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詠萍 黃婧瑋 孫中偉



[摘要] 在技術條件不變的情況下,隨著勞動力成本的增加,制造業每隔十到二十年就會發生一次大規模的區域轉移,這是全球制造業轉移的基本規律。十余年來,隨著人工成本的提高和人口紅利的衰退,中國制造業的比較優勢正在逐漸喪失,產業外流被視為一種必然的趨勢。但是,隨著自動化智能化技術和設備的廣泛應用,制造業將逐步降低對勞動力的依賴,產業轉移的趨勢將可能被逆轉。本文認為,加快推動中國制造的機器化、自動化和智能化,用“機器紅利”重塑中國制造的比較優勢,既可以避免制造業大規模遷往東南亞、南亞的發展中國家或回流至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也可以提升制造業的生產效率和產品品質,助力中國實現從制造大國到制造強國的轉型。
[關鍵詞] 產業轉移? 產業轉型? 機器換人? 制造業
一、 引言
為了加速工業化進程,中國自20世紀70年代末啟動了改革開放。中國選擇大規模吸引外資、依托出口產業發展本土配套體系、代工生產等方式融入全球生產體系之中。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一直是吸引外資最多的發展中國家,并逐漸建成了全世界門類最為齊全、產業鏈最為完整和規模最為龐大的制造業體系。但由于掌握核心技術的發達國家采取了技術封鎖策略,作為后發國家的中國在許多產業領域內依然面臨著“升級路徑不通”以及被迫轉移的壓力。①根據全球產業轉移的規律,隨著勞動力成本的上漲,勞動密集型制造業每隔十到二十年就會發生一次大規模的區域轉移。制造業之所以能夠在中國大地扎根三十余年卻仍然沒有出現大規模產業外流的現象,這主要得益于中國廣闊的國土面積、區域之間的發展差異以及持續釋放農業轉移人口所帶來的人口紅利,形成了巨大的“比較優勢”。但隨著近年來中國生育率下降、勞動力人口減少、老齡化加劇、國內工資和人工成本不斷增加,制造業的比較優勢正逐漸消失②,產業外流的壓力越來越大,如何挖掘產業發展的新比較優勢,重塑我國制造業的國際競爭力顯得尤為迫切。
比較優勢理論最早來自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大衛·李嘉圖在1817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The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Taxation)③一書。該書指出,所謂比較優勢是指某個國家或地區生產某種低技術、勞動密集或資源依賴型產品擁有的勞動生產率優勢。該理論存在生產要素單一、多要素解釋困難等局限性,并容易導致“比較優勢陷阱”。之后,許多經濟學家提出了要素份額理論、規模收益理論、技術可獲得性差異理論等,試圖替代比較優勢理論,但實踐證明了該理論存在的合理性,因此比較優勢理論在發展經濟學以及國際貿易領域仍處于主導地位。④日本經濟學家小島清(Kojima)將該理論應用到了產業轉移領域并提出了邊際產業轉移理論,提出實現對外直接投資促進對外貿易發展的條件是,對外直接投資應該在本國已經處于或即將處于比較劣勢的產業中依次進行。⑤日本20世紀70年代的對外產業轉移正是從資源密集型產業向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再向重化工業為主的梯次轉移,這基本符合小島清的理論預測。但就后發國家而言,由于本國產業鏈尚未發育成熟,過早出現產業外遷反而會對本國經濟和就業造成嚴重損害。
改革開放初期,我國農村擁有豐富的農業剩余勞動力,為使這一資源稟賦的比較優勢能夠充分發揮,一些經濟學家倡導采用“比較優勢”的產業發展戰略,并認為這是落后國家趕上發達國家最好的策略。⑥他們認為,國家只有發揮自身比較優勢才能創造更多利潤,才能促進經濟發展,在國際貿易上更具競爭力。①理論上,比較優勢戰略可以在每個階段維持經濟持續發展,優化資源稟賦的結構;實踐上,實行比較優勢戰略要求發揮市場機制作用,要求政府發揮維護市場競爭性和規則性的經濟職能,尤其是對產業政策的制定和實施。②相對于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的經濟騰飛而言,中國經濟發展缺乏資本和技術,卻擁有豐富的勞動力,因此利用勞動力優勢,在全球生產體系分工中大力發展以加工制造為特點的勞動密集型產業,自然成為中國產業發展的優先策略。
