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曉慧
一個把三畝地當作世界的人
一個把小古井當作天空的人
一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的人
是我年近七旬的父親
每到年關,我就會回到雙馬石
會和越來越瘦的老父親,去收
一些大蒜,一些同山芋,和
一些比大白話還素的大白菜
喜歡鄉村的樸實與簡單
當我把互聯網關了,與城市失去了聯系
讓自已重新從本能出發
又停在本性之內,安靜又祥和
安靜些,坐在雙馬石的石崖上
可以看看童年時曾經走失的日落
可以看看依然清亮的清溪的流水
不知不覺就會迎風流淚
喜歡風吹動鄉村草木的聲音
喜歡不說話的鄉村的天空
如果喜歡,我就沉默
如果還喜歡,我贈她白云
父親的白發也像云
勞作的時候,手指之間,慢慢驚起
掩埋了故鄉之外所有的喧囂
又像一把磨得光亮的鋤頭,貫通天地
比鄉村還古老的, 是雙馬石的風俗
它就像世道的對立面
世道再硬也有柔軟的時候
當我赤足踩著大白菜地的時候
我似乎能感覺到鄉村衰老的悲傷
只有我理解家鄉的軟弱
家鄉也理解我的柔軟與驚慌
一個把小山村當世界的人
一個把兒子當天空的人
一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的人
那是我的老父親……
(選自《人民文學》2019 年12 期)
在我失眠十幾年后
我才知道自己犯了錯誤
自己太愛丟失的目光與夜色了
誅黑色又負明月
也可以認為不變的習性是易變的習性
有情人可能是無窮的陌生人
睡過的覺在別人眼里構不成睡眠
愛過的人在你眼里常懷敵意
在我失眠十幾年之后
我才知道自己愛上了孤獨
不想做一個徹頭徹尾的俗人
讓自己去見另一個自己
夜色是空的
失眠是另一種空門
人生還有一場秋風
看不到你,也看不到頭
(選自《詩歌月刊》2019 年10 期)
我不叫你的名字
你也不要稱呼我
風不說話
鳥不說話
讓我們做一回稻草人
在清空的天空下藍著
為什么不繼續孤獨
讓安靜的天空喂養寂寞
我說有常或無常
我說寂寞會滋事,會別離,會怨憎
你就會執念,你就會反常
為什么不熱愛身體里那血脈相通的隱痛呢
為什么我們不能完成一次驚心動魄的蝶變呢
就讓花色開在稻草旁邊吧
通向天空,通向天堂,或重生
而出家之后
那門的法則
是時間里的經心
如果能從俗世里拿掉
污塵,做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把所有的虛名浮利倒空
把所有的陳詞濫調倒空
讓天空裝滿花色、松月、鳥語、星光——
從安靜中找到回聲,從回聲里找到幸福
(選自《詩刊》2019 年3 月號上半月刊)
子夜的燈外
是淚流滿面的
雨
讀雨點如讀停在
木質血色的長條上的
那只水鳥
我看見你的眼睛
凝固在遠方
讀斜雨如讀風
讀你拂在天際的
白發
讀雨水如讀鏡
讀鏡中你爬滿斑和皺的臉
如讀被積水
鋸斷的年輪的
寂靜
讀驟雨如讀異鄉的淚水
當我愛上一個陌生的女人后
才發現你是多么偉大
我開始以私生子的名義
叫你一聲
媽!
(選自《星火》2019 年4 期)
小悲喝酒,大悲沉默
夜里,我在城市里看月亮
無人知曉,它的潔白什么也沒透露
卻被仇家看見了
小隱躲在山野里
大隱在城市里避而不見
面對毫無邊際的是非,以及肉身
沒有人知道安放的寬廣
小悲沉默,大悲無悲
我的心中有一個更小的國
那么多小鬼,睡得如此安靜
以及被仇家曲解的意境
悲傷教導世間萬物無常
生活是一個衣不稱身的醉漢
萬物的作用與反作用力
只剩下我們之間的恩怨
在我心中還有一個遼闊的國度
我似乎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人
只有我的仇家,以及
另一個我未曾謀面的自己
(選自《鐘山》2020 年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