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冰

來的時候北方正落葉,而萍鄉還是一片絢爛,絢爛著想不到的平常與異常。視野中又出現了艷麗的色塊,像大地的錦毯,一直鋪向前去。車上的人興奮起來,漸漸看清是波斯菊,紅的粉的黃的波斯菊,每個葉片都盡情燦爛。
一定是一場好戲的序幕。果然就看到一條河,清澄的水推擁著粉墻黛瓦及各式各樣的樹,其中的柚子、柑橘,垂著甜潤與豐滿。
來的是湘東萍水河與麻山河交匯的江口村。入眼一片濕地,裹挾著潮潮的氣息。迫不及待地深吸,再淺淺地呼出。蘆花撫掃,荷花吐艷,遠處的稻穗還在搖動著谷香。曲折的木棧道,將陽光折成幾何形狀,人走到上邊就感到衣袂飄搖,心花綻放。前面的一群孩子,音符樣跳躍。誰仰著腰身在曲折中玩自拍?另一個曲折里,有人早將她作了風景:軟風中飄曳的紅絲巾,挑戰了大片的綠和藍。
先是要去“0799”,0799是什么?江口人說,0799是我們的區號。笑了。將區號作為一個藝術區的代名詞,好新鮮。讓人聯想北京的“798”。
村子的最高處,翠竹簇擁,江山環繞,“0799”就錯落其中。深幽的山村,竟然打造了一個審美空間,吸引著外來畫家駐站,也激發了當地的繪畫熱情。一個個格調不同的工作室,展現出淳樸又現代的鄉間情懷。
正值周末,大人小孩都來體會掩藏在鄉間的藝術世界。一個拄著拐杖的女子,正順著斜坡往上攀,一步步接近心中的向往。風景里的農人頭戴斗笠,正在田間采摘豐收,豐收中有黃蜜桔、火龍果、八月瓜、三紅柚。轉過一個山腳,菖蒲、美人蕉、粉黛亂子的后面,竟跑出來一大群黃葵花,鬧嚷嚷沖著晨陽撒歡。倒是凌氏宗祠,閑來書院,端坐著不動聲色。
同田里一位老者搭話,他在這里生活了七十年。說話的神情,讓你感覺出那種滿足與安逸。家住萍鄉江水頭,山河清新,氣象宏闊,加上不斷變化的日月,能不滿足安逸?聽我們夸這里好,老者說,前面還有鸕鶿煙雨,更好看。他一指就指出了一臉得意。我們當然要去,一個江口,就有這么多可看可玩的地方,更別說湘東。
霧雨雜炊煙,山巔復樹巔。來過萍鄉的張九齡、黃庭堅、范成大,再來會驚嘆世事變幻。
進入農舍,仿如進入了一個新的天地,屋舍周圍扎著細密的竹籬笆,陽光硬性地擠過來,擠出一束束金線。屋內的墻壁裝飾的是竹,頂蓬搭的是竹,然后是竹子與蘆葦的編制品。如此這些,加上石與瓦的傳統元素,顯現著祖母般的親切,多少年來,農家就在這樣的親切里繁衍生息,自得其樂。繩子上吊著皮影戲的影人,剛刷完一層彩,微風一吹,手腳晃動,似在自耍自唱。
另一個院子里,各種形態的儺面具掛在墻上。不定何時,古老的激情,會讓它發揮作用。后來真就看到了傳遞念想與快樂的儺戲表演。雖然生活富足,人們依然保留著自己的喜歡。那種原始的味道,透顯著民俗民風的精髓。我曾經在云南和湖南看過儺戲,他們就在田間地頭趁興起舞,讓你感到那就是他們的天堂。在中國,作為活化石的儺戲大多相同,寄托與信仰也都一樣,就是希望風調雨順,幸福安康。
這里有的是原材料,也就有人組織起來,共同富裕。一處叫作“三石竹藝”的地方,一群女子分坐案子兩邊,細如發絲的竹條在手上翻舞。她們正在為一個個杯子做花樣,也就是為瓷器穿一件竹衣裳。我發現竹絲有深有淺。就問一個叫芊芊的女孩,芊芊說,深一點的是烤色,淺的是本色。隨后又解釋,烤色就是經過加工的,以便與淺色搭配圖案。
不同的竹絲精致地箍在瓷器上。我想知道,做好一件所用時間。芊芊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伴,女伴說,得一天。真的是慢工出細活,要付出怎樣的心態與神態?
她們的身旁,是一把把細細的竹絲,柔順得像女子的發辮。那么大的工作間,這些發辮成就了另一個藝術世界。
展室里有很多做好的竹編工藝,花樣紛繁的作品中,我看到了鸕鶿杯盞,那是一個極品的組合。鸕鶿從竹絲中躍出來,自然而生動。
有人將這里叫成了鸕鶿,是因為島的形狀。鸕鶿代表了一個美妙的想象,想象中再加上一襲煙雨,就知道境界的構成是怎樣。“鸕鶿煙雨”,一個哲學與美學的命題。
大片的浮萍在水中開放,讓你想到萍鄉的名字。眾多的陽光在浮萍上晃,晃成一堆珠玉。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很早就利用了鸕鶿的靈巧與乖戾。一位老人告訴我,鸕鶿通人性,懂事理,像貓狗一樣,成為人的知己。以前遇到老死的鸕鶿,他們會鄭重地葬在水邊,念出它許多的好。
戴瓦的風雨橋,釋放著濃濃的鄉意,老輩人說起來,誰沒有走過風雨橋?風雨橋上有他們的歡聲,有他們的情愛,有他們的回憶。年節里,長長的龍燈會通過風雨橋,敲敲打打的儺戲會通過風雨橋。走過風雨橋的還有高抬的龍舟,那是五月必須的樂趣。
鄉愁里的風雨橋,永遠架在人們的感情里。風雨橋連著路與路,村與村,連著人們的志向與夢想。有人走過風雨橋到很遠的地方去,去了沒有再回來,有人回來見到風雨橋心就跳,知道到家了。山就在近前,重重疊疊的大山,以前是阻隔世界的屏障,現在卻成為家鄉的一景。
這片天地是湘東的濃縮,從那些清澈的流水,那些彩色的田地,那些細膩的竹編,那些忘情的舞唱,你能感到湘東人是快樂的,他們的快樂帶動了我們的快樂,在哪里都留下歡聲笑語。
偶爾飄過一朵云。又飄過一朵云。
真就有了煙雨,先是細雨,絲絲縷縷地下來,下得到處潤濕,后來便起了青煙,煙帶著雨飄。煙霧變大的時候,雨反而小了,這里那里都是煙的團扇。而后又是煙的絲帶,在一圍一圍地抻拉,抖閃。這個時候,若果從高處看,就會看到小島的景象,那真的就是煙雨中的鸕鶿了。
選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