隨著中國“世界工廠”地位的確立,其不可避免地面臨著從加工到產品的產業轉型升級。中國雖長期處于貿易順差的地位,經濟發展迅速,出口位居世界第一,但是由于發達國家對一些關鍵技術的封鎖,一些關乎國民經濟命脈的核心技術仍沒有被突破,因此“比較優勢”的測量受到嚴重懷疑。但不可否認的是,勞動力比較優勢支撐了過去40多年不斷崛起的中國經濟。隨著中國勞動力無限供給時代漸近尾聲,人口紅利逐漸下降,用工短缺問題愈演愈烈,制造業的比較優勢逐漸消失。即便在2020年出現新冠疫情的特殊時期,用工短缺問題仍然存在,這成為阻礙中國制造業發展的頑疾。產業轉移壓力越來越大,已有大量的制鞋、服裝、電子等行業的外資企業遷出中國,轉移到東南亞等勞動力價格更低廉的地區。如果中國不能夠盡快通過其他途徑來增加勞動供給、重塑比較優勢,那么未來大規模產業外遷的趨勢將不可逆轉。本文認為,通過廣泛引進工業機器人、自動化、智能化生產設備等降低對勞動力的依賴,提高生產自動化水平和生產效率是重塑中國制造業比較優勢的主要途徑。
二、 中國制造業勞動力比較優勢衰落的特征性事實
隨著人口老齡化程度的加深、出生率的下降、區域發展均衡化水平的提升、產業結構的優化等趨勢逐漸凸顯,中國人口紅利逐漸消耗殆盡,勞動年齡人口減少,農民工絕對數量開始減少,勞動力價格和用工成本不斷上漲,傳統的比較優勢正在衰落,其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 社會撫養比逐步增加,勞動年齡人口持續下降
在過去的十年里,中國制造業勞動力的比較優勢不斷衰弱,這與人口和經濟結構的快速轉變息息相關。其中,人口撫養比和勞動年齡人口比重都發生了重大變化。
根據聯合國經濟與社會事務部人口司的數據,21世紀以來中國人口結構出現了兩次結構性變化。第一次重要的變化發生在2010年,中國總撫養比在經歷了幾十年的下降后,開始回升(如圖1所示)。2010年總撫養比達到0.342的歷史最低值,之后開始回升,至2019年達到0.415,在世界范圍內雖尚屬較低水平,但將持續攀升。與此同時,根據估算,中國少兒撫養比在1980年至2015年間下降了六成,已成為目前全球少兒撫養比最低的國家之一(如圖2所示),從2010年起雖然有所回升,但總撫養比的上升主力還是老年群體。隨著中國不可逆轉的老齡化趨勢,人口結構將會繼續快速變化,“人口紅利”也將消失殆盡,預計到2055年中國的總撫養比將超過75%,遠遠高于世界平均水平。
第二次重要的變化發生在2012年,15~59歲的勞動年齡人口數量開始絕對減少,勞動增長率波動下行(如圖3所示),導致傳統的依靠勞動力投入帶動經濟增長的模式發生了變化。盡管在農村地區仍然有大量剩余勞動力待轉移,但規模在縮小,且農民工回流趨勢也非常明顯。據《2012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2012年年末我國15~59歲的人口約為9.4億人,占總人口數的比重為69.2%,這是在多年增長后的首次下降。自2012年至2019年,勞動年齡組的人口數量進一步下降至8.96億人,減少了4087萬人。從有關人口預測來看,勞動年齡人口減少的趨勢在未來仍將延續,難以逆轉。
(二) 農民工增速減緩,老齡化趨勢顯著
勞動力作為基礎生產要素,是我國經濟發展最為突出的比較優勢,而農民工是我國勞動密集型產業的主要勞動力來源,因此億萬農民工構成了中國最大的比較優勢來源。
國家統計局2018年、2019年發布的《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近年來,我國農民工數量增速放緩,2018—2019年維持在1%以下的增長水平(如圖4所示),農民工進城數量大幅度降低。此外,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發布的《人口與勞動綠皮書:中國人口與勞動問題報告No.20》預測,在“十四五”(2021—2025)時期,新增勞動力、農民工規模將繼續呈下降態勢,到“十四五”期末,新增勞動力規模維持在約為1400萬人的數量;外出農民工規模將保持在1.7億人左右。①
