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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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蘇予安的時候,沈萱剛從南方轉學過來不到一禮拜,入學瑣事和水土不服輪番讓她上火,沉寂了許久的蛀牙被激發起疼痛,幾乎干擾到整夜的睡眠。她一氣之下跑到醫院連拔了兩顆,導致接下來好幾天沒能好好吃頓飯。
周五最后一節體育課偏趕上下雨,幾個班一起擠進體育館,跑操是跑不開的,老師們干脆宣布解散自由活動。男生們鬧哄哄地去打籃球,沈萱溜著邊想去坐一會兒,走到一半聽見有人喊:“同學,小心!”
那聲音仿佛從水里傳來,又悶又飄渺,她剛要扭頭看發生了什么,眼前突然跟老電視收不到信號一樣黑白雙閃,暈倒之前余光里闖進半個人影,而后記憶就此打住。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旁邊坐著一個男生。鼻梁很高,但隔幾秒就吸吸鼻子,很可能有鼻炎。學習估計蠻好,在這么亂哄哄的地方還不為所動地寫作業。沈萱低頭看了看他卷子上寫的英語,馬上否定了第二個猜測——短短幾行作文,要不是男生看著眼神明亮,她還以為這是夢游寫出來的難看字母,行文用詞小學生水平不說,還有好幾處拼寫錯誤。
“第三人稱單數謂語動詞得加個‘s啊。”沈萱忍不住開口。
蘇予安聽見后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扣上筆蓋抬頭打量:“醒了?醫生說你低血糖。都這么瘦了還在減肥呢?”
他彎腰從腳邊的書包里拽出一袋牛奶糖,放在枕頭旁邊。沈萱看著糖,又有點牙疼的幻覺。
她打著點滴到走廊里溜達,男生在旁邊推著輸液架,無聊地哼了幾句《追光者》,沈萱詫異道:“你唱歌這么好聽啊?”
有天分的歌手,能將一首爛大街的歌私有,即便所有人都唱,也唱不出他的特別。從“連眼淚都覺得自由”的尾音落下那一刻,沈萱知道,以后最好的眼淚都有光芒閃爍了。
窗外是暮秋雨后的傍晚,風也透明,臺階下積蓄的水坑倒映著人來人往,城市的聲音被充盈的潮氣裹住了尖銳的嘈雜,在濃墨重彩的晚霞里溫吞起伏。
★★
周一開學,沈萱從名不見經傳變得“有頭有臉”,想來這也拜蘇予安所賜,畢竟真正的風云人物是他。
那天男生投的籃球向她砸來但并未砸中,只不過偏偏她暈得爭分奪秒。蘇予安長臂一撈,把她扛肩膀上跑到校門口打車去醫院,后邊是男生們起哄的口哨和女生們竊竊的私語。
這件事換別的人做,倒也不會起什么波瀾,但同桌給沈萱介紹,蘇予安是藝術學院的瑰寶,唱歌跳舞都拿過獎,待人處事很溫和,風評不錯,追他的人很多。這一出大庭廣眾下的暈倒好戲,演完跟炸了馬蜂窩沒什么兩樣。最重要的是,江湖上還流傳有經紀公司的星探挖他去做練習生的傳說。
“原來還是個偶像預備役啊?”
沈萱發微信調侃,聊天界面上一條是她轉給蘇予安醫藥費沒有被收,二十四小時后系統退回的紅包。
蘇予安冒著流言的風雨前來,下了課站在女生班級門口探著個腦瓜叫人。沈萱心想這已經落幕的戲碼怎么還有續集,姑娘我是你想請就請得來的嗎?這么捧我的話,那我單方面給表演個耍大牌吧。
沈萱記仇他不回消息,于是晾著人沒出去。
可就算有意識地歇火,也絲毫不影響沈萱順理成章地再度成為風口浪尖的談資。大家說她費勁心思在蘇予安面前裝得弱柳扶風引人注意,又裝腔作勢地吊著胃口欲拒還迎,說她心計城府深,轉來之前不知道玩弄過多少男生的感情,說她朝三暮四、朝秦暮楚……
那生動絕妙的措辭,那安排精巧的情節,那口口相傳以假亂真的版本,沈萱自己都要覺得是真的了。
后來蘇予安每次聲樂課結束,都叫她去商場負一層吃油潑面。沈萱看著他端著碗跟《白鹿原》里的兄弟們一樣呼嚕嚕,不由得想開口反駁那些說她壞話的人:就這胃口還用我吊嗎?任是誰給碗面都能拐走的吧!
