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與策蘭”
——戰(zhàn)后德國藝術與詩歌互文性研究

張潤

（中國美術學院 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杭州 310002）

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于1945年3月8日出生于德國西南部小鎮(zhèn)多瑙埃興根（Donaueschingen）——一個在二戰(zhàn)中幾乎被摧毀的城鎮(zhèn)。而相隔僅數月，由納粹元首希特勒締造的德意志第三帝國即在盟軍的炮火聲中宣告滅亡。作為在滿目瘡痍的戰(zhàn)爭廢墟中成長起來的德國新表現(xiàn)主義藝術家，基弗不可避免地加入到對納粹歷史進行反思的行列中，并以其廣博而豐厚的學識，大量借用圣經文本、猶太教神秘主義、北歐日耳曼神話傳說、德國現(xiàn)象學哲學以及德語詩歌作品中的元素來訴說戰(zhàn)爭賦予歷史和民族的災厄，以及納粹時代遺留給德國文化的創(chuàng)傷性經驗。他的作品宏大，深邃，具有強烈的震撼力和豐富深刻的內涵，因其藝術作品所表現(xiàn)出戰(zhàn)爭廢墟般的“殘余美學”及其與戰(zhàn)后德語詩歌之間的互文關系而被譽為“成長于第三帝國廢墟之中的畫界詩人”。

一、基弗藝術作品的文本探源

基弗作品中的文學性是顯而易見的，這或許與他曾經夢想成為詩人這一未盡的愿望有關，從他的藝術作品中隨處可以辨認出他對于諸多詩人、小說家、劇作家甚至哲學家的指涉。而在基弗眾多藝術作品的視覺圖像背后，一直隱現(xiàn)著一位猶太詩人的身影：保羅·策蘭（Paul Celan）。策蘭出生于羅馬尼亞的德語猶太家庭，其父母相繼于納粹集中營中被迫害致死，他本人也歷經了繁重苦役與輾轉逃亡，并在1948年以《死亡賦格》①（Todesfuge）一詩震驚戰(zhàn)后的歐洲詩壇，該詩遂成為戰(zhàn)后歲月中的“時代之詩”，策蘭因此也被譽為“繼里爾克之后最有影響力的德語詩人”。

…………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們夜里喝你

我們中午喝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我們晚上喝早上喝喝了又喝

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他用鉛彈打你打得可準了

有個人住那屋里你的金發(fā)喲瑪格麗特

他放狼狗撲向我們他送我們一座空中墳墓

他玩蛇他做夢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你的金發(fā)喲瑪格麗特

你的灰發(fā)呀書拉密斯②

策蘭于1952年在西德四七社③文學年會上朗誦此詩，并將其收錄于同年正式出版的詩集《罌粟與記憶》中。作為策蘭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的“罌粟”有別于一般的植物，因為從這種催生記憶和語言的夢幻之花中可以提煉出鴉片，而鴉片則是一種用于麻醉與鎮(zhèn)痛的物質。它暗指苦役集中營中的策蘭只得依賴詩歌與幻想才能克服流放、孤獨以及對死亡的恐懼。詩集中的“罌粟”因而隱喻著借助精神鴉片才能夠使記憶麻木，從而忘卻生離死別的痛苦。

此外，一戰(zhàn)期間，紅色罌粟花曾是第一批在法國與比利時邊境荒蕪的戰(zhàn)場上盛開的植物，戰(zhàn)爭中因此流傳著罌粟花鮮紅的花瓣是被長眠于地下的陣亡將士鮮血染成的說法。正如加拿大軍醫(yī)約翰·麥克雷中校（John McCrae）于1915年在掩埋犧牲戰(zhàn)友后創(chuàng)作的《在佛蘭德斯戰(zhàn)場》一詩所言，“在佛蘭德斯戰(zhàn)場，罌粟花隨風飄蕩”，該詩以死者口吻的警句結尾，“若你背棄了與逝者的盟約/我們將永不瞑目/縱使罌粟花依舊綻放/在佛蘭德斯戰(zhàn)場”。象征著紀念亡靈與遺忘痛苦的“罌粟”與記憶在此形成了雙重的對位關系。作為納粹集中營幸存者的策蘭也想忘卻痛苦，他需要在奧斯維辛的生死永別之后克服悲傷、繼續(xù)流亡。因此，“罌粟”作為麻醉鎮(zhèn)痛記憶的良藥，遂成為策蘭詩歌中的重要文本符號。

