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鹽區最有名的畫家是郝逸之,最出名的篆刻家是汪道能。這倆人弄不到一塊去。
汪道能瞧不上郝逸之那些浮在水面上的破畫。郝逸之看不上汪道能刀尖下那些橫七豎八的“螞蚱腿”。好在他倆追求的藝術范疇不一樣,平時也很少碰面兒。
郝逸之主要畫鹽河里的小漁船。
汪道能玩篆刻,鹽區歷任縣官到任后,其印章都是汪道能雕刻的。
汪道能有個遠房親戚在縣里,專管縣長的文件收發,官職倒也沒有多大,但他行走在縣府大院,縣里面的事務,他總是最先知道。此人與汪道能常有來往。前面幾任縣官的印章(含閑章),都是他從中搭橋,找到汪道能篆刻的。
民國早期,能到地方上任職的官員,肚子里大都有些墨水,好些還是晚清的秀才,他們舞墨弄槍,都有兩下子。即使武官執政,也不排斥書香。所以,每任官員到任,汪道能都要精心雕琢幾方印章送去,且不計報酬。事后,他那個遠房親戚,會變通途徑,給他一些補償。
現在想來,汪道能與他那位遠房親戚所做的事情,可謂三方受益。首先是剛剛到任的官員,屁股尚未坐在縣太爺的寶座上,便有人送來了“一縣之印”,那叫一個認可、舒坦,不亞于當下初次見面就送對方一個萬元的“大禮包”;再者,就是汪道能那親戚,他行走縣府大院數年,自然也想在官位上有所提升,給新來的官員送幾枚印章,既容易接受,又可以與新來的官員套上近乎;至于汪道能,他的受益更是不可估量。你想嘛,本地方的父母官,行走文書,潑墨揮毫,都在使用他汪道能雕刻的印章,那叫一個榮耀!
有人說,汪道能的一枚印章,可以換三頭騾子兩匹馬。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好多人在酒場、茶肆里提到汪道能,都會把他的“官印”當作美談。唯有畫家郝逸之,沒把他汪道能放在眼里。
在郝逸之看來,汪道能那兩下子,擺不上臺面兒。
郝逸之早年在天津衛開過畫店。當時,是鹽區在京做官的沈家二公子沈達霖幫了他一把。所以說,郝逸之見過世面,也是見過官人的。他汪道能的那點套路,在他郝逸之看來,太好笑了。
郝逸之會畫畫,也會寫字、刻章,甚至裝裱他也在行。
而汪道能只是寫字、刻章,他不會畫畫,這與郝逸之相比,如同四條腿的板凳少了一條腿。所以,汪道能沒法與郝逸之相比。但是,汪道能的書法比郝逸之見功夫,這在鹽區是公認的。所以,他們兩個人誰也瞧不起誰,也正常。文人相輕,古來有之。
問題是,郝逸之在鹽區的名氣太大了,處處罩住汪道能。外面來求畫、購字的,或是鹽區這邊的文化交流,大都是奔著郝逸之來的。好些書畫界的活動,汪道能都是過后才聽說的,文人被鄙視到這一步,那種苦澀與酸楚,恐怕只有自己知道了。
所以,汪道能另辟蹊徑。你郝逸之越拿他汪道能不當盤菜,汪道能越要把他的“菜”做到官府里去,做到廳、堂、廟、宇,給刻在匾額上,雕在石頭上。怎么的!
民國十六年,鹽區新來了一位縣官,姓鄭,名之軒。此人行伍出身,斗大的字識不了幾個,但做事情倒也干凈利落。他初到鹽區時,趕上海潮潰堤,亟需一筆資金來“補救”。而此時,汪道能為其特制的一套印章,恰好呈到了他的手上。其間,汪道能那位親戚,自然要在中間向鄭縣長表一番功,說此人的印章如何珍貴,云云。
行伍出身的鄭縣長一聽說此人的印章很值錢,腦袋瓜子一拍,說改日把那套印章,還有前面幾任縣官留下來的閑章之類,統統拿出來,同時再邀請書畫界的一些名流們,捐獻些字畫,搞一次拍賣(類似于當今的義賣),拍賣得到的錢,將全部用于修筑海堤。
消息傳出,郝逸之知道該是他露一手的時候了,省得那位不知道鹽河里水深水淺的汪道能整天在縣衙里唱“獨角戲”。郝逸之精打細磨了一幅八尺整張的畫作,想必是要在拍賣會上獨占鰲頭。
可郝逸之怎么也沒有料到,拍賣會當天,他那幅八尺整張的《魚蝦滿艙》,竟然沒有拍過汪道能一枚指甲蓋大小的印章。
這是郝逸之萬萬沒有料到的。
汪道能呢,被人抬到了藝術巔峰以后,本該大展宏圖。可他一改常態,就此金盆洗手,再不為他人寫字刻章了,包括后來縣府里又有新官到任。
有人說,汪道能名氣大了,一字難求;也有人說,他那是故意“壓字”,以求將來把自己的印章、書法,賣個更高的價兒。
可事情的真相,只有汪道能自己知道。那次拍賣會,他可算是傷筋動骨了。他怕自己的印章無人認購,同時保全他那位親戚在縣長面前不失言,重金雇來外鄉的“拍托”兒。當場,是給自己長了臉面。可事后,汪道能捏著鼻子,付給那“拍托”十六畝上好的鹽田——幾乎傾家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