同時,農民工老齡化趨勢十分明顯。2019年,50歲以上的農民工占比已達到24.6%,且近幾年來占比逐年提升(如圖5所示),這意味著近四分之一的農民工步入中年階段,其身心條件和社會需求都發生了變化,從而影響其職業領域的選擇,加之占比50.6%的40歲以下的農民工主力軍受新觀念的影響,更傾向于從事勞動強度更小、就業形式更靈活的第三產業。
(三) 農民工嚴重短缺,勞動力成本增速過快
中國比較優勢衰弱和人口紅利衰退的另一個證據是不斷增長的勞動者工資待遇,這意味著勞動力成本優勢逐漸消失。勞動力成本上升,特別表現在農民工工資的提高方面。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農民工工資處于持續增長狀態。盧鋒的研究表明,從1979年到2010年的30余年間,農民工平均工資大體以略高于9%的年增長率保持增長,不過不同時期的增速差別明顯,大體可分為“兩慢兩快”四個階段。一是20世紀80年代增長較慢,從80年代初工資不到100元上升到80年代末約200元上下;二是20世紀90年代前期增長較快,從90年代初的200元左右上升到90年代中期的500多元;三是20世紀90年代后期到新世紀初年增速較慢,2000年和2001年的均值為608元,比20世紀90年代中期增長了108元,增幅僅約20%;四是2002年以后增長較快,增幅超過1.5倍,2010年達到1690元。①之后,農民工工資不斷增長。國家統計局農民工監測報告顯示,2019年農民工平均工資達到3962元(如圖6所示)。
促使農民工工資迅速增長,雖有最低工資制度等制度性因素,但主要原因是勞動力市場短缺。從2003年開始,我國東南沿海發達地區開始出現“用工荒”現象,之后我國呈現出農民工供不應求且農民工工資持續增長的特點。因此,蔡昉認為中國進入了“劉易斯拐點”時代,即二元經濟發展到了現代部門的勞動力需求超過農業部門可以轉移出的勞動力供給。“劉易斯拐點”的到來,預示著農業剩余勞動力無限供給時代即將結束,“人口紅利”正在逐漸消失;同時,意味著更加完善的勞動力市場制度形成,勞動力市場議價權由資本過渡到勞動者手中,工資開始出現快速增長,社會保護力度提高。②
(四) 社會保障體系不斷完善
隨著“劉易斯拐點”的到來,勞動力市場主動權由資本轉向了勞動者,工資水平開始上漲,社會保護水平逐漸提高,我國社會保障體系逐步完善。一方面,居民大大提高了對更加充分、均等的社會保護制度的需求;另一方面,政府的激勵來源由推動經濟增長轉向為城鄉社會居民提供優質的公共服務,對其進行社會保護。③王紹光認為,中國在過去十余年中加大了社會保護力度,實現了飛躍性的進步,中國政治體制兼具對環境變化的適應性和對民眾需求的回應性,實現了“福利國家”的興起,中國已經不再是低福利國家。①
近些年,我國社會保險覆蓋人群更加廣泛,從原先的正式職工擴展到外來務工人員和非正規部門就業人員,且參保人數和資金規模持續增長。到2019年年末,9.7億人參加了基本養老保險,其中4.3億人參加了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十九屆五中全會公報指出,“十三五”期間,我國已經建成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社會保障體系。
與此同時,中國的財政預算體制也更加傾向于投入社會保障。②2003年以來,各級政府開始將支出的重點轉向民生領域,越來越多的公共資金被用于發展社會福利與社會服務,社會保障支出占GDP的比重也在不斷上升,尤其是社保基金的支出占GDP的比重逐年持續增長(如圖7所示)。
根據《中國社會保障發展報告(2020)》,2018年社會保障支出比2013年增加了近一倍且占GDP的比重逐年上升。①2019年,各級財政在壓縮一般性支出的同時,加強對民生重點領域的投入。2019年社會保障和就業支出為29580億元,較上年同比增長9.3%,中央政府承擔的支出比重在穩步上升。雖然中央政府用于教育、醫療、社會保障和就業直接投入的比重并不高,但中央政府通過對地方政府的轉移支付,承擔了相當大的財政責任。
