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生活中歷來相信原則。第一個法則是把復雜的事變簡單。如果一個人、一個單位、一個學校的領導把簡單的事兒變復雜,就很難有大成就;如果把復雜的事兒變簡單,前途就很光明。第二個法則是做一個明白人。
充滿文學氛圍的大學生活
我非常喜歡學校的氣氛,很多年輕人在這里無知、沖動、莽撞,跟我有點像。如果有知識了,還來大學干什么?所以我能不能做好教授不知道,但成為大家的哥們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三十幾年前,1978年,我也像大家一樣,是附近“小學校”的同學。
1978年入學的時候,知道一些老先生,尤其像游國恩先生、王力先生、王瑤先生、吳組緗先生,這些老先生在國學方面和文學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每天給我們上課的是孫玉石老師、嚴家炎老師、謝冕先生,還有袁行霈老師。他們都是非常有學問的人。
我當時聽過吳組緗先生的講座,他是馮玉祥的老師。馮玉祥下野后,在泰山聽過吳先生講課。我記得吳先生總是邊講話邊抽煙。他和老舍先生是同一輩的作家,也是好朋友。
嚴家炎先生是研究魯迅的專家,孫先生也是研究魯迅的專家。孫先生在給我們講課的時候,曾經比較過魯迅先生跟趙樹理先生的區別。他們都寫過中國鄉土作品,塑造了中國鄉土文學的頂峰。他說,趙樹理先生是從一個村莊來看一個世界,所以他寫出了像李有才這樣的人物;魯迅先生是從一個世界來看一個村莊,所以他寫出了像阿Q和祥林嫂這樣的人物。嚴家炎先生在給我們講課的時候,曾經提出—個例子,就是林沖的例子,我覺得他是最能理解林沖的人。他說,“你們知道世界上有‘逼上梁山這個詞,你們不知道世界上有‘逼下梁山這個詞。”他說,林沖一輩子犯了兩個錯誤,第—個是找了個漂亮的媳婦,另一個是他的手藝——殺人的手藝。
謝冕先生研究詩。他給我們講課的時候,一上課就哆嗦,他哆嗦并不是因為我們而是因為課,是因為詩。謝先生有一半的時間并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中,而是生活在詩的世界中。
袁行霈先生講詩講得特別好,尤其他給我們講自居易——“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同學們,哭多少回才會把青衫哭濕,一個落魄的文人和官員,不是衣袖和手絹濕,是“青衫濕”。跟我們講這個的時候,袁先生眼里充滿了淚光。我覺得他不愧是一個好老師。
文學解決了生死和青春的問題
文學是我從事的職業,但是在我們家族里面,我媽不識幾個字,我媽的媽媽也不識字。所以從傳承來講,我從事這個行業,鏈條是非常脆弱的。當我的母親知道我從事的是以文字為主的職業時,她曾經產生過一個疑問:魯迅在你們這個行業里面算是一個大個的?我說他的個頭不高,但他寫作許多人說他寫得好。我媽說,那我知道了,你們這寫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兒。我說,這從何說起呢?我媽說那得從我在鎮上賣醬油說起。
我媽曾經在鎮上賣過醬油。那個時候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她不識字,但想跟著學文化。醬油鋪的旁邊是個書店,她到書店找書,伸手一抓,抓起來的就是魯迅的作品。她說:“嗨,如果魯迅算是寫得好的,那寫作這東西太容易了,因為我讀過他的書。”她說,魯迅,周樹人,浙江紹興人,對不對?我說,對。她說,“他寫書就是這樣,‘我們家后園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虧我不識字,我要是識字,寫的不比魯迅差,那有什么,我賣醬油,一個是醬油缸,另一個也是醬油缸。”
