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青
對于明代寺院免糧問題,目前已經有許多學者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1]6,[2-3]。大多數研究集中于不同時期賦役政策的變化和稅糧豁免過程中反映出的各種勢力消長,而對免糧的流程研究較少。新發現于山東省濟南市長清區靈巖寺內的《兩院撫按明文》為這一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筆者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之上,以該碑文為中心,對其所反映的免糧流程進行粗淺的探討。
山東省濟南市長清區靈巖寺內辟支塔東側有一方石碑,該碑刻高2.4米,寬1.12米,碑陽和碑陰均有文字,碑文為楷書,字跡工整,保存基本完整,間有破損之處。碑陽正上方題曰“長清縣申準執照”,是萬歷十二年(1584)五月長清縣下達給靈巖寺的一份執照公文,其內容是公示了“請復舊制豁糧徭”事件的結果。碑陰正上方題曰“兩院撫按明文”,共42行,總計4000余字,詳細記載了“請復舊制豁糧徭”事件的來龍去脈和各級衙門之間的公文流轉。限于本文篇幅,筆者引用部分錄文,并主要以內容更為豐富的碑陰為研究對象。
由碑文起首“濟南府為請復舊制豁糧以蘇僧困事”一句,與文末“萬歷十二年四月初七……右帖下長清縣,準此”一句說明,該公文是由濟南府下發至長清縣的帖文。另外,此文與碑陽《長清縣申準執照》互為對照,碑陽第1行“萬歷十二年四月初十日奉本府帖文”中提到的“帖文”指的就是《兩院撫按明文》的內容,該內容可以劃分為五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指第3行“據長清縣申稱”到第20行“緣由申報到府”的內容,即長清縣將豁免靈巖寺稅糧一事上報給濟南府。這其中涉及萬歷十二年(1584)前的免糧案件,舊案中提到隆慶六年(1572)經“巡撫都御史傅”處理,萬歷二年(1574)經“巡撫都御史李”處理。《明督撫年表》記載,隆慶五年(1571)“順天府丞傅希摯巡撫山東右僉都御史”[4]。又《山東通志》記載:“傅希摯,北直衡水人,由進士累官右僉都御史,巡撫山東。隆慶末,戶部以餉絀議裁山東河南民兵,希摯力爭而止。”[5]2311所以,碑文中所述隆慶六年(1572)時在任巡撫都御史應為傅希摯。另外,《明神宗實錄》記載:“萬歷二年四月,南京太仆寺卿李世達以右僉都御史巡撫山東”[6]618,“萬歷五年九月辛未,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趙賢為右副都御使巡撫山東”[6]1468。所以,此處萬歷二年(1574)的巡撫都御史應為李世達。
第二部分是指第3行“據濟南府申”到第29行“等因。備由申報到道”的內容,即長清縣上報給濟南府的公文和府縣之間的反復商討和查驗。
第三部分是指第29行“案照本年正月二十一日,蒙巡按監察御史吳批”到第31行“仰濟南分守道查報,蒙此”的內容。從“據長清縣申前事”“據該縣申同□前事”,可見長清縣不僅將此次免糧事件申報給了濟南府,還直接向巡按等更高一級的地方作了申報。這里提到的“巡按山東監察御史吳”,據《明神宗實錄》中的記載,“萬歷十一年十月,戶部覆巡按山東御史吳定奏”[6]2656,可考證此處監察御史是吳定。碑文中出現了“軍門陸”一詞,此處因石碑破損、字跡模糊不清,無法準確識讀,若文中是“軍門”二字,筆者推測“李”被誤寫為“陸”,因為明代也稱總督、巡撫為軍門。
第四部分是指第1行和第2行的“山東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分守濟南道左參政王札付”到第39行“其熟地三頃亦免納谷,永為遵守,具毋違錯。未便。奉此”的內容。據第3行“據本道呈前事”、第37行“據本道呈同前事”可知,這一部分文書的撰寫主體是分守濟南道。濟南道所呈報的公文分別為“蒙欽差巡撫山東等地方提督軍務、督理營田、兼管河道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批”“蒙巡按山東監察御史吳批”。