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
1
從黎不想來上自習了。
那時她正在和一道數學題死死糾纏。古怪的函數似乎找來了家族中所有的兄弟姐妹,并聯合了數列、解析幾何甚至平面幾何對她進行圍追堵截。她嘗試換元、畫圖、求導、特殊值代入,求助于小猿搜題、作業幫、阿凡題、學霸君,卻連這銅墻鐵壁的門縫也沒摸到。
絲絲縷縷的情緒,一點點浮上來,不知從哪里冒出一截截黑色的絲絨,織成天羅地網在她的腦中。從黎只覺得天地之間一片混沌,所有的事物都奇異地流動起來,獨留她一人默默前行,劈不開一個前進的方向。
在這時,她聽見右側有輕輕翻書的聲音,和自習室其他聲音比起來,細微得可以忽略,可猝然投入從黎耳中,卻無異于晴天霹靂。
她僵在原地,腦中的混沌剎那間被擊破,漏出半片虛空,直直把她拖入那慘白的境地。
從黎佯裝無意,偏過頭來拿了一本書,眼睛卻極力右轉,風似的掠過了右側的書頁,心口陡然一沉。
沒錯,練習冊翻頁了。
再用余光偷偷瞥一眼身旁正奮筆疾書的人,從黎心頭的無助怎么也遮不住。
右側的女孩神情專注,落筆如飛,一刻不停。一綹黑發垂在她白嫩的面頰上,來不及捋,就任憑它垂在那里。
邵寧。那個比她晚來半個小時的人。那個下筆如飛不懼任何難題的人。那個次次紅榜排名穩如泰山的人。
那個無論她怎么追趕也只能仰望的人。
從黎痛苦地抱住頭,把頭重重地撞在書頁上。
2
夏日的陽光兇猛異常,此時正值正午,陽光更是肆無忌憚地兜頭澆下。從黎一只手打著傘,一只手拿了許多書,小指上還勾了一個塑料袋,在烈日的灼燒下,越發感覺難以支撐。
她看到了小區門口的便利店,松了口氣,把傘放在地上,騰出手來緊了一下書包帶子,忍受著陽光炙烤在皮膚上的灼痛,懊惱下次出門一定要涂防曬霜。想起邵寧白得欺霜賽雪的皮膚,從黎忍不住嘆一口氣。
邵寧,她今天走得好像也挺遲啊。
像是想起了什么,從黎踮起腳向遠方看了看,又抬手看了看表,唇邊飛快地浮起一絲笑意。
12點20了。早一班車子已經開走了吧。
從黎惡意地想著邵寧。邵寧抱著一大摞書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邵寧到家快1點30了。邵寧下午必須趕上2點20的車。
嗯……大概中午,你是沒有我學習時間長的。
一種巨大又空洞的喜悅席卷了從黎全身。她沒有猶豫,拔腿往家里跑。
這多出來的一個小時,要背50個單詞,要做一道數學壓軸題,要整理語言錯題……從黎美滋滋地盤算著,好像看到開年考的年級紅榜中,自己一舉奪魁,把邵寧灰溜溜地踢下去。
她沉浸在這虛幻的自得中,伴著時針的嘀嗒聲,陶醉了很久很久。
3
從黎第十三次看向腕上的表。銀白的指針閑庭信步,優哉游哉地走著,似乎完全體會不到主人焦灼的心情。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講臺上老師慷慨激昂的語調,生生壓住了窗外鼓噪不休的蟬鳴。
“高次線性遞推方程是歷年省賽的一個必考點……”年輕的老師竭力提高嗓門,“必考啊……”聲音顫巍巍地揚上去,揚上去,像是一段圓潤優美的拋物線,直直沖向云巔。
“一,二,三。”嚓。
破音了。
“噗嗤。”從黎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一直在心中默默數著數。果不其然,在他重復到第三遍“必考”的時候,那本就尖細到割人皮肉的聲線終于破開,像那段雙曲線被越扯越長,越扯越長,最終“啪”的一聲斷開,彈到不知道哪朵云上“必考”去了。
無聊地嘆口氣,抓抓頭發,從黎茫然地望向四周,觸到一個個奮筆疾書的背影,又生生彈回來,撞得她眼睛生疼。
沒有人覺得好笑。
甚至沒人抬起忙碌的頭,回過頭來看一眼,這聲從角落傳來的不合時宜的笑。
連老師也沒有。