基弗創(chuàng)作于1989年的裝置作品《罌粟與記憶》（圖1）便直接取名自策蘭的詩集。藝術家特意使其作品與策蘭詩集名稱重合，以再現(xiàn)式的作品標題構筑起歷史的時空隧道，使作品的圖像符號指向策蘭的詩歌文本，并借助策蘭的文本符號來打開塵封已久的歷史記憶。一架由藝術家用鉛皮鍛制而成的飛機模型構成了這件裝置作品的主體部分，兩側機翼上堆放的厚重鉛皮書中夾放著干枯的罌粟花莖。作品中金屬鉛材的運用隱含著某種歷史寓意，這種灰燼色的重金屬曾在二戰(zhàn)中被廣泛用來制造殺傷性武器。這不禁讓觀者聯(lián)想到策蘭《白楊樹》一詩中的那句“我母親的心臟被鉛彈撕裂”，直指人心的詩句讓人悚然感受到納粹作為殺人機器的冷血。這架承載著“歷史文本”的鉛制飛機如同“思想的物質”，藝術家借助它引領觀者飛臨“歷史的現(xiàn)場”。

二、策蘭賦格文本的多重隱喻

讓我們將視線再次聚焦于策蘭最重要的詩作《死亡賦格》，該詩首次在羅馬尼亞發(fā)表時名為《死亡探戈》，后來被作者更名為《死亡賦格》（Todesfuge）④。“Todesfuge”是策蘭首創(chuàng)的復合詞，詩人將“todes”與“fuge”合而為一，使兩者不可分割，卻充滿著對抗的張力。這一改動不僅將納粹集中營里的屠殺罪行與精致而高雅的賦格音樂并置而觀，而且將其與作為德國文化象征的賦格藝術大師巴赫⑤聯(lián)系在一起，詩歌的標題首先便深刻地諷刺了文化高度發(fā)達的德意志民族其殘暴的另一面。

而首句“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作為后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頭韻，成為全詩的核心意向。“黑色牛奶”這一隱喻令讀者十分驚駭，因為乳白色的牛奶本是生命之源的象征。猶太教典籍《舊約全書》中就曾多次提及乳養(yǎng)，而圣地迦南作為耶和華賜予猶太民族的“應許之地”，更是被描述為“流淌著奶與蜜”的樂土。然而，策蘭在其詩文中，卻通過矛盾的并置將牛奶“哺育生命之源”的意象反轉為致命的黑色毒汁! 這種鮮明的對比與反差不僅是對納粹罪行的控訴，更是從根本上動搖了人類對于作為生存價值之文明的信念，它迫使我們思考先進的文明如何會驀然反身與生命為敵。

熟悉復調音樂的讀者必定知曉賦格曲最重要的寫作技巧即是對位法，樂曲的聲部間錯置循環(huán)，復調層層遞進，主題與對題相互追逐。賦格音樂在18世紀的巴洛克時代進入鼎盛時期，由音樂巨匠巴赫譜寫的賦格曲因構思精巧、旋律流暢，顯示出其卓然超群的對位技巧，并蘊含著深刻雋永的內在哲理，他所創(chuàng)作的《賦格的藝術》也因而成為對位法的典范。

“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作為《死亡賦格》中的插句在后半部進入，反復出現(xiàn)，層層推進，意指這位來自德國的賦格藝術大師所演繹的不再是充溢著神性的美妙和聲，而是一部陰森恐怖的死亡樂章。同時，策蘭在詩的不同段落分別以“地上”與“空中”、“金發(fā)”與“灰發(fā)”、“瑪格利特”與“書拉密斯”等詞語的對仗彰顯出其作品中的多重對位法。