另外,第37行“案照……為此札”指的應是根據前文巡撫和巡按的批復,分守濟南道作出札付。由此可知,該部分內容是分守濟南道再次將靈巖寺的情況查驗明白后,呈報給撫按兩院并得到批準,分守濟南道根據前后一系列公文,層層轉引,札付濟南府。此處的“巡按山東監察御史吳”即為前文考證的監察御史吳定,而“巡撫……右副都御史李”,據《明神宗實錄》,“萬歷十一年十二月壬子,升太常寺卿李輔為右副都御史,巡撫山東”[6]2680,“萬歷十四年二月丁亥,山西左布政使李戴右副都御史巡撫山東”[6]3111代李輔,又據《山東通志》“李輔,江西進賢人,進士,萬歷中山東巡撫”[5]2310,可考證此處記載的為萬歷十二年(1584)的在任巡撫李輔。
第五部分,即第1行到第42行,即整篇公文的內容,也就是濟南府得到分守濟南道的批復之后下帖至長清縣。
綜上所述,《兩院撫按明文》是明代中后期濟南府下達長清縣的一份關于靈巖寺豁免稅糧的帖文,其中包括長清縣、濟南府、分守濟南道、撫院和按院等多個衙門之間的文書往來,體現了明代公文采取“多層裝敘來文,層層轉引來文”的形式。
明朝朝廷對寺院田產大多采取限制的政策,明代的寺院土地,除欽賜的部分田地可以免除稅役外,其他土地仍要承擔一定的稅糧甚至差役[1]6,[7-8]。但是,也有部分寺院受到庇護,長期享有豁免稅糧的特權。例如,很多寺院依靠王府、衛所、地方官員等勢力,在不同時期利用不同勢力爭取寺內的優免[2-3]。目前,大多數研究集中于免糧過程中不同勢力的此消彼長,但有關寺院賦役問題的訴訟流程尚未有文章涉及。
《兩院撫按明文》記述的免糧過程與前文所述的公文結構相對應,該事件經過多個衙門反復查報免糧細節、各級層層審批后才批準免除寺內稅糧。
首先,該事件是由長清縣反復查驗后向上級匯報。長清縣先查明了萬歷十二年(1584)之前有關靈巖寺田土和稅糧的舊案,可知,成化年間被軍民等侵占寺地,御馬監太監錢喜特降敕護之。靈巖寺刻圣旨碑以保護寺內免遭各種賦役的侵擾,《靈巖志》中專門記載了歷代與靈巖寺相關的敕詔,其中明代敕詔有三則:明英宗敕,明憲宗敕,明神宗敕[9]42。成化十五年(1479)的“明憲宗敕”與碑文第5行“朕惟佛氏之教以空寂為宗,以普度為心……諸人不許侵占騷擾,敢有不遵朕命,故意生事、侮慢欺凌以阻其教者,悉論之以法”相互印證。嘉靖年間及以后,在寺院和長清縣百姓之間發生的歷次土地糾紛中,靈巖寺都因受到圣旨碑的影響而最終免除寺內稅糧,如第9至11行隆慶六年(1572)案件中提到的“原有御碑在大門正中樹立”“靈巖寺第既奉有敕諭,自應查照界限除豁”。但到了萬歷八年(1580),宋知縣向靈巖寺征收夏稅秋糧和寄莊銀,引起寺內僧眾不滿,于是,萬歷十二年(1584),長清縣新任知縣重新查驗靈巖寺內的土地,在第一次查驗時提到:“今蒙行查覆,看得靈巖寺前地,原系開墾空閑山峪耕種,不在本縣原額征糧數內,況其地悉如梭掛、蛇降、半環、勾股等形,及石土相間,難于耕治。又且沙薄至甚,用工多而獲粒少。”之后,知縣又恐事不安妥,再次親自到寺內查驗,發現寺東、寺西皆為山坡薄地,且僧眾不堪重賦,四散而逃,所以,長清縣認為“僧人稅糧,既無力辦納,況寄莊乎?此尤合行免派者也”。
其次,長清縣上報濟南府之后,濟南府又屢次命令長清縣詳細上報,若免除夏稅秋糧和寄莊銀后,應該如何均攤、是否會加重小民負擔、寄莊銀充何項支用等問題。在濟南府查看明白之后,認為由于寺內土地荒蕪、繳納稅糧等致使僧眾饑困、四散出逃,所以,濟南府將“免除夏稅秋糧和寄莊銀,只需熟地納谷、上倉備賑”的意見上報給了分守濟南道。
再次,長清縣在上報給濟南府時,還上報撫按兩院。因為撫按兩院一般不會直接審理案件,會批轉到本府、縣,或者是鄰府、縣等處理。承宣布政使司的參政、參議分守各道,負責處理糧儲、屯田、清軍、驛傳、水利、撫民等事情[10]。所以,此處撫按兩院將公文轉到分守濟南道,令其查報。這時,濟南府和巡按、巡撫的公文都集中到了分守濟南道。分守濟南道認為,除了要免除夏稅秋糧和寄莊銀之外,熟地納谷與明初圣旨有違,也應當免除。這個意見得到了撫按兩院的同意。
最后,分守濟南道左參政將免除稅糧的通知札付到濟南府,濟南府下帖至長清縣。
