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殿春 于 洋 方森輝
專利制度是知識產權保護體系的重要基石,也是支撐我國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制度基礎。過去二十余年,我國越來越重視專利制度對鼓勵技術創新的作用,中央和地方政府通過出臺專利激勵政策鼓勵創新者以專利形式保護其創新成果,同時處罰專利侵權行為。早期如1999—2003年間,國家知識產權局分批遴選了若干城市實施專利試點政策,首次以國家政策助力我國城市創新發展。自此,各地區陸續出臺了一系列專利政策,僅截至2007年,我國共有29個省市均實施了專利補貼政策;至2011年,12個省市還實施了稅收返還、經費補貼和稅前扣除等專利激勵政策;至2015年,我國更是提出了“實施專利質量提升工程,培育一批核心專利”的目標;2016年,《“十三五”國家知識產權保護和運用規劃》中還將發明創造與專利申請質量提升工程、專利代理質量提升工程列為專利質量提升工程的“重點工程”。截至目前,所有省市對國內和國外授權專利都有不同程度的激勵政策。
但是,現有研究對專利激勵政策效果的評估結果不甚樂觀,這與各級政府普遍推行專利激勵政策的實踐形成鮮明對照。盡管專利激勵等創新政策提升了企業的研發投入水平(白俊紅,2011;陸國慶等,2014;林菁璐,2018),但大多數研究結果表明,專利激勵政策在增加地區專利申請和授權數量的同時,不僅未能促進專利質量狀況改善,甚至還可能降低授權專利的平均質量。如Zhen等(2012)應用倍差法對蘇州市專利補貼效果的檢驗發現,政策激勵使城市專利數量增加,專利質量狀況卻沒有顯著改善;張杰和鄭文平(2018)應用專利主權項中名詞數和專利知識寬度測度我國專利質量后發現,省際專利資助政策將引致低質量專利申請增加,但專利審查環節的高標準可以遏制其對授權專利質量可能產生的負向作用;Dang和Motohashi(2015)應用專利主權項中名詞數衡量我國專利質量,通過對省際專利補貼效果研究發現,該政策引起了更多低質量、低價值的策略性專利申請,專利申請量和授權比例增加的同時,整體專利質量下降;龍小寧和王俊(2015)考察了省際專利激勵政策,以專利續期率、授權率和撤回率衡量專利質量,也發現這些激勵政策會誘發企業平均專利質量下降,主要體現為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專利質量下降。一些文獻還探討了專利政策未能提升專利質量的原因。Guellec和Pottelsberghe(2003)認為替代效應和專利資源分配不均可能是導致專利政策與創新表現背道而馳的原因;毛其淋和許家云(2015)、盤宇章和寇宗來(2015)、Dan(2017)及Chen和Zhang(2019)等均認為對專利的過度補貼會引起尋租行為,導致技術價值過低,甚至不應申請專利的“發明”也轉而申請專利,這類濫竽充數的發明擠占了專利審查資源,最終拉低了我國專利的整體質量表現。
不過,少數研究也指出,單純的創新補貼績效可能是不確定的,還依賴于外部制度環境和市場環境。如張杰等(2015)強調了地區的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和金融發展水平的重要性,楊洋等(2015)則指出要素市場扭曲將拖累政府的創新激勵績效。因此,從政策的互補性視角,我們認為1999—2003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實施的專利試點政策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與其他專利政策不同,這類專利試點政策不僅涵蓋專利激勵及補貼措施,還涉及對相關城市創新環境和市場服務水平的要求,多元政策組合旨在引導城市優化要素配置,培育城市創新功能,提升城市經濟競爭力。此外,該政策的制定和實施過程擁有自主性和約束力,自主性體現在城市可以依照自身特征“量體裁衣”,約束力的存在督促了城市“衣冠得體”。相應的實施過程為:首先,由國家知識產權局對試點城市的政策實施提出基本要求;其次,城市依據試點要求和目標,制定與自身經濟發展水平相適宜的政策;最后,國家知識產權局監督和管理試點政策實施效果,并定期審核。鑒于試點城市在創新和知識產權保護相關領域的一攬子政策,其政策效果可望與單純的稅收和補貼激勵政策不同,對該政策的評估將對我國未來的創新激勵政策設計提供重要的借鑒作用。
