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
(福建師范大學附屬中學,福建 福州 350007)
《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有兩重困境,從“教”的方面來說,存在截然相反的兩種不良傾向:一種是一味追求紅學研究的學術性,將紅學界各派研究成果直接搬入課堂,不考慮研究成果的難度與研究內容對促進閱讀者的發展是否有益;另一種是無視課程標準,隨意矮化閱讀目標,滿足于了解故事情節等的低層次要求;從“學”的層面來說,理清封建貴族家庭生活瑣事構成的復雜的網狀結構,賞析數量眾多的“圓形人物”,需要閱讀者具備高階的古典小說閱讀圖式以及豐富的人情世故的閱歷,這對于高中生來說難度太大,任務過多,無從入手。
要突破“教”與“學”的雙重困境,必須確保《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課程取向,還需要以章回體小說樣式為抓手,以簡馭繁,實現整本書閱讀的課程目標;畢竟,《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是為了讓學生積累閱讀長篇小說的經驗,建構屬于自己的閱讀方法,發展學生的審美素養和文化素養,不是為了研究紅學,更不是為了簡單知曉賈府的家長里短。
《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相關學習目標可以分為上下兩個層面,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 版)》(以下簡稱“新課標”)層面,學習任務群1“整本書閱讀與研討”對閱讀長篇小說的要求,是閱讀《紅樓夢》的上位目標:
在指定范圍內選擇閱讀一部長篇小說……梳理小說的感人場景乃至整體的藝術架構,理清人物關系,欣賞人物形象,探究人物的精神世界,體會小說的主旨,研究小說的藝術價值。
上位目標決定了閱讀《紅樓夢》的所有教學行為,應該全部落在在學習任務群1 的框架內。在統編教材層面,必修下《紅樓夢》整本書閱讀單元的學習任務是下位目標,它在新課標的框架內提出了具體文本的具體要求——六項學習任務:
任務1:把握《紅樓夢》中的人物關系;任務2:體會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任務3:品味日常生活描寫所表現的豐富內涵;任務4:欣賞小說人物創作的詩詞;任務5:設想主要人物的命運或結局;任務6:體會《紅樓夢》的主題。
行文至此,《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課程取向已經很明確了,即梳理感人場景、梳理藝術架構、理清人物關系、欣賞人物形象,體會主旨。可以看出,上位目標與平時的小說篇章教學并沒有特別大的區別,但是從讀者感受來說,讀整本《紅樓夢》并實現上述閱讀目標,肯定比完成《林黛玉進賈府》的同類目標吃力得多。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因為,閱讀整本書與閱讀篇章,需要調動的緘默知識是呈幾何倍數放大的,同樣是內容與形式,在整本書中是多維的,在篇章(通常表現為長篇小說的節段片段)通常是一維的。
章回體的基本樣式包括:“分回標目、分章敘事、首尾完整、故事連接、段落整齊”[1],本文集中說“分回標目”,指的是將整本書分為一個個相對獨立的部分,每一個部分叫“回”;每“回”都起一個句式對稱的標題,也就是“回目對偶”,用以概括本“回”的情節內容,而且基本上“一回兩事”,也就是回目的兩句話恰好對應本回的兩件事;在每一個回的內部基本上是“詩起詩結”,開頭有一首篇首詩用以引入正文,本回結束時再寫一首詩,用作“扣子”,引導出下一個章回的懸念。在《紅樓夢》之前的章回小說,回目的功能單純地集中于概括本回故事情節,《三國演義》《水滸傳》也都是如此。
章回小說的內容為寫人記事,敘述特征符合中國傳統的閱讀和審美習慣,《紅樓夢》所代表的中國古典章回小說,著力描寫世俗生活,尤其是世俗生活中的器物和人情,這些內容大多與勸善懲惡等道德教化無涉,而與審美怡情有關。掌握章回體小說的表現人生、書寫世情的敘事,學習作家對日常生活的審美轉化,提升自己的文學審美能力,正是閱讀古代優秀小說傳統的集中收益。統編教材該單元的“閱讀指導”指出,“與西方長篇小說相比,章回體是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特有的提示。《紅樓夢》便是一部章回體小說。”因此,研究章回小說的形式與內容,能夠更好地實現《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課程目標。