三、 過早出現產業大規模轉移的不利后果
產業轉移盡管是產業發展規律,但會降低轉出地生產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會損害轉出地的競爭力,尤其是當轉出地尚未完成轉型升級、形成獨立的高附加值產業體系時,大規模產業轉移會導致產能下降和就業人數減少,對經濟社會發展非常不利。②當前中國正處于從依靠勞動力無限投入的粗放式發展邁向創新驅動和高質量發展的關鍵階段,在尚未完成這一轉型之前,如果中國不能留住制造業并延緩制造業轉出速度,就會產生以下幾點嚴重后果。
(一) 產業轉移導致產業空心化、脫實向虛,國家競爭力下降
國家之間的競爭本質上是產業競爭。產業轉移是產業在全球范圍內尋求最優資源配置和最低成本的結果,其直接導致產業空間布局調整。對于產業轉出地來說,如果該地區過于依賴潛在轉出產業,一旦出現大規模產業外流,就會導致經濟脫實向虛,出現產業空心化現象,進而導致國家對全球生產體系的過度依賴,失去在全球經濟和政治中的自主權,國家競爭力下降。
“產業空心化”是指以制造業為中心的物質生產和資本出現大規模的外流現象,使物質生產和投資大幅度下降,技術創新、產業升級停滯,削弱經濟競爭力,影響可持續發展。③也就是說,“產業空心化”至少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工業部門被大量轉向國外造成制造業環節減少,二是經濟結構中出現去工業化和低端服務業的擴張。如果“產業空心化”過早到來,就不僅會失去經濟發展方式轉型的戰略機會,還會失去大量就業崗位,無法保障基本民生,從而導致經濟增長停滯。
早在20世紀80年代,日本、韓國等也紛紛出現了產業轉移到中國的現象,但并未對經濟發展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主要是由于這些國家或地區在產業轉移之時,已經形成了完整、成熟的產業體系,并且部分產業實現了從加工制造到產品制造的轉型升級,具備了較強的產業競爭力。此時,將一些失去優勢的制造部門轉移出去,重點發展具有更高附加值和競爭力的產業是更加明智的選擇。因此,我國要協調好產業轉移和產業轉型的關系,防止出現產業升級滯緩、產業轉移過快的產業銜接性差,從而導致“產業空心化”的發生。
(二) 產業轉移導致中國經濟動能轉換的進程受阻
當前正值中國經濟轉型的關鍵時期,國內大力發展創新經濟、轉換新舊經濟動能,新的增長動能將從要素驅動轉向創新驅動。①宏觀層面上,大力改造和升級傳統產業、進行內部產業轉移以抑制產業轉移的過早出現,同時加快發展壯大新產業、新業態,兩者并行是實現新舊經濟動能轉換的關鍵。②對此,蔡昉等提出了大國雁陣模式,即中國制造產業在東、中、西部三類地區的重新布局,包括沿海地區的產業升級、轉移與中、西部地區的產業承接,該模式可以在中、西部地區回歸其勞動力豐富的比較優勢,同時保持勞動密集型產業在中國的延續。③
然而,中國制造業面臨的雙重競爭格局意味著有雙重因素阻礙了中國產業升級的進程:一方面,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復興制造業的重心是打造高端制造業的優勢,形成全球范圍內高端制造業的回流,這與現階段中國制造業實現創新驅動的轉型升級必然產生“交集”,在以大數據與人工智能為創新驅動力的第四次科技革命浪潮中的競爭更為激烈。同時,國內企業轉型升級和自主創新尚未形成集群效應,無法通過技術溢出有效拉動整個產業的技術進步和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從而產生“天花板”現象,新舊動能轉換停滯④。另一方面,由于勞動力成本優勢逐漸消失,中國制造業在傳統低端領域內也遭到來自東南亞等新興國家的擠壓,出現了制造業加速轉移的現象。因此,我國在尚未形成產業轉型的雁陣模式之前,就已經出現了人去樓空的局面,導致產業轉型升級的自然進程中途受阻。⑤
