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中醫(yī)藥大學(合肥,230012) 張 雷
四川成都市老官山漢墓自發(fā)掘以來,由于出土了大量與醫(yī)學有關的文物,得到了中醫(yī)藥界學者的高度關注。本文就目前已發(fā)表的資料談談有關老官山漢墓文物所見腧穴問題。
涉及腧穴方面的資料,在老官山漢墓文物出現(xiàn)之前,最引人注目的要數(shù)1973年底湖南長沙市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大量醫(yī)學文獻。按照《漢書·藝文志》關于中醫(yī)文獻的四分法,對其中涉及腧穴的文獻介紹如下。
醫(yī)方類文獻帛書《五十二病方》中第222行治腸穨方載:“而久(灸)其泰(太)陰、泰(太)陽【□□】。【·】令。”[1]此處的“太陰”“太陽”,帛書整理小組和其他學者均認為是經(jīng)脈名[2],而黃龍祥認為是穴位名[3]。
房中類文獻竹簡《合陰陽》簡103載:“揗拯匡,覆周環(huán),下缺盆,過醴津,陵勃海。”簡133載:“中極氣張,精神入臧。”其中,肖佐桃等認為“拯匡”一詞是承光穴,認為“中極”可能是中極穴,但也可能是陰道口[4];而魏啟鵬、胡翔驊則認為“拯匡”可能是承漿穴,“中極”即是中極穴,又名玉泉、氣原[5]。
馬王堆漢墓帛書中屬于醫(yī)經(jīng)類的《足臂十一脈灸經(jīng)》《陰陽十一脈灸經(jīng)》《脈法》《陰陽脈死候》中沒有明確提到穴位名稱。
同屬醫(yī)經(jīng)類文獻且部分內(nèi)容和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jīng)》《脈法》《陰陽脈死候》相同的張家山漢簡《脈書》中也沒有出現(xiàn)穴位名稱。
明確記載腧穴名稱的要數(shù)1972年甘肅省武威市旱灘坡漢墓出土的一批醫(yī)學簡牘。如簡20~21載:“膝下五寸分間榮深三分,留箴如炊一升米,頃出箴,名曰三里。次刾項從上下十一椎俠椎兩刾榮深四分,留箴百廿息,乃出箴,名曰肺俞。”這里明確記載了“(足)三里”和背俞穴中的“肺俞”兩個穴位名稱,整理者也指出此處的“肺俞”當是“脾俞”[6]。簡27載:“ □者,名曰【泉】水也。”整理者認為“泉水”可能是穴名,但細看圖版“泉”字并不清楚,釋文只能是可備一說。
從以上資料來看,這些出土漢代簡帛文獻中關于腧穴的記載并不多,確切的腧穴名稱很少且很分散,部分還存在爭議。
就目前已公布的老官山漢墓考古資料來看,涉及腧穴問題的文物可分為兩種,一是竹簡文獻,一是經(jīng)穴模型。首先我們就已公布的竹簡文獻中出現(xiàn)的腧穴資料進行研究。
老官山3號漢墓出土了736支竹簡,考古工作者根據(jù)竹簡長度、內(nèi)容等要素分為八部醫(yī)書和一部律令,并對其進行了初步命名。其中涉及腧穴的有《脈死候》和《歸脈數(shù)》[7]。
