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安



在移動互聯網時代,保持“隨時在線”的我們,所有體驗可能是比較雷同的,一方面既可以輕松與朋友、家人和同事聯系,并獲取信息、游戲、音樂或視頻,另一方面卻可能失去耐心,在社交媒體上紛亂、撕裂的觀點中變得浮躁、焦慮乃至“虛無”,而這些恰恰構成了社交媒體的流量基礎。我們或許認為只要能用知識對此反思、批判,或重新融入現實生活,就可以逃離“隨時在線”。
然而,這并沒有那么容易。傳播學家羅伯特·哈桑就認為,他作為一位學者可能有能力反思甚至逃離這一切,實際上最終卻沒做到。他轉而觀察這一切,在他的《注意力分散時代:高速網絡經濟中的閱讀、書寫與政治》一書中,從哲學和傳播學的交又領域對數字生活進行反思。在這個過程中,他看到,“隨時在線”讓人集中注意力的能力也在下降,無法進行長閱讀,無法深入思考。
沒有人能幸免于“屏幕”
記者:是什么促使你寫下《注意力分散時代:高速網絡經濟中的閱讀、書寫與政治》這本書?
羅伯特·哈桑:我寫這本書的主要目的是針對我在數字生活中的處境,進行一種環境療法(或者說這至少是一種自我分析和診斷)。作為一名研究數字媒體進程的教師和理論研究者,我一直認為,我可以免疫于那些自己向學生和讀者所描述的網絡成癮、疏離感、商品化等弊病;作為一名學者,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凌駕于這一切之上——因為我知曉它們都是如何運作的。
但是,從2016年開始,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幸免,社交媒體的力量日趨強大和成熟,我也被納入其中。前面我所列舉的種種癥狀,實際上就是一種日益增長的“慢性注意力分散”。在針對注意力分散的研究中,我注意到,數以百萬計的人們脫離了有血有肉的現實生活,進入了數字模擬的世界之中,而這也是我正在經歷的事情。因此,我希望以自我反省的方式,使自己可以從那些已經成為嚴重困擾的東西之中解脫出來。
記者:我們應該如何理解注意力分散?
羅伯特·哈桑:我們越來越理解那些和互聯網有關的商業模式,它們針對我們的興趣點進行了精心設計,使得我們易于接納。不管是臉書、微博、谷歌還是百度,它們的商業模式都是進行數據收集、數據分析,以及將這些數據出售給第三方(通常是廣告商)。
不管是你還是我,讓我們盡可能保持在線狀態,對他們的成功至關重要。工程學被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并且吸納了從心理學、哲學到生物化學和神經科學的各種專業知識。在尋找利潤的過程中,他們聯合起來,對全人類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實驗,沒有人知道這將走向何方。
在線上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意味著我們與現實世界的聯系減少了——而這是在我們進入數字時代之前,一種更加有意義的生活方式。這個世界給了我們社會、文化和政治生活,而這些社會、文化和政治生活建立在我們身體的基礎之上,建立在物質性和連續性的基礎上,能夠以觸摸、感覺、嗅覺和味覺等無數種方式所感知。當我們的眼睛盯著一個玻璃屏幕時,這一切都被封閉起來,我們與原本充實的生活脫節了。
如果你心不在焉,你就會被大數據找到
記者:學者哈特穆特·羅薩所說的“加速的社會”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現在的機器,尤其是計算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奔跑得更快。正如你所說,“我們認為可以使我們更加自由的機器,卻在時間上奴役著我們。”同時,赫伯特·西蒙指出,豐富的信息可能會導致注意力不足。那么,人們應該如何面對“加速的社會”,又該如何面對因此導致的“慢性注意力分散”?
羅伯特·哈桑:西蒙說,從本質上講,信息豐富是對我們有限的認知能力的挑戰。我們可以選擇生活在一個永遠無法集中注意力的環境之中,讓自己被互聯網及其應用程序的設計方式所驅動;或者我們也可以拒絕這樣做。
我們需要認識并理解在這個巨大的實驗之中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并對此說:不。然后,我們需要嘗試控制我們的數字生活。這可以從抉擇在網上看到、聽到、消費的東西開始,在自己訪問的網站、使用的應用程序、參與的網絡社群中找到那些真正重要的內容。
抉擇意味著在網絡的控制下保護自己,進行反擊并奪回控制權。這并不容易,因為網癮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在許多方面,我們也離不開數字生活。但不管怎么說,除非我們想任由數據公司擺布,像他們網絡中的一個節點一樣行事,我們都應該去嘗試擺脫這種控制。
記者:但更多的人并沒有認識到這是一種危機。正如你所說,這些危機隱藏在閱讀、寫作和認知中。
羅伯特·哈桑:有數以十億計的人們從未經歷過數字時代之前的生活:在數字時代到來之前,西方有著長達三百多年的歷史——在中國則更久,由印刷文化主導著教育、政治、媒體等領域。但這些人不可避免地將會成為世界上的大多數。對他們來說,線上生活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信息網絡的商業模式:娛樂、社交網絡、教育和工作。
這些都是我們可以從網上獲得的。但對于數據公司而言,這些設計都是為了收集他們所需要的數據而建立的。數據公司收集我們的個人信息,并將這些信息出售給第三方。所以,線上生活是商業化的,以消費化和貨幣化為導向。
十多年前,尼古拉斯·卡爾告訴我們,這樣的數字生活讓我們變得愚蠢。它讓我們專注于生活中瑣碎的、當下的、非本質的和非反思的方面。就其本身而言,這些并不是壞事,但它們正在日益主宰我們的行為、生活和思考方式。
記者:既然數字生活讓我們的思想變得更“膚淺”。那么,是否意味著“持續在線”的狀態是一種愚蠢的行為?
