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偉
(河北工業大學建筑與藝術設計學院,天津 300401)
2015年2月,廣州成立了國內首個城市更新局,此后,深圳、濟南、成都、湛江等城市紛紛效仿。這種政府機構的成立無疑標志著城市更新已逐漸成為中國未來城市發展新的著力點。回顧近30年中國城市發展的歷程,高速城市化與內城更新所帶來的文脈斷裂與地方性消失引起了人們的普遍關注。鑒于此,一些城市政府頒布了諸多文件強調城市建設要延續歷史文脈,建設人文城市,展現特色風貌。可以說,解決特色危機已成為中國城市更新的既定官方話語。對于藝術設計而言,在城市空間的規劃與創意設計中實現地域文脈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即地方性表述一直是學界討論的重要課題。
基于此,本文將著力解決以下兩個主要問題:其一,如何理解和看待城市更新中設計的地方性表述,是否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控制著其建構的邏輯?其二,如何理解“地方”的含義,“特色”與“地方”之間存在著怎樣的聯系與區別?
關于城市更新,學界普遍將它定義為“對城市中某一衰落的區域,進行拆遷、改造、投資和建設,使之重新發展和繁榮”[1](P1)的過程。當前,中國大多數城市尤其是東部地區的新城建設已接近尾聲,《中國城市更新發展報告2016—2017》指出:“在城市發展從增量模式逐漸轉為存量模式的背景下,以對存量土地的再利用,提升城市經濟、物質、社會和環境效應等的城市更新逐漸成為新型城鎮化建設的重要推動力。”[2](P前言6)由此可見,城市更新將成為中國城市發展的一種新常態。
中國真正意義上大規模的城市更新開始于改革開放后,經濟的高速增長逐漸轉變為對城市現代化建設的迫切需求。同時中國的現代設計教育也剛剛起步,以包豪斯為代表的現代設計藝術與教學方式開始逐漸取代傳統的工藝美術并在實踐中得到重視,但也出現了很大程度的誤讀,如“把‘無裝飾’與‘反裝飾’當作‘現代設計’并打上‘包豪斯’的旗號”[3](P134),反映在推土機似的城市建設中即“生吞活剝‘玻璃幕墻’、堆砌‘現代材料’、偽造‘高科技感’之類的設計風格和設計手法大行其道”[4](P134)。另外,全球文化同化現象不斷蔓延,在這樣的背景下,地域文化的多樣性和特色逐漸衰微甚至消失,“千城一面”很快成了城市建設中的突出問題。于是設計業界開始重新關注“建成環境的品質、文化和歷史特質之間的關聯性”[5](P59),相關的政府文件也開始強調塑造城市特色風貌的重要性。由此而論,探索如何化解特色危機實際上貫穿了近年來中國城市發展的整個過程。
然而,過往的規劃和開發項目往往更加關注視覺美學的形象設計,志在打造城市名片和樹立文化地標,通過發掘地方文化、提取傳統元素的方式,利用造物傳承的手段,探尋更新地的新價值,但卻常因為保護觀念滯后、盲目拆遷等原因帶來了歷史遺存的破壞、居民利益的損失以及傳統社區的解體,反而造成了城市景觀特色和文化多樣性的進一步喪失。城市地標的生成模式也使各個城市成為了彼此之間的鏡像,形成了外在差異化,內在同質化、標準化的城市空間。簡言之,“為改變‘千城一面’而興起的以塑造地方特色和差異為目標的更新設計,其最終成果常表現為無地方性空間”[6](P108)。為此,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城市更新不應僅僅追求科學理性和經濟理性的宏大敘事,而應該關注地方居民的日常生活圖景,以微觀市民的利益需求和情感需要作為價值導向。
無獨有偶,西方發達國家也經歷過類似的城市更新過程。二戰結束后,在由CIAM(國際現代建筑協會)倡導的城市規劃思想的指導下,許多城市都曾在市中心用摩天大樓取代大量的歷史風貌建筑,以標榜自身在國際中的地位。然而,煥然一新的城市面貌卻使人們漸漸覺得單調乏味、缺乏人性。為此,20世紀70年代以后,公眾參與的規劃原則開始廣泛地滲透到城市更新運動中,出現了自下而上的社區規劃。這種由社區居民自發的更新方式,既注重對原有居住條件的改善,又希望保護社區文化以獲得個人認同。