已公布的竹簡《脈死候》中的一條釋文中提到了腧穴的概念。文曰:“脈絕如食【頃】,不過二日而死,煩心與腹倀(脹)具則死。其脈、輸、郄,皆不盛則死。”我們曾撰文指出,該條釋文的前三句還見于馬王堆漢墓帛書《足臂十一脈灸經(jīng)》的“足厥陰脈”,張家山漢簡《脈書》中也有相似內(nèi)容[8]。雖然在傳世文獻中“輸”和“腧”“俞”可通用,但此處“輸”和“脈”“郄”并列,并不是泛指腧穴,而是指特定穴位——五輸穴。《靈樞·九針十二原》載:“所出為井,所溜為滎,所注為輸,所行為經(jīng),所入為合,二十七氣所行,皆在五輸也。”《靈樞·本輸》記載足厥陰脈的五輸穴有大敦、行間、太沖、中封、曲泉。釋文中的“郄”當指郄穴,《針灸甲乙經(jīng)》卷三《足厥陰及股凡二十二穴第三十一》載足厥陰脈的郄穴是中郄穴,又名中都穴。而竹簡《脈死候》釋文中先“輸”后“郄”的排列順序和《針灸甲乙經(jīng)》卷三中十二經(jīng)脈的五腧穴在前、郄穴在后的排列方式相同。簡文的后兩句的意思是,如果足厥陰脈的經(jīng)脈、五輸穴、郄穴三者都不旺盛就會死亡。
竹簡《歸脈數(shù)》則涉及“疾病歸脈”的腧穴數(shù)量。如“逆氣,兩辟(臂)胻陽明各五及督”“疸病、多臥,兩胻陽明少陽各五”“轉(zhuǎn)筋,足鉅陽落各五”等。釋文中的“臂”是手臂,泛指上肢經(jīng)脈,“胻”是小腿,泛指下肢經(jīng)脈,釋文分別指手陽明脈、足陽明脈、足少陽脈。“鉅”即“太”。同樣用法見于馬王堆漢墓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jīng)(甲本)》“(足)鉅陽脈”[1],足鉅陽即足太陽脈。“落”通“絡”。如《莊子·天道》載:“知雖落天地。”《太平御覽》四六四引“落”作“絡”。還有《漢書·李廣傳》載:“禹從落中以劍斫累。”顏師古注:“落與絡同。”[9]此處“落”當指絡脈。原釋文可分別這樣斷句:“逆氣,兩辟(臂)、胻陽明各五及督”“疸病,多臥,兩胻陽明、少陽各五”“轉(zhuǎn)筋,足鉅陽、落各五”。《歸脈數(shù)》的主要內(nèi)容可能是治療某種疾病需要取某些經(jīng)脈上的一定數(shù)量的穴位。
和醫(yī)學文獻同時出土的還有一件經(jīng)穴模型,過去學界對其和1993年在四川綿陽雙包山出土的同類文物命名很不統(tǒng)一,也不嚴謹。我們認為,該文物應命名為“西漢髹漆脈穴木人式”,簡稱為“脈式”[10],也可稱為經(jīng)穴模型。據(jù)梁繁榮等人[11]的觀察和研究,該模型比例協(xié)調(diào),人體上描繪的既有紅色線條,又有白色線條,還有用黃白色描繪的穴位點。
其中描繪的紅色線條有22條,其循行路線與《靈樞·經(jīng)脈》所記載的十二經(jīng)脈中的九條經(jīng)脈,即三焦手少陽經(jīng)、小腸手太陽經(jīng)、大腸手陽明經(jīng)、胃足陽明經(jīng)、脾足太陰經(jīng)、肝足厥陰經(jīng)、膽足少陽經(jīng)、膀胱足太陽經(jīng)、腎足少陰經(jīng),較為相似。
陰刻的白色細線共29條,包括橫向的3條以及縱向的26條。橫向的一條相當于帶脈,另外兩條待考。縱向的26條中有一條位于身體正中,可視為任脈。其余縱向分布的白線有一部分與紅色線條重合,部分具有《靈樞·經(jīng)脈》中經(jīng)脈循行分布的特點,如腎足少陰經(jīng)、膀胱足太陽經(jīng);與紅色線條不重合的有小腸手太陽經(jīng)、三焦手少陽經(jīng)、大腸手陽明經(jīng)等。