她說,如果文學是為了表現生活,還不如生活本身。我說,是為了揭示生活。她說不對,揭示生活不如表現生活。我媽愛看電視劇,她說到目前,拍得最好的兩部電視劇,一部是老版的《紅樓夢》,還有一部是《手機》。電視劇《手機》在全國播的時候,雖不說萬人空巷,也還是有許多人看的,主要是我媽也在看。我回去的時候,我媽就跟我說,《手機》這個電視劇比《紅樓夢》拍得好,我說,主要是編劇編得好、導演導得好、演員演得好。我媽說,不對,主要是書寫得好。
因為我媽喜歡《紅樓夢》,所以我就從另外一個角度和她說文學。我說文學有另外一個作用,這個作用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的學科、任何民族都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讓文學給解決了。這個問題是什么呢?是生死的問題。乾隆、康熙逝世了,唐宗宋祖也逝世了,秦始皇也逝世了。他們一上臺,便追求著長生不老,但沒有用。除了逝世,人還怕老。世界上沒有人能解決這個問題,但文學解決了。我們知道大清朝所有的人都死了,但有幾個人卻沒有死,他們是賈寶玉、林黛玉、晴雯,他們不但沒死,而且也沒老。我們什么時候打開《紅樓夢》,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總是十四五歲的樣子,青春永駐。這就是文學的力量。但是僅僅留住青春也不是文學的本質。我覺得文學最厲害的一點是它說出了一種不同的生活。
賈寶玉是個不愛讀書的人,是個整天和女孩子廝混在一起的人。他最愛干的事是吃女孩子臉上的胭脂。這是什么?是流氓。他甭說是在清朝,就是在現代,也是不被認可的。他不愛上學,不但自己不愛上學,而且討厭別人上學,說所有上學的人都是沽名釣譽。這是曹雪芹內心特別喜歡的一個人。這樣一個人物的塑造是對整個社會生活的極大的背叛。《紅樓夢》是一個以日常生活、家庭生活、大觀園生活為基本生活場景的作品,但它的開篇并不是以日常生活為背景的。他從一塊石頭和一株草寫起,而且這塊石頭是女媧補天剩下的石頭。這株草,她快干枯了。石頭說,我閑著也是閑著,我給你澆點水吧。澆點水,這株草活了,活過來之后,她說了什么?這就顯出了一個作者的高尚。我們平常人說你幫了我這忙,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來報答你。但曹先生不是這么寫的。這株草說,下輩子我用眼淚來報答你。寫人的生活不是從人寫起。
《紅樓夢》里,滿世界看去是一個骯臟的世界,唯有一個人是干凈的,那就是賈寶玉。但這個最干凈的人的出路是什么?是被世界上最臟的兩個人架走了,一個是禿頭的和尚,另一個是癩皮的道士。被架到哪里去?架到了世界上最干凈的地方去。他說出了干凈和骯臟的辯證關系。
這是文學,解決了生死和青春的問題,接著,又解決了應該怎樣生死和青春意義的問題,所以能成為名著不是偶然的。
名著解決怎樣生死和青春意義的問題
《水滸傳》里寫得最好的是林沖。中國的歷史上,包括世界的文學史上,把強盜和殺人犯當成陽光來寫的,只有《水滸傳》。《水滸傳》里全是殺人的人。
上梁山,梁山的人一問:“殺過人嗎?”“沒有。”“下去殺一個。”因為我們都是殺人的人,你沒有殺人,我們無法交流。殺誰我不管。把強盜和殺人犯作為歌頌對象,這里面強調的是人的這種殺人的本事。
林沖看到了耍武藝的和尚,魯智深。他說,耍得好。魯智深說,你是什么人。魯智深就是殺過人的人。林沖,京城八十萬禁軍的教頭,也是殺人的人。兩個殺人的人碰到一起,就聊起來了。兩個知心的人,說盡了心中的抱負。兩個人聊得正開心,家里的丫鬟跑過來說,娘子被人欺負了。林沖說,不可能啊,第一,光天化日之下,第二,就我在東京的地位,怎么有人敢欺負我娘子呢?林沖跑回去之后,看到那個人,舉起拳頭就打。拳頭到了空中就軟了,因為那個人是自己上司的干兒子——高衙內。林沖問了一句話,“娘子,不曾被玷污吧?”娘子說,“還未曾。”