要而言之,現今的城市更新模式已由大規模的推倒重建轉變為小規模的漸進式更新,其視角也逐漸從塑造宏大的地方特色標識轉向為對當地居民的生活圖景、公眾參與以及社區營造的關注。我們不妨將注重形象設計的前者稱作“特色塑造”,而將注重居民生活的后者按照國內學者謝滌湘等人的說法稱作“地方營造”。不過,深入思考可以發現,不管是“特色塑造”,還是“地方營造”,歸根結底都是要在城市更新中維持或重塑地方性。
“‘地方性’(place feature),就是地方自身固有的特性,是指一個地方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特性。”[7](P70)每座城市,都有她的象征,或山川風物,或人文勝景,無論哪一種,都是獨特的,代表了人們對這座城市的基本印象。歷史街區作為城市某個歷史時期傳統風貌和地域特色的實物見證,許多在保留了相對完整的物質結構的基礎上,還保留有當地傳統的生活方式與社會結構,因此,必然是不可復制的,這種獨特性就是城市的地方性。在現實生活中,歷史街區多位于老城區,雖然歷史文化底蘊深厚,但歷經了數百年的滄桑演變,其結構性和功能性衰退時常頗為嚴重,往往存在著基礎設施薄弱、建筑和人口密度過大、安全隱患叢生等問題,成為與現代城市功能和生活品質格格不入的矛盾空間。為此,歷史街區更新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城市更新中難以逾越的關鍵問題以及塑造城市特色、進行地方性表述的典型代表。以下選取上海新天地、天津五大道和北京白塔寺三個案例(圖1)加以比較(表1),以發現三者的異同。
在國內的歷史街區更新案例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上海新天地的成功建成,該項目采用存表去里的手段,遷出了區域內的全部居民,改變了原有的居住功能,使之變成了集餐飲、購物、娛樂為一體的時尚休閑中心,創造了一個成功的消費神話和后現代景觀,具有良好的經濟和社會效益。這一對歷史文化的利用方式滿足了現實語境下經濟快速發展的需求,因而迅速風靡全國,被多地學習和效仿,頗具里程碑意義。



圖1 上海新天地、天津五大道、北京白塔寺更新前后對比(https://image.baidu.com)
而對天津五大道未來的發展方向,“有人提出是否將上海‘新天地模式’移植到五大道,希望強化其服務接待功能,形成旅游聚客錨地”[8](P347),于是民園西里項目應運而生。該項目以文化創意為主題,“以相當優惠的價格吸納小酒吧、小客棧、傳媒設計室等進入,一時傳為佳話。但幾年下來,經營效果卻不甚理想”[9](P350)。究其原因,學者們普遍認為五大道作為隔院臨街的高級別墅和花園洋房,其建筑形制較為封閉,不易形成商業街的氛圍。為此,規劃設計者提出了五大道保護更新的鉆石策略,也就是在五大道周邊選擇六處開發節點作為游客錨地,在滿足聚集旅游和商業人流的同時,更好地保持五大道核心保護范圍較為安靜的歷史文化氛圍。此外,如何對待當地居民是另一個引起爭論的話題,“有專家主張政府應將低收入居民全部遷出,以恢復歷史上較純粹的高檔居住品質”[10](P347),但由于巨額資金缺乏以及保持地區真實性的考慮,最終決定允許少量當地居民繼續留在五大道作為社會變遷的真實反映,并且通過提倡慢速交通、保留中小學校、允許小規模自營商業等措施維持原有生活方式,力求實現雙贏。
北京白塔寺再生計劃以延續傳統風貌和居住形態的歷史居住街區為主題,在保持白塔寺片區原有居住屬性不變的情況下,穿插傳統商業與文創產業,全面營造傳統歷史風貌與現代設施功能相結合的新文化街區。這一更新模式最引人關注的莫過于居民動遷的相關政策,其本著自愿的原則,采取協議騰退、整院搬遷的方式進行人口疏解。騰退之后的空間通過引入多種藝術創意活動,吸引優質文化產業入駐;對于未騰退的院落,則采用聯合連片的微更新方式,通過引入分散式化糞池和雨污同位微型管廊,解決老城區不能引入大市政的難題,同時通過倡導社區設計和公眾參與,采取社區服務產品、再生社區鄰里關系、營造社區軟性文化等方式,增強居民的社區歸屬感,從而實現胡同居住文化的復興。