羅伯特·哈桑:英國“野蠻人”樂隊的歌曲《保持沉默》中有一句歌詞是這樣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刺激的時代。如果你很專注,你會很難接近。如果你心不在焉,你就可以被找到。”注意力難以集中使得我們很容易被數據公司操控,讓我們為他們服務,為他們提供利潤。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愚蠢,但這顯然是一種輕信。我們輕易地把自己的信任放在了并不了解的數字網絡進程之中——甚至數據公司自己也不了解他們在做什么,這超出了他們的短期目標。
記者: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認為,看似免費的互聯網世界實際上讓我們付出了沉重的時間代價。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已經成為互聯網的無薪雇員。全新的“網絡時間”已經脫離了我們的掌控,我們怎么才能有更多的選擇呢?
羅伯特·哈桑:這個觀點已經成為陳詞濫調,但確實如此:“你不為產品付費,那你就是產品。”
如果我們沿著免費應用程序的道路前進,這將會縮小我們擁有的選擇和可能性。商業互聯網(或者說表層網絡)只是我們每個人所能訪問的信息,以及進行通訊的一小部分。如果我們僅僅去簡單追隨TikTok、臉書、微博等數據公司的商業趨勢,我們的個人和社會視野就會越來越小。
沖突、撕裂,是社交媒體賴以生存的基礎
記者:從寫作開始,科技的發展讓我們讀寫越來越快,書寫和閱讀的關系進入到一個全新的、緊張的、充滿焦慮的階段。在加速發展的世界里,這種媒介節奏對我們的認知和思維能力顯然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你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羅伯特·哈桑:首先你必須要明白,寫作和閱讀本身就是一種技術。我們已經習慣了它作為我們思考和表達自己的一部分,作為我們思考過程的一部分,以至于我們忘記了它原本是我們發明的、我們必須去學習的東西。
識字社會的文化(即寫作社會),是以印刷品為基礎的文化。它的希望、夢想、意識形態、宗教、技術和科學成就,都是通過報紙、書籍、雜志、期刊、地圖、漫畫等形式而得以實現的。這種文化有屬于自己的“時間”:時鐘上的時間,以及印刷媒體生產、發行和消費的時間。
這一時期的問題是,它是隨著識字率的提高,以及被稱為“閱讀大腦”或印刷文字大腦的發展而逐漸形成的。核磁共振掃描顯示,“閱讀大腦”是通過閱讀紙上印刷的文字以某種方式構成的。我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這些掃描結果可以與那些主要在屏幕上閱讀文本的人進行比較,后者顯示出了被稱為“數字大腦”的結構。
這要如何理解呢?“閱讀大腦”是由紙上的印刷品雕刻而成的,它的特點是突觸的形成更加牢固,突觸是讓神經元相互傳遞化學信號的連接點。這些突觸連接構成了深度記憶和長期專注的能力。換句話來說,閱讀紙上的文字可以提高記憶力和注意力。相比之下,數字屏幕上界面的作用恰恰相反,主要從屏幕上閱讀,實際上削弱了突觸連接,使大腦在記憶力和注意力集中程度方面發展不足。因此,“數字大腦”比“閱讀大腦”更加膚淺,對任何具有深度或長度很長的主題把握能力也較低。這些方面都是壞消息。
幸運的是,實驗表明,因為屏幕閱讀而削弱的突觸連接可以被逆轉。也就是說,如果一個基于屏幕進行文本閱讀的閱讀者將屏幕切換為印刷品,那么突觸連接,以及他們的記憶力和注意力集中程度可以得到快速提升。不過,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問題是,數據公司迫使我們不斷進入數字世界,我們變成了只擁有短期記憶的“掠奪者”。
記者:在數字時代,閱讀、寫作和交流之間的新關系是什么?
羅伯特·哈桑:閱讀和寫作已經數字化。我們閱讀到的東西更多了,但是能夠被記住的卻更少了。這是因為信息量過大,而且還在源源不斷地增加。我們所依賴的記憶是工作記憶(是一種對信息進行暫時加工和貯存的容量有限的記憶系統),也就是我們現在消耗和使用的東西,但這種記憶事后很難進行回憶。因為我們的大腦中的突觸連接—那些通過近距離和深度閱讀而增強的突觸連接,在我們通過屏幕進行閱讀后就會開始萎縮。
寫作越來越成為一種具有短信特征的表達,以推特或新浪微博等短格式應用為例,這些應用程序保持了我們的工作記憶并且缺乏反思能力,而其導致的結果是交流的退化。正如我們在社交平臺上看到的那樣,這種交流會退化為消極、虛榮的言論,或者謾罵、誹謗以及其他所有可能導致沖突的交流情感——因為沖突正是社交媒體賴以生存的根本。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新京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