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盜贓物之善意取得制度,于現今比較法視閥下,各國或地區往往對其具有明文規定。然而,在我國,《民法典》至今未對上述問題作出規定,現有的司法解釋或其他規范性文件的規定前后不一,導致實務中對此適用較為混亂。本文不揣淺陋,擬通過對盜贓物善意取得的理論進行研究、分析與考量,并結合我國司法實踐,對盜贓物善意取得在我國的困境及解決路徑作一膚淺的討論。
關鍵詞:盜贓物;善意取得;占有脫離物
善意取得,即“即時取得”,以日耳曼法“以手護手”原則為嚆矢,即向你賦予信賴之處予以尋求。當物之所有權人將歸屬于自己的動產轉移給他人占有,如果該他人將該物讓與給第三人,則只能向該他人請求損害賠償,而不得向第三人請求返還其物。這實際上是基于日耳曼法所實行的占有(Gewere)制度,即占有與本權統一。但這實則與羅馬法時代所實行的基于所有權的絕對原則,對所有權所賦予之絕對保護相抵觸。
自近代以降,各國善意取得制度將物界分為“占有委托物”和“占有脫離物”,并以此作為其建立的前提。傳統理論認為,善意取得只適用于前者,而盜贓物作為后者的一種,原則上不被囊括在內。我國的《物權法》與《物權編》未及于這個問題,目前迄無定論。本文不揣淺陋,將針對盜贓物的善意取得問題進行探析。
一、盜贓物善意取得的理論考察
于現今域外比較法和地區的視域內,善意取得制度在多數國家或地區都被承認。各國將其規定在不同的章節,舉凡“占有權的效力”、“若干特別時效”等。值得注意的是,各國關于盜贓物的即時取得的規定大相徑庭,這給學者討論預留了空間。關于盜贓物的善意取得制度于域外與域內大致有三種觀點,“肯定說”、“否定說”、“折中說”。
(一)肯定盜贓物的善意取得的觀點
“肯定說”,立基于即時取得制度之旨趣是為了維護交易之安全及便利,鑒于商品交易不啻具有重要意義,任何法律或者制度都是為了保證商品交易的順利進行。此說秉持,一旦契合善意取得各要件,那么盜贓物就算系所謂“脫離物”,但其還是能夠被善意取得。譬如,1942年《意大利民法典》,其肇源于二戰時期,在當時,法蘭西主義,強烈的民族主義和經濟的社團主義在意大利受到追捧,整個社會強調社會利益凌駕于一切利益之上,并將交易秩序與交易效率居于凸顯地位。
(二)否定盜贓物的善意取得的觀點
“否定說”,該說對盜贓物之善意取得抱有惕怵之心。近現代及當代民法制度無論怎樣盤根錯節、錯綜復雜,皆可于羅馬法處尋得其最初的觀點和雛形,此點可以從“否定說”所抱持的“任何人不得將大于自己的權利轉讓給第三人”得到證明。該說典型的代表是丹麥和挪威。18世紀以降,該觀點在其交易實踐中廣泛應用,以至今日。北歐的極端否定實際上是早期資本主義發展的映射,強調個人財產神圣不可侵犯與經濟的自由競爭。此外,“否定說”還立基于引致原則。
(三)對盜贓物的善意取得持折中態度的觀點
“折中說”,抱持盜贓物,原則上排除善意取得的適用,但在例外情況下承認其可善意取得的觀點,如當善意買受者是通過公開市場購得該物、或者該物系不記名證券或者貨幣時,那么他就可以取得該物品之所有權。原所有權人只有在向買受人支付對價之后才得請求善意第三人回復其物。如法國、德意志、瑞士、中國臺灣等國家和地區。
筆者更贊同“折中說”,一方面較之“肯定說”,多了對交易安全的保護,能夠促進交易,促進市場經濟發展,另一方面較之“否定說”,則多了對所有權的保護,更好地保護大眾情感。盜贓物作為占有脫離物,對其善意取得必須要抱持謹慎態度,對其適用進行界分,即“帶著鐐銬起舞”。
二、我國盜贓物善意取得制度的變遷和存在的弊端
(一)我國盜贓物善意取得制度的變遷
回望我國法律長河,有關盜贓物問題的立法脈絡大致如下:1985年限制(不知情)--1965年否定(暫行規定)--1995年部分肯定(票據)--1996年部分肯定(拍賣)--1998年部分肯定(機動車)--1998年否定(刑事程序)--2007年回避(物權法)-2020年回避(民法典)。從立法者的態度,我們可以看出,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法律將保護的中心慢慢轉移至交易安全。但是其局限性也不言而喻,仍然未對盜贓物問題作出體系化的規定。
(二)我國善意取得制度存在的弊端
(1)從規范依據上觀察,民事法律關系難以被有效調整
我國對題述問題主要是通過刑法相關法律來進行解決。但刑法系規制犯罪、刑責與刑罰的法律,它的任務和旨趣是保護人民法益。而盜贓物的權屬問題,實質上涉及到受讓者、出讓人、被害人三者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眾所周知,即時取得制度其屬于民事基本制度,理應由民法才能更好對其進行調整。而刑法與民法相比側重點不同,刑法很難對其作出合理、系統的規定。而自改革開放以降,市場經濟發展迅猛,市場上交易物種類繁雜,刑法只對部分盜贓作出規定未免具有局限性,這實際上并無法調和“動”與“靜”之間的矛盾。導致實務中對本文研究對象爭議較大,法律適用捉襟見肘。
