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瀅



拾荒者或廢品從業者,時常被稱為“撿破爛的”。在普通人眼中,拾荒并不是體面的工作,甚至算不上一個工作。但實際上,從垃圾稱重、計量、辨識材料到尋找貨源、渠道,這個工種非常專業,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據統計,在全國668座城市中,有拾荒者230多萬。在北京,拾荒者多達10萬之眾。廣州市供銷合作總社的數據顯示,目前廣州約有10萬人從事再生資源回收利用工作,每年回收的再生資源產值超過i00億元。這些默默穿梭在街頭巷尾的身影,對城市環境清潔作出的貢獻不容小覷。
自上海之后,目前已有46個城市相繼實施垃圾分類,政策的推行遲早會影響到拾荒這個行業,但面對體量龐大的城市生活垃圾,我國專業的回收體系有待進一步完善,拾荒這個生意依舊生生不息。
難以統計的“江湖”數據
一個個看起來骯臟不堪、人人避之不及的垃圾桶,裝著一個拾荒江湖。從拾荒老人到廢品收購站,再到垃圾分揀站、垃圾交易市場,人們眼中無用的垃圾,會幾易其手,最終變成財富。
根據住建部此前披露的信息,全國有1/3以上的城市被垃圾包圍。垃圾圍城帶來的首要問題是土地、水、空氣等污染,影響人體健康,致使呼吸道疾病、痢疾、癌癥等疾病發病率明顯提高。其次是資源浪費。垃圾填埋場使用的土地,填滿后成為一座垃圾山,徹底喪失使用價值,不能蓋房子,也不能用于綠化。垃圾中混有大量玻璃、金屬、塑料紙等可回收利用資源,不分類直接填埋也導致資源嚴重浪費。因此,對城市生活垃圾進行分類,是非常重要也很必要的。
相關數據顯示,中國目前近一半的銅、超過一半的紙和將近30%的鋁都來自于可循環再用的廢品。據中國有色金屬工業協會統計,在2001年至201 1年.間,金屬回收再利用為中國節省了1.1億噸煤炭資源,并減少了90億礦產資源的開采。同樣在這十年間,中國大力回收鋁廢料,因此減少釋放5 52億噸二氧化碳。
這些數字必然與拾荒者相關,他們付出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分揀、分類、收集、運輸,使可回收物重新成為生產原料。
而對于剛剛涌入城市的農村人而言,拾荒行業或許是個好選擇。不需要特別技能,也不受戶口、學歷要求的限制,只要付出勞動總有一點現金回報。
北京市人民政府參事、曾任北京市政市容委副總工程師王維平研究拾荒者隊伍20余年,為城市垃圾治理提供對策。他所撰寫的《關于北京市生活垃圾資源回收利用和相關產業問題的調研報告》中提到,2016年北京通過垃圾處理廠處理和拾荒者處理的垃圾體量基本相同,均為760萬噸左右。處理每噸垃圾需要500元人民幣,如果沒有拾荒者隊伍,北京當年的垃圾處理支出將增加38億元。
城市的生活垃圾分類回收工作是由各區環衛局、街道、社區工作人員層層推進的。也就是人們看到的,市政的垃圾車到每個社區將垃圾桶內的垃圾進行統一回收處理。但事實上,在市政垃圾車和環衛工人抵達垃圾桶的時候,里面有價值的垃圾已經被分完了。
王維平指出,目前各大城市垃圾處理系統建立的過程是滯后于垃圾的產生的,沒有納入的部分流入了非正式的系統,而可回收資源的分散性分布特征,讓資源回收的成本增高,拾荒者把這些本來是零價值的廢物重新賦予了價值。
人們丟棄的垃圾通過前端收集、終端轉運、后端處理最終抵達再生資源企業。這三個環節承載起了一個拾荒“江湖”。
由于城市生活垃圾處理和再生資源回收利用由不同職能部門負責,這個江湖中的絕大部分環節,無法通過企業財報、納稅記錄或是其他官方渠道具體統計。而且拾荒群體由民間自發產生,整體文化素質偏低,政府難以統一收編。
沒有數據、缺乏監管,并不代表這個江湖不存在。
靠撿垃圾,能把孩子“送”上大學?