據此,本文以1999—2003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實施的專利試點政策為準自然實驗,采用倍差法評估了該政策的實施效果,即是否及如何影響城市創新水平。結果發現,專利試點政策顯著增加了城市發明專利數量和提高了城市發明專利質量,增加政府研發投入、改善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和提高專利代理服務水平可能是其3個主要的影響渠道。本文研究表明,專利試點政策不僅顯著增加了相關城市的發明專利和實用新型專利申請數量,同時還提升了發明專利質量;從不同創新主體的角度看,專利試點政策傾向于激勵原有創新主體,而對擴大創新主體規模的作用較弱。上述發現有助于客觀地評估專利試點政策的經濟效應,對我國未來的創新激勵政策和知識產權保護政策的制定與調整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與已有研究相比,本文的邊際貢獻有以下三點:第一,以專利試點政策作為準自然實驗,采用倍差法識別了專利政策對城市創新水平的因果效應,包括專利數量和專利質量兩個維度;第二,從創新主體類型和創新經歷這兩個方面細致考察了專利政策對城市創新主體的異質性影響,并進一步探究了量變與質變的垂直聯系;第三,本文結合政策實施內容,驗證了專利試點政策提升城市創新水平的3個主要渠道,為城市專利政策的制定提供了重要參考。
1999年10月,我國在《關于加強技術創新、發展高科技、實現產業化的決定》(第13條)中提出,要“加強技術創新,發展高科技,強調知識產權的管理和保護工作”。同時期,中美就中國加入WTO問題進行最后一輪談判,尤其致力于盡快和《與貿易相關的知識產權協定》等國際規則接軌,以達到入世對我國知識產權制度設計和管理的要求。在此背景下,國家知識產權局決定在全國范圍內開展城市專利試點工作,并頒布《促進技術創新城市專利試點工作導則》(國知發管字〔1999〕第177號,以下簡稱《導則》)?!秾t》提出了專利試點政策的主要目標:一方面,要實現城市的專利申請量尤其是高新技術領域發明專利申請量的顯著增長;另一方面,通過專利保護和專利信息服務為支柱產業獲取市場競爭優勢。經過城市申請和政府推薦,1999年,國家知識產權局確立了煙臺市等11個城市作為第一批專利試點城市①為了起到示范作用,第一批試點城市包含了部分省會城市、經濟特區、地級市和縣級市等多個層級的行政區劃單位,且試點城市廣泛分布于各地區。;2000年,將包頭市和貴陽市選為第二批專利試點城市;2001年,寧波市等8個城市入選第三批專利試點城市。2002年,為進一步適應我國入世后的需求,國家知識產權局就知識產權保護和專利代理服務工作補充了《導則》,強調要發揮政府在專利政策中的職能作用:如要求知識產權管理工作的調整與強化要和政府職能轉變工作相結合,加強專利保護工作;通過專利中介服務在專利代理、專利評價評估和專利保護服務等方面為創新主體提供支持。據此,國家知識產權局在新形勢下選取廣州市等14個城市作為第四批專利試點城市。同年,國家知識產權局根據專利申請、專利授權及維護、專利技術產業化、專利保護及政策法規制定等65項內容,對第一批專利試點城市進行驗收。此次驗收中,紹興市、煙臺市、西安市、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和汕頭市未達到標準,被取消專利試點資格。2003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對申報專利試點城市提出具體要求:城市應具備一定經濟實力和科技創新基礎,年專利申請量在1200件以上或占所在省份年專利申請量的1/4以上①資料來源:2003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公布的《國家知識產權局關于申報專利工作試點城市若干意見的通知》中,說明了申報全國專利工作試點城市所具備的條件,在此之前沒有具體的文件說明。。同年,批準長沙市、無錫市、蘇州市和大連市為第五批專利試點城市。其框架見圖1。

圖1 專利試點政策實施框架
專利試點政策要求加強完善專利等知識產權的管理和保護工作,促進專利試點城市建立符合技術創新需求的市場經濟秩序,引導高新技術專利化,以政府行為結合其他調控措施形成促進城市技術創新的合力。
1. 創新成本補貼效應
