不可分的關系。作為人與自然打交道的方式,勞動實踐并不必然導致人與自然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對抗,合理的勞動實踐能夠實現人與自然之間良性的物質交換。馬克思指出人類只有通過合理化實踐才能夠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我們既不能為了解決生態環境問題而放棄發展,也不能像西方國家那樣,不從變革根本生產方式入手而試圖通過搞一系列綠色和平運動來解決生態危機。從本質上講,我們應該通過合理化實踐在實現人類社會更好發展的同時保護好生態環境,努力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而要實現這個目標就要通過“一體兩翼”式倫理建構推動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發展。
首先,“一體”是指實行社會主義社會化大生產。堅持社會主義制度是社會化大生產邏輯的必然結果,生產方式必須符合社會化大生產的邏輯。馬克思主義認為生產力發展是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社會化大生產是馬克思、恩格斯對工業革命以來生產力發展趨勢作出的基本判斷。資本主義工業革命以來隨著機器的廣泛使用,整個社會生產逐漸進入社會化大生產階段。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用“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論述了全世界范圍的這種發展趨勢。馬克思所描述的“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過程實際上就是“結合勞動”,即生產社會化范圍不斷隨生產力發展而擴大的過程。和以往孤立的、片面的、靜止的基于血緣、家庭協作等自然經濟不同,社會化大生產歷史階段的生產建立在廣泛的社會交往基礎上,整個社會生產過程呈現一體化,生產、交換、分配、消費融為一體,體現為極其廣泛而豐富的社會交往。社會化大生產發展到今天,社會化程度已經進入全球化的充分發展階段。
其次,“一體”社會化的生產過程必然產生兩個維度,具體表現為發展方式轉型的“兩翼”。
一翼是指在人與自然關系的維度上,人要以贊天地之化育的方式與自然和諧相處。《中庸》中記載:“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由此可見,人要與天地相參、實現三圣和諧,必須以贊天地之化育的方式來實現人與自然的相處。“贊”一方面體現為人們要遵守自然規律,而不是違背自然規律。而我們當下的發展中很多時候不僅沒有做到“贊”而是在“敗”,于是就導致了人和自然關系的高度緊張。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指出:“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每一次勝利,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卻發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消除了。”[11]歷史已經無數次向我們證明,當人與自然關系融洽時,人類就能發展得更好;而當人與自然發生沖突時,人類總會受到大自然的懲罰。“贊”另一方面體現為要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在理解和掌握自然規律的基礎上把握和利用好自然規律。戰國時期,李冰在四川成都平原西部的岷江上修建的都江堰便是人類在把握和利用好自然規律基礎上修建的造福人類的水利工程典范。都江堰因勢利導,科學解決江水自動分流、排沙的問題,控制進水流量,消除水患,至今依舊在灌溉當地40 多個縣的田地。
另一翼是指建立人和人之間社會關系的“屬人性”建構,即在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上以贊天地之化育的方式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就必須在人與人的社會關系上實行新集體主義原則。新集體主義指的是人們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共同勞動并且共同占有社會財富。新集體主義體現了人們在真實的集體生產和生活中所建構并且實現的良性互動關系,真正形成人類利益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從社會歷史發展的脈絡來看,人們組織起來結成一定的社會關系來開發自然并進行社會化生產,在這個過程中形成了人與人之間的生產關系以及在生產關系基礎之上的各種復雜的社會關系。無論是生產關系還是各種復雜的社會關系都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那么怎樣按照人的類本質的方式去組織實現人們之間合理化的聯系和交往就顯得非常重要。從根本上講,這既是人和人之間的聯系和交往的方式問題,也是一個基本的社會倫理問題。馬克思一再強調建立自由人聯合體,就是在建構人與人之間的新交往方式以及生產和社會關系之上的基本倫理原則。這實際上就是建立在公有制占主體、共同勞動和共同富裕基礎之上的新集體主義法則。
新集體主義本質上既是一種社會關系利益的協調機制和社會交往方式,也是人們實現彼此之間良性互動的原則。只有在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共同勞動、共同富裕這個基礎上,人民才能成為社會共同的主人,才能真正實現社會關系中人們根本利益的一致性。與此相反,如果在社會關系中不能做到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共同勞動、共同富裕,而是實行生產資料私有制、雇傭勞動,使社會兩極分化,“屬人性”的社會關系便會淪為空談。例如,西方的綠色和平運動雖然已經開展了很多年,一定程度上增強了人們對生態環境保護的意識,但沒有從根本上變革資本主義制度以解決社會的“屬人性”問題,因此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生態問題。相反,我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正是遵照公有制占主體、共同勞動和共同富裕基礎上的新集體主義法則來開展生態環境保護,才能夠真正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十八大以來我國在發展的同時對生態環境保護真抓實干,生態問題得到了很大程度的解決,生態文明建設取得了極大成就。我國的污染治理不斷加強,發布實施了大氣、水、土壤污染防治三大行動計劃,全面開展藍天、碧水、凈土保衛戰,生態環境質量得到改善。我國實施了山水林田湖草沙生態保護與修復工程,森林覆蓋率不斷增加,生物多樣性保護不斷加強。美國著名記者斯諾(Edgar Snow)曾在《紅星照耀中國》中這樣描述中國的黃土高原,認為黃土高原“是人類最不適宜生存的地方”。經過幾十年的生態環境治理,如今的黃土高原的植被覆蓋率已達到了65%,黃土高原正在逐漸變為“綠水青山”。
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實踐觀從人類實踐的角度來辯證地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與非人類中心主義僅僅囿于價值觀層面的理論空談人與自然的關系,為當今人類解決全球性環境危機、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指明了實踐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