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乳肥臀》日譯本中擬態詞與原作的對應關系
——以漢語形容詞和動詞為例

王 瑩，吳 彥

（天津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300457）

“擬聲詞擬態詞在日語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其不僅形式靈活多樣，而且表達生動形象，給人以身臨其境、簡潔精煉的感覺，被廣泛應用于日常會話以及文學作品中。”［1］擬態詞，顧名思義為模擬事物樣態的詞，《大辭林》對擬態詞的釋義為：“物事の狀態や様子などを感覚的に音聲化して表現する語”①CASIO電子詞典「スーパー大辭林 」（第三版），型號E-B300。，即將事物的狀態和樣子以語音的形式象征性地表現出來的詞。日語中存在著豐富的擬態詞，漢語中雖沒有“擬態詞”這個術語，但并非沒有模擬樣態的詞。諸如“踉踉蹌蹌”“哆哆嗦嗦”等詞分別描寫的是走路不穩、身體顫動的狀態和樣子，可以說是與日語擬態詞相對應的漢語詞匯。

《豐乳肥臀》作為莫言的代表作之一，語言樸實簡潔，獨具口語化特色，被譯成多國版本。獨特的語言風格，加大了翻譯的難度，日文版譯者吉田富夫教授準確把握原作，通過巧妙運用日語中大量存在的擬態詞，賦予了原文新的生命力。日譯本中擬態詞對應的漢語形容詞和動詞占有很大比例，且形式豐富。

圍繞日語擬聲擬態詞開展的研究中，多將擬聲詞和擬態詞放在一起討論，且大部分研究以擬聲詞擬態詞的語音、結構、意義及翻譯為視角，而翻譯方面的研究則更側重于日語擬聲詞擬態詞譯成漢語的規則和模式。黃婷婷通過對小說《上?！分械娜照Z擬聲詞擬態詞進行統計分析，總結了日語擬聲詞擬態詞的元音發音位置與其數量的關系，以及促音和詞尾「り」所在位置與發音的關系［2］。渠培娥、陳燕生對日語擬聲詞擬態詞的特性和翻譯方法進行了總結，并提出了釋義、借譯、零譯和拼譯的翻譯模式［3］。

自2012年莫言獲獎以來，對于莫言作品的研究，成為一股熱潮。李玲燕分析了《紅高粱》日譯本中的擬聲詞擬態詞，指出日譯本中的擬態詞分別對應漢語中的形容詞、動詞，并對加譯現象進行了分析［4］。楊鳳兮針對《豐乳肥臀》中的擬聲詞以及譯成日文的規則做了分析和探討［5］。

目前，僅以日語擬態詞為對象的研究并不多見，且鮮有對文中擬態詞與原作的對應關系做細致分析的研究。本文以《豐乳肥臀》日譯本中的擬態詞作為研究對象，運用量化分析的方法，深入剖析莫言小說日譯本中擬態詞與原作中漢語形容詞和動詞的對應關系，探討日語擬態詞表達效果的靈活性以及莫言小說的語言特色。

一、日語擬態詞與漢語形容詞的對應關系

首先，將《豐乳肥臀》日譯本中出現的擬態詞全部抽出，并經過『擬音語·擬態語 4500 日本語オノマトペ辭典』①參見小野正弘（編）（2007）『擬音語·擬態語 4500 日本語オノマトペ辭典』，小學館.。和『擬音語·擬態語辭典』②參見淺野鶴子（編）金田一春彥概説（1978）『擬音語·擬態語辭典』，東京：角川書店。兩本專業詞典檢驗，共計有 2 248個詞。接著，將這些詞一一比對原作，并使用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開發的“語料庫在線”③語料庫在線http：//corpus.zhonghuayuwen.org/index.aspx.對《豐乳肥臀》日譯本中擬態詞所對應的漢語詞匯進行詞性判定，發現日語擬態詞對應的原作中的形容詞有1 059例。漢語中的形容詞多描述事物的狀態和性質，但日語形容詞多數描述的是事物的客觀性質，如：高い、赤い等。日譯本中用日語擬態詞代替漢語形容詞來發揮作用，可以看出日語擬態詞與漢語形容詞有較強的對應關系。關于漢語擬態詞的研究中，很多學者將現代漢語形容詞的下位分類“狀態形容詞”認定為“漢語擬態詞”，本研究的調查結果在一定程度上為上述結論提供了事實依據。

