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時期中俄媒介交往探析

□ 鄭達威 張 婷

一、研究緣起

中國古代的國家交往可以簡單二分為華夏內部與周邊民族。從史料記載來看，夏商周三代在軍事、政治、經濟等方面都有兩種交往同時存在，包括華夏部落之間的融合與華夏部落對周邊的征服，比如東夷、山戎、赤狄等皆為華夏對周邊的稱呼，后來這些民族成為華夏民族的重要族源。從漢代開始就有關于日本的記錄，最早將日本納入東夷序列，比如《后漢書·東夷傳·倭》《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倭人》《晉書·東夷傳·倭人》《宋書·蠻夷傳·倭國》等。隨著對日本的認識深入，隋唐之后開始將“日本傳”單列，以此區別于周邊民族，逐漸將其視為外國。另外，起自西漢的陸上絲綢之路以及興于唐宋的海上絲綢之路，開啟了與中亞、西亞、東南亞、南亞乃至歐洲的交往，這種交往以通商關系為主流，區別于中國與周邊的宗藩關系。

近代之前中國與外國的全面交往始于元代，成吉思汗統一蒙古高原之后，發起主要向西方的領土擴張，前后歷經三次大規模的西征，最遠到達歐洲腹地的多瑙河流域。到了元世祖忽必烈時期，元代控制了幾乎整個亞洲及俄羅斯局部，諸多外族與外國在名義上與中國同屬一國，這種交往雖然遍及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但卻局限于元代對諸國的統治與壓迫，其間的中俄交往最具代表性。中俄之間的交往源遠流長，可以明確考證，中俄正式建立聯系始于元代，明代停止交往約200年之后，俄羅斯在明末清初再次與中國發生聯系，直至今日。近代以來的中俄關系紛繁復雜，首先是帝國主義對半殖民地的侵略，然后是同志加兄弟般的友誼，接著是中蘇反目，最后是當前的“中俄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

中俄關系包含了國際傳播、文化傳播、周邊傳播等各種類型的交往活動，尤其在當前“一帶一路”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導下，中俄關系成為學術研究的重要領域，具有極強現實價值的傳播學研究自然不能缺席。當前傳播學的研究成果集中于中俄媒介交往、中俄新聞比較、中俄媒體合作、中俄文化交流等方面，還有一些專門針對俄羅斯傳播現象的研究，其間多有針對中國問題的現實觀照，也可算作中俄關系范疇。在中俄關系的傳播學研究已經全面展開之際，很有必要梳理中俄交往的歷史過程，鑒于當前中俄關系史的研究主要以近代之后的國際關系為主，更有必要從源頭梳理元明清時期的中俄交往?？紤]到中俄關系的復雜性，以傳播媒介為考察對象，從媒介交往的角度能夠兼顧研究標準的統一性與研究范圍的多樣性。

二、媒介分類

本文將元明清時期界定為從13世紀的蒙古西征到19世紀中期的鴉片戰爭。中俄之間的交往在元明之際時斷時續，清代以來則一直保持聯系。橫跨600多年的相關史料分布不均，元明時期記載簡略，清代之后記載詳細，一時難以全面闡述中俄之間的媒介交往。本文立足于媒介交往的類型劃分，以此作為中俄媒介交往研究的起始。綜合相關史料與已有成果，元明清時期中俄之間的媒介交往可以分為政府、民間、傳教士三個層面，分別對應文書與信件、榷場與貨物、學校與圖書三種媒介類型。

（一）文書與信件

如果從口語媒介、文字媒介、印刷媒介、電子媒介的分類標準來看，政府層面的文書與信件是最典型、最繁多的媒介交往。從元代開始，統轄欽察汗國的拔都將控制范圍擴大到羅斯諸國。他把薩萊作為國都，“他將特惠文書、詔敕賜給魯迷、敘利亞等國的算端；到他那里朝覲的人，無不受賜而歸”①，其中一個羅斯諸國的阿美尼亞人就從蒙古大汗那里獲得過享有特權的文書。這種文書屬于自上而下的權力任命，是一種體現階級不平等的交往方式。拔都將欽察草原的“世襲領地與公國發還給每個人，并頒發給他們文書（詔敕），誰也不敢違抗他的意志”②。即使是名曰“協議”的官方文書，也能體現欽察汗國與羅斯諸國之間的不平等關系。比如1388年德米特利·伊萬諾維奇·頓斯科伊大公同其堂兄弟弗拉基米爾·安德烈耶維奇簽訂的協議書上說：“貢稅使將在城市、鄉村和畜棚征集的東西繳到我的庫里來，由我上繳?！雹圻@是負責征集大汗“出巡費”的大公在向其他的王公們收稅。不止是官方文書，哪怕是信件也能體現出等級差別。13世紀，中亞與中東地區的外交文書都是用蒙古語寫的，“1283年一批使者（欽察法乞黑）帶著金帳汗脫脫蒙哥的信件到埃及來覲見算端，這封信先用蒙古文寫成，再用阿拉伯語譯出”④。