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你的金發(fā)喲瑪格麗特”與“你的灰發(fā)呀書拉密斯”則構成了整首詩中最具象征意味的對位句式。對歐洲文學名著稍有了解的讀者便不難發(fā)現(xiàn)，瑪格麗特，并非普通的德國女子姓氏，而是借用了著名作家歌德的詩劇《浮士德》中為愛情所傷的女主角之名，天真、善良、純樸的瑪格麗特是德國民眾心目中完美日耳曼女性的化身。而書拉密斯，則取自猶太教最重要的典籍《塔納赫》中古猶太國王所羅門所鐘愛的女仆之名，她的形象在《舊約·雅歌》中曾多次出現(xiàn)。在逾越節(jié)⑥讀經時，烏黑發(fā)色的書拉密斯是猶太人重返家園的保證，因而化身為希伯來民族的文化符號。

值得注意的是，在德語原詩中，策蘭并沒有采用慣常的“grau”（灰色）來描述書拉密斯的發(fā)色，而是使用“aschen”（灰，灰燼，遺骸）一詞加以形容④。詞語的替換陡然增添了凝重的情緒，讓人不禁聯(lián)想起納粹死亡集中營中冒著滾滾濃煙的焚尸爐景象。而作為“aschen”對位的則是“golden”一詞，“金發(fā)”作為北歐日耳曼民族在生物學上的重要標記曾被納粹用于種族優(yōu)越論的宣揚，在“你的金發(fā)喲瑪格麗特”的詠嘆中不僅充斥著令人肉麻的羅曼蒂克，同時也昭示了納粹式的種族自我膜拜，他們試圖通過對“劣等民族”的屠戮來建構本民族的日耳曼神話。

兩種頭發(fā)的對位在該詩中因而有了不同尋常的意指，它們各自象征了兩個族群截然不同的命運結局。兩種發(fā)色即兩種宿命相互映襯，讀起來攝人心魄，令人嘆惋。詩人運用賦格藝術獨特的對位技巧，傳遞了不同藝術語言之間的通感，將人類與生俱來的族群烙印問題推到了造物主面前，從而使文字本身獲得更為震撼人心的力量。

你的金發(fā)喲瑪格麗特

你的灰發(fā)呀書拉密斯

詩的末端并置呈現(xiàn)的對位句式將兩個族群之間命運的不公更為尖銳地提到上帝的面前。兩者間的界限與對峙以近乎悖謬的方式突顯出種族之復調音樂中“不可調和的和弦”。詩的結尾將賦格藝術的文學張力⑦推向了極致。作為詩歌文本的《死亡賦格》從古老傳統(tǒng)的音樂形式中汲取靈感，繼而又深刻地影響了戰(zhàn)后時期的德國藝術。

三、視覺圖像與詩歌文本的互文性

基弗以《金發(fā)的瑪格麗特》為題的系列作品可以說是對策蘭《死亡賦格》的互文回應。正如瑞士學者安德烈·勞特溫（Andrea Lauterwein）所言，“詩人靈魂般的存在總是與畫家如影隨形，并始終指引著他繪畫的方向”⑧。這種繪畫與詩歌的互文性體現(xiàn)在基弗1981年創(chuàng)作的《金發(fā)的瑪格麗特》（圖2）中，整張畫面以一望無盡的荒蕪田野作為背景，題寫于其上的是“Dein goldenes Haar Margarete”。這種對策蘭詩歌文本不加修飾的直接引用方式常見于基弗的繪畫作品中，它作為藝術家在視覺圖像中點題的重要手法由來已久。引文下方一束粘在畫布上的金色麥稈占據了畫面的視覺中心，它的顏色、形狀與輪廓無疑是對金發(fā)瑪格麗特的特征提取。基弗以畫筆勾勒于其后的黑色輪廓更加強化了麥稈所表征人物的實體陰影效果，它的凝重更加襯托出覆于其上的縷縷金發(fā)。

