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的溫柔

顧清冬

夏日轉眼只剩一個尾巴，難耐的酷暑不再，偶爾還會有涼風吹來。這是一節自習課，老師沒有來，同桌低著頭在和老師新講的難題作斗爭。我也是在不經意的抬頭間才注意到窗外的那棵樹。

那棵樹應該有些年頭了，枝干粗壯遒勁，因是夏天，滿樹濃綠。午后的陽光挑著縫擠進來，明媚卻不刺眼。外面起了一陣風，陽光被揉碎，跟著樹葉一齊晃了起來。那一瞬，我看得有些出神。

姥姥的村莊里也有這么一棵樹，歷經了漫長歲月的老樹，會對雨露陽光溫柔地招手，年輪和枝干的紋理記錄了人們如水般的生活時光。

我猶記得，那是個夏日的早晨。山里的空氣一向很好，早上更是有著獨有的清冽，不冷，使人感到格外澄澈。勞作了一天的人家多數還在睡夢中，我卻難得地起了個大早，走出小院四處溜達。

出了小院，往外望，可見一座不算遠的山，那山還披著一身夜色，雖朦朧卻也可見輪廓，顯出些許沉暮的綠來。

轉身向著鄉村的街上走去，入眼便是那棵樹。我尋了一個舒服的地方坐下，準備好好享受一下這難得的靜謐。初升的朝陽披著萬道霞光，染亮了這條街。往東方望去，是燦燦的金色，只覺得有個十分亮堂的光團在移動。我有些訝異于眼前的壯麗。過了一會，光漸漸柔和起來，遠處的那棵老樹也跟著顯出輪廓，但仍有些暗，看不真切。等到太陽徹底上移，那棵老樹已然挺拔在了那里。那曾是兒時我和小伙伴最喜歡的地方之一。

幼時的我全然沒有女孩的安靜，一有伙伴來叫我，我便一整天不著家。和女孩子們在那棵樹下跳皮筋，和男孩子們舉著自家用木頭削成的刀和劍，繞著樹亂跑，在獨屬于我們的江湖里肆意地快意恩仇。每到吃飯時，姥姥便會朝大樹的方向喊我的乳名。我還沉浸在嬉戲的快樂里，哪里顧得上吃飯。等到姥姥實在喊得不耐煩，我才磨磨蹭蹭，拖沓著腳步，極不情愿地跟著她回到家中。往往匆匆吃上幾口，就又跑出去了。那時總覺吃得慢了，會錯過很多有趣的事，而且玩耍怎能缺了我這名大將。在那棵樹下，我留下了我最純真的童年，調皮搗蛋，其樂無窮。

晚飯后是街上最熱鬧的時候。山里人的飯很早，往往在天還很亮的時候就已吃完了晚飯。時間過得太慢，往往無事可做，于是每天飯后的閑談是絕對不可缺席的。而且人們通常不滿足于自家的小院，幾乎家家戶戶在吃完晚飯后都要到街上去，分坐在不算寬闊的小街兩旁，漫天閑談。勞作了一天的疲累，在這個時候卸下，人人變得溫柔可親。

在這無數的夜晚，夏天的夜晚是頂紅火的。因為天氣悶熱，人們通常會選擇坐在較為涼爽的樹下，碰上哪天有興致，攛掇上一群人，打上幾回撲克，這樣的事情再常見不過。于是在這個時候，老樹成了人們最優的選擇，它枝繁葉茂，慷慨包容，能夠蔭蔽更多的人，給更多的人帶去清涼。在那棵樹下，人們消磨閑來無事的無聊時光，在這樣緩慢流淌的日子里不自覺地享受著老樹的美好。

但老樹，終究是要更老的。

它逐漸腐朽、枯敗，無法再以全部生命的熱情去接納每一個人，無法再慷慨地用深綠的枝葉去招呼每一個人，也無法再溫柔地陪陽光與風起舞，陪夏雨玩耍，陪冬雪說悄悄話，它在最后的生命里獨自凋零。

后來，村里親切的石頭路被平坦厚重的水泥路代替，就連一直潺潺的小河也被冰冷的磚塊束縛成了一道細細的水流，曾經的清澈透明現在只余一片渾濁。不知道住在河里的水蝸牛是否來得及搬家，搬了家它又能去哪呢？曾經無處不可去的小山村變成了無處可去。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當水泥路鋪到老樹面前的時候，小村的人選擇了留下它。它仍然站在那里，像個垂暮的老人，慈愛地看著熟悉的人來來往往。小孩歡笑著朝它跑過去，親切地抱住它的枝干，大人們仍然坐著陪它嘮家常，會在它身邊卸去生命的鋒利，變得自由舒暢。

我想，這是小村人們能夠給予老樹的最后的溫柔，也是能夠給予過往生活的最后的溫柔。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