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翔鷗
第一次見到長在枝上的棉花,是很久以后,在江南了。奇怪的是,明明第一次見,我卻有種久別重逢的奇妙感覺,仿佛見到了一位故人。
那是一個平常的夏天。“哎,你這孩子干什么去?”“不用你管!”媽媽被我狠狠甩在身后,我在擁擠的車廂里左沖右撞,終于到了人較少的車廂連接處,蹲下來生悶氣,想著本應有的座位。
“小姑娘一個人?”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我心里陡然一驚。循著聲源看去,一張爬滿皺紋的臉闖入視線。臉部輪廓硬朗,刀刻似的;膚色黝黑又泛著紅,是經年的曬傷。
那是一個維吾爾族中年男人,體格高大,他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正盯著我。我的心里頓時閃過無數拐賣兒童的案例,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媽媽,可又想到我在跟她鬧別扭,便收回目光,低頭不語。反正在火車上,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他放慢語速重復了一遍,我點點頭。
“哎呀,一個人可不安全,你去哪?”他的語氣在我聽來未免有些假裝的擔憂。我沒有答話。
“應該是去烏魯木齊了。你一個人,去找親戚嗎?”
“不是,去上學。”也許是他喋喋不休的樣子讓我想起了爸爸,我竟不假思索地糾正了他。
得到我的回復,他看起來高興極了:“上學好啊,上學好啊,上學……”突然他的音調降下去了,他的視線投向窗外,不知想起了什么,似乎有些懷念。他又輕聲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
他不再開口,我也樂得清靜。不知過了多久,火車到達鄯善。人群像被投入了一顆大石的湖水一樣,驟然翻涌起來。我想順著人流離開這里,卻反被人群挾住,推向車門。
眼看我就要被擠下車了,一雙手從肩與肩的縫隙中鉆出,緊緊拉住了我。
那是一雙長滿老繭、觸感粗糙的手,我突然想起了媽媽,她的手,是否也這樣飽經風霜呢?“人太多了,小姑娘還是不要亂跑了。”依然是沙啞的嗓音。我低著頭回到先前的位置,他也坐了下來。
“我不去烏魯木齊。”他突然又開口說道,“我從烏魯木齊轉車,然后到伊犁。”
“伊犁?去伊犁干什么?”伊犁,多遠的地方啊!
“摘棉花。”
“可這時候晚了吧。”我脫口而出。
他的神色驟然暗淡:“是的,家里有點事,耽擱了,不知道還趕不趕得上。”
我懊悔于自己的口不擇言。能讓他耽擱的,怕是只有今年的大旱了。
我家的葡萄藤也旱死了,媽媽為此焦頭爛額,這才沒買上坐票。我幫不上什么忙,卻還和她慪氣。她很失望吧?我感到一陣傷心。
我們都沒再說話。時間懷著心事,走得比往常快很多。列車員的大嗓門打破沉默:“烏魯木齊到了,終點站,下車了,下車了啊。”
“我幫你提吧。”他提起我的背包,站在我身后。這時,我看見母親撥開重重人群,快步走向我。“你這孩子,不知道我多擔心你嗎?”她警惕地看著男人,一面從他手里奪過我的包,一面生硬地說,“謝謝啊。”
男人看看母親,又看看我,了然的神色浮現在臉上。“一個人”的謊言不攻自破,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下車時,我聽見他在背后小聲說:“我女兒想來烏魯木齊上學,為了給她攢學費,伊犁再遠也要去的。”我腳步一頓,是了,孩子,只有孩子才是父母遠行最堅定的動力啊!我回過頭,他笑了:“好好讀書啊。”我鄭重地點點頭。
“阿滿,怎么還在那兒啊!”母親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
我轉身跑向母親,將手塞進她掌心。她一愣,也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你這孩子,可別再亂跑了啊……”母親的手干燥而溫暖,那絮絮的嘮叨里,都是關懷。
陽光蓬松地籠罩著前方的道路,照亮一些久被忽視的角落。
摘棉花的人啊,給不了孩子太多,但他們把摘下的棉花還原成陽光,帶到遠方,也帶回家。(指導教師:甘健)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