說起來他們第一次去那家面館的契機,是女生沒出去那天男生發來語音,說要道歉請吃飯。沈萱說,得了,我不出去大家說我拿捏你,我出去大家沒準兒會說咱倆好了,里外都得挨說,就當是給高考壓力下的同學們一個發泄的借口吧。
“這不是怕你以后萬一真出道了,影響你上升期發展嘛!”
蘇予安說:“我不會去當流水藝人的。”說話的時候還吸了一口第二杯半價的芝士奶蓋,“我唱歌,是真的喜歡唱歌,我開心,從來不是討好唱給別人聽。”
他神色淡然又堅定,在亂糟糟的地下商場里,在盒飯和麻辣燙的廉價香氣里,珍貴到讓人記得特別清晰。
“好呀!”沈萱拿著第一杯原價的奶茶慶祝,“永遠開心!永遠唱歌!”
每個人的喜好不一樣,有人愛清純,有人愛熱烈,有人向往蕩氣回腸,有人安于細水長流,即便想去討好別人,也不可能討好所有人的。處心積慮去迎合,去順應,會讓刻意變得尷尬,驚喜永遠不是按部就班的交易,而是意料之外的想象不到。
偶像要做自己,普通人也是,因為別人已經有別人去做了。
★★★
彼時沈萱還是個愛寫點細碎故事的文藝少女,蘇予安不知從哪兒搜羅到她寫的小說,橫沖直撞地拿著就來找她給他的自作曲填詞,大有沈萱要是拒絕就拆了她們班教室門的意思。那樣子好像個蠻橫的小男生,一邊奔跑一邊高喊著:“我好喜歡你的冰激凌!快給我嘗嘗你的冰激凌!”
他的心氣像雨里轉動的傘,沈萱被那不管不顧的熱烈水珠砸到,稀里糊涂按下了同意的開關。從此以后,她的微信開始不舍晝夜地收到他靈感的片段,有時候是他用軟件規規矩矩做出來的混音demo,有時候只是簡單地掃著吉他的幾個旋律。而她有時會回大篇被星光沾染的無眠或被夏天結束的少年,有時連個“哦”字都吝惜。
他們答非所問,他們樂此不疲。
可就算是前言不搭后語,也總能在對方那里找到微妙的意義。
轉眼入冬。
據說學校的跨年晚會是傳統,沈萱作為校報編輯帶著攝影社的人拍紀錄片,到禮堂的時候正趕上社團節目審核,樂隊架子鼓連著音響轟得她心臟共振,雙手捂著耳朵想往外跑,卻冷不防被人從一旁的安全出口拉到后臺。
蘇予安問她怎么又牙疼了。
“什么眼神啊?我捂的是耳朵不是牙!”
“你中午吃飯了嗎?這回可別再暈了啊。”他從兜里掏出兩塊巧克力,遞過來,又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你說說你,不給你吃吧怕你暈,給你吃吧怕你牙疼,還挺難伺候。”
旁邊攝影師插嘴:“二位,鏡頭拍著呢。”
沈萱笑:“行,剪下來給我捏手里,等他出名發到經紀人那敲詐一筆。”
負責人叫蘇予安去彩排,他唱的依舊是《追光者》,音響還沒調試好,潦草地用手機播放的伴奏在禮堂里飄搖。每一句都在回音的空間里醞釀發酵,節奏和旋律物我兩忘,情感的細枝末節由聽眾自己靠想象填充。
蘇予安唱起歌來便是故事的命題,無論哪個考生,都能寫出獨一無二的篇章。
沈萱鮮有地去喧賓奪主干涉舞臺設計的工作,去掉了畫蛇添足的彩帶和泡泡機。
她說,留一束白燈,跟著人走就行了。
不是你追光,而是光追你。
★★★★
寒假的時候沈萱埋頭準備一件大事,以至于蘇予安一禮拜沒和她聯系她也沒意識到,想起來便只當他是去參加藝考集訓,忙得用不了手機,直到他微信說自己發燒在醫院快來陪聊,她才趕忙打車過去。
進門的時候蘇予安睡著了,呼吸清淺,在白色的消毒水氣息里蔓延。
冬日陽光有一種不真實的暖意,能亮堂堂地冰敷所有的浮躁,金色的空氣里都是晶瑩的灰塵,撲簌簌地像是剛飛過一群翩躚的蝴蝶。
整間病房只有他一個人,沈萱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把點滴速度調慢,然后坐到床腳戴著耳機玩跳一跳。在小人墜落十幾遍之后,耳機被人摘下,緊接著響起男生的聲音:“嘖,怎么這么菜啊?”