17世紀之后，中俄關系有所改變，統一之后的沙俄擺脫了蒙古的控制，開始與中國平等交往。在沙皇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時代的外務衙門的檔案里發現過兩封國書，分別是1619年與1649年俄國遣使來華之后帶回的官方書信。前者是萬歷皇帝告知沙皇：“爾等既為通商而來，則通商可也……爾等如攜有國書前來，朕即命以上賓相待?！雹莺笳呤恰爸袊f歷汗之子朱皇帝……已命約三千人自本國禮送彼等一日之程直至大河”⑥。不久以后，中俄在中國東北爆發雅克薩之戰，雙方軍事長官經?；ネ〞?，比如當時主持外交事務的御前大臣戈利增曾經通過阿爾巴津總督給清軍都統彭春及其同僚寫過一封信，“希望他作出努力……用和平方法加以解決”⑦中俄矛盾。在《尼布楚條約》與《恰克圖條約》之后，中俄之間的平等關系逐漸常態化，雙方往來日益頻繁，以至于歐洲諸國與中國交往都要以俄羅斯為中介。比如，1805年西班牙公使請求俄國副外務大臣代奏文書，與清政府交涉“在中國海岸邊沉沒的西班牙‘費羅倫尼亞號’船上被掠去的貴重物品”⑧。這些官方書信中折射出中俄之間的諸多問題，比如中西禮儀之爭在戈洛夫金使團的訪問過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顯示出外交傳統與國家利益的緊密關系。

（二）榷場與貨物

元明清時期，中俄經濟交往類似于中國與周邊少數民族的榷場貿易，由中俄雙方商定之后確定貿易細則。比如俄國規定“如果沒有皇帝詔令和西伯利亞部的‘信件’，任何人不能前往中國”⑨?？滴鯐r期，進入中國的俄國商人需要經過尼布楚城；到了雍正時期，雙方簽署《恰克圖條約》，規定通商“人數仍按原定，不得過二百人。每隔三年，通商一次……除兩國通商外，兩國邊境地區之零星貿易，應于尼布楚、色楞格兩處，選擇妥地”⑩。傳播學媒介環境學派的奠基人之一哈羅德·伊尼斯（Harold Innis）從北美大宗商品貿易轉向媒介交往研究。他認為，交易場所與運輸工具都可列為傳播媒介，中俄之間定期的官方通商與民間榷場不僅促進了雙方的經濟交往，而且帶動了雙方的文化交流。例如，居住在精奇里江上游和額爾古納河流域以及大興安嶺地區的鄂溫克和鄂倫春人，一直到17世紀中期還是過著石器時代的生活。中俄邊境貿易開始之后，他們用獵物與俄國商人交換，“逐漸學會了制造鐵質工具的技術”[11]。到了18世紀中期，鄂倫春人通過榷場還輸入了俄國的火槍，使得當地的社會經濟制度發生了重大變化。

類似的情況還發生在幾乎所有北方通古斯人的邊境貿易中?！盀榱嗣そ灰?、狩獵和金礦，俄國移民進入了偏遠地區，他們很自然地帶來了俄國人的強烈影響”[12]，逐漸打破通古斯人的固有文化。雙方的貿易往來不只有俄羅斯對中國邊境的文化影響，依托榷場與貨物的經濟傳播產生了雙向的文化效果，為了兩國通商的利益，中俄在各自文化傳統上均有妥協。在蒙古統治的欽察汗國時期，除了羅斯諸國，遠至“匈牙利、甚至從意大利來的商人用不著到中國去買中國絲織物，他們可以在這里買到它”[13]，就像當前作為貨物的蘋果手機一樣，絲綢與瓷器對當時俄羅斯的文化影響與之相似。甚至在中俄雙方的最高決策層也發生了文化的相互適應現象。比如，為了建立平等的經濟關系，俄國放棄了必須將國書直接交給皇帝的外交傳統，中國放棄了必須跪交國書的外交傳統，雙方折中為俄國使臣先將國書置于御案之上，然后由中方官員轉而呈報皇帝。俄國為了克服語言文化的障礙，還在《恰克圖條約》上要求“留京學習外文之四名學生及兩名較年長者”[14]，由俄皇皇室供養膳費，學成后回國效力。

（三）學校與圖書

俄羅斯傳教士在華的文化傳播活動是中俄媒介交往的重要組成部分。在1803年著名的戈洛夫金使團來華之前，“俄國駐北京教士團存在已近百年，活動頗為順利，而且也在完成某些外交職能”[15]。俄國東正教駐北京傳教團是中外交往的特殊歷史現象，當英、美等國“連跟兩廣總督直接進行聯系的權利都得不到的時候，俄國人卻享有在北京派駐使節的特權”[16]。馬克思在這里說的“使節”指的就是俄國東正教駐北京傳教團。據考證，“在蒙古的西征軍中已有信仰希臘正教的俄羅斯籍士兵”[17]。欽察汗國建立后，大批俄羅斯人被遷入中國，文宗至順元年“置宣忠扈衛親軍都萬戶府，秩正三品，總斡羅思軍士，隸樞密院”[18]，這些在中國境內做扈衛親軍的俄羅斯軍士多為東正教徒?！赌岵汲l約》簽訂之后，每年都有大量俄國商隊來華，每次都有數量不等的傳教士隨行，1703年的貿易商隊中出現一個9人構成的僧侶團，“儼然是一個布道團的雛形了”[19]。俄羅斯利用清政府渴望改善中俄關系的善意，經過長期的官方溝通之后，第一屆俄羅斯駐北京傳教團于1715年正式到達北京。