基于以上比較可以發現,所謂地方性表述,包括了靜態的物質形態和動態的非物質形態兩個層面,前者主要指“顯見的物質文化,如公共場所、建筑群、民居建筑、民族服飾、工藝品等”[11](P83),后者主要指“人的活動,如民俗活動、民間藝術、生產技能、傳統工藝、生活方式與人際交往、飲食文化等”[12](P83)。從這一層面上看,“特色塑造”明顯偏重于前者,“地方營造”則在前者的基礎上更加注重對后者的維護。也就是說,從上海新天地、天津五大道到北京白塔寺,這三個案例實際上代表了二十年來城市更新中設計的地方性表述從“特色塑造”到“地方營造”的轉變。另外,雖然城市更新古已有之,

表1 上海新天地、天津五大道、與北京白塔寺之比較(作者自繪)

相同點基礎條件三者的更新對象都是老城區的居民區,區域內都含有重要的文物保護單位和大量的歷史遺存,更新前區域基礎設施落后,社會問題突出。原住民遷移更新都涉及了大量的原住民遷移,遷移的原住民大多被安置于郊區。更新過程更新的實施均采用政企結合的方式,政府起主導作用,企業負責投資運營,過程都注重地方性的表述,充分借助規劃設計,利用當地文化符號對物質空間進行更新。更新成果更新的目的均在于將老城區納入城市發展的整體序列,與現代化的步伐相協調,更新后都宣傳實現了地方文化的復興,打造了城市的會客廳。但對于類似的更新模式,學術界一直存在爭議,諸如文化價值的異化帶來的文化失真問題、文化同質問題、以及立足于商業開發的文化利用方式不具可持續性等。

不同點原住民利益相對于上海新天地的整體搬遷和天津五大道迫于資金限制保留少量原住民的方式,北京白塔寺重點關注居民生活,采用了更為溫和的自愿騰退政策,并且以房屋補償和貨幣補償的形式滿足遷出居民的利益需求,對于不愿遷出的居民則通過就地改善和社區營造最大限度地提高其生活質量。空間功能上海新天地通過“去里存表”進行了區域功能的重置,從原來的居住空間變成了商業消費空間;天津五大道由于物理條件的制約,主要突出旅游功能,輔以商業消費功能,保留的原住民也基本處于區域邊緣的位置;北京白塔寺則保留了大部分原有居住功能,并且通過新功能的加入,進行了局部居民重置,使之逐漸轉變為復合多種功能的城市綜合體。開發進度上海新天地為快速式,通過短期封閉式的改造,以嶄新的整體形象面對大眾;天津五大道由于建筑產權的復雜,采用了快速式與漸進式相結合的方式;北京白塔寺為漸進式,開放程度較高,其豐富多樣的藝術設計與創意活動吸引了當地居民和外界的廣泛參與,同時新媒體手段的應用也起到了很好的互動效果。地方性表述前兩者更多地以靜態的方式表達地方性,新天地中的上海方言與菜系多為包裝之后重新植入,天津五大道雖有居民的生活,但卻較為零散,北京白塔寺則主要以活態的居民生活表達地方性。
但與古代城市多以自發、緩慢的狀態發展變化不同,近現代城市已經變成了多種經濟和社會發展資源按一定空間結構和社會分工聚集起來的有機體。換言之,現代意義上的城市更新是城市的管理者、投資者等精英階層對城市未來發展進行的有計劃、有意識的改建和干預活動,其不但要推動城市物質環境的改善,也要進一步帶動社會經濟的發展,白塔寺再生計劃雖然格外關照當地居民的利益需求,注重維持原生的社會情態,但騰退后的空間依然被植入了可以盈利的現代城市功能,為拉動當地經濟增長服務。由此可見,即使是提倡當地人參與的活態地方性表述,其背后實際上也隱含了諸多的實用目的和重商主義的考量。
總而言之,歷史街區更新可以看作是地方性的重構與再生,即地方性在一個符合現代城市功能的全新體系中被重新定義,并且進一步產生新的意義的過程,這一過程通過創造地方記憶場所、轉型地方傳統產業等方式創造地方性,再通過房地產業、文化產業、旅游業等方式消費地方性,其設計成果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一種視覺體驗層面的景觀更新。因此,對“景觀”一詞的深入考量當有利于我們深入解讀這種城市更新中的地方性表述。