提高生產自動化、加快推動“機器換人”的創新戰略可以降低制造業對勞動力的依賴,從而可以扭轉制造業追逐廉價勞動力而進行周期性轉移的趨勢。這也是奧巴馬和特朗普政府相繼實施一系列再工業化戰略,引導制造業回歸美國的主要原因。自從經濟危機后,美國政府認識到制造業的重要性,奧巴馬關注如何增強美國經濟的創新能力,特朗普則主張在美國國內發展關鍵產業鏈,由此形成以創新為核心、以關鍵產業鏈為重點的制造業政策混合體系。⑥美國不缺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但美國勞動力短缺且人力成本高,發展自動化將是美國制造業復興的最優選擇,但是由于美國已經出現部分的產業空心化,缺乏完整的產業鏈和配套體系,生產組織的交易成本很高,加之特朗普政府的保護主義傾向,因此政府即使給予各種補貼也很難促進制造業的結構性轉變。而中國作為全球制造業體系最為完整的國家之一,具備生產自動化改造的條件,從而有機會延緩制造業轉移的速度。
(三) 產業轉移導致就業崗位流失
過早出現大規模產業轉移導致的另一后果是就業流失。世界銀行《東亞經濟發展報告(2006)》提出了“中等收入陷阱”(middle income trap)的概念,是指在經濟發展初期,欠發達國家主要依靠豐富的勞動力這一比較優勢,吸引大量外資,大力發展制造業和出口貿易,就業人數和收入水平大幅提升,但隨著人口紅利的消失,勞動力成本快速上升,外資轉移,由于未能轉變發展方式實現內生驅動,就業機會轉移到其他國家和地區,失業率就此上升,工資增長停滯,整個國家也隨之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與此概念相似的是“比較優勢陷阱”,是指欠發達國家完全依賴自己的勞動力比較優勢,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和出口貿易,雖獲利但勞動力供需不平衡,結構性矛盾加劇,反而落入了“比較優勢陷阱”。
波士頓大學發展經濟學教授凱文·加拉格爾(Kevin Gallagher)與其合作者分析了墨西哥電子行業衰落的案例。20世紀90年代初期,隨著惠普、朗訊等公司的投資,墨西哥成為新興的電子產品制造國和出口國,1999年墨西哥電子產業外國投資累積達15億美元。但僅僅六年后,墨西哥電子行業就陷入了危機,隨著人工成本上漲,大部分企業都把生產基地搬到了中國,又由于工廠關閉導致其失去了數以千計的工作崗位,經濟受到重創。①
當前新冠疫情蔓延的趨勢尚未被全面控制,中國也正處于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決勝階段,在此情況下必須將就業置于國民經濟發展的優先議程。在積極促進和擴大就業的同時,我國更要采取多種措施防止制造業轉移而導致的崗位流失。
四、 以“機器紅利”重塑中國制造的比較優勢
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人口紅利對中國經濟增長作出了巨大貢獻。但隨著“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曾經是中國經濟增長源動力的人口結構正在發生根本性變化:一線勞動力嚴重短缺,勞動者工資水平持續增長,老齡化加劇,人口撫養比增加,人口紅利開始衰退。中國經濟正處于從二元經濟發展階段向新古典增長階段的轉變時期。②在這種情況下,比較優勢如何維持、如何保持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性是擺在中國面前的一道難題。③我們認為,必須為中國經濟增長發掘新的增長源泉,而推動以“機器換人”為代表的生產自動化和智能化,用“機器紅利”補償人口紅利的衰減則是主要途徑。中國社會科學院發布的《中國人口與勞動問題報告No.20》就預測了在“十四五”期間,機器人和人工智能將全面影響勞動力市場,崗位結構和技能需求將隨之發生重大改變。
制造業智能化轉型升級是一項系統工程,需要通過技術創新、設計創新以及市場拉動式創新相互融合、相互帶動形成創新驅動體系,并在此基礎上通過智能產品研發、智能制造生產、智能管理等環節協同轉型升級來完成。①其中,實施“機器換人”是智能化轉型升級的關鍵環節,其對智能產品研發、智能制造生產與智能管理方面均能起到重要作用。從我們以往的調查和研究來看,“機器換人”至少可以從五個方面重塑中國制造業的比較優勢。