城市中的拾荒者多數是進城務工人員,他們在親戚朋友的介紹下加入拾荒行列。初級的拾荒者只是翻翻垃圾桶、垃圾點,其次是蹬三輪沿街收購、搬運廢品舊貨的拾荒者,再次是不必四處奔走,坐等收購的站點負責人。
從低級的拾荒者變成大型回收站的老板或是進入再生產業鏈的并不多,但從沿街撿垃圾開始,慢慢買了自己的三輪走街串巷收廢品,進而開起自己的小回收站的人并不在少數。
魏姐的一天是從凌晨四點開始的。
相識的人叫她“大個子”。每天早晨四點半,她都要開著三輪車到20公里外的杭州市中心收垃圾。延安路是杭州規模最大的商業街,在她眼中是塊寶地。西北有幾個規模巨大的老小區,社區開放,只要三輪車停對地方,早晨六七點就可以完美躲過交警和社區的檢查。
保潔、環衛工人、保姆都是提供廢品的主力,還有早早起來遛彎兒的老業主,顫巍巍提著兩小袋塑料瓶交給魏姐,換一頓早點錢。
“老人們還是有勤儉節約的習慣,你別看他住著這地方幾百幾千萬的房,還是愿意囤東西或者在小區里順道撿一些廢舊物品,舍不得白扔。”
魏姐是安徽亳州人,18年前買了三輪車,和她一起進城的二十多個老鄉到處翻垃圾桶扒垃圾桶,做著最末端的垃圾回收。
一開始他們承包了周邊寫字樓、大廈產生的垃圾。優勢是穩定,沒別的拾荒者爭搶,問題是必須天天到,而且扣除承包費也賺不了多少。后來她就專注老小區的垃圾回收營生。
平時只要魏姐到達社區西邊的小門,一兩個小時就能收四五百個塑料瓶,放到三輪車上有一米多高。隔三差五,社區會有衛生檢查,社區管理員就會攆人,魏姐的應對之策就是起得更早,只要在八點管理員上崗前搞定,就不會有差錯。
進入市區,“魏姐們”經過改裝的三輪車就成了交警重點關照的對象,超載和違規進入專用車道經常被罰款。最近扣車少了,三五十罰款更多了,很多拾荒者把交警的行為看作是對他們不得已違規的默許,也或許是對他們為減少城市垃圾所作貢獻的理解。
回到自己經營的站點,魏姐就會叫上堂哥和老鄉幫忙,把廢品集中送去回收市場。五六百斤的垃圾固定在車上,要站在板凳上,一人扶著,一層一層壘,十三四個編織袋堆疊,壓得三輪車吱呀響。
幾十年下來,魏姐把兩個女兒送上了大學,一個還讀了研究生。雖然奔波、辛苦,但“為孩子,也為了自己”,她很滿足,也很自豪。
時代見證下的拾荒致富產業
從上世紀50年代初期我國開始進行大規模的廢品收購,1955年供銷合作總社專門成立了廢品管理局,統一管理全國的廢品物資回收工作。轉入市場經濟后,以供銷、物資系統公有制為主體的回收行業壟斷格局被打破,個體戶成為回收行業的主體。
拾荒產業,在上世紀80年代,迎來了黃金期。
拾荒者從偏遠、貧瘠村落來到縣城,終日穿梭于垃圾桶、垃圾樓、工廠垃圾車間,一心仰賴城市的垃圾發家。
1985年,15歲的河南固始輟學少年喬保鋒北上拾荒,旁人避之不及的一座座垃圾山,是他求之不得的聚寶盆。3年后,18歲的喬保鋒就擁有了百萬家產,成為北京昌平一帶赫赫有名的“破爛王”。
經歷著同樣財富故事的,還有福建小伙林秀成。1990年代,恰逢中國工業化加速時期,他日夜蹲守在鋼鐵企業門口,趕著上前收下運出的廢棄材料。
賺得第一桶金后,機緣巧合下,與三明鋼鐵廠合作成立了多元化的三安集團。2020年胡潤全球富豪榜中,他以360億元人民幣身價名列其中。
外行眼里不值一文的廢物,經過成千上萬的積累成了撬動財富的有力杠桿。
放眼當前,相關數據顯示,一個一線城市每年被丟棄的瓶子約有20萬噸,約80億個。絕大部分塑料瓶身是PET材質,這種材料是制作滌綸的重要原料,而瓶蓋則是PP材質,又叫聚丙烯,可廣泛運用于汽車、電子電器、紡織、建筑等多種領域。
塑料瓶在垃圾回收站的毛料回收價大概在2000多元一噸,而通過分類、破片、壓縮后的價格可以達到4000元~6000元一噸。
廢舊泡沫塑料的利潤更加可觀,市場上回收泡沫塑料一般以1.5元每公斤成交,而塑料泡沫制品廠的收購價格達到了3000元每噸,雖然中間環節很多,但利潤依然不小。
曾因稀土價格猛漲,強磁的回收價格從每公斤60元飆升到每公斤400元,這其中價格變化,是隨便將廢舊收音機丟在垃圾桶中的人們所不了解的。
城市里開車往返于收購站與垃圾處理工廠的吳師傅,每月刨去卡車加油和房租等日常成本,收入將近2萬元。
對垃圾打包站和垃圾處理站來說,獲利則更高。以廢紙打包站為例,據估算,假設每天收貨50噸且毛利潤在0.1元一公斤,一年的收入約為140多萬元。
這樣規模的垃圾打包站一年的場地租金約25萬元,如果有能力開一個能容納30家~40家打包站的垃圾場,每年光房租利潤就是一筆巨款。