關于景觀,望文生義,目之所及都可以稱為景觀。但在學術研究領域,“景觀”一詞的含義豐富多樣,不同學科有著不同的內涵與研究對象。地理學家把景觀定義為一種地表景象,生態學家將它解釋為生態系統的載體,藝術家將它作為表現與再現的風景,設計師將它視作建筑物的配景,旅游學家把它當作旅游資源,社會學家則將它看成權力和政治的表達以及社會文化的演進過程。需要注意的是,“景觀”對應的英文單詞主要有兩個即“landscape”和“spectacle”,在自然與應用科學領域,前者幾乎是該詞的唯一中譯詞;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前者依然占據著主要的位置,但后者同樣也占有很高的比例。由此可見,“景觀”具有明顯的跨學科特性,“它基于人的感知和體驗,并且進一步指涉社會、經濟、生態、文化、政治等多個維度。在漢語語境中,景觀的含義總是與使用者的專業領域息息相關”[13](P60)。
在人們的普遍印象中,景觀多指客體化的景物,又可分為自然景觀和文化景觀。然而,根據人文地理學的觀點,景觀并不僅僅是人們在地表看到的風景或景象,而是一種觀看方式的后果,這種思想顛覆了景觀作為客觀實在的傳統觀念,它告訴人們,景觀不僅是景觀本身,更重要的是,景觀通過社會文化的建構成為了景觀。也就是說,景觀不僅是一種物質客體,而且還帶有強烈的主觀因素,“景觀”一詞進而兼具了名詞和動詞的屬性,恰如約翰·厄里(John Urry)所說的“游客的凝視”,游客對景物的觀看往往滲透著主觀的色彩。這種看與被看、凝視與被凝視的關系影射了景觀的另一種語義,即spectacle,其意指特意準備的展覽,這種公開性與展示性始終把看的行為與需要通過外觀掩飾的現實關聯起來。在德波(Guy Ernest Debord)看來,現代社會已進入了一個以影像物品生產與影像消費為主的“景觀社會”。景觀本質上不過是“通過圖像的中介而建立的”[14](P4)“人與人之間的一種社會關系”[15](P4),進而成為了資本操控社會生活的工具。換言之,在現代社會中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景觀無不是一種生產和制造的表象。
基于此,景觀不僅是一個物質客體對象,還是一種社會建構的過程,景觀是促使景觀本身得以形成的各種社會關系的具體化,于是可將它大體分為景觀的規劃設計和景觀的文化研究兩個方面,景觀的規劃設計側重于研究景觀生成的技術方法和科學原理,景觀的文化研究著力于探討景觀建構的權力運作和文化機制。這其實可以看作是對同一個景觀兩種不同的思考方式。而地方性表述所呈現的景觀更新,一方面指的是為適應現代城市功能的需要而對歷史街區進行的物理空間及生活樣態的變化,另一方面指的是這種變化所影射出的社會建構機制與利益關系。
在歷史街區更新中,政府、開發商、當地居民和設計者構成了利益相關的四類群體。政府的利益在于通過老城區改造項目獲得土地出讓金,轉嫁基礎設施建設,進而改善城市環境,提高人民生活質量,從而達到經營城市的目的;開發商的利益在于通過投入資金,推動城市空間從設計到建設的全過程,獲取資本增值利益;當地居民的利益在于改善生活條件以及借助搬遷獲得盡量多的利益補償;設計者的利益在于通過專業技能獲得相應收入,并且實現職業理想。在中國當前的政治經濟結構和社會生產方式下,政府和開發商常會組成城市增長聯盟,其共同目標是借助設計者的專業知識推動老城區更新并從中獲益,這種權力和資本相互謀和的方式往往占有強勢地位;當地居民則由于缺乏相應的話語權力,往往處于弱勢地位。由此可見,政府和開發商的利益與當地居民的利益分別處于利益分配的兩端,雖有交集,但仍潛藏著沖突與對立的風險,而設計者雖然處于中間調解者的位置,但往往因為受雇于作為甲方的增長聯盟而不得不對威權話語進行一定的妥協,也就是說,設計者“既是在指揮自己做,但同時又是意識形態的代言人”[16](P54)。不過需要提醒的是,設計者的專業話語也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甲方的決策,從而為居民利益的獲得和自身設計理想的實現爭取更大的空間。簡言之,城市的景觀更新并不是人們通常認識中由設計者單方面力量所決定的視覺景象,而是利益團體相互博弈、相互協調的結果(圖2)。