(一) 替代勞動力,減少對人工的依賴
自動化對勞動力市場影響的最直接表現是機器設備對勞動力的替代效應②,這一替代效應恰巧可以緩解因進入“劉易斯拐點”而造成的勞動密集型制造業用工難、用工貴的問題及背后的結構性矛盾。
孫中偉和鄧韻雪通過調研發現“機器換人”的效果較為顯著。他們對廣東省199家已經實施“機器換人”并對問卷進行有效回答的企業樣本進行了分析,發現每臺設備的投入平均可以替換5名員工。總體來看,平均每家企業減少員工96人,約占總員工數的9.58%;其中,普工平均減少了89人,占減少員工數的90.66%。③
范長煜和唐斌斌研究發現,制造業一線工作崗位易替代的比例近55%,其中年齡大、無專業技術、受教育年限短以及技能培訓少的一線工人更多分布在極易被替代的崗位上。④總體上看,實施“機器換人”帶來的減員效果是非常明顯的,這將降低制造業企業尤其是勞動密集型企業對生產工人的依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制造業用工短缺的壓力。
當然,也有研究者擔心“機器換人”會導致大規模的技術性失業。但當前“機器換人”尚處于初步導入期,尚未對存量就業造成替代性壓力。從以往三次技術革命的發展路徑來看,當技術運用在行業中逐漸趨于成熟時,則會創造大量新增就業崗位,形成就業崗位創造中的“機器紅利”。⑤技術帶來的自動化可能不會導致大規模的失業,但很可能需要工人通過學習新技能、接觸新的職業領域,向新行業過渡。①并且當前時期,制造業最凸顯的問題之一仍然是用工短缺,而不是用工過剩。據報道,2020年下半年在我國疫情態勢總體平穩的情勢下,像廣東中山等地區的制造業企業訂單開始回暖,用工需求也隨之增多,截至第三季度末,企業用工需求已恢復至2019年同期水平,不少企業存在用工缺口,甚至出現了新一輪“搶人”潮。②
在這一背景下的“機器換人”邏輯上并不直接導致技術性失業,反而可以彌補人力不足帶來的用工缺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與其說是“機器換人”,不如說是“機器替人”或“機器補充人力”。因此,如果僅僅從用工短缺的角度來看,并不涉及技術性失業問題。
(二) 改善工作環境,提高就業質量
“機器換人”在替代勞動力、降低勞動強度的同時,也會改善工作環境,提高就業質量,吸引新增勞動力。制造業中許多崗位勞動環境和勞動條件是非常艱苦甚至是惡劣的,在“機器換人”之前,這些臟苦累的工作只能由工人親自完成,他們在流水線上不得不完成高強度的體力勞動,這對他們的身心健康都造成相當大的損害。而“機器換人”中,機器進行的很大一部分工作是重體力勞動、高風險勞動、重復乏味的勞動或在污染環境中從事的勞動。侯俊軍等研究發現,企業實施“機器換人”能夠通過提高勞動者收入和改善工作環境兩條路徑來提升勞動者的工作質量,這種正向效應在大規模實施“機器換人”的企業中表現得更為明顯。③顯然,從事體力勞動或在污染環境中工作的工人對“機器換人”更加歡迎。
在工資方面,張桂金和張東基于2018年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數據和深圳D企業的調查資料進行了研究。他們發現,“機器換人”總體上對工人工資有顯著影響,且對不同技術能力工人工資的影響存在不平等效應,高技術工人從“機器換人”中收益更多,中低技術工人則幾乎未曾從中獲益。“機器換人”提高了企業對高技能的需求,促使工人“再技能化”,高技術工人的人力資本回報和談判能力上升,收入也有所提高。④
調查結果顯示,實施“機器換人”改造之后,63.61%的人認為勞動強度下降,53.53%的人認為工作危險性減少,44.87%的員工認為工作環境污染有所減少。⑤此外,使用機器人替代體力工作的同時也增加了對智力工作崗位的替代,而與之相反的“生產效率效應”則創造了增加勞動力需求和提高勞動收入份額的新工作任務,尤其是勞動力具有比較優勢的新工作任務。①這說明“機器換人”所帶來的工作環境的改善對于勞動者的職業認同具有重要意義,這會吸引更多的勞動力進入制造業。