(2)法律規范適用混亂
由于我國未對盜贓物之善意取得進行體系化規定,主要是通過《刑法》和《刑訴》極其司法解釋等來進行規制,但其或付諸闕如或模糊不清,這就導致在實務中,法官在審理該類案件中法律適用大相徑庭。法律對于社會發展的重要性不明而語,我國就在法律為其規劃的航道上平穩又不失速度前行。眾所皆知,社會的規范和秩序的實現離不開法律,法律的制定是一個國家能否實現社會法治的核心所在。
而在題述問題上,由于理論界眾說紛紜以及立法又有闕如,這就導致在實務適用毋庸置疑會不敷使用,適用混亂。
(3)財物的權屬爭議難以解決
對于物的原所有權者而言,就彌補損失的實現的可能性上,比起向出讓人請求損害賠償,向受讓人請求歸還其物明顯是效益更優的解決方案。盡管由于我國刑法第六十四條規定,對于被第三人占有的財物,若其是知情而取得,則國家將該物予以沒收。但是,當第三人為善意時,司法機關就無法再對涉案物進行追繳。值得注意的是,我國物權法中未涉及盜贓物的即時取得,所以盜贓物的權屬仍舊模糊,不確定,那么勢必造成所有權人和在交易中屬于善意的第三人之間的爭議就變得難以調和。
三、盜贓物善意取得的正當性分析
(一)正當性之一:盜贓物善意取得有利于交易市場的穩定
一旦法律不承認善意取得制度,那么市場上的買受人為了確保自己的權利不被侵害,就必須投入大量的成本,明晰交易市場中交易物的權屬。與之相反,原所有權人為了避免自己的物被他人處分,只需要謹慎看管和注意自己的財產。兩者相衡量,顯然前者的成本要高的多。概言之,從穩定市場的交易安全和提高經濟效率的角度來看,承認善意取得制度,就交易安全和經濟效率而言效果重大,不容小覷。《德國民法典》認為商品流通安全之于資本主義至關重要,對其的保障程度決定了資本主義循環過程能否順利進行。故此,保護善意第三人之利益對于社會的向前發展是相對更優選,哪怕說是需要以犧牲“靜的安全”為代價。
據此,盡管對盜贓物進行交易并不出于原所有權人的意思,但是如果因此抹殺善意第三人的權利,那么在今后的市場交易中人們將需要會花費巨大的時間和精力來判斷交易標的合法性。人人惶恐,不敢入市交易,交易之后仍舊提心吊膽,擔心物的原所有權人跳出來主張其對物的權利。必須指出的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發展興衰就取決于交易的榮寡,降低交易者積極性實質上是對市場經濟的摧毀。綜上,承認上述制度反而會穩定市場秩序,保障市場交易安全,促進生產與再生產。
(二)正當性之二:盜贓物善意取得有利于風險分配
在市場中,一件盜贓物只存在著一個所有權,但是在廣闊且自由的市場中,每一件物品存在著無數的潛在購買者。當物之原所有者基于所有權來主張權利并請求第三人返還該物時,他代表的是個人利益。而與之相對的是市場中潛在的消費者,基于占有的公信力主張權利,其代表著整體利益。因此,如果將盜贓物被禁止囊括在善意取得中,則意味著社會利益處于劣勢。
一方面,從風險產生和控制的角度看,相較于善意受讓人在交易中已經盡到一般的注意義務,物之原所有者由于沒有盡到小心,謹慎的義務其對該物脫離自己的控制具有更大過失。并且物之所有者在使自己的物脫離自己的占有時更能預測到可能出現的不利后果,更能對風險進行控制。另一方面,從風險消解角度看,對于社會發展來說,交易安全處于核心地位,一旦交易安全受到破壞,那對于對整個社會來講無異于“滅頂之災”,將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恢復。
(三)正當性之三:盜贓物善意取得符合占有的公信力
自羅馬以降,占有做為動產物權進行公示的最好的辦法。占有之所以被賦予了表彰本權的功能,蓋因日常生活中,物品的權利外觀與實際的情形一般沒有出入。據此,如果當占有人在事實上能夠支配標的物時,則應推定占有人具有本權。當人們在交易時,如果買受人對出讓人擁有處分財產的權利產生了信賴,那么就應該對其進行保護。
當善意第三人盡到“一般人”的注意義務對盜贓物進行審核后,對占有人產生了信賴之后,對于第三人而言,其實質上是難以預測和控制由于標的物的處分權而存在瑕疵的風險和危險。但對于原所有權人而言,盜贓物的脫離自己的控制,往往是由于自己也存在著一定的過失,不夠小心和謹慎,其更能對危險進行控制。因此,相比于善意第三人,第三人更應該承擔所有物脫離控制的風險。
四、完善我國盜贓物善意取得制度的路徑建議