圖2 景觀更新的建構邏輯(作者自繪)
另外,通過案例比較還可以發現,歷史街區更新實際上包含了保護和發展兩個相互矛盾的方面。針對這種情況,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了城市歷史景觀(Historic Urban Landscape)的概念,作為協調二者的矛盾時的一種整體性方法。這一理念最重要的意義是在承認城市動態發展的前提上,“打破了以往被保護歷史城區與其他城區的邊界,將所有因歷史積淀而產生的城市環境統一視為城市遺產,……納入到更廣泛的城市發展框架之下”[17](P41)。因此,“不是簡單地阻止發展、拒絕開發,而是主動地規劃城市的發展方向,根據城市的特色和價值所在控制城市變化的速度、內容和規模”[18](P42)。依據城市空間研究中的“地標(landmark)—基質(anonymous urban fabric)”模型[19](P31),城市歷史景觀可分為歷史文化遺存本體及其輻射的周邊環境兩個部分。遺存本體(heritage)是“具有特殊意義或視覺特點”[20](P31)的“能在一段動態的時間中維持相對靜止”[21](P42)的“城市錨固點”[22](P41);周邊環境(setting)則是相對平常且彼此相似的變化劇烈的面狀“層積化空間”[23](P41)。而所謂地方性表述也即歷史文化遺存的創生設計主要發生在周邊環境區域,與開發密切相關,如天津五大道地區的建設控制地帶以及北京白塔寺再生計劃中協議騰退后所形成的院落空間就是供藝術與設計介入的層積化空間。
基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可以將城市更新中設計的地方性表述稱為歷史景觀(圖3),它是歷史文化遺存創生設計的表征,這種景觀指的是城市更新中圍繞遺存本體在周邊環境中建構的多種產業的復合體,其目的是與有重大歷史意義的過去建立連續性,是地方為了發展或滿足現代的需要所進行的對歷史文化遺存本身及周邊的改造或再設計。將這一設計現象稱為歷史景觀,一方面延續了城市歷史景觀的概念,強調其與城市遺產的關聯性;另一方面立足于“景觀”含義的雙重指向即通過規劃設計所呈現出的更新圖景及其隱含的運作機制與文化邏輯,注重二者兼顧的理解方式。

圖3 “歷史景觀”的推演過程(作者自繪)
如前所述,無論是“特色塑造”還是“地方營造”,其核心都是要通過地方性表述形塑獨具地方魅力的城市環境與生活樣態,因此,對“地方”的理解就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從字面上看,地方是指“地面的某一個特定區域或是一個特定的地點”[24](P67),對于城市而言,自然就是城市中的某個空間。若果真如此,城市規劃和設計的歷史早在現代主義時期就應該終結了,雅各布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亞歷山大(Christopher Alexander)以及新馬克思主義城市學派的諸多學者都應該在被規劃好的田園城市或光輝城市中享受生活,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這就是說,地方并不完全等同于物理空間,這一理解方式是伴隨著20世紀60、70年代西方發達國家城市社會問題的爆發以及社會科學研究的空間轉向和文化轉向而產生的。