回目在章回體小說中的基本功能是概括本回內容,《紅樓夢》的回目在保留這一基本功能的同時,又增加了補充、延伸、照應、深化正文的功能。在《紅樓夢》之前的章回體小說,回目功能單一,基本上是外化于敘事世界的形式,《紅樓夢》則將回目內化為敘事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把握《紅樓夢》的回目的敘事功能,對完成“任務1”至“任務4”均有明顯的幫助。
以往舊教材的篇章閱讀《林黛玉進賈府》,將人物關系表作為課文的助讀元素,直接提供給學生,這種知識屬于陳述性知識,對幫助學生把握人物眾多的古典小說并沒有什么益處,一旦離開特定文本(《紅樓夢》),學生不能夠將這張人物關系表運用于其他古典小說。統編教材的任務1 要求“把握人物關系”,就是要培養閱讀者從文本中自己梳理人物關系的經驗,因此梳理的過程是不能省略的;《紅樓夢》的回目是作為把握人物關系的一個“支架”,讓隱而不顯的人物關系變得清晰,認識人物在多重關系中的沖突與碰撞。
以第五十五回為例,該回的回目為“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這個回目主要敘述探春理家,血緣意義上的舅舅趙國基死了,探春按舊例發放例銀,趙姨娘不服氣大鬧。按內容來說,趙姨娘與探春的矛盾是代理管家與侍妾的矛盾,結合回目“親女愚妾”我們就能看出,兩人還是血緣上的母女關系,也正因為兩人的關系夾雜著血緣和社會等級雙重因素,才有了趙姨娘這場大鬧。趙姨娘從母女關系出發,認為探春本應該“拉扯”她,幫著她,沒想到探春居然還削減趙國基的喪銀分例,在她看來簡直就是在“往下作踐她”;探春則從封建家族的倫理出發,自己雖然是庶出,卻是正經主子,趙姨娘雖然生了她,依然是奴才,趙國基更不用說,就是奴才,該賞多少喪銀分例,按章辦事就是了。
“愚妾”因為“爭閑氣”,所以“辱親女”,再聯系后一句“欺幼主刁奴蓄險心”,刁奴(吳新登家的)故意說賞銀可多可少,隨探春的意發放,背后等著看笑話。將該回的兩句回目聯成一個整體來看,我們就會發現,探春雖然是主子,但還是“幼主”,初次理家,根基尚淺,她在處理趙國基的喪銀分例一事上,是處在一個并不安全的社會“場”當中,這個“場”里新主子的權威尚未樹立,雖然舊仆環繞,但是對其并沒有敬畏之心,趙姨娘在這種情況下大鬧議事廳,其實是在拆女兒的臺,在一大群包藏險心的刁奴中羞辱了親女兒。
傳統的回目形式為人名在前的簡單陳述句,曹雪芹突破了傳統形式的束縛,以復句形式把趙姨娘爭閑氣的結果“辱親女”放在最前頭,突出了結果,拓寬了敘事容量,點出了“幼主—刁奴”“親女—愚妾”這種多重疊加的微妙關系。
當然,不能滿足于停留在某一具體回目來理解人物關系,這樣的閱讀方式和篇章閱讀沒有本質區別;正因為長篇小說體量巨大,才有空間從容不迫地、一層一層地揭示人物關系的復雜性與多重性,因此在人物在其他章節的表現,也要結合進來分析,探春最早出場是在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作者將她放在三春群像集體介紹,從人物關系來說,體現的是三春的輩分以及探春在三春這個小群體中的出類拔萃: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將第三回和第五十五回聯系起來看,作為一個出類拔萃的年輕貴族女子,探春必然渴望有一番作為,一個“庶出”的身份也必然是探春要極力淡化的;作為一個“著三不著兩”的中年侍妾,趙姨娘必然追求虛假的“體面”以及具體的實惠;這就決定了兩人內部關系隱藏著先天性的沖突。把某個章回的人物關系與前后文勾連,對人物關系的內部本質有更加全面和深入的把握,這才是真正指向了“積累閱讀長篇小說的經驗”。
人物塑造并非章回小說的特性,在其他類型長篇小說當中,人物塑造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統編教材之所以將“體會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作為單元學習任務2,是因為《紅樓夢》打破了傳統小說的類型化寫法:“好人一切皆好,壞人一切皆壞”,成功地塑造出大量性格復雜多樣的人物,在文學鑒賞方面具有極高的藝術成就,是發展學生的文學素養非常好的教學資源。作者在塑造人物時設置了一定的敘述距離,這使得本文中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是直隱互補的,盡管如此,作者用在回目中的人物的形容詞中依然流露出他的情感,由形容詞入手體會作者細心選擇和曲折表達,不啻為很好的閱讀方法。以第五十六回為例,該回目為“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注意作者在探春和寶釵前面加的形容詞“敏”和“時”。