根據形容詞的形態特征，與日語擬態詞對應的漢語形容詞可分為AB型、AA型、ABB型、AABB型以及“其他形式”。各種形式所占比例，見表1。

表1 漢語形容詞各詞形與日語擬態詞的對應關系

通過表1可知，被譯為日語擬態詞的漢語形容詞中，AB型形容詞數量最多，占比41.9%。例如“嶄新”“清晰”等，形式簡單，多為常用漢語形容詞。而諸如“悄悄”“靜靜”的AA型形容詞，有227詞被譯為了日語擬態詞，占比21.4%；另外，191詞ABB型形容詞，如：“涼森森”“輕飄飄”，127詞AABB型形容詞，如：“擁擁擠擠”“搖搖晃晃”，也被譯為了日語擬態詞，占比分別為18.1%和12%。AA型、ABB型、AABB型三者之和為545詞，占比約為51.5%，超過文中形容詞總數的一半，說明《豐乳肥臀》中一半以上的重疊型形容詞被譯為了日語擬態詞。究其原因，李宇明指出：“詞語重疊主要功能之一是‘調量’，使基式向加大或減小兩個維度發生增減。而形容詞的重疊，一般表示程度增減。”［6］由此可知，漢語疊詞的使用，主要起到增加或減少程度的作用，而將這些詞譯為日語時，豐富的日語擬態詞似乎更接近原作的表達效果。除此以外，少量ABCD或AABC型形容詞以及“不A不B或又A又B”型形容詞也被譯為了日語擬態詞。

（一）AB型形容詞

（1）上官呂氏沮喪地說：“菩薩保佑吧?！?/p>

譯文：上官呂氏はがっかりしたように言った。

從AB型形容詞的詞形來看，其結構簡單，多為重疊式形容詞的基礎成分。如例（1）所示，譯者沒有選擇日語中存在的形容詞，而是根據語境選取了畫面感較強的擬態詞「がっかりした」來呈現原文的描寫。

（二）AA型形容詞

（2）她們看到，房頂的煙囪里，冒著滾滾白煙。

譯文：見ると、屋根の煙突からは、白煙がもくもくとたちのぼっている。

（3）上官呂氏咳嗽著，慢慢地把頭抬起來。

譯文：上官呂氏は咳をしながらゆっくりと顔を上げた。

吳仁指出：“AA型形容詞主要有兩種功能，一是形象地說出自己對于客觀事物的某個屬性的感覺或知覺，使聽話人對于這個事物‘如臨其境’，二是表示有關屬性作為一種感覺或者知覺的‘鮮明度’高。”［7］例（2）的「もくもく」描寫了“白煙”滾滾升起的動態，使聽話人如臨其境。例（3）的「ゆっくり」刻畫了抬頭的緩慢程度，增強了給人感覺的鮮明度。

（三）ABB型形容詞

（4）它的頭昂起昂起猛然垂下，沉甸甸地懸掛著。

譯文：雄鶏の頭は何度も持ち上がり、突然垂れて、だらりとぶら下がる。

（5）司馬庫笑嘻嘻地說。

譯文：司馬庫がニコニコしながら言った。

ABB型疊詞在現代漢語形容詞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例（4）中ABB型形容詞“沉甸甸”與其基礎形式AB型形容詞“沉甸”相比，前者既增強了畫面的立體感，又加深了“沉”的程度。也就是說，AB型形容詞大多為一般性描寫，而ABB型形容詞卻可以突出情態、增強程度意義。譯文「だらりと」表示“物體耷拉著，無力地松弛的狀態”①郭華江，《新日漢擬聲擬態詞詞典》，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凸顯了原文“沉甸甸”產生的視覺效果。例（5）中，原文是ABB型形容詞“笑嘻嘻”，譯文選用了同為重疊形式的日語擬態詞「ニコニコ」來呈現笑的狀態，形式對等，表達生動。