“地方的概念最早由Wright提出,他認為‘地方是承載主觀性的區域’。”[25](P111)艾蘭·普瑞德(Allan Pred)將它進一步解釋為:“經由人的居住,以及某地經常性活動的涉入;經由親密性及記憶的累積過程;經由意象、觀念及符號等等意義的給予;經由充滿意義的‘真實的’經驗或動人事件,以及個體或社區的認同感、安全感及關懷的建立;空間及其實質特征于是被動員并轉形為‘地方(place)’。”[26](P113)華裔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 Tuan)詳細辨析了空間與地方的區別和聯系,他認為空間是抽象的、客觀的和物質的,而地方則是具體的、主觀的和經驗情感的,他說:“封閉的人性化的空間便是地方。與空間相比,地方是一個使已確立的價值觀沉淀下來的中心。人類既需要空間,又需要地方。人類的生活是在安穩與冒險之間和依戀與自由之間的辯證運動。”[27](P44)因此,空間可以承載人的活動與記憶,這種被賦予了文化意義的空間才能夠被稱為地方。在《地方與無地方性》(Place and Placelessness, 1976)一書中,瑞爾夫(Edward Relph)進一步提出,地方具有物質、功能和意義三種屬性,地方性就體現在這三個屬性之中。就此而論,“特色塑造”更多地是在利用當地的文化符號打造標識性的物理空間,集中于地方的物質屬性方面,對于功能和意義屬性則較為忽視。這種更新模式實際上隱含著過于注重空間環境的形象提升和過于追求空間利用的經濟效益兩方面的問題。相比于“特色塑造”,“地方營造”是在意識到前者問題的基礎上提出來的,因而更側重于關照和考慮當地居民的利益需求和生活感受,也即地方的功能與意義屬性,這種更新思路的進步意義無疑是值得肯定的。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地方營造”并不是對既有塑造城市特色方式的否定,而是對其外延和內涵的拓展,二者是一種遞進關系,是地方性表述的前后兩個階段。
同時,可見性是地方形成的重要條件。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詩歌《罐子軼事》(Anecdote of Jar)描述了一件有趣的事,一個被放置在田納西山頂上的罐子“讓大自然集中或被束縛在其周圍”[28](P384),從而使“荒野爬上山頭來到罐子身邊,它展開四肢,不再荒涼”[29](P384)。這表明放置罐子的行為引發了“空間的馴化”[30](P385),這種馴化是由“人類通過某種記號或者人類存在的符號創造出來的”[31](P384)。對此,段義孚評論道:“雕塑可以通過它們自身的物質存在獲得創造地方感的力量。”[32](P134)他還列舉了街區更新的例子,一個人的實際經驗來源于日常生活的街道,但更大范圍的街區則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城市更新作為一個外部事件使當地居民看到了更大的單元,“在利用對街區特定部分的直接經驗或者據此進行推斷的前提下,感情開始輕微地影響整個街區”[33](P141)。換言之,“概念首先指向具體的事物,然后才能指向更為抽象的事物”[34](P141)。因此,“只有該單元有強烈的地方風情、視覺特征和清晰的邊界時,這種洞察才會變得生動真實”[35](P141),而塑造城市特色就是通過設計者賦予地方以象征形式,正如蘇珊·朗格(Suzanne K.Langer)所說:“建筑是創造了一種文化的形象,即一種物質上存在的人類環境,這種環境表達了構成一種文化的特有的、規律性的功能模式。”[36](P137)這種人造物會成為地方的永世存在,甚至會比支持它的特定文化存續更久的時間。另一個使地方得以形成的條件是時間。地方的形成歸根結底是人們認識空間的過程,這個過程使空間從陌生變成理所當然進而產生依賴和認同,明顯需要花費時間。不過,時間的長短則是因人而異,不然也不會有“日久生情”和“一見鐘情”兩個反差極大的詞匯。但普遍而言,關于一個地方的感覺是“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經驗構成的,這些經驗大多轉瞬即逝且平淡無奇。它是視覺、聽覺和嗅覺的獨特混合”[37](P152)。人們將建筑比喻為凝固的音樂,一方面是指建筑形式具有優美的韻律感,另一方面是指建筑承載了許多記憶,可以讓時間停泊。日本的伊勢神社每20年就要拆除舊社,并在相鄰的場地上原樣重建一次,這種延續的方式有利于當地居民地方感的形成。