先分析“敏”,該回正文探春做了兩件事,一是裁剪了各房每月二兩的頭油脂粉錢,二是讓老婆子們承包了大觀園的樹木花草;“敏”是作者對探春這番作為的評價,褒揚她在興利除弊方面的敏銳,但是,敏銳本身并不足以構成性格的復雜性與多樣性,要與探春在前后文體現出的性格其他層面,才能體現。例如,與第五十五回聯系起來看,才能發現探春的性格中既有強烈維護等級地位的封建正統意識,又有對賈府的日常開支等庶務的天生的精明。兩個層面結合才越發體現這個庶出的貴族小姐“才自精明志自高”。
再分析“時”,該回正文薛寶釵做了兩件事,一給承包大觀園的老婆子的人事安排提了合理化建議,二是留出一部分收益平均分配給大觀園的所有的仆人們,讓沒有得到承包的仆人也能利益均沾。這個“時”字結合寶釵的作為,既可以理解為審時度勢,留有余地;也可以理解為抓住時機、展現自己;寶釵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從文本中很難輕易看透她,給她下個斷言,包括這里對“時”的理解所包含的心理與行為的悖論,也是一言難盡,作者似乎說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有告訴讀者,閱讀者不妨將這種直隱共存的寫法移用到類似的回目,例如: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調情遭苦打冷郎君懼禍走他鄉;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結合正文中的人物描寫,來研究這些回目形容詞:賢、俏、呆、冷、勇、慧、慈,會發現作者對于性格比較復雜的人物多用似褒似貶的修飾詞,遮蔽自己的意圖,將評判的權力交給讀者;而閱讀者要揭開這層遮蔽,更深地體認人物塑造背后的民族共同審美心理。
統編教材提出的單元學習任務3 要求品味日常生活描寫背后的豐富內涵,《紅樓夢》的日常生活主要包括接連不斷的家宴聚會、男歡女愛、婚喪嫁娶,日常生活描寫本身具備了深厚審美價值和藝術功能,本文不再贅述。我們依然從回目與正文的關系出發來探討日常生活描寫表現的豐富內涵。
前文說過,章回體的標志之一是“回目對稱,一回兩事”,也就是說回目的上下句對仗,與正文敘述的重點一致。但實際上,有些回目與正文敘事并“不對稱”,在正文中略寫的部分也登上了回目,我們以第十一回和第六十三回為例,見表1:

表1 《紅樓夢》回目名稱與章回內容重點不一致的章節舉隅
根據表1 我們可以發現,回目名稱出現的內容雖然不是敘事重點,但是卻能夠引出相關事件或者決定敘事的走向;但是這僅僅是從結構布局來看回目名稱與正文篇幅的關系,要落實統編教材單元學習任務群3,還要深挖這些略寫部分的內涵。以第11 回為例,賈敬的生日宴會雖然是略寫,但是點出他作為寧國府的一家之長的失職,再與第63 回勾連起來看,“死金丹”即死于服用金丹,第63 回正文的682 字,篇幅雖然不長,依然借太醫之口點名他的死因:“服靈砂,妄作虛為……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從生日家宴到服金丹而死,賈敬的追求不可謂不荒唐,而回目中的“獨艷理親喪”就更值得品味了,“獨艷”在這里指的是尤氏,強調“獨”是因為寧國府的男主人正好都不在家,我們看來尤氏對喪事的處理,首先“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其次“請太醫看視到底系何病”,最后“目今天氣炎熱,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是何等的有條不紊,何等的有禮有節,何等的干練果決。短短幾百字,把一個貴族家庭的當家媳婦治喪的周到展現得淋漓盡致,她甚至還考慮到派人護送趕回來的老太太,“賈扁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贊稱不絕。”
在這里,賈珍贊稱的是誰?當然是他的妻子尤氏,贊稱她什么?當然是她的干練周到。但是,我們不能滿足于這個層面的解讀,我們要從日常生活出發來關照,就會發現,這已經是寧國府第二次喪事描寫,在第一次喪事中,尤氏的表現可不是這樣的。第一次喪事是秦可卿的喪事,場面之大之盛在《紅樓夢》全書中無出其右,然而尤氏偏偏在這時候“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所以才有了第13 回的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在第一次喪事的時候,尤氏真的“犯了舊疾”嗎?為什么后文再也沒有提到她犯病呢?還有在料理第二次喪事的時候,她怎么就好好的一點病都沒有呢?