可見,雖然萬歷八年(1580)長清縣的知縣向靈巖寺派征夏稅秋糧和寄莊銀,但是,到了萬歷十二年(1584),新任知縣積極查驗寺內土地,并且為靈巖寺“請復舊制豁糧徭”。這一現象與韓朝建先生在《明中葉賦稅制度在五臺山區的推行——以寺廟碑銘為中心》一文中記載的五臺山寺院的情況明顯不同,萬歷九年(1581),《免糧卷案碑記》中記載:“五臺縣申請將五臺山寺院土地與本縣民田一樣清丈攤糧等緣由。”萬歷四十一年(1613),《五臺山各寺免糧碑記》中記載:“僧如意等赴兩院告豁行。”與五臺山寺院免糧案件中提到的僧院住持四處向上級陳告,或者是寺院與州縣對抗的糾紛相比,靈巖寺的免糧過程顯得比較特殊。萬歷十二年(1584),長清縣知縣認為寺內土地不應承擔賦役,充當了靈巖寺免糧事件的推動者。這兩座寺院在萬歷年間的免糧案件中都上訴到撫按兩院,不過五臺山寺院是動用與巡撫、巡按關系與州縣進行權力的博弈,而長清縣一直在努力爭求為靈巖寺免糧,也將公文呈報給了巡按和巡撫。由此看出,靈巖寺和長清縣的利益息息相關或者說靈巖寺在當地勢力極大,使得長清縣不敢向其繼續派征稅糧。
在明代,一般案件在訴訟之時應自下而上陳告,若不滿意縣、府的判決,可向巡按御史處陳告[11]。《兩院撫按明文》中多次記載涉及靈巖寺的免糧問題直接申報到巡按、巡撫,如隆慶六年(1572),長清知縣查驗土地試圖向靈巖寺派征稅糧,但又恐不妥,便呈報給巡撫傅希摯;又如萬歷二年(1574),靈巖寺與百姓發生土地糾紛時,住持直接上訴到巡撫都御史李世達處。由此看出,除了靈巖寺與州縣為寺田、稅糧發生糾紛時需要上報巡撫一級,以求得巡撫等人的幫助,在長清縣給靈巖寺免除稅糧時,也需要向撫按兩院一級匯報,經撫按兩院同意后,方可實行免稅政策。縱觀整個公文流程,撫按兩院雖未提出具體意見,但是,最后豁免稅糧的決定是先通過了兩院的審批方才下達給濟南府和長清縣。同樣,五臺山寺院的免糧案件也經過了巡撫等人的批復才得以免除。所以,筆者推斷寺院在遇到經濟糾紛,尤其是關于稅糧是否可以免除的問題時,不是縣一級官員可以輕易決定的,需要申報到更高級別的撫按官員處。
另外,該碑文的題目為《兩院撫按明文》,其中“兩院”即為撫院、按院,這也可以看出,在萬歷十二年(1584)的靈巖寺免糧過程中,撫按兩院發揮了關鍵作用。《靈巖志》記載:“察院,即咨竹軒,原默照堂。前朝有屯院巡歷山東,例不進省,定例靈巖。一案考察濟屬官吏,今廢。”[9]31因《靈巖志》為清代馬大相所著,所以此處的“前朝”指的是明朝。明代的都察院簡稱“察院”,御史出差在外,其衙署也叫“察院”。另外,這里所說的“屯院”,按一般理解,應是巡視屯田監察御史,其主要職責是監察屯田事務,但同時也受理民間訴訟[12]。明朝御史出巡各府州縣時,所選的固定辦公場所由地方官府派兵守護,閑雜人等不許接近,即使地方行政長官未經允許也不得擅入,巡歷過后,亦不得另作他用[13]。所以,山東巡按的公署駐地在靈巖寺內最為幽靜的地方——咨竹軒。成化年間的圣旨中提到“今后官員人等,不許侮慢欺凌……諸人不許侵占騷擾”,要求官員不許欺辱、騷擾寺院。然而,察院等官員辦公地點依然在靈巖寺內,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該寺與上級官員的關系比較密切。
靈巖寺雖不及五臺山寺院規模宏大、影響力廣泛,但存在一定的特殊性。在明代,靈巖寺不僅有成化十五年(1479)圣旨碑,還有明英宗敕和明神宗敕,這兩次都與頒發《大藏經》有關。明英宗崇信佛教,于正統十年(1445)“刊布大藏經典,頒賜天下……不許縱容閑雜之人私借觀玩”[9]42。萬歷時期,明神宗的母親慈圣皇太后崇信佛教。萬歷十二年(1584),明神宗因母后施印佛藏之愿,下敕雕造《永樂北藏》的《續入藏經》,并為之作序。萬歷二十七年(1599),《續入藏經》雕印完畢后,靈巖寺再次接到皇帝頒賜的《大藏經》。明神宗敕諭山東濟南府長清縣護國靈巖寺住持及僧眾人等,“佛氏藏經舊刻六百三十七函,我圣母慈圣宣文明肅皇太后續刻四十一函……特賜敕護,以垂永久[9]42”,明英宗敕和明神宗敕反映了靈巖寺在明代有相當高的地位。寺內僧侶眾人等一直受到圣旨保護,寺院也免受他人侵擾。
萬歷十二年(1584),靈巖寺因受圣旨碑保護、太后崇信佛教等原因,各級官府都不敢隨意向其征稅。長清縣也不再將靈巖寺劃入本縣征糧范圍,不向寺院征收稅糧,反而積極幫助靈巖寺查報免糧。另外,涉及寺院經濟問題時,州縣一級也需請示地方最高一級的撫按官員才能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