專利試點城市在專利激勵政策制定方面,通過為創新者提供獎勵激勵和專利申請補貼,承擔了部分高技術含量的專利申請、授權及維護費用,降低了專利申請成本,由此吸引更多創新成果轉化為專利。然而在促進專利申請和授權數量雙增長的同時,專利激勵政策對專利授權質量可能是把雙刃劍。一方面,對申請過程等開展的創新成本補貼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創新活動的市場失靈問題,激勵創新者增加研發投入(Hu和Jeffersion,2009),在實現專利數量增加的同時,也有助于提高專利質量(張杰和鄭文平,2018);另一方面,由于創新的技術含量難以準確鑒定,專利激勵政策也易于誘發為獲取政策補貼而進行的低技術創新,甚至是假創新,從而滋生低質量專利的申請活動(Guellec和Pottelsberghe,2003)。在對企業專利行為的研究中也發現,專利政策對企業專利質量的正反兩方面效果相互抵消,最終并未提高專利質量,甚至抑制了專利申請質量的提高(張杰和鄭文平,2018)。
令人欣慰的是,專利試點政策在制定之初,以多元化的評價體系和多樣化的實施標準,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投機性的專利申請行為,如多數試點城市落地的政策以支持和鼓勵發明專利及技術含量高的實用新型專利為主,對發明專利資助的費用約是實用新型專利和外觀設計專利的4倍~6倍,甚至有些專利試點城市僅對發明專利進行資助和獎勵。例如,沈陽市鼓勵單位和個人將符合專利申請條件的發明創造及時申請專利,政府優先對獲得專利項目的單位進行科研經費資助,將獲取發明專利作為評選科技進步獎及評定科研人員職稱的重要條件;長沙市對國內發明專利每件最高補助3000元,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專利每件最高補助500元,等等。此外,各地對專利專項資金的使用開展嚴格監督和審查,有利于控制為迎合政策而產生的形式化、低水平創新。更為重要的是,作為我國較早時期的專利政策,專利試點政策并未將專利數量作為政策考核的主要標準①專利數量目標是我國后期才開始提出的。如2006年《國家中長期科學技術發展規劃綱要》提出到2020年,我國發明專利年度授權量進入世界前五;2010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全國專利事業發展戰略》提出到2015年我國三類專利申請量達200萬件,規模以上企業專利申請比率突破8%;2012年我國提出戰略性新興產業發明專利擁有量比2010年增長兩倍;2015年《深入實施國家知識產權戰略行動計劃》提出到2020年我國每萬人擁有發明專利量達到14件。,這從制度設計層面扼制了大量低質量創新的產生,而每兩年一次的試點城市綜合驗收機制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投機性創新動機。
2. 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優化效應
知識產權保護的社會環境對地區專利產出數量和質量承擔著基礎性作用,因為公民的守法意識影響專利的市場價值,從而影響企業和個人的創新行為及專利申請激勵(Nordhaus,1969;Gallini 和Scotchmer,2002;尹志鋒等,2013;李俊青和苗二森,2018)。龍小寧等(2018)也發現,地區的司法、立法和執法水平越好,越有利于企業通過增加創新投入產生更有價值的專利。在知識產權保護的社會環境建設方面,各試點城市大都采取了相應的措施。具體來說,各個城市試點工作方案中的重要一項,便是借助我國剛入世的東風,瞄準國際知識產權保護高標準,對專利保護工作進行廣泛的說明和宣傳。各試點城市積極加強《專利法》的宣傳工作,將其列入普法工作,同時加大對專利侵權、假冒專利行為查處等的執法力度。其中,南京市提出從輿論環境、信息環境、社會環境和法規環境方面,通過加強政府宣傳、加快專利網站建設、完善相關法規等措施,營造良好的專利保護環境;蘭州市、沈陽市和南京市等試點城市對專利糾紛、侵權等行為提出了具體的處理辦法;武漢市成立全國第一家知識產權援助中心。知識產權保護環境的優化及執法力度的加強對潛在的專利侵權主體產生警示作用,減小了專利技術被侵權的風險,保護了專利權人的成果排他性等合法權益,維護創新者憑借技術專有性獲取合法收益。這些舉措提高了創新積極性,吸引人力資本投入到高技術領域,激勵了創新者研發投入,提升了城市創新水平。
3. 專利代理服務完善效應