這讓讀者不得不懷疑“犯了舊疾”是作者的春秋筆法,也許,尤氏根本就沒有舊疾,她就是裝病,不想料理秦可卿的喪事。那她為什么不想料理秦可卿的喪事,這又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了,我們不再展開。我們只是通過第63 回這個例子,看出《紅樓夢》的日常生活描寫的巨大功能,作者對日常生活的描寫都有自己的用意。
統編教材的單元學習任務4 要求“選擇小說中某位人物,細讀品味其詩詞”,對于這一任務,要注意重點不在詩詞,而在人物,統編教材也進一步指出,該任務的目的是加深對人物的理解。由此看來,閱讀“文中詩”與閱讀“詩人之詩”完全是兩種性質的審美活動,文中詩,未必在詩歌本身上有多高的藝術成就,它是作者根據小說人物“按頭制帽”的創作,服務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暗示人物的性格、命運;詩人之詩,是在詩歌方面有很高的藝術成就,因此閱讀方面往往是對詩歌語言的精講深挖。
理清兩者的差別,就能明白任務4 與章回體的關系,章回體小說中用散文化的語言寫人敘事的部分是小說“正文本”,中間穿插的詩歌詞賦是“副文本”。現代人習慣閱讀正文本部分,因為故事性比較強,與現代語言形式比較接近;不喜歡閱讀“副文本”,因為和今天的語言形式太大,副文本就像摻雜在正文本中的“沙礫”,閱讀者往往都是跳過忽略不看,而且,忽視副文本似乎也不影響對小說敘事的理解與把握。然而從多角度賞析人物形象來說,任務4 意義重大,不可忽視。
但是,《紅樓夢》中有創作詩歌的人數、頻次眾多,分散在各個章節,如果隨文閱讀,孤立地分析一首一首的具體的詩歌,恐怕很難看出端倪;所以,從任務要求出發,應該有意識地抽取集中描寫人物集體創作詩歌的章回,按照特定的事件、事件、空間加以結構化排列,提出具體的閱讀任務,這樣,任務4 的內容與目標都會更加明確。按照這樣的標志,抽取出來的是大觀園詩社的部分活動,海棠社詠白海棠,桃花社詠柳絮,蘆雪庵聯詩。回目分別是: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我們以表2 結構化閱讀的任務呈現如下:

表2 大觀園詩社部分活動結構化閱讀一覽表
結構化閱讀將散落在長篇小說中的不連貫的內容予以外在的(根據單元學習任務)附加的主題,將敘事中散漫的畫面予以凝練化,結構化的閱讀具有獨立結構,擁有另一種維度的藝術整體性(例如詩社詩歌專題閱讀),起始于探春起詩社,橫向展示了大觀園里的不同空間的景觀,縱向跨越了秋季、冬季、春季三個季節,可以看到人物的出身、財富、性格等綜合配置在自己創作的文本的間接展現。當然,相關論述在紅學研究中已經是相當成熟的門類,在此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