（四） AABB型形容詞

與原作中AABB型形容詞對應的日語擬態詞，其形態結構，見表2。

表2 漢語AABB型形容詞對應的日語擬態詞

可以看出，譯者在翻譯原作中的AABB型形容詞時，盡可能地實現了意義與形式上的對等，有73.2%的AABB型漢語形容詞被譯為了AABB型日語擬態詞，20.5%的AABB型漢語形容詞被譯為了「AっBり／AんBり」型日語擬態詞。此外，諸如例（8），對于原文的AABB型形容詞，譯者選用了「しどろもどろ」這樣不規則形態的擬態詞來進行翻譯，例如：

（6）啞巴猶猶豫豫地下了臺。

譯文：啞巴がぐずぐずと舞臺から降りた。

（7）他模模糊糊地記得，那只老山羊已經死掉了。

譯文：ぼんやりとした記憶では、れいの年取った山羊は死んだ。

（8）于大巴掌醒來，結結巴巴地說。譯文：目を醒ました拳骨の于は、しどろもどろで言った。

（五）其他

原作中形容詞形式的規律性并不集中，但多為四字形式。翻譯時，譯者靈活運用了日語擬態詞，或擬態詞結合形容詞、擬態詞結合名詞的形式來翻譯原作。

（9）我卻從八姐的眼角找到了又碎又密的淚滴。

譯文：わたしは、八姐の目尻にびっしりついた細かな涙の粒を見ていた。

（10）司馬糧在通往村莊的道路上不緊不忙地跑著。

譯文：司馬糧は村に通じる道を、ほどほどの速さで逃げている。

例（9）是擬態詞結合形容詞，例（10）則是擬態詞結合名詞。

二、日語擬態詞與漢語動詞的對應關系

《豐乳肥臀》中被譯為日語擬態詞的動詞有485處。因日語擬態詞常以“擬態詞+する”的形式在句中作謂語，可以推測，在翻譯漢語動詞的時候，譯者也以這種方式還原了原作的描寫和語境。其形式復雜多樣，可以細分為普通動詞、“動詞+著”“狀語+動詞”“動詞+補語”“一+動詞”“重疊型動詞”“否定詞+動詞”7種，見表3。

表3 漢語動詞與日語擬態詞的對應關系

（一）普通動詞

（11）你們還猶豫什么？

譯文：何をぐずぐずしてるの？

日語擬態詞在句中比較常見的用法是后附“に/（と）する”作動詞。如例（11），譯者在翻譯原作中的漢語動詞時，也譯為了“擬態詞+する”的形式，在句中同樣作動詞。從具體數量來看，被譯為日語擬態詞的漢語動詞多為普通動詞。原作以最簡單的動詞結構來描寫，而譯文則大量采用擬態詞，使表達更為生動形象。

（二）動詞+著

“‘著’用在動詞后，表示動作或狀態持續，或者表示動作正在進行。”［8］

（12）他頭上的卷邊草帽旋轉著栽到橋下去。

譯文：頭に載せたつばの反った麥藁帽子がくるくる回りながら橋の下へ落ちていった。

（13）沙棗花蓬著頭發，睡眼惺忪地走進羊欄。

譯文：ぼさぼさ頭で眠そうな目をした沙棗花が、山羊の囲いへと入って行く。

如例（12）、例（13）所示，原作中很多“動詞+著”被譯為了日語擬態詞。例（12）中漢字“旋”和“轉”都有轉動的意思，兩字復合在一起生動地刻畫了“草帽”打著轉兒落下的樣態，而譯文中“回る”雖有“旋轉、回轉”之意，但在其前面加入擬態詞「くるくる」更具畫面感。例（13）中漢語動詞“蓬”，在日語中沒有與之相對應的動詞，譯文用擬態詞「ぼさぼさ」來表達原作“蓬著”所描畫的“散亂”樣子。由此可見，日語擬態詞可以輔助某些詞匯的描寫或填補某些詞匯的空白。

（三）狀語+動詞

“形容詞構成的狀語，就性質來說，這種狀語是描寫性的。而動詞作狀語的特點之一是傳遞的語義信息量較高，比較具體生動?！保?］

（14）她摟著他的脖子，身體緊貼到他身上。

譯文：首を抱いて躰をぴったりと相手にくっつける。

（15）我感到腸胃一陣絞痛，難忍的饑餓感攫住了我。

譯文：胃陽がキリキリと痛み、耐え難い飢餓感が襲ってきた。

例（14）中，形容詞“緊”作狀語修飾動詞“貼”，表達的是“貼”的狀態和程度，譯文中擬態詞「ぴったり」同樣描寫出了“無縫隙，緊緊”的狀態。例（15）中的“絞痛”是動詞“絞”作狀語，與譯文中的擬態詞「ギリギリ」都傳遞給讀者“痛”的具體信息，生動形象。