專利試點城市根據城市功能和市場需求,不僅對專利代理機構進行監督管理,還對專利服務人員進行培訓,部分城市甚至為產生較大經濟效益的專利代理機構提供獎勵提升,以此提升專利代理服務質量。2000年以來我國專利代理比例呈現上升趨勢,尤其發明專利的專利代理占比平均在70%以上①資料來源:根據國家知識產權局網站公布的數據計算所得。。2019年《中國專利調查報告》顯示,截至2018年底,有效專利的專利權人中,25.7%表示在2018年購買了專利服務,其中,90.5%集中在專利代理服務,31.5%的專利權人認為專利代理服務質量是影響專利質量的主要因素②資料來源:國家知識產權局公布的《2019年中國專利調查報告》(http://www.cnipa.gov.cn/)。。專利代理人被稱為“第二發明人”,根據申請人提供的發明信息,對發明的缺陷提出修改建議,并對發明人的技術方案進行擴展,匯成高質量的專利申請文件。專利申請文件的質量是專利質量的關鍵影響因素,最終專利代理決定了專利申請文件的質量。對不符合或不達標的發明創造進行修改和完善后也有效提高了專利審查通過率,增加申請者獲得專利授權的可能。在提交專利申請后,申請者仍需要對審查意見進行多次答復,而專利代理機構具有回復審查意見的豐富經驗,與專利申請者及專利審查者之間反復溝通和博弈過程也有助于提高專利質量(馬翔等,2019)。
專利代理服務還在一定程度上為專利所有者提供了利益保障。專利申請初期,專利代理機構根據申請人的技術方案,會考慮到該項發明創造是否可以延伸到其他領域,從而合理增加專利權數以擴大知識產權的保護范圍(鄧猛烈,2011)。已經獲取專利權的發明者在專利保護過程中,由于缺乏法律知識,大多專利權人求助于專利代理機構為其提供法律咨詢和訴訟幫助,如《中國專利侵權訴訟狀況研究報告(1985—2013)》中指出:專利侵權訴訟案件中約90%的當事人都選擇代理機構參與訴訟。因此進一步完善城市專利代理服務不僅有利于專利申請質量的改善,也為知識產權保護提供更便利服務環境。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提出如下假說。
假說1:專利試點政策有效提升了城市創新水平,推動了城市高技術含量的專利數量增長和專利質量的同步發展。
假說2:增加政府研發投入、改善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和提高專利代理服務水平是專利試點政策作用于城市創新水平的3個主要影響渠道(見圖2)。

圖2 影響機制分析
為了有效識別專利試點政策對城市創新水平的影響,本文以1999—2003年專利試點政策的實施為準自然實驗,將專利試點城市作為處理組,非專利試點城市作為對照組,采用倍差法評估了政策的實施效果。其模型設定如下:

其中,i表示城市,t表示時間。Patentit為i城市在t年的創新水平,為發明專利數量和質量。本文以城市發明專利作為衡量城市創新水平的指標。一方面,發明專利代表更高質量的創新,而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專利不需要進行實質性審查,很難確定它們是否具有新穎性和技術價值(Dang和Motohashi,2015)。專利數量(Invent-A)以城市發明專利申請量加1并取對數值測度,專利質量(Invent-C)以發明專利3年內被引用數量測度(Trajtenberg,1990;Hall等,2005;寇宗來和劉學悅,2020)①若無特別說明,本文的專利數量和專利質量均指發明專利。。需要說明的是,發明專利自申請到公開一般需要1年半甚至更長時間,2017年及以后年份申請的部分專利至本文數據收集時(2019年12月)未達到公開后3年時間,導致這部分專利被引用量不足。為此,本文選取1996—2016年為樣本期,計算了城市i的創新主體f在t年申請的全部發明專利自公開后3年內新增被引用數的中位數,衡量城市中每個創新主體的發明專利質量,以城市所有創新主體發明專利質量的中位數衡量城市i在t年的發明專利質量。PPCit為專利試點城市的虛擬變量,若城市i在t年成為專利試點城市,則PPCit自t年開始取值為1,否則為0。PPCit的估計系數β衡量了專利試點政策對于城市創新水平的影響效果:若β>0,表明專利試點政策提升了城市創新水平;若β<0,表明專利試點政策降低了城市的創新水平。θi表示城市固定效應,μt表示時間固定效應,εit為擾動項。