用黃白色描繪的腧穴點清晰可見的共有119個,并且多處刻有銘文。如在背部正中依次刻有“心”“肺”“肝”“胃”“腎”等字,在鎖骨外側(cè)刻有“盆”字等[11]。我們認為模型上的“心”“肺”“肝”“胃”“腎”等字當指背俞穴,但和《靈樞·背腧》所記載的順序——肺俞、心俞、肝俞、腎俞、脾俞不同,且該模型沒有《靈樞·背腧》中的大杼、膈俞兩穴。模型上的肺俞穴相當于《靈樞·背腧》中的膈俞穴,這和《武威漢代醫(yī)簡》中對肺俞穴的記載有異曲同工之處,可能是因為漢代古人對肺俞穴的認識還沒有達成統(tǒng)一所致。
而梁文所謂“鎖骨外側(cè)寫有‘盆’字”,實際情況是“盆”字前遺漏了一個字,圖片可見于日本學者豬飼祥夫所撰文章(見圖1)[12]。但豬飼祥夫?qū)ⅰ芭琛鼻耙蛔轴尀椤扒贰弊郑瑧`。此字和已出土的秦漢簡中的“夬”字極相似[13],當釋為“夬”字無疑。黃龍祥先生也指出,該字“從形狀及走勢上來看也很像是‘缺’或‘夬’字的最后一筆‘捺’”[14],并期待能有高清照片證實,那么豬飼先生的文章或可證實這點。“夬”,上古音屬見母元部;“缺”,屬溪母月部[15],聲母同屬牙音,韻部陽入對轉(zhuǎn),故可通假使用。“夬”也是“缺”的聲旁。《說文解字·缶部》載:“缺:器破也。從缶,決省聲。”段玉裁注曰:“器破也。……從缶,夬聲。各本作決省聲。今正。”[16]“夬”和“缺”也有通假的用例,如傳本《老子》“其民缺缺”,馬王堆漢墓帛書甲本“缺缺”作“夬夬”[9]。缺盆,《素問·氣府論》載:“足少陽脈氣說發(fā)者六十二穴:……缺盆各一。”王冰注:“缺盆,穴名也。在肩上橫骨陷者中,足陽明脈氣所發(fā),刺可入同身寸之二分,留七呼,若灸者可灸三壯,太深令人逆息。”[17]

圖1 豬飼祥夫文中圖片一
豬飼祥夫的文章還提供了脅部上的另一個穴位圖片(見圖2)[12]。他將圖片上的兩個字釋為“俞淵”,并認為經(jīng)典中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穴位。其實,第二個字他釋對了,而第一個字是“亦”字,而不是“俞”字。“亦”是“腋”的初文,“腋”是后起字。《說文解字·亦部》載:“亦:人之臂亦也。從大,象兩亦之形。”該字左右兩點是指事符號,即指人的腋下,按照《說文解字》“六書”理論,該字是指事字。段玉裁注曰:“《玉篇》今作‘掖’。按手部:‘掖者,以手持人臂投地也。’一曰臂下也。‘一曰臂下’之語,蓋淺人據(jù)俗字增之耳。徐鉉等曰:‘亦今別作腋。’按《廣韻》肘腋作此字。”[6]
“亦淵”即“腋淵”,傳世文獻作“淵腋”“淵掖”“淵液”“泉腋”。雖然豬飼先生將文字釋錯了,但他也指出了“淵腋”在傳世文獻中的出處,即《靈樞·經(jīng)脈》“脾之大絡,名曰大包,出淵腋下三寸,布胸脅”[12]。我們認為,“腋淵”在傳世文獻中之所以會被寫成“淵腋”,應是傳抄造成的誤倒。而誤倒在傳抄文獻中也習見。這從其他的腧穴名稱中也可得到旁證。如《針灸甲乙經(jīng)》中同樣以“淵”命名的腧穴名稱如太淵、清泠淵,都是“淵”字后置。同例,其他以“泉”“溪”“谷”“池”之類表示低于地表的地理名詞來命名穴位,無不是皆居后。以“泉”字命名的穴位如廉泉、天泉、陰陵泉、曲泉、涌泉、水泉、陽陵泉,以“溪”字命名的穴位如天溪、陽溪、太溪、俠溪,以“谷”命名的穴位如率谷、通谷、合谷、漏谷、然谷、陰谷、陷谷,以“池”字命名的穴位如風池、天池、曲池、陽池。諸如此類還有以“井”“渠”“澤”“溝”“瀆”“海”命名的穴位,這些詞語也都是后置。而“淵腋”是“淵”在“腋”前,很是突兀,也違反了此類腧穴命名的規(guī)律,因此可能是傳抄中造成的誤倒。黃龍祥先生也指出該模型的“夜淵”即“腋淵”,還指出傳世文獻《劉涓子鬼遺方》中有“腋淵”的寫法[14]。