（四）動詞+補語

漢語動補結構分別表示動作狀態、趨向、程度以及動作發生的可能性，而日語擬態詞也具備描述狀態的性質。

（16）他們到底被沖散了。

譯文：だが、三人はけっきょくばらばらになってしまった。

（17）腿站麻了，眼也望花了。

譯文：足はしびれ、目はチカチカする。

例（16）中，后續補語“散”補充了動詞“沖”的程度和結果，譯文「ばらばら」表示“人一個接一個，不連貫的動態”，同時ABAB的重疊形式加強了原文“沖散”的視覺效果。例（17）中，“花”補充了“望”的程度，營造出苦等的悲涼感。譯文「チカチカ」表示“強烈的光線刺激了眼睛的狀態”，譯文與原文并不完全對應，但卻同樣刻畫出一幅因望久而被光線刺花了眼睛的畫面。

（五）一+動詞

“一+動詞”通常表示突發性、瞬間性、一次性的動作，譯文選用的擬態詞也多含有促音。

（18）母親一怔，惱怒地說。

譯文：ぎょっとなった母親は、腹立たしげに言った。

（19）啞巴接過酒瓶，一仰脖灌了。

譯文：受け取った啞巴はぐっと呷る。

例（18）中的「ぎょっと」和例（19）中的「ぐっと」，從促音型的語音象征來看，「促音形+と」一般是伴隨短暫、瞬間、迅速的動作、音或狀態［10］?？梢姡g文與原作在語音象征方面具有共性。

（六）重疊型動詞

對于原作中重疊型動詞的翻譯，譯文中也大多采用了重疊型擬態詞，與原文實現形式與意義的對等。

（20）他們畏畏縮縮，目光躲躲閃閃。

譯文：連中はビクビクして、目を合わせようとしない。

（21）她的嘴巴嘟嘟噥噥，一刻也不閑。

譯文：くどくどとその口は片時も休まない。

例（20）中，AABB型重疊動詞“畏畏縮縮”在《現代漢語大詞典》中的釋義為“膽小的樣子、不自然、膽怯”①CASIO電子詞典《現代漢語大詞典》，型號E-B300。。譯文「ビクビク」為ABAB型擬態詞，同為重疊形式，表示“恐懼不安，害怕得發抖的樣子”，兩詞意義一致且形式對等。例（21）中“嘟嘟囔囔”和譯文 「くどくど」都表現出上官呂氏不斷地啰嗦著、絮絮叨叨的樣子。

（七）否定詞+動詞

（22）“好，”樊三說，“就這樣，別急。”

譯文：そのままじっとしてろ。

（23）“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譯文：逃げろォ。これ以上ぐずぐずしていると手遅れだぞォ。

針對原作中諸如 “別急”“不跑”這樣“否定詞+動詞”的形式，譯者采取了非完全直譯的策略，用肯定句式代替原文否定句，在不違背原文意思的基礎上，顯得委婉而貼切。

三、結語

本文以《豐乳肥臀》日譯本中的擬態詞為例，細致剖析了原作中形容詞和動詞與日語擬態詞的對應情況。結果發現，日語擬態詞與漢語形容詞有較強的對應關系。從日語擬態詞對應的原作中形容詞的詞形特征來看，重疊式形容詞居多，其次是AB型形容詞，二者合計占形容詞總詞數的九成以上。原作中動詞的形式復雜多樣，除普通動詞外，“動詞+著”“狀語+動詞”“動詞+補語”“一+動詞”“重疊型動詞”“否定詞+動詞”等6種形式也被譯為了日語擬態詞，既表現出莫言小說語言的豐富，又充分展現了日語擬態詞的多用。由此可見，日語擬態詞在表達效果上十分靈活，在翻譯中恰當使用日語擬態詞，不僅可以彌補日語某些詞匯的空白，還可以起到突出描寫，使故事情節活靈活現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