X為城市層面的控制變量,主要包括以下變量:城市經濟發展水平(GDP per),采用經過平減后的城市生產總值與年末人口數量之比并取對數值測度;第二產業發展水平(2nd Ind),采用第二產業就業人數占城市總就業人數的比重測度;對外開放水平(FDI per),采用經過固定資產投資價格指數平減后的城市外商直接投資總額與人口數量之比測度;知識積累水平(Knowledge)反映城市人均知識積累程度,選取城市每百人擁有的圖書數量測度①多數研究應用平均受教育年數衡量人力資本水平往往具有局限性,對創新產生的影響的結論也多有分歧。應用教育投入衡量知識積累水平時,由于我國高校存在龐大的管理和后勤人員,許多教育投入及資源并非完全應用到知識的創新,所以用此指標衡量知識積累存在偏誤。對此,本文選取了每百人擁有的圖書量用以測度人均知識積累水平,間接反映城市人力資本水平,即人均擁有的圖書量越高,表示知識積累越多,研發能力隨知識積累而增加(Grossman和Helpman,1991)。。
本文專利數據來自國家知識產權局提供的《中國專利數據庫》?!吨袊鴮@麛祿臁诽峁┑膶@暾埲怂诘匦畔⒉⑽粗苯犹峁┆毩⒌牡丶壥忻Q字段(如116089,遼寧省甘井子區虹橋園3號4單元),無法與城市數據直接匹配。為此,我們以地址信息中郵政編碼識別了專利申請主體所在地級市(或區),對于郵政編碼信息缺失或錯誤的樣本,應用百度地圖API查詢專利申請主體詳細地址所在的經緯度,再逆向解析出其所在地級市②當專利第一申請人地址與當前專利權人地址不一致時,我們以專利第一申請人地址為準。然后,根據專利公開(公告)號將專利申請人所在地級市信息與專利數據庫進行匹配,獲取城市專利信息。。
城市數據來源于《中國城市統計年鑒》和《中國區域經濟發展統計年鑒》。在樣本期內,中國地級及以上層面的行政區劃發生了如縣升市、市合并、市分立、市重組、撤地(盟)改市等方式的調整,為了消除地級行政區劃變更引起的識別偏誤,我們根據中國民政部每年發布的中國縣級及以上行政區劃代碼表及縣級以上行政區劃變更情況將地級市代碼統一到2000年版。由于直轄市地位特殊(中央直轄),可獲得更多的國家項目、配套貸款和財政撥款(黃玖立和冼國明,2010),并且直轄市的創新遠遠高于其他城市,如北京和上海的創新指數一直排在全國前三,這可能引起估計結果的偏差,因此本文研究樣本不包含直轄市。表1報告了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表1 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表2報告了模型(1)的回歸結果。其中,第(1)列和第(2)列為僅控制城市固定效應和時間固定效應的估計結果,第(3)列和第(4)列在此次基礎上加入城市控制變量,PPC的估計系數均顯著為正,表明專利試點政策增加了城市專利數量和提高了城市專利質量,對城市創新水平的提高具有積極作用。表2第(5)列至(7)列,我們檢驗了專利試點政策對實用新型專利和外觀設計專利的影響效果①我們以前文計算發明專利質量的方法計算了城市實用新型專利質量。需要指出的是,現有專利制度下,專利被引用行為絕大多數發生于發明專利和實用新型專利,外觀設計專利不存在被引用情況,其引用數據自然不可得。因此,本文的研究中未考察專利試點政策對外觀設計專利質量的影響情況。。對比發現,專利試點政策對實用新型專利和外觀設計專利的影響效果明顯不如其對發明專利的影響效果,特別對外觀設計專利申請量(Design-A)和實用新型專利質量(Utility-C,其中Utility-A表示實用新型專利申請量)無顯著影響。綜合以上結果發現,專利試點政策激勵了城市高技術含量的創新活動,提高了城市創新水平,驗證了假說1。城市層面控制變量的估計結果均符合一定的經濟學邏輯,地區經濟發展水平越高越能促進專利申請量的增長,尤其發明專利申請量受經濟因素的影響較顯著;第二產業占比越高越能促進專利申請量的增長,因為企業是最重要的創新主體,而制造業企業的創新活動居多,所以對專利數量的影響顯著為正;知識積累對城市專利數量具有積極影響,即人均知識儲備越高,創新能力越強;城市開放程度對于發明專利的申請量和授權量存在抑制作用,城市開放程度對發明專利的申請量存在抑制作用,但對于外觀設計專利具有顯著正向影響,沒有直接促進區域的創新活動,這與劉星和趙紅(2009)等的研究結論相一致。

表2 基本估計結果
專利試點政策作為一項綜合性專利政策與其他單一性專利激勵政策效果有所不同(尤其對專利質量的影響效果)。究其原因,一方面,專利試點政策作為我國較早的專利政策,處于實施和監管的探索時期,各地方政府嚴格實施每項政策舉措,并且專利試點政策未將專利數量作為政策考核的唯一標準,而是綜合專利授權量和實施率及有效專利量對城市創新水平進行評估,這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創新者申請大量低質量專利的投機行為;另一方面,國家知識產權局對專利試點城市定期驗收,創新水平不達標的城市將取消試點資格,這一動態退出機制有助于減少城市創新過程中的弄虛作假等行為,督促當地政府更加重視本地創新環境的優化和政策之間的協調,從而有助于推進實質性創新,這也是與其他單一性專利政策效果不同的原因之一。