伴隨著我國市場經濟的發展,“動”與“靜”的矛盾會更加尖銳,無論是為了保護我國市場交易的蓬勃發展,妥善解決原所有權人和善意第三人之間的利益沖突,還是為了保護我國法的安定性,都應當通過民事法律立法的方式將盜贓物的權屬固定下來,對癥下藥解決實踐中的問題,關于盜贓物的權屬糾紛則迎刃而解。主要內容如下:
(一)明晰盜贓物的概念界分
考量日本與臺灣,本質上都認為盜贓物是財產犯罪所得的財物,對盜贓物概念的界定也大致相同。《日本民法典》秉持盜贓物是被盜以及被侵奪之物的觀點。而臺灣地區,通說認為,其民法上的所謂“盜贓”系指:“由于竊盜、搶奪或強盜等行為而奪取之物,不包含行為人實施詐欺行為而取得的物”。如此進行分類還是立基于善意取得制度的前提。即盜竊、侵奪之物的占有的轉移實質并沒有違背物之原所有者的意思。
首先,從文義解釋的角度。盜贓物指的是行為人由于實行法律所禁止的盜竊所獲得的財物。翻閱我國刑法,盜贓物也顯然不包括搶劫,或者搶奪所獲得的財物。但是盜贓物即時取得實質上系一種民法制度,志在保護那些違背所有權人的意思而發生移轉的物,而被搶劫的物和被搶奪的物,實質上也是違背了所有權人的意思,被迫被轉移了所有權,與被盜竊的物本質上具有相似性即同屬于占有脫離物。所以,將被搶劫和被奪取的物納入到盜贓物的概念中去具有正當性。
其次,對于詐騙,侵占和恐嚇而言,雖然其是刑法所打擊的行為,但就所有物的轉移占有方面來看,并沒有違反原所有權人所作出的意思。其對物的轉移所產生的風險是可以預知和控制的,那么就勢必要接受將物轉移給他人所要承擔的風險。學者王軼也認同該種觀點。此外,我國對詐騙的善意取得,早在1996年就做了相關規定,即承認了詐贓的善意所得。
綜上,筆者認為,盜贓物可借鏡日本和臺灣的觀點,即盜贓物指的是由于盜竊、搶劫、搶奪所取得的物。
(二)類比適用適用遺失物善意取得規則
為盜贓物創設《物權法》關于遺失物的相同的即時取得規則。按照通說觀點,盜贓物與遺失物同屬于占有脫離物,《物權法》已經對后者做出了規定,在保護交易者的同時,也保護了失主的權利,做到風險的平衡。從類推解釋的角度看,鑒于其都具有占有脫離物的特質,具有本質上的相通性,所以前者可以比照后者作出規定。
(三)厘清盜贓物善意取得的例外
(1)未通過公開市場交易的盜贓物
首先,在場所上,必須在公開市場上進行交易。未在公開市場交易的盜贓物應不被囊括在善意取得制度之內。前文述及,盜贓物的善意取得不僅能夠尊重占有的公信力,還能夠促進交易市場的穩定,促進市場經濟的發展。但是筆者認為,為了保護與平衡個人與公眾利益,盜贓物的善意取得不僅需要排除一些物品種類,還需要在特定的場所里進行交易
而盜贓物的善意取得強調第三人的善意,而第三人的善意也體現在選擇在一個相對風險小的市場進行交易。并且由于盜贓物其特有的不合法的屬性,它的交易也更需要在國家的監控之下。因此在我國,公開的市場應當是指具有經營資質的經營者所經營的用于交易的場所,如商店,賣場等。限定盜贓物交易的場所,實質上是為了使受讓人符合善意的意涵。
(2)文物和特殊紀念物
其次,被盜搶的文物、特殊紀念物應排除適用善意取得。文物和特殊紀念物實質上屬于不宜流通物。文物,因其自身所承載的文化信息,且根據我國國情,市場上文物的主要來源為盜掘,將文物排除于盜贓物的善意取得的范圍有利于保護我國的文化之瑰寶,促進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于域外法的視域內,歐洲大陸也多采此法。而我國2014年發表的國際性法律文件《敦煌宣言》中,也明確了各國協助返還盜掘文物的義務。因此,在建構我國盜贓物善意取得之制度時應明確將文物排除在外。
最后,貨幣與不記名債券通說認為占有即所有,排除適用善意取得。此處就不對其進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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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葉詩雯(1995—),女,福建政和縣人,現就讀于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法律(法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學歷,民商法方向。
(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北京?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