林沖,一身本事,八十萬禁軍教頭,卻被人欺負。后來,來了一個老同學——陸謙,找他去喝酒。正喝著呢,那丫鬟又跑了過來說,娘子又被人欺負了。丫鬟說,你剛出去不久就有人說你喝酒的時候病倒了,娘子急急忙忙跑過去,那人說你不在酒館,是在別人的家里。林沖問,誰家?那丫鬟說,就是陸謙家。施耐庵對“同學、同事”這種概念,充滿著顛覆和不信任。林沖急急忙忙跑到了陸謙家,按照林沖的武藝,他可以一腳把陸謙家的門給踹開,接著殺人。但林沖的舉動是什么呢?站在門外,說:“大嫂開門。”分明是讓玷污你娘子的人跑啊。這高衙內趕緊就跑了。娘子把門打開。進去之后,還是一句話,“娘子不曾被玷污吧?”娘子的回答依舊是“還未曾”。
那樣的天地和日月不把人逼成殺人犯,可能嗎?林沖做了什么?忍了,把人家的家仆打了一番。你本來是要殺人的,你打人家家仆干什么?還是得忍啊。接著是,誤闖白虎堂,把林沖給發配了。發配了還不行。兩個公差把林沖綁在大樹上說,林教頭,明年的今天是你的忌日。林沖殺兩個公差易如反掌,但林沖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一根禪杖過來了,魯智深把他給救了。接著,林沖碰到了兩個人,林沖曾經接濟過他們。林沖把自己的前因后果說了之后,那個人便留下他,跟他說,以后有什么縫補的,拿過來,讓我渾家幫你做。但林沖沒有想到,火燒山神廟,一定要把林沖殺了。原來是陸謙放的火。一起來的人說,這火都起來了,你的同學肯定已經死了。陸謙說,再等一等,等火滅了撿回兩塊骨頭,也讓太尉高興高興。什么同學啊?有沒有道德底線啊?沒有!林沖突然醒悟過來,我要想活,必須得有人死,只要不殺人,我就活不成。
他寫了一個人走到自己的反面,從熱愛生活、熱愛這個社會到背叛整個社會的過程。我覺得施耐庵了不起。
還有《西游記》,也不愧是四大名著之一。四十年前我就看《西游記》。《西游記》最大的特點就是,唐僧帶著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還有白龍馬,經歷九九八十一難。
唐僧是一個特別好的領導。他走到一個地方,就說,悟空,你去探探路。他說的是未來。說八戒,去找點吃的,說的是現在。說沙僧,去喂馬。當徒弟問,師父你干什么?他說,我歇會兒。為什么一個“歇會兒”的人會是三個干活的人的師父?唐僧武藝不如別人。他到哪,把妖怪招到哪,別人是打妖怪的,他是招妖怪的。招妖怪的人是打妖怪的人的師父,這個我們得問為什么。
平常,他的確不如別人。但關鍵時候,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們開口就不一樣。孫悟空說,我回花果山。豬八戒說,我回高老莊,娶媳婦。沙和尚說,我回通天河。這是三個除魔降妖的人的態度。而招妖怪的師傅說,你們都可以回去,我自己到西天去。這是唐僧比其他三個徒弟高明的原因,也是他成為三個人師父的原因。
四十歲以后再看《西游記》,就會關注,妖怪從哪來?妖怪不是山林里長大的,不是憑空產生的,是從菩薩那兒、釋迦牟尼那兒來的。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啊。我到你那兒取經妖怪從你那兒來的,我為什么要向你取經?取來了,有什么意義?終于抓住了妖怪,卻有人把妖怪救了。誰?妖怪的主人。這就是《西游記》。
(本文系劉震云在中國人民大學第五屆文學節上的講稿,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