在1858年《中俄天津條約》簽署之前，俄羅斯傳教士只能駐扎在北京，服務的對象主要是雅克薩戰俘及其后裔。1715年至1956年，俄羅斯先后派出20屆傳教團，對最初不足百人的雅克薩戰俘給予如此異常的關注，反映出俄國政府的復雜動機與深遠考慮，保證經常聯系與穩定通商利益才是傳教團的真實目的。在政治與經濟的背后，傳教活動本身就是文化傳播，必然帶動其他文化傳播，建立學校與刻印圖書成為兩種重要的傳播手段。雅克薩戰俘進京之后逐漸融入中華文化的氛圍，建立學校是影響雅克薩后裔的有效方法。除了講授教義，漢語和俄語是在校學習的重要內容，變相加劇了中華文化對雅克薩人乃至傳教士的影響。1858年之后的在華學校隨著傳教范圍擴大，不僅從北京走向全國，而且開始以金錢誘惑貧苦家庭的漢家子弟，主動輸出俄羅斯文化。為了加強對中國的了解，沙皇屢次要求傳教團在華大量采購圖書，雙方還曾經相互贈予圖書，傳教團還專門組建圖書館以便藏書。與此同時，為了便于傳教，傳教士還積極刻印并翻譯東正教書籍以及漢學論著，起到了中俄文化交流的積極效果。

三、結語

總體來看，中俄媒介交往的特殊性表現為俄羅斯對中國的特殊性；相比于歐洲其他國家，元代到清代的中俄構成了最早的國際關系與周邊關系；相比于中國周邊國家，中俄之間促成了真正的國際交往與跨文化交流。三種媒介交往類型先后產生并逐漸平行，元代的政治統治主要表現為中俄官方文書與信件的往來，脫離蒙元統治的俄國開始渴望平等的榷場貿易與貨物交換，開設學校與刻印圖書是雙方關系穩定之后的文化傳播。從政治到經濟再到文化，符合國與國交往的一般規律，其間恰有兩點可見的特殊性，同時構成本文的兩點結論：第一，中俄在近代之前的媒介交往總體平等，由此折射出兩國的綜合實力相當；第二，政治與經濟相對平等的背后凸顯出文化交流的不平衡性——傳教士對東正教的單向傳播，傳教團對中國的深刻認識，還有教育、藝術、醫學等方面的文化交流[20]，同樣是俄國遠比中國積極主動的體現。在走向復興的當下，中國亟待提出對外傳播的有效思路，元明清時期的中俄媒介交往正是一個合理視角，需要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注釋：

①[蘇聯]格列科夫,雅庫博夫斯基.金帳汗國興衰史[M].余大鈞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52.

②[蘇聯]格列科夫,雅庫博夫斯基.金帳汗國興衰史[M].余大鈞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53.

③[蘇聯]格列科夫,雅庫博夫斯基.金帳汗國興衰史[M].余大鈞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188.

④[蘇聯]格列科夫,雅庫博夫斯基.金帳汗國興衰史[M].余大鈞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54.

⑤[俄]尼古拉·班特什-卡緬斯基.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M].中國人民大學俄語教研室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20-21.

⑥[俄]尼古拉·班特什-卡緬斯基.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M].中國人民大學俄語教研室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21.

⑦[俄]尼古拉·班特什-卡緬斯基.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M].中國人民大學俄語教研室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60.

⑧[俄]米亞斯尼科夫.19世紀俄中關系：資料與文獻（第1卷）1803-1807[M].徐昌翰 等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397.

⑨[法]加斯東·加恩.彼得大帝時期的俄中關系史（1689-1730）[M].江載華,鄭永泰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44-45.

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代中俄關系檔案史料選編（第一編 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1:518.

[11]盧明輝.清代前期中俄邊境貿易關系及其對北方民族社會經濟發展的影響[A].中外關系史論叢（第三輯）[C].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7:209.

[12][俄]史祿國.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M].吳有剛,趙復興,孟克譯.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4:134.

[13][蘇聯]格列科夫,雅庫博夫斯基.金帳汗國興衰史[M].余大鈞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122.

[14]中俄邊界條約集（俄文漢譯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3:15.

[15][俄]米亞斯尼科夫.19世紀俄中關系：資料與文獻（第1卷）1803-1807[M].徐昌翰 等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3.

[1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98.

[17]張綏.東正教和東正教在中國[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6:178.

[18][明]宋濂.元史(卷 34)[M].北京:中華書局,1976:758.

[19]蔡鴻生.俄羅斯館紀事(增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6:15.

[20]肖玉秋.俄國傳教團與清代中俄文化交流[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253-2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