由此可見,“機器換人”不僅有助于改善工作環境,還對就業崗位具有“填補效應”。有些工作崗位受危險性較高、工作環境惡劣等因素影響,不適合人們長期就職,通過“機器換人”可以避免員工直接從事該類工作,從而改善了工作環境,也使得勞動者可以自愿通過學習知識,在與其能力匹配的新崗位上繼續工作,同時改善的工作環境又會吸引新勞動力進入該行業中。
(三) 降低勞動強度,擴展女性、老齡群體的崗位適應性
“機器換人”還有助于降低勞動強度,在人口老齡化和勞動力短缺不斷加劇的形勢下,可以提高女性、中老年勞動力等體力較弱者的崗位適應性,這不僅提高了工作質量,延長了體力勞動者的職業生涯,還相當于直接增加了勞動供給。
老齡化是制造業面臨用工荒的主要原因之一。最新數據顯示,2019年我國50歲以上的農民工占比已達到24.6%且近年來占比逐年提升,這意味著我國制造業勞動力大軍正在逐漸老去。隨著農民工的代際轉換,第一代農民工已經步入老年,第二代農民工和第三代農民工整體而言受教育程度較高,特別是第三代農民工,對職業類別和性質有著更高的要求和期待,對生活與工作條件的要求也不斷提高,這意味著他們對艱苦工作的認同感和耐受力降低,因此企業難以補充新生力量。想要解決這一問題,除了從年齡分布上優化勞動力結構以外,另一個途徑就是利用自動化技術等減少需要肩扛手提的體力勞動,降低勞動強度和勞動過程的危險性,改善工作條件。這將會對部分新生代農民工選擇制造行業產生一定的吸引力。同時,已有研究也表明,由于“機器換人”可以降低勞動強度,營造良好的工作條件,其對低技能、女性以及40歲以上勞動者的工作質量提升更明顯。②
總之,“機器換人”將有助于延長老齡工人以及女性群體的職業壽命,提高他們的崗位適應能力,增加這些群體的勞動供給,為中國制造業帶來“機器紅利”,使中國制造業的重塑成為可能。
(四) 緩和勞資緊張,促進勞資共生
在改善工作環境、提升工作質量的同時,“機器換人”也將提高員工的工作滿意度,緩和勞資矛盾。員工的滿意度不僅僅來自工作環境、勞動強度的改善,更來自工作性質的改變。“機器換人”替換掉從事簡單勞動的人員,同時增加了對技術人員的需求。由于很多技術工作只需要短期培訓就可以掌握,因此那些之前被替換下來的人員也獲得了由從事簡單勞動轉向從事技術工作的機會。很多企業會為被機器替換下來的工人提供新的培訓和技能提升的機會,而工人也有信心應對機器人可能帶來的沖擊。他們認為,使用機器人不但減輕了工作強度,而且也可以通過培訓學習來提升適應新工作崗位的技能。①這是緩和勞資緊張、促進勞資共生的有效途徑。調查顯示,“機器換人”之后,有50.48%的受訪員工的工作滿意度有所提升。②
關于人與機器的關系,馬克思在《資本論》第十三章第三部分有集中的論述。他認為,機器對工人的直接影響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兒童和婦女等補充勞動力被資本家強制著進行勞動,他們被剝奪了自由時間;二是工人工作時間被延長;三是勞動的強化。同時,工作場所的條件非常惡劣,從而工人階級處于極為沉重的壓迫和剝削之下。這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勞動的異化”。③馬克思處于資本主義早期發展階段,當時生產力的進步、技術的進步與勞動者素質的提升并不同步,機器設備的應用構成了對工人階級的擠壓,兩者之間呈現出較為明顯的對立和沖突,加之社會化大生產不發達,產業系統吸納勞動力的空間有限,使得被機器替換的工人再就業非常困難。④但在我國社會主義制度下,在當前勞動力短缺的背景下,機器使用并不會導致大規模失業,反而將工人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緩和了勞動者與企業經營者之間的矛盾,降低了勞資糾紛,對于提高企業管理水平、實現和諧生產關系均有重要作用。
(五) 增強研發能力,提高生產效率和產品質量
增強研發能力是直接解決制造業發展瓶頸問題的有效途徑之一。已有研究表明,企業研發能力能夠促進企業“機器換人”,研發能力越強,其實施“機器換人”的動力越強,從而進行“機器換人”的可能性越大。⑤反過來,“機器換人”對企業研發能力的影響也不容小覷。“機器”作為“人工智能”在企業研發階段的運用可以顯著提高研發效率,即“機器換人”在研發階段進行投入就已經對促進生產效率產生了間接作用。