他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坐了起來,沈萱突然想起那時候自己在醫院輸葡萄糖的時候跟他說的第一句話,于是扭頭笑問:“哎,你這是不是報復?”
她以為事情過去很久,對方肯定不知道話里的意有所指,沒想到男生也很“記仇”,啞著嗓子反問:“報復什么?報復第三人稱單數謂語動詞加‘s?”
“你感冒這么嚴重,影不影響考試?”
話說完蘇予安下意識地避開視線看向窗外,突然的沉默仿佛拉長了時間,分秒流淌得比點滴管里的藥液還慢。
沈萱只當是自己多嘴,講了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錯話,剛想說最近在忙的大事就被打斷。
蘇予安說:“我簽那家公司了,所以今年先不考。”
“哦,挺好。”
“什么挺好?”
“簽公司挺好,不用因為感冒擔心考試成績不理想也挺好。”沈萱想也不想就回答。
“你真的覺得好?”
“對啊,很好很好。”
“很好就是不好!”蘇予安突然毫無道理地驕橫起來,“你是不是覺得我出爾反爾?”
“那倒沒有。”沈萱說的是實話,其實她根本沒有考慮到這個選擇折射出什么品格問題,只是如他所說,她下意識地覺得不好,后來想想這可能是狹隘的胸襟在作祟,于是話到嘴邊卻沒出口,只說,“你不用考慮別人怎么覺得你,你猜別人的心思用的都是自己的想法,你覺得自己出爾反爾了,才會認為別人覺得你出爾反爾。”
這話說得有夠糟心,可是不懟他一下沈萱心里也委屈。她最近忙的大事,被這個突然的決定推得半點意義都不復存在。
沈萱給蘇予安的一支曲子寫了四五十份不同風格的歌詞,精挑細選了十份,最后只發送了一份,發送過去后想拉黑人,結果蘇予安回消息比她動作更快。
蘇予安在微信那頭問:可不可以一直給我寫歌詞?
別人比我寫得更好。
可我只想唱你寫的。
為什么啊?
你覺得這是為什么呢?
沈萱對著這句話想:你看,你推拉卻不承認,含混又模棱兩可,還是很有偶像天分的嘛,當你的粉絲大可放心,起碼在營業期間,你肯定做不出什么失格的事來。
蘇予安去了北京,后來開始偶爾在一些電視劇或綜藝里露臉,有些討巧的小角色,有不多不少的粉絲,沒什么常年熱搜體質,也沒傳過什么不好的緋聞。
還唱沒唱過歌呢?沈萱高三閉關,所以也無從得知。
★★★★★
后來沈萱考回南方學了醫,每天都是早上起床洗漱,穿著白大褂去教室學習,堪比后高三時代的醫學課程,讓她只要是拿起筆就在寫病理,晚上從實驗室下課穿過小路也想不起“明月別枝驚鵲”這種詩句,算是徹底告別了人設標簽里的“文藝少女”。
她漸漸適應了這樣的生活節奏,也結交新的朋友,參加感興趣的社團,看新上映的電影,在福爾馬林的氣味里數骨頭,在考試周前幾天熬夜寫論文,經常穿過半個城市去那家味道純正的餐館里吃油潑面,也曾和不認識的人在演唱會上吶喊。
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會剝一顆牛奶糖,趁著牙齒還沒反應過來就去刷牙,嘩啦啦的流水能沖淡讓人疼痛的甜意。
她發現二十歲的晚霞也跟十六歲那年一樣,下過雨后潮氣在玻璃般的風中彌漫,冬天里無論有沒有陽光都要自己穿暖,天南海北的人都會在十二月三十一號的第二天一起度過元旦。
大三去醫院實習,護士長剛上高二的兒子放學在藥房里寫作業,沈萱坐他旁邊補實習手冊,冷不丁看見他的英語作文,寫得很爛,通篇的“I think”,也不會用高級詞匯替換。
