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像、記憶與偶然生成的寓言

聞名詩壇的大解先生經常涉足小說寫作，他諸多特殊樣態的小說文本充滿奇思妙想，讓人腦洞大開，同時引領讀者進入猜想新意義的空間。大解小說滿是時空交錯中的魅像，初觀錯愕，再觀贊嘆，復觀驚奇。這樣的魅像高度隱匿無限真實，如同我們看幻燈片奇異豐富，而常常忘記了探究作為本體存在的“原片”。

大解的魅像融在記憶、時間的交錯中，它有著肉身的輕盈，也有靈魂震蕩的光芒。大解的小說不難發現“原型”的跡象，他對“記憶的迷戀”，不是要確證過往的實際價值，而在意它的可塑性。昔年往事一旦逝去，身后人就算想原原本本復原其情其景，也難免對“記憶”有所誤傷。“三嬸說，是木匠乘人不備，把炊煙的根部鋸斷了，炊煙就成了這樣。”而木匠本人對所作之事語焉不詳，他為了驗證“記憶”，又鋸斷了青龍河，還在干活兒時點燃了天火。他深信不疑自己鋸斷過三嬸家的炊煙，卻想不起鋸斷炊煙具體的細節。遺忘，就是對記憶的篡改。于此，大解表現的“記憶”，也是一種敘述方式。小說中的回憶人木匠、三嬸的心態各自不同，也導致了視角的不同，小說如若能再細致展開些，必定會更加豐富有趣。大解小說中的魅像，既是鏡中之物，也是頭腦風暴。

對照大解的詩歌來理解大解先生的小說，未嘗不是一種方式。“大解與人生、歷史、現實進行心靈對話，建構兼具個人體驗和智慧哲思的精神世界，在傳統精神和當下立場的相互支撐中生發詩意。樸素自然的語言，富于質感的意象，豐盈的細節，深厚的文化和哲學背景，使他的詩開闊蒼茫，具有本質性力量。”他獲魯迅文學獎的授獎詞，若橫移用來理解他的小說，智慧、哲思、開闊、本質性力量等關鍵詞不可錯過。續接上文所說的魅像，是智慧、哲思、開闊、本質性等質素交織而成的各個幻象組成的。《撕下一片云彩》的各式云彩均為幻象，與真實生活有關系，卻不可仔細把玩。小說中的幻象是作家內在的精神形式。大解小說建構的藝術幻象由三個步驟來完成：一是作家賦予藝術形式的可塑性，使之具有感性表象的外觀形象。經由云彩制作而成的被子、披風、鞋墊等，就是一種想象力的生成。二是作家賦予小說人物以非現實性（傳奇性），讓人物與現實扯開距離而身具傳奇，如能自由上下云朵的二丫、鋸斷河水、炊煙的木匠。三是作家賦予小說以直觀性，使得小說形式豐盈。只要小說還在世上，小說的外殼終究存在，它有時還有著喚醒人類審美疲倦的使命。讓小說隨物賦形，有時候從不可能開始，大解不斷做著這樣的嘗試。以詩性小說來厘定大解，肯定是不準確的，它們更帶著“反詩”的色彩。大解的小說有其詩歌創作一貫的反思精神。

《哈哈大笑》為題的三篇短篇小說仍是造夢者的心境呈現，像是思緒飄飛的詩學狂想。他不斷爆破庸常，打破閱讀期待，接二連三塞給我們新異獨特的東西。理路上卻不是敘事文學的常見類型。常規小說的要素似乎都存在著，然而要素又被拋得很遠，大解的用意并不在講故事的層面上。“鐵匠當年曾用月亮的碎片給刀客打制過一把寶刀，他知道月亮碎片的屬性。”若還用長期閱讀形成的閱讀習性來理解《好針》，我們將無所收獲，真正在誤讀、錯讀的路上越行越遠。大解小說與先鋒小說又有很多不同之處，他不沿襲先鋒作家慣常的技術、技巧，也不傾情關注小說形態的塑形，以輕松簡潔的敘事、平白普通的語言，在虛構的道路上走得更深更遠。

龐德說：“陳述的準確性是唯一的道德。”人們多認為陳述的準確性與敘事的精確性高度相關相連，而實際上陳述本身就是判斷，陳述的著力點就是小說意蘊。新意的陡然生成，才是小說意蘊是否成立的關鍵。許多年來，人們把敘事混同于小說本身，以為小說除了敘事別無長物。多度強調、充分渲染的敘事在近幾十年來大行其道，倒也誕生了一些優秀作品。而當人們捧起魯迅的小說，用不著深入研究和論證，唇齒間就能充盈一種嚼橄欖的奇香，覺得思想的味道特別甜。這就是小說意蘊的無窮魅力。小說的意蘊，與創作者的思想密不可分。將小說意蘊縮小為寓言，是大解小說的一個特質。大解本人說，一個以詩立身的人，“最讓我開心的是寓言”。大解的寓言在虛擬的場景敞開。小說中的事件在時間之外，與真實性無關，甚至與精巧的虛構無關;那些人物行為偏僻性乖張，像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更像是心無旁騖在剝離現實。那些人物說常人所不說之語，行常人不見之事。作品《撕下一片云彩》總是旁逸斜出，“二丫把三嬸的黑色云彩送回天空時，看見云彩上攜帶的那幾顆星星，發出了耀眼的光芒。借著這些星光，二丫看見三嬸也在向夜空趕來，三嬸是借助了云彩鞋墊的浮力，否則憑她的體重，不可能飛到天上”。

小說《炊煙》呈現的是從“生活細節”到“心理細節”的藝術穿行。巴爾扎克說過：“偶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家，若想文思不竭，只研究偶然就行。”善于用細節和偶然來制造誤會，催生情節繁衍出新的思路。借用“偶然性”的因素，并非是要將“必然性”抹掉，意在對“唯必然性”邏輯做一種反撥、調整。作品《好針》《撕下一片云彩》中的事件也是偶發的，卻又陷落于必然。

藝術的可貴在于似與不似之間，大解小說賦予我們的，更像是一種擬現實，也就是作家深思熟慮來表現的“二手”經驗。

作者簡介：姜超，文學碩士，中國作協會員，著有文藝理論集《用一根針挖一口井》、詩集《借來的星光》《時光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