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營洲
在《金瓶梅》中,蘭陵笑笑生襲用或化用了《詩經》中的一些典故。
第八回,“潘金蓮永夜盼西門慶”時,書中寫道:“這婦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了一日,杳無音信;盼了多時,寂無形影。”此處的“三秋”,自然是出自《詩經·王風·采葛》:“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而這句“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在《金瓶梅》中竟先后出現了五次(第八回、第十二回、第三十八回、第八十五回、第九十八回),另外在些詞曲中,也有“三秋”之類的字樣,可見這句詩對蘭陵笑笑生的影響之深。
第十七回,有一句形容李瓶兒的話,是為:“一點櫻桃小口,兩只手賽柔荑。”此處的“柔荑”,本指植物初生的葉芽,舊時多用來比喻女子柔嫩潔白的手,也借指女子的手。語出《詩經·衛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柔荑”其形,特像一枚錐子,約有一拃來長,在我們冀中一帶,則將其稱作“錐錐兒”。我兒時,每逢春日時節,便有三五個小伙伴相約了一起去地里打豬草,順便找“錐錐兒”。無論是誰,只要找到了,都會歡呼雀躍一番。“錐錐兒”能從地里輕輕“抽”出來,因此又叫“抽錐錐兒”。抽出的“錐錐兒”,剝去其外層綠色的嫩葉,便可見到白嫩嫩的細芽,放在嘴里,輕輕咀嚼,有種甜甜的滑膩膩的感覺,這在物產(食品)極不富裕的年代,對一群孩子而言,當是極為難得的享受。
第二十九回,吳神仙在為李瓶兒相過面后,說她“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這個“桑中之約”,語出《詩經·鄘風·桑中》,是為男女私會的意思。此處暗指李瓶兒曾與西門慶偷過情。
同是第二十九回,吳神仙在為孫雪娥相面時說:“這位娘子,體矮聲高,額尖鼻小,雖然出谷遷喬,但一生冷笑無情,做事機深內重。”此處的“出谷遷喬”,語出《詩經·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于喬木。”意思是從幽深的溪谷出來,遷上了高大的喬木,比喻地位上升。的確,孫雪娥曾是西門慶元配陳氏的陪床丫頭,后才遷升為第四小妾,名分上高于潘金蓮、李瓶兒。
第五十一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五回,曾三度出現“契闊”這個詞,如:“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道及寒喧契闊之情,拂去塵土,坐下。”“敘畢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我想,凡是看到“契闊”二字,任誰都會想起《詩經·邶風·擊鼓》里的那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詩太感人了!另外或是因了張愛玲的緣故,便使此句更是廣為人知了!
第五十七回,那位化緣和尚的疏簿里,有這樣一句:“瓜瓞綿綿,森挺三槐五桂;門庭奕奕,煌煌金阜錢山。凡所營求,吉祥如意。”此處的“瓜瓞綿綿”,語出《詩經·大雅·綿》:“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意思是“如同一根連綿不斷的藤上結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瓜一樣”,引申為祝頌子孫昌盛。
第五十八回,潘金蓮教吳銀兒、李桂姐“唱‘慶七夕俺們聽”。二人當下便彈著琵琶,唱《商調·集賢賓》:“暑才消,大火即漸西,斗柄往坎宮移。一葉梧桐飄墜,萬方秋意皆知……”此處的“大火即漸西”,語出《詩經·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火:星座名,即心宿,每年農歷六月出現于正南方,位置最高,七月后逐漸偏西下沉,故稱“流火”。意指夏去秋來,天氣轉涼。
第六十八回,負責治河的工部安郎中,拜會西門慶時稱自己“奔走湖湘之間,一年以來,王事匆匆,不暇安跡”。此處的“王事”,亦當語出《詩經》。“王事”者,即“王室的差事”。《邶風·北門》中有“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等句子。該詩屬小官吏訴說自己愁苦的詩,安郎中借用“王事”一詞,同樣是在訴說自己的愁苦。當然,是真愁苦,還是假愁苦,礙難評判。《唐風·鴇羽》中,有“王事靡盬,不能藝稷黍”“王事靡盬,不能藝稻粱”等句子,是在怨恨徭役繁重。《小雅·四牡》中,有“王事靡盬,我心傷悲”“王事靡盬,不遑啟處”“王事靡盬,不遑將父”“王事靡盬,不遑將母”等句子,是出使官吏在思歸。《采薇》《出車》《杕杜》等詩中,也有“王事”一詞,其意思也是“王室的差事”。