本文的內生性問題主要來自兩方面,一方面,由于原有知識產權保護程度較強和創新潛能較高的城市更易被選為專利試點城市;另一方面,本文雖然控制了部分城市層面的可觀測因素,但仍可能忽視了其他非觀測因素對結果的影響。為了降低內生性問題對本文結果的干擾,我們為專利試點政策選取了工具變量。具體而言,借鑒吳超鵬和唐菂 (2016)做法,本文選取一省在清朝晚期到民國初期是否設立英租界作為專利試點政策的工具變量(IV)①英租界的資料來源于《清政權半殖民地化研究》,楊遵道、葉鳳美著,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121-122頁。,若一省曾經設立英租界,IV取值為1,否則為0。由于英國是最早頒布和實施《專利法》和《版權法》的國家,英租界通常按照英國的法律制度實行管理,相比于其他地區,英租界的知識產權保護環境更加優化和完善,且這一地區更易接受新知識、新技術。英租界的選址更看重當地的地理區位和發展前景,與城市當前的創新水平不具有直接聯系。因此,工具變量與專利試點城市相關,與城市創新活動關聯較弱。進一步以專利數量和專利質量為被解釋變量對PPC進行回歸,得到城市創新水平不能被PPC解釋的殘差部分后,將殘差對工具變量進行回歸,結果顯示IV的估計系數為正,但未表現出顯著性,表明我們選擇的工具變量難以通過專利試點政策以外的途徑影響城市創新水平②殘差部分的回歸結果備索。。接下來,我們采用兩階段最小二乘法對工具變量進行估計。表3第(1)列報告了第一階段回歸結果,IV的估計系數在1%水平顯著為正,表明曾設立英租界的城市更易被選為專利試點城市。其中,F值為149.80,遠遠大于弱工具變量的臨界值11.59,說明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問題(Stock等,2002)。其第(2)列和第(3)列報告了第二階段回歸結果,PPC的估計系數大小和顯著性與其在表2中的情況無明顯差異,說明潛在的內生性問題對本文結論的影響較小。

表3 內生性問題
為實現識別結果的準確性①DID有效性檢驗和穩健性檢驗的結果請見附錄1,本文從略,可掃描本文二維碼到本刊網站獲取之。,本文從5個方面進行DID有效性檢驗:①以事件分析法考察動態效應;②加入政策實施前一年的虛擬變量考察預期效應;③控制省份時間趨勢;④考慮“近鄰”效應的潛在干擾;⑤實施安慰劑檢驗。
為確?;貧w結果的可靠性,本文還從兩個方面進行了穩健性檢驗,核心結論依然成立:①替換創新水平測度指標,分別以城市發明專利授權數衡量專利數量、以新穎發明數量占比衡量專利質量;②更換估計方法,分別以PSM-DID方法和Tobit模型重新估計結果。
前文的分析中,我們發現專利試點政策顯著增加了城市整體的專利數量和提高了其專利質量。由于城市中包含不同類型的創新主體,為了考察政策對不同創新主體的影響,我們根據專利第一申請人類型將城市創新主體區分為企業(Firm)、研究機構(Institution)和個人(Individual),其中研究機構包含了高校和科研院所。區分城市三類創新主體后的回歸結果如表4所示,即專利試點政策對三類創新主體的專利數量和專利質量均具有顯著積極影響。這說明專利試點政策的實施,惠及了城市中不同類型的創新主體。從前文的理論分析可知,專利試點政策一部分舉措是改善城市整體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和服務水平,這無疑為每一位創新者開辟了創新“沃土”,從而促進了不同創新主體的“量”增“質”升。同時,本文的結論也證實專利試點政策作用于企業、研究機構和個人等多類創新者的創新活動,為專利政策促進產學研共同創新提供了切實的經驗證據。

表4 專利試點政策對不同創新主體創新水平的影響