“金發(fā)瑪格麗特”身后的荒蕪田野意象更是耐人深思，它與金色麥稈之間存在著內在的因果聯(lián)系。“田野”對于德國文化而言至關重要，它不僅是世代德國人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更是孕育出浪漫主義文化傳統(tǒng)的土壤。德國傳統(tǒng)的田野風景畫因其樸實、厚重與內斂的氣質而被視為“德意志靈魂的自我畫像”。然而，基弗畫作中的田野卻是荒蕪衰敗的，它讓人聯(lián)想到艾略特⑨《荒原》中揭示出的西方世界的集體精神幻滅，同時也似乎諷喻了戰(zhàn)后德國納粹政權的徹底衰落。田野中深重的黑色犁溝如同策蘭長詩《緊縮》中“黑色的田野”一句視覺化的局部放大，它仿佛呈現(xiàn)出民族文化的沃土被反復耕種與蹂躪之后的貧瘠與難以自愈的傷痕。浮現(xiàn)于荒野之上的金發(fā)“瑪格麗特”在納粹政權的風雨飄搖中，已淪落為形同軀殼一般的稻草人偶，她終將難逃被死神之鐮刀收割的命運。基弗的《你的金發(fā)喲瑪格麗特》可以說是一曲帶有反諷意味的德國浪漫主義文化理想的挽歌。

與《金發(fā)的瑪格麗特》系列同期創(chuàng)作的還有《灰發(fā)的書拉密斯》系列作品，藝術家手寫的“Sulamith”字體頻繁地出現(xiàn)在其作品中，只是與之對應的視覺圖像更迭而多變。在這幅《你的灰發(fā)呀書拉密斯》（圖3）中，彌散的余燼覆蓋在焦灼的荒野上，“Dein aschenes Haar Sulamith”題寫于畫面遠處的天空中，畫面近景中火的痕跡與凝重的色調讓觀者再次想起了納粹焚尸爐中燃燒的烈焰。藝術家呈現(xiàn)給觀者的只是書拉密斯如同灰燼般散落的頭發(fā)，甚至看不到她的面容，選擇相同的視角與同樣的構圖意在凸顯出“灰發(fā)”與“金發(fā)”的對比關系，這便是基弗從策蘭的詩歌文本中汲取的對位法則。

>圖2 安塞姆·基弗《你的金發(fā)喲瑪格麗特》，布面油彩、感光乳膠、稻草，130cm×170cm，1981年

>圖3 安塞姆·基弗，《你的灰發(fā)呀書拉密斯》，布面油彩、感光乳膠、稻草、灰燼，130cm×170cm，1981年

結語

策蘭于半個世紀前寫就的詩歌結尾意味深長，正如阿甘本⑩在《詩歌的終結：詩學研究》中所言，“詩，是一種延長的猶豫，在聲音與意義之間”11。“瑪格麗特”與“書拉密斯”作為“記憶的姐妹”交織在戰(zhàn)后德國的文學與藝術中，由她們所譜寫的“賦格樂曲”形成了德國文化記憶中的回憶波長，并持續(xù)地激蕩出時代的回響，引領人們去探尋那段痛苦的、謎一樣的歷史記憶。■

注釋：

①出自《罌粟與記憶》，作者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德國猶太人，詩人。父母相繼死于納粹集中營，策蘭于友人掩護下逃生，1970年死于投河自盡。《保羅·策蘭詩選》第64-65頁。

②〔德〕保羅·策蘭.保羅·策蘭詩選[M].孟明，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64-65.

③由漢斯·維爾納·里希特于1947年發(fā)起的德國作家團體。

④ 王家新.“你的金色頭發(fā)瑪格麗特”——德國藝術家基弗與詩人策蘭[J].青春，2012（4）：61-67.

⑤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巴洛克時期的德國作曲家。

⑥ 舊約逾越節(jié)：猶太人最重要的上帝的節(jié)期，紀念猶太百姓在先知摩西的帶領下從埃及為奴之地得到解放。

⑦ 文學張力：最初于1937年由艾倫·退特提出，主要指詩中內涵義與外延義的同時存在，矛盾對立因素的有機統(tǒng)一。

⑧ Andréa Lauterwein，Anselm Kiefer/Paul Celan，Thames &Hudson，2007.

⑨ 托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英國詩人、劇作家和文學批評家。

⑩ 吉奧喬·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 ），意大利維羅拉大學美學教授。

11 Giorgio Agamben.The End of The Poem ：Studies in Poetics[M].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