但隨著垃圾分類政策的穩步推進,拾荒產業也逐漸受到不小的影響。
都市里的拾荒者,該何去何從
長期以來,不少聚集在城市邊緣郊區或城中村的廢品回收、處置作坊都存在著手續不全,缺乏安全、消防設備等問題。很多廢品回收站常年都堆滿了撿來的垃圾,臟亂繁雜,環境惡劣。而且長期在無防護的條件下和垃圾接觸,也很容易患肝炎、痢疾等傳染病,給社會公共衛生埋下了重大隱患。
隨著垃圾分類政策及理念的推行,不少地區都針對違規的廢品回收站進行了整治、關停。
北京于2020年5月1日起,全面開啟“生活垃圾強制分類”,并要求關停所有位于城區主干道的廢品回收站,鼓勵市民推行“互聯網+回收”的模式,西城區還率先施行APP預約回收、定時定點回收、上門回收等方式。
2020年1月初,呼和浩特監管部門在聯合執法排查中發現玉泉區商戶私自焚燒的廢棄物涉及廢舊電器外殼、電路板線、機械部件、生活廢品、包裝廢棄物、建材廢棄物、廢舊汽配件等多達7大項20余種,隨即要求自行整改并搬遷至指定區域。
西安灞橋區也于2020年摸排再生資源回收站80余家,對違規的回收站全部進行清理、注銷;重慶市江北區于2020年5月重點查處無從業資質的廢品回收站,并拆除多處回收站的臨建……
在城市管理觸角不斷延伸及地租高漲的大環境下,廢品從業者們只能越搬越遠,不斷遠離現代文明。
王維平表示,北京拾荒者人數在2014年、2015年到達最高峰,有17萬人,現在還剩不到10萬人。隨著人口控制和外部市場等諸多因素變化,近年來各大城市的拾荒群體都在不斷萎縮。
浙江財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楊雪鋒提出,垃圾分類本質是對生活垃圾進行分類投放、分類收集、分類運輸和分類處置,而拾荒是一種謀利行為,對居民環保意識的提升沒有作任何貢獻。因此,這種垃圾減量的方式是不值得鼓勵的。
中國人民大學環境學院教授、環境政策與環境規劃研究所所長宋國君也認為,在城鄉差距很大,社會的保障不是很充分、管理不到位的情況下,必然會出現這樣一個群體。城市拾荒者提供的社會功能應被另一種更加文明、更加現代化的方式替代。
2020年,零點有數發布的《強制垃圾分類前后拾荒者生境研究報告》中表示,目前國內以及各城市的垃圾分類相關政策規定多作用于居民、社區居委會與物業公司、城市環衛清運系統、垃圾處理終端等重點主體上,相對而言對于拾荒者與其構成的非正規垃圾處理體系較少提及。
在目前的政策環境下,國家與各地方對城市生活垃圾資源化回收利用總的要求是專業化、市場化、規范化、全民化。對拾荒者、拾荒行為則沒有明確要求。
在當下的環境下,拾荒者未來一段時間仍會繼續存在。但垃圾分類政策、管理要求會給拾荒者的工作、生活帶來不同程度的影響,受政策影響最大的人群是部分單一收入來源的撿拾類拾荒者,其他類型的拾荒者所受影響有限,整體的回收體系鏈條尚未發生斷裂。
2020年實施的《北京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中明確規定,生活垃圾分類管理責任人應及時制止翻揀、混合已分類的生活垃圾的行為。這樣的政策,會給拾荒者們帶來或多或少的影響,但也可能會反作用于城市正規垃圾處理體系,造成可回收物處理壓力的增加。
截至去年,萬宏俊在北京經營廢品打包站已經3年。前不久,附近的站點都被通知關停。但仍有人不甘心,繼續住在原處標著6元一天的集裝箱板房里,觀察著有無重開的可能。
對他而言,去留之間也很矛盾。徹底離開,需要轉讓60多萬購買的打包機器,再想回來未必有資金再重新投入。
他希望政府能夠出面規劃一些土地,把現在幾乎都處于灰色地帶的廢品回收業正規化,利潤可以少一些,至少能穩定下來,踏踏實實再干幾年。
李軍和他的老鄉是重慶干廢品回收較早的一批人,近幾年一半的人也轉了行,開車、去印刷廠、回老家的都有。他也想過離開,但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老家地少,辛苦一年掙一萬塊,除了化肥、農藥,各種生活花銷,剩不下多少。”他無奈地說。
在南京拾荒30年的老王,一大早又徘徊在新街口商業區附近,他打量著匆匆路過垃圾桶的行人,心里默默盤算著:“轉轉,前面還有好東西……寄回老家的錢今年終于可以蓋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