創新過程面臨諸多風險和不確定性,且創新初期具有一定沉沒成本,創新的進入門檻高于持續創新的門檻,政策激勵政策可能對初次創新者產生的效果較弱(Arqué-Castells和Mohnen,2015)。為此,我們根據有無創新經歷區分了城市中兩類創新主體:一類為之前具有專利申請經歷的“原有”創新主體,另一類為之前完全沒有申請過專利的“新增”創新主體,進一步考察專利試點政策對兩類不同創新經歷主體的影響效果。為了避免部分創新主體在本文樣本期前已經進行過專利申請造成的影響,本文選取1985—2016年間的發明專利申請信息識別原有和新增創新主體,并計算了兩類創新主體的專利數量和專利質量①具體計算過程為:首先,計算城市i原有(新增)創新主體f在t年的發明專利申請量,將其加總到城市-年份-創新主體類型層面作為城市i原有(新增)創新主體在t年的專利數量。其次,計算城市i原有(新增)創新主體f在t年的全部發明專利3年被引用數的中位數,在城市-年份-創新主體類型層面取中位數,得到城市i原有(新增)創新主體在t年的專利質量。。根據模型(1)進行回歸的結果如表5所示,我們發現專利試點政策對原有創新主體的激勵作用體現于量增質優;對新增創新者而言,并未顯著增加其專利數量,而是提高了其專利質量。雖然專利試點政策設定了量化的目標,但是并未“開閘泄洪”,即沒有盲目地為創新者提供補貼和激勵,并未任由創新者涌入,而是通過政策的有效激勵作用和審核機制保證了新進入者的創新質量。

表5 專利試點政策對原有及新增創新主體的影響
專利政策的主要目標是鼓勵研發和促進創新公開。由于創新活動具有累積性,創新活動申請專利公開后,后續創新者可以從已有專利技術內容中學習,不僅節省研發成本,而且增加了創新的成功可能性,有助于提升后續的創新水平(Erkal,2004)。那么,在我國專利試點政策作用下,專利數量快速增長是否有利于提高專利質量呢?為了解答這一問題,我們考察城市專利量變對質變的影響情況,在模型(1)中引入專利增長率(growth-rate)這一變量①專利申請增長率計算過程為:(當年發明專利申請量-前一年發明專利申請量)/前一年發明專利申請量。不同創新主體的專利增長率計算方法均同上。。其回歸結果如表6所示,第(1)列中,城市專利申請增長率(City-growth-rate)的估計系數為負,說明專利數量的快速增長沒有對專利質量產生顯著積極影響;考慮到專利數量的積累對后續創新的正面作用,說明政策激勵下可能引起了局部創新者的政策套利行為。為此,我們在模型(1)中引入了城市不同創新主體的專利增長率。表6第(2)列顯示,研究機構和個人的專利申請增長率估計系數顯著為負,企業的估計系數為正,表明城市創新活動中,研究機構和個人專利申請速度過快降低了城市整體專利質量,企業專利數量的增長并未導致專利質量下降。也就是說,在政策驅動的創新過程中,研究機構和個人可能因追求即時回報而放棄長期創新投資,導致發明速度加快而其平均質量有所下降(De Rassenfosse,2013),這種負面效應抵消了專利數量增長帶來的正向作用。其第(3)列的結果顯示,原有和新增創新主體的專利申請增長速度同樣對城市整體專利質量無顯著作用。以上結果無疑為提高城市整體專利質量提供了更為具體的經驗證據。

表6 量變對質變的影響
根據前文對專利試點城市政策的分析,我們認為專利試點政策對城市創新水平的影響,主要的作用機制可能來自當地城市的政府科研投入、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建設和專利代理服務水平。對此,我們構建中介效應模型加以檢驗。其具體模型設定如下:

其中,Mediateit為中介變量,具體定義如下。
政府科研投入(RDit):以城市i在t年政府財政支出中科學事業支出占GDP的比重衡量。
知識產權保護環境(IPRit):定義為城市i在t年發布的包含知識產權保護相關內容的政府文件數量加1取對數。知識產權保護環境主要體現于政府的宣傳和執法情況,一般認為政府發布的知識產權保護相關內容的文件越多,越能反映出政府對知識產權保護的重視,更有助于為創新者營造良好的創新環境。 菂參考吳超鵬和唐 (2016)的做法,我們手動查找、篩選了1996—2016年城市政府文件中包含知識產權、專利、商標或版權保護以及打擊知識產權、專利、商標或版權侵權字樣的文件數量。
專利代理服務(Agentit):取城市i在t年累計專利代理機構數量加1取對數①專利代理服務包括服務機構和服務人員兩類服務。其中,服務人員以專利代理師數量為主,由于每年專利代理師數量為截止前一年末的數據,且無法統計和判斷每位專利代理師是否在職或異地工作等情況。因此,本文未采取城市專利代理人數量衡量專利代服務水平。。城市擁有的專利代理機構數量越多,專利代理服務水平越高。我們手動整理了國家知識產權局和專利信息網站公布的1985—2016年專利代理機構信息,包括專利代理機構成立日期、機構所在地、機構負責人等,并根據1980—2016年中國工商企業注冊數據庫數據進行驗證和比對,人工校正了專利代理機構的成立年份和所在城市。若代理機構具有分支機構,考慮到分支機構在所在地級市擁有獨立進行專利代理等業務的能力,將其單獨作為一家代理機構計入所在地級市,最終得到城市每年已經設立的專利代理機構數據。