他低頭的樣子像極了蘇予安,深栗色的頭發潦草柔軟,沈萱看著他寫完,直到護士長下班帶他離開才重新動筆寫自己的筆記。他會不會唱《追光者》啊?沈萱一邊記六號床的瑞舒伐他汀一邊想。
★★★★★★
蘇予安正式出道的時候,沈萱已經快畢業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一刻,沈萱突然覺得,這么多年,男生還是沒怎么變,像那個拉她寫歌詞入伙的好朋友,也像那個別扭自責覺得玷污音樂夢的練習生。她恍然明白,他做偶像演別人的故事,是為了有更大的余地做真正的自己,他用歌手身份重新昭告天下他的理想,也告訴自己沒有出爾反爾。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沈萱一定會在病房里收回那些話,再換成這句:
實現夢想的手段和途徑不重要,走很多很多彎路也不重要,蕩盡不平,熱情長鳴才最重要。
她去搜蘇予安的微博,發現他的粉絲早已經過了百萬,每一條下面都有十幾萬的轉評贊,熱鬧得很。
挺好啊,以后你的笑與歌聲,有這么多人喜歡,你的咳嗽皺眉,也有這么多人關心。
沈萱翹了主任醫師的手術會議跑去看蘇予安的首唱會,上座率蠻高,旁邊的姑娘整場舉著寫了男神名字的燈牌又哭又笑。沈萱遞紙巾給她,她說謝謝,又說她好喜歡他。
沈萱點點頭,平靜地說:“我也是。”
主持人問蘇予安學生時代的過往,企圖給現場的媒體挖點明天頭條的素材,蘇予安好歹也在圈子里摸爬滾打了幾年,不著痕跡地偷梁換柱,最后被逼得狠了,舉著話筒說其實自己從高中就開始追夢,不過只留下了一首歌,是十六歲青春里最深刻難忘的秘密。
主持人問,現在要把秘密說出來啰?那需要準備什么嗎?
他說,一盞燈就行,又開玩笑說,畢竟摸著黑唱我也害怕。
那首歌沈萱聽過調,她填的詞,可她也和在場其他人一樣,是第一次聽到它完整地作為一首歌呈現出來。臺上的少年,從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到穿著高定演出服,臺下的觀眾,從不足百人,到整個場館座無虛席。
追光燈追了四年,現在他的舞臺已經用不著女生去改掉別人的設計,燈光暗下來的時候,沈萱捂著臉,恍惚又有點牙疼。
這下好了,蘇予安是所有愛他的人的云開月明,是雨后初霽,是冰消雪融。沈萱忽然特別想聽他此時再唱一遍《追光者》,這樣她就見過男生在心里所有想象的樣子了——
單獨唱給她的,籍籍無名時的,萬眾矚目中的。
可惜直到散場他也沒唱,這倒沒什么意難平,畢竟他從此是光,再也不用追光了。
沒有《追光者》的話,自然也無需光芒閃爍的眼淚。后來沈萱無數次自問,得到的結果都是,一點也不后悔在十六歲時認識他,不然高中三年的生活一定普通單調又冗長乏味,現在好歹有一首版權不明的歌作秘密,雖然在秘密里她也是無名氏。
★★★★★★★
在你第一次唱《追光者》的時候,我知道以后的漫長歲月里我都會記得你唱歌;在你第二次唱《追光者》的時候,我想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你唱歌;而在你不唱《追光者》的時候,我也不再喜歡《追光者》。
那到底喜不喜歡呢?是不喜歡,還是不能喜歡,還是不想喜歡?
大概是在最無關緊要的喜歡里的最認真的最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