需注意的是,盡管企業研發能力的強弱是企業升級轉型的關鍵環節,但企業研發也存在標準性和適度性問題,并非沒有上限。企業的研發需要資金、人員、設備以及包括“機器換人”等在內的多種投入,其研發投入并非與企業績效保持正相關。研發投入的多少應與企業的自身情況相適應,過多的研發投入會造成資源的浪費,如果技術創新不能及時轉化為新產品,則會帶來企業資金周轉不靈、產品生產脫節的后果;研發投入過少,則不能達到促進創新的效果。①如果我們忽視研發的標準問題,不注意研發投入的強度,就有可能在“機器換人”環節投入過多或投入不足,導致資源浪費或研發進程受阻的局面。“機器換人”與企業研發能力雖不一定存在正相關,但總的來說構建企業研發能力和“機器換人”之間的友好共生關系,讓它們在制造業智能化轉型升級中協同發力,應是企業努力的方向。
與人工相比,機器設備具有標準化、自動化和高效率的優點,產品質量更加穩定,能夠承受長期的、高強度、特殊的生產作業,因此對于改善中國制造的品質,提升產品競爭力和國際形象均具有重要的意義。我們調查發現,引入“工業機器人”等自動化設備后,生產效率提高的企業有82%,產品不合格率下降的企業比例超過60%。②實施“機器換人”的確有助于制造品質的提升,是制造業轉型升級和實現高質量發展的有效途徑。“機器換人”通過引進先進生產技術和設備,改變了生產過程的技術結構和技術配置,從而進一步優化了生產工藝流程,提高了生產效率,降低了殘次品率,顯著提升了制造業的產品質量。這是“機器換人”帶來的又一種“機器紅利”。
五、 結語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已經建立了門類齊全、規模龐大的工業體系,就像一張巨大的網被嵌在中華大地之上。但是,過去十余年間,勞動力成本上漲導致勞動密集型企業承受著巨大的競爭壓力,其不得不采取措施,要么轉移到東南亞、印度和非洲等勞動力更為廉價的國家或地區,要么就地實現轉型升級。以新一輪科技革命和技術升級為依托進行全面的產業智能化轉型升級,重構我國制造業在國際上的比較優勢,已經迫在眉睫。
在傳統生產模式下,我國制造業依靠資源稟賦的低價格獲得了快速發展,但這種模式不具備較高的創新性和可持續性。隨著資源人口紅利的消失,勞動力成本不斷提高,我國制造業的利潤空間被極度擠壓,發展舉步維艱。但是,以信息技術與傳統制造相融合為主要特點的“智造”模式可以通過引入工業機器人等自動化設備,優化工藝流程,改善原有生產制造過程,減少部分生產崗位對人工的需求,從而減少制造業對勞動力的需求和對人工的依賴。這將有助于降低我國制造業尤其是勞動密集型產業轉移的壓力,延緩甚至遏制我國企業向南亞、東南亞、非洲等勞動力廉價地區搬遷的進程,從而為它們實現轉型升級贏得了時間,也避免了就業崗位的流失。同時,作為“世界工廠”的中國制造,曾經是低端、落后的代名詞,隨著“機器換人”的深入開展,一大批車間整潔、生產高效、技術領先的工廠將取而代之,中國產業的國際形象因此得到改善,國際競爭力也得到增強。
制造業是國家競爭力的基石。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國家中長期經濟社會發展戰略若干重大問題》中所指出的,要優化和穩定產業鏈、供應鏈,這是大國經濟必須具備的重要特征,“實體經濟是基礎,各種制造業不能丟,作為14億人口的大國,糧食和實體產業要以自己為主,這一條絕對不能丟”。①
當前,國際產業分工格局仍處于新一輪調整當中,就我國產業升級而言,這既是戰略機遇也是嚴峻挑戰。我國制造業要想突破困境,就需順應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趨勢,加快技術升級和產業升級,從傳統制造向智能制造轉型,大力、廣泛地引入以“機器換人”為代表的自動化和智能化生產,充分發揮“機器紅利”,最大限度地降低對勞動力的依賴和人工成本,解決勞動力比較優勢下降的問題,推動中國從制造大國邁向制造強國。
(責任編輯:徐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