第七十六回,有一句“靡不有初鮮克終”,語出《詩經·大雅·蕩》:“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是召穆公斥責昏庸無道的周厲王的一段話。其意思是:凡事都有個開始,但經常不了了之,沒個結果。后借此語以諷諭持志不終的人,用以告誡人們為人做事要善始善終。我曾將這幾句戲翻如下:“為君太猖狂,身為庶民王,恣意斂錢財,政令又乖張。黎民當善養,政令盡說謊。開端雖還行,鮮有好終場。”
當然,我上面說的,都是字面上能夠看出來的,或有膚淺之嫌,平心而論,關于《金瓶梅》與《詩經》的關系,還是張竹坡在《第一奇書非淫書論》中說的宏觀、深刻:
《詩》云:“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此非瓶兒等輩乎?又云:“子不我思,豈無他人?”此非金、梅等輩乎?狂且、狡童,此非西門、敬濟等輩乎?乃先師手訂,文公細注,豈不曰此淫風也哉?所以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注云:“《詩》有善有惡。善者起發人之善心,惡者懲創人之逆志。”圣賢著書立言之意,固昭然于千古也。今夫《金瓶》一書,亦是將《褰裳》《風雨》《萚兮》《子衿》諸詩細為摹仿耳。
這里的“以爾車來,以我賄遷”,語出《詩經·衛風·氓》;“子不我思,豈無他人”,語出《詩經·鄭風·褰裳》;“狂且狡童”,語出《詩經·鄭風·狡童》。
張竹坡在評點李瓶兒時說:“夫寫瓶兒必寫竹山,何哉?見得淫婦人偷情,其所偷之人,大抵一時看中,便千方百計引之入室,便思車來賄遷。”此處的“車來賄遷”,語出《詩經·衛風·氓》:“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意思是:“你用車來迎娶,我帶上嫁妝嫁給你。”其實在我看來,無論是蔣竹山入贅李瓶兒,還是西門慶與李瓶兒偷情,都不是看中了李瓶兒的嫁妝,因為在事前他倆均不知李瓶兒是個富婆,因此張竹坡如此評點是不確的。平心而論,西門慶娶孟玉樓,圖的倒是“賄遷”。因為媒婆薛嫂事先已是告訴西門慶了,孟玉樓手里有一份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銀子,他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佰筒。”因此西門慶才不顧孟玉樓年長于他,且臉上有麻子等,依然執意要娶。
張竹坡還在《竹坡閑話》中稱:“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孝子悌弟哉?我見作者之以孝哥結也。‘磨鏡一回,皆《蓼莪》遺意,啾啾之聲,刺人心如此,其所以為孝子也。”此處的《蓼莪》,實乃《詩經·小雅》中的一首。該詩抒發了詩人遠行苦役,不能終養父母的沉痛心情。只是我覺得,張竹坡的這個聯想也太過豐富了,似不可取。因為《詩經》展示的是我國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社會風情,《金瓶梅》展示的是我國明朝時的社會風情。倘若如此比附,那話題也就太多了。當然,《詩經》中的愛情詩篇都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而到《金瓶梅》時代,禮崩樂壞,已是走進了極為可怕的境地,或也沒了更多的可比性。
另,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本序》中亦稱:
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人有七情,憂郁為甚。上智之士,與化俱生,霧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于心胸,又無詩書道腴可以撥遣。然則,不至于坐病者幾希!吾友笑笑生為此,爰罄平日所蘊者,著斯傳,凡一百回,其中語句新奇,膾炙人口,無非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系迎風而不亂也,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其中未免語涉俚俗,氣含脂粉。余則曰:不然。《關雎》之作,“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富與貴,人之所慕也,鮮有不至于淫者。哀與怒,人之所惡也,鮮有不至于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