從黎第一萬零一次后悔自己的決定。明明一個連月考都上不了120分的人,卻非要梗著脖子來聽數競課,她忘不了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厚厚鏡片下閃過的不可思議。“有這份心還是很好的……”他遲疑了一會兒,捏著剛剛出爐的月考成績單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抬頭看了看一臉視死如歸表情的從黎,最終大手一揮,批準了她的申請。
“跟不上不用勉強,畢竟數競不是所有人都吃得透的。”他猶豫了一會兒,給了這樣的叮囑,隨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扯起一點笑補充說,“不要總想著自己的不好,別人有長處,你也有不是嗎。你的語文、英語每次能給你撿多少分回來啊。”
從黎懊惱地抓抓頭發,扯痛了頭皮,也扯回了思緒。她暗恨自己太笨,對數學一竅不通,暗恨自己除了走神和聽老師破音什么都不會,滿懷怨懟地瞪著題目,還沒搞明白題目在說什么,忽然看見前方有人舉起了手。
邵寧。從黎的眼睛瞬間睜大,丟下題目盯向前方。
老師滿面笑容地走下去,俯下身子,聽邵寧低聲說著什么。從黎豎起耳朵仔細聽,奈何離得太遠,只有幾個破碎的詞語遠遠傳了過來。“求極限……”“換元……”
聽都沒聽過啊。
從黎重重地嘆了口氣,放棄了聽下去的打算。她看著面前如何嚼也咬不爛的題目,沮喪地垂下了頭。
對周圍人,她一直打著“搞競賽,沖自招”的名頭,贏來一片夸獎和無數句“太厲害了,好好搞”,讓她飄飄然如在云端,好像自己擠出大把時間真是為了這么一個高尚的念頭。
可現實的冷水兜頭澆下,從黎才清楚地聽見心底的吶喊:
只是因為邵寧啊。
她無意中得知了邵寧在年級的數競班里上小課,立即買了教材后又找班主任批了條子。每周抽出10個小時上課,課后做題,明明很多都聽不懂,明明第一堂課都上得稀里糊涂,可看邵寧如魚得水對答如流,心頭的火苗越燒越旺,非要鉆出個所以然來。
一切的一切,只是不想落下邵寧一步。
“好,同學們啊,剛剛邵寧同學和我交流了一下,她發現了一個更好的方法去解上一題,下面,我們一起來看一下……”
從黎糊里糊涂地攤開剛剛講過的題,忙不迭地扔下老師在黑板上的思路,心里哀嘆著這些題一道也沒弄懂,今晚又不知搞到幾點,而原本計劃的英語專練和理綜卷子又泡湯了……
心里如同糾纏著一團亂麻,從黎煩躁地戳著紙張,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原本的生活被疾馳而來的數競撞了個七零八落,自己逆風狂奔,卻被一地的碎片扎破了腳,鮮血一滴一滴地流下來……
她忽地抬起頭,直直看向前方奮筆疾書的邵寧。
此刻,她從心頭紛亂中窺得一線生機,遙遠的虛空中似有一聲悠長的嘆息。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所有的事都跟在別人后面,所有的決定能輕易改變,如同一只提線木偶,張牙舞爪,肆意凌厲,仔細一看卻發現頭頂被根根細線所縛。
從黎惶然望向四周,稍一錯神,拉拉雜雜的心思如潮水一般呼嘯而來,直直把她撞翻,如同手執燭火于默然沉寂中奔跑,火光顫顫巍巍,只見得腳下微芒一片,抬頭遠眺卻跌入一片黑暗,有什么張開了微藍的瞳孔,問得心兒抖縮懸成一線,頓足徘徊,不知去往何方……
4
越心煩的時候,從黎越喜歡上QQ,指頭撥動,一行行新鮮得似乎還帶著口中熱氣的話語傾瀉而出。有竹筒倒豆子自己滾下來的,梗著脖子半天才掉一個字的,也有藏在一大片圖畫后,猶抱琵琶半遮面的。
朋友圈是一個人性格的縮影。平時不能說的,不敢說的,似乎隔了一層屏幕就能肆無忌憚,這讓從黎時時有踩到別人尾巴的快意。畢竟,發朋友圈的時候,一定沒有學習。
指尖點向了“特別關注”。頭像是一個褪了色的P大校徽,溫潤富麗的神態因這灰暗的顏色多了幾分堅定,幾分冷酷,幾分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決心。
“高三我會斷網。一定要上P大!”