圖2 豬飼祥夫文中圖片二
首先,與以往出土的漢代文獻和文物相比,老官山漢墓出土的腧穴資料反映出如下特點:既有出土文獻記載的明確的腧穴概念,也有出土文物上描繪的腧穴名稱。考古工作者也指出,經(jīng)穴模型可能是墓主人生前行醫(yī)或教學的用具,并且漢墓也出土了相關的經(jīng)脈文獻。這和北宋時期既有將銅人模型作為教學和考試的用具,又將《銅人腧穴針灸圖經(jīng)》“肇頒四方”作為教材的情況大同小異。這些出土的腧穴資料也將中國的針灸直觀化教學出現(xiàn)的年代提早到了漢代,比部分教材中認為的始于宋代早了一千多年。當然,實際出現(xiàn)的年代還可以再往前追溯,因為畢竟經(jīng)穴模型的出現(xiàn)說明漢代的針灸學教育已經(jīng)相當成熟。而老官山漢墓竹簡中是否還有詳盡的腧穴材料,還需要相關材料的進一步發(fā)表補充。
其次,相比傳世文獻,老官山漢墓出土的腧穴資料無疑填補了相關空白。如關于人體腧穴的數(shù)量,《內(nèi)經(jīng)》記載有160個穴位,《針灸甲乙經(jīng)》記載有340個穴位。腧穴數(shù)量記載的變化其實也反映了古人對腧穴問題認識的程度。而老官山漢墓出土的經(jīng)穴模型上有119個點位,是否說明老官山漢墓文獻早于《內(nèi)經(jīng)》的成書年代?
再者,老官山漢墓出土的相關資料必將彌補或糾正傳世文獻中的不足或失誤。如經(jīng)穴模型的“亦淵”穴糾正了傳世文獻“淵腋”穴的錯誤。又如我們也曾據(jù)老官山漢墓竹簡糾正了《素問·生氣通天論》中“其氣九州九竅五藏十二節(jié)”一語中“九州”是衍文的事實[8]。我們也期待今后可以公布更詳盡的相關材料,如經(jīng)穴模型是否還有其他刻畫的穴位銘文,竹簡文獻中是否還有其他涉及腧穴概念和名稱的材料等。
就目前已公布的材料來看,有一個問題還需進一步探討:除了背俞穴外,為何經(jīng)穴模型上只刻畫了缺盆穴和腋淵穴的銘文?是因為模型的制作者想要突出“針灸禁忌”的教學環(huán)節(jié)嗎?例如,制作者想要著重指出缺盆穴不可深刺,因為《針灸甲乙經(jīng)》卷五《針灸禁忌》載:“刺缺盆中內(nèi)陷,氣泄,令人喘咳逆。”或是制作者想要強調(diào)腋淵穴是禁灸穴,因為《針灸甲乙經(jīng)》同卷載:“淵腋禁不可灸(灸之不幸生腫蝕)。”
另外,為何經(jīng)穴模型的背俞穴和傳世文獻的順序不一致?二者到底哪一個正確?能否解決《武威漢代醫(yī)簡》中“肺俞”當是“脾俞”之誤的問題,即“肺俞”是否是錯誤的呢?
綜上所述,老官山漢墓文物所反映的腧穴問題特點突出,且文獻相對豐富,歷史價值和文獻價值巨大,有關問題還需進一步探討,更需要考古工作者公布更加詳盡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