表7報告了其檢驗結果。第(1)列至第(3)列PPC的估計系數均顯著為正,表明專利試點政策對3個中介變量均具有顯著正向影響;第(4)列至第(6)列為專利數量對PPC和中介變量的回歸結果,中介變量的估計系數均顯著為正,說明中介變量對城市專利數量的增長具有積極影響;與表2第(3)列結果相比,PPC的系數值均有所降低,表明存在中介效應。我們進一步借鑒溫忠麟和葉寶娟(2014)的做法,對以上3個可能的影響渠道進行Bootstrap檢驗。其結果顯示,3個渠道對于專利數量的中介效應均存在。表7第(7)列至第(9)列報告了專利質量對PPC和中介變量的回歸結果。其中,RD的估計系數為負且不顯著,表明提高政府研發投入對專利質量未產生顯著影響;IPR的估計系數雖然為正,但仍未通過常規水平的顯著性檢驗,結合Bootstrap檢驗的結果來看,政府的研發投入增加和優化城市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均未對專利質量產生明顯的中介效應。不過,在其第(9)列中Agent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并且與表2第(4)列相比,PPC的系數值和顯著性均有所降低,表明城市專利代理服務中介效應的存在,進一步的Bootstrap檢驗也驗證了這一中介效應的存在。以上結果證實了本文的假說2。

表7 中介變量對城市創新水平的影響
本文以國家知識產權局1999—2003年專利試點政策的實施作為準自然實驗,采用倍差法評估了專利試點政策的實施效果。結果表明,專利試點政策有效提升了城市創新水平,體現在城市發明專利數量增加和質量的顯著提高;細分城市不同創新主體后發現,專利試點政策對提升研究機構、企業和個人的創新水平均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對原有創新主體的作用效果為“量”增和“質”升同步發展,對新增創新主體的作用效果體現在“質”的提高;但是專利試點政策對相鄰城市創新水平并未產生顯著影響,試點城市也并未因為專利數量的增加而引起專利質量的提高;渠道檢驗發現,專利試點政策通過增加政府研發投入、改善知識產權保護環境和提高專利代理服務水平提高了城市創新水平,其中專利代理服務是改善城市專利質量的重要渠道。本文的發現肯定了專利試點政策對我國城市創新事業發展的積極貢獻,尤其對專利質量的改善作用,充分說明我國專利試點政策因地制宜的內容和工具更能滿足城市高質量創新發展的要求。
本文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以下政策啟示:第一,專利試點政策效果顯著,尤其不同于其他類型的創新激勵政策效果,對專利質量的提高產生了顯著積極作用。因此,應繼續實施試點政策,根據城市特征進行定位,充分發揮各個城市的創新優勢,激發創新潛力。值得注意的是,未來應充分實現試點城市“以點帶面”的作用,輻射周邊地區,帶動區域創新發展。各地區在全國試點政策實施的基礎上,適當制定輔助政策,從而有效助力試點城市發揮示范作用。第二,繼續發揮專利試點政策對城市不同創新主體的激勵作用。政策引導下我國企業在創新體系中占據了主導地位,地區的創新激勵政策往往對企業存在偏向性,衍生出創新活動的弊端。試點政策對城市各類創新主體均具有積極作用,由此可以進一步促進企業與研究機構和個人創新的結合,助力研究機構及個人的創新成果轉換,形成多主體創新共同發展的格局。第三,持續發揮專利試點政策對不同創新主體的創新質量的把控。在實現“大眾創新”,吸引新增創新者參與創新的同時,應當注重“量”“質”同行,質量優先,這也是我國當前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必然要求,因此應繼續發揮專利試點政策對專利質量的有效把控作用。第四,構筑更好的城市創新環境。良好的創新環境是城市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基石,相對于政府補貼等創新激勵政策而言,構筑良好的城市創新環境是實現創新高質量發展的關鍵。地方政府在為創新主體提供資金支持的同時,需注重加強外部創新環境和創新中介服務的作用。培育創新友好的社會環境,為創新成果提供制度保障和優質服務,消除創新成果專利化、創新“量增質更優”面臨的阻礙,有效助力經濟高質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