“啊?那別人有事找你怎么辦?別人會不會說你只會學習啊什么的……”
“我不想在乎這些。如果連一個小小的決定都要看別人的眼色行事的話,未來這條路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走下去。”
一個月前的聊天記錄戛然而止,停在一個干巴巴的句號上。那天的窘態又撲面而來,她想向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說些什么,說說自己覺得前途灰敗,心頭一團亂麻……
可她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從黎太了解她的脾氣。兩年前升高中時,原本和從黎一起考入市重點尖子班的她毅然回頭準備中考,想遠程去省內最好的高中和各路精英對抗。
“何苦。”從黎完全理解不了好友的想法,“萬一考不上S中,市里面的高中又上不了尖子班了,豈不太可惜?而且市前幾名也都留了本市啊……”
“我不想因為別人的舉動影響我的行為。你知道嗎,我想上S中很久了,這次恐怕是我離她最近的一次,我不想放棄。”
“還有,我相信我自己。你不相信我嗎?”好友慧黠又堅定的眼神如同一根細針,一下子戳破了從黎鼓脹酸澀的心房,將其中的欣喜自然和一點點驕傲放走,只留下茫然、無措和一點點沉思。
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從黎閉目,任翻滾的情緒兜頭澆下。
“Be yourself。”一行簡明靈動的英文閃現在她的眼前。
從黎飛快起身,拉開柜門,在最底層的盒子中找到了一張泛黃的花紙。
眼角漸漸濕潤,她顫抖著打開,如同打開了記憶長河中最馨香明朗的一卷,兩個小小的女孩手拉著手向她跑來。
“小黎,我想當個科學家,我想我一定能辦到,你呢?”
“我,我還沒想好,你當科學家,我也當科學家吧。”
“哎,可別這樣。既然你想不出來,我幫你寫一下吧。不許偷看!”
……
原來,你一直想說:
我希望你成為真正的自己。
從黎長出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翻滾如潮水般的心境。她好像聽到遠方濃翠處,有人分花拂葉而來,笑聲朗朗。
“你偷看了,該罰該罰!”
她閉目,淺笑。
好,該罰。
5
“從黎!”一道平靜的女聲打斷了從黎的思緒,擋住了盛夏濃烈的陽光,在書桌上打下一道陰影。
是邵寧。她捏著幾張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沖自己笑。
“噢,噢,我,那個,有事嗎?”乍一回神,從黎有些結巴。雖然心理建設了很長時間,在面對這個一直以來視為勁敵的人時,她還是有點別扭。
“是這樣的,剛剛老師卷子講得太快,有好幾個語法點我都沒記下來。我想來想去,班里也就你英語最好,就來請教請教。”邵寧靦腆一笑,“不過還是有點麻煩你了……”
“不不不,沒事沒事。我正好有幾道數學題不會,想去請教你呢。”心里的別扭消除了,從黎的膽子也放開了。她索性掏出幾張試卷,“就這個,還有這個。哎,我可實話告訴你,老師講的我真沒怎么聽懂,看你學得這么好,真羨慕死我了……”
“別這么說,我才一直羨慕你呢。整個理科班雙語比你好的又有幾人,到最后理綜和數學都差不多,不就靠雙語拉分了嗎。”邵寧語氣真誠不似做作,明麗的雙眸如同春日的暖陽,直直射進從黎心里。
從黎看著她,唇角彎起了一個流暢的弧度。
她不知道是否邵寧也曾視她為對手拼命防備,也不知道別人會不會抱著同樣的心態窺探著自己的生活,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超過邵寧的一天。這一切都不想去在意了。她只覺得心頭盤旋的迷霧被擊碎,而今碧藍如洗,是從未有過的流朗、明凈。
從黎望向窗外的天空。八月的夏陽清冽如酒,把天空淘洗得一塵不染。在空調房里吸足了冷氣,難免開出幽冷的花。該時不時到陽光下走一走,滿心溫暖,結出明凈飽滿的果實。
明天別去上那個競賽班了。從黎暗想,好好把基礎捋一捋吧,這才是真正適合自己的。
她好像聽見了遠方輕快的笑聲:“不錯啊,小丫頭。”
從黎笑了,她很想再上一回QQ,敲敲她的頭:“什么時候回來找我?”
然后?
然后關閉朋友圈,收好自己的眼睛,只關心糧食蔬菜,喂馬劈柴。
最后,找一所向陽的房子,四面通透,要有薄陽,冬觀素雪。只盼呼嘯的風聲帶來遠歸之人的只言片語,不去想穿過重重樓閣,揪揪別人生活上的毛。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