綜上所述,“地方營造”包含了兩個維度的內容:其一是空間維度,這一維度對應了地方的物質屬性,指的是塑造特色的物質形態,通過這種文化的象征形式標識空間,形成記憶得以停留的目標;其二是時間維度,這一維度對應了地方的功能屬性和意義屬性,指的是圍繞特色形象形成認同感的過程,反映在城市更新層面即是漸進式、分階段、小規模的更新模式。此二者對于城市更新的作用是相輔相成的,前者的效果立竿見影,也是現今城市更新中常用的手段,后者的效果則需要較長的時間。因此,在城市更新中,著力關注地方的功能屬性與意義屬性是十分必要的,尤其對于仍然保留著較完整傳統社會形態的舊居民區,更應當提倡空間與時間的共同作用,這既是一個物理空間塑造的過程,也是一個社會組織建構的過程。
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經濟與文化的全球化成為了人類社會發展與生活方式轉變的重要背景之一,地方原有的社會與文化邊界不斷受到全球力量的挑戰。基于此,在城市更新中,空間設計的地方性表述越來越受到設計業界的普遍重視。在這一過程中,“對(城市)遺產的興趣呈現出爆炸式的增長。這種現象被塞繆爾(Raphael Samuel)稱為由‘克利俄之手’統治的‘一種膨脹的歷史文化’”[38](P109)。格雷戈里·阿什沃思(Gregory Ashworth)認為:“遺產是由歷史闡釋產生的可用于銷售的經驗。然而,它是由消費者而不是由原料定義的;它本質上是一種市場功能。”[39](P158)正如英國利茲皇家軍械庫博物館存在的合法化過程,利茲開發當局之所以愿意為其提供建造擔保,更多地是出于激活利茲復興的消費需求的考慮。這就是前文所論述的“歷史景觀”,筆者認為它是地方性表述的一種表征。但值得注意的是,“景觀”與“地方”實際上是相互矛盾的,“景觀”帶有強烈的視覺觀念,隱含著一個他者的位置,代表了一個旅游的場所,這“是一個不具有絕對客觀存在性的、感性的世界,是一個以消費為導向,以差異為標準的世界,是一個依附于他者生活世界的世界”[40](P29)。而“地方”則是一個生活的場所,是一個往復、單調而平庸的世界。由此觀之,所謂的地方性表述更多地是提供給他者游歷的感官體驗,在這一層面上看,不管是靜態的物理環境,還是動態的生活場景,經過他者的參與都變成了一個由當代可參觀性生產出的被展示的文化。這種“地方性”大部分已經“偏離服務于它自己的團體的傳統功能。各種形象被供給了這群新受眾甚至為他們而定制。這樣,這些形象原始的地方性便被市場價值的一致性所取代”[41](P160)。因此,人們只能創造“景觀”,而不能創造“地方”。
就此而論,“地方營造”其實也可以算作一種悖論。一方面,地方是根據個人的認知經驗形成的、具有私人屬性的封閉空間,這個空間可以提供個人所需的安全感,如熟悉的房間、物品甚至是母親的臂彎等。在這種意義上,每個人的地方都是不同的,是難以被復制的。另一方面,由于地方具有物質屬性,某些“特殊的實質”[42](P157)需要借助特色的形象標識,這樣后代才能形成與前代類似的感受和認同。在這種意義上,地方又具有一定的群體共性,因而也是可以建構的。開發者和設計者就是以此為據進行城市特色的塑造,但二者明顯處于他者的位置,同時由于設計者之于開發者的從屬關系,設計者的設計更多地是在迎合開發者對于該地的想象,正如20世紀末中國第五代導演塑造的“鄉土化的‘民族寓言’”[43](P84)也是在文化獵奇的基礎上迎合“西方對古老中國的想象”[44](P84)。由此觀之,地方實際上包含了個性與共性、自身與他者兩組相互對立的概念,所以“地方營造”可以看作是彌合二者矛盾,使二者無限趨近的過程。首先,塑造接受度更廣泛的地方標識物,這是地方形成的物質基礎;其次,嘗試設立固定的地方規劃師,在區域更新開始前,為其留有足夠的介入時間,并且倡導自愿式或自發式更新,將設計者從他者變為自身,從而減少他者身份的不利影響;最后,著力關注當地居民的生活圖景,推行分階段、漸進式更新,留下熟識新環境的足夠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