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剛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國力強大、經濟繁榮、文化昌盛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中,《唐律疏議》誕生了,反映了當時法律文明的成果。日本法史學家仁井田陞在其撰寫的《中國法制史》中評價這部法律:“《唐律疏議》是公元七世紀的作品,放到一千兩百年以后的十九世紀的歐洲,和十九世紀重要歐洲國家的刑法典相比毫不遜色。”
鑒于隋煬帝毀法亂刑之弊,唐初統治者勵精圖治,重視法制建設。唐高祖李淵命裴寂等人修唐律,公元624年完成《武德律》,開創了唐律的令、格、式、律四種形式。唐太宗李世民命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修訂《武德律》,耗時十年,“凡削繁去蠹、變重為輕者,不可勝紀”,于公元637年完成,是為《貞觀律》。唐高宗李治即位后,非常重視法治,再命長孫無忌等人以《武德律》《貞觀律》為藍本,制定《永徽律》,于公元651年完成。當時,還對《永徽律》的內容進行逐條逐句統一注解,將注疏置于律文后面,于公元653年頒布。后人將《永徽律》與注疏的合編本稱為《唐律疏議》。《唐律疏議》闡明了中國古代法學理論原則,對唐代官員統一適用法律起了重要作用。
《唐律疏議》分為十二篇,共五百零二條。十二篇篇目的排列,反映出立法者對各項內容內在規律的把握和認識。《唐律疏議》第一篇是《名例律》,是該法律的總則部分,是統率其他各篇的大綱、貫穿全律的核心,“名者,五刑之罪名;例者,五刑之體例”。《唐律疏議》第二篇是《衛禁律》,“衛者,言警衛之法;禁者,以關禁為名”,對守土衛國、外防侵略等領域的內容進行了法律規定,其基本精神在于保護皇帝安全和權威、維護國家主權安全。《唐律疏議》第三篇是《職制律》,“言職司法制,備在此篇”,對官吏的設置、選任、考核、職責等方面內容進行了詳細規定,旨在懲罰失職、瀆職、貪贓枉法等違法行為。《唐律疏議》第四篇是《戶婚律》,是關于國家戶籍制度、土地制度、賦稅制度、婚姻家庭制度等方面的法律規定,重點在于保護國家賦稅來源,維護封建婚姻家庭關系。《唐律疏議》第五篇是《廄庫律》,規定了有關養護、使用官私牲畜和倉庫管理、財務出納等方面內容,用以保護國家財物和個人財產。《唐律疏議》第六篇是《擅興律》,是關于軍隊征調、軍需供給、工程興建等方面的法律規定,旨在嚴懲擅自調動軍隊、將帥臨陣脫逃和擅自征民工興建工程等違法行為。《唐律疏議》第七篇是《賊盜律》,涉及強盜、竊盜、監守自盜等侵犯公私財物等內容,是《唐律疏議》中量刑最重的一篇。《唐律疏議》第八篇是《斗訟律》,規定了斗毆、告訟等內容,旨在懲治民間斗毆、越訴、誣告等行為。《唐律疏議》第九篇是《詐偽律》,對欺詐、偽造等方面違法犯罪行為進行規定,旨在懲戒各種欺詐行為。《唐律疏議》第十篇是《雜律》,將無法列入其他篇的各種違法犯罪列入此篇,內容龐雜,涉及借貸、市場管理、決堤、賭博等領域。《唐律疏議》第十一篇是《捕亡律》,對抓捕逃犯、逃亡者的違法犯罪行為進行規定,懲罰官吏的失職、泄密行為。《唐律疏議》第十二篇是《斷獄律》,對有關囚禁、審訊、判決、執行等方面的違法犯罪進行梳理和規定,突出法官的責任。從《唐律疏議》內容中能夠看到,這部法典所調整的社會關系涉及政治、經濟、軍事、司法、婚姻、家庭等多個方面、領域,可謂經典之作。
《唐律疏議》的內容非常豐富,以“五刑”“十惡”為例進行說明。《唐律疏議》中規定的“五刑”是笞、仗、徒、流、死。笞刑是五刑中最輕的一種刑罰。《唐律疏議》中指出:“笞者,擊也,又訓為恥。”笞刑用法定規格的荊條責打犯人的腿、臀,這種刑罰主要用于對輕微犯罪者的懲誡。仗刑是比笞刑重一些的刑種,用法定規格的“訊囚仗”“常行仗”去擊打犯人的背、腿、臀。徒刑是比笞刑、仗刑更重的一種刑種。《唐律疏議》中指出:“徒者,奴也,蓋奴辱之。”徒刑是在一定時期內剝奪犯人人身自由并強制其勞役的一種刑罰。流刑是重于徒刑,僅次于死刑的一種刑罰。流刑是將犯人遣送到邊遠地區并且強迫其進行勞役,服役期滿后,除非有特赦或大赦,否則不得遷回原籍的一種刑罰。死刑是五刑中最重的懲罰,是剝奪犯罪者生命的懲罰,即古代之大開辟。《唐律疏議》中指出:“絞、斬之坐,刑之極也。”當時,死刑的法定方式包括絞刑、斬刑兩種。《唐律疏議》中規定的“五刑”,是按照刑罰由輕到重進行排列,且刑罰總體上都有所減輕。
《唐律疏議》中規定的“十惡”是指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唐律疏議·名例》中有關“十惡”的“疏議”:“五刑之中,十惡尤切,虧損名教,毀裂冠冕,特標篇首,以為明誡。”“十惡”中的嚴重犯罪大致可以分為“虧損名教”和“毀裂冠冕”兩大類。對這兩大類違法犯罪行為給予最為嚴厲的刑罰,且沒有任何減免刑罰的優待特權。
《唐律疏議》中展示出的刑法適用原則,對于定罪量刑具有普遍的指導作用。概括地講,包括區分公罪與私罪、老幼廢疾減免刑罰、同居相隱不為罪、自首減免刑罰、共犯區分首從、再犯累犯加重、涉外案件處理原則、類推原則等。區分公罪與私罪在唐律中有明確規定,官員犯罪首要之責是分清是屬于公罪還是私罪,處理原則是公罪從輕,私罪從重。所謂公罪,是指官員在執行公務中,因公務原因而造成的失誤;所謂私罪,是指官員因利用職權進行徇私枉法或者犯下與公事無關的盜竊等罪行。《唐律疏議》對公罪與私罪的有效區分,有利于保護各級官員履行職責、執行公務的積極性,防止部分官員假公濟私、以權謀私。老幼廢疾減免刑罰是指將輕刑省罰的立法意圖貫徹到法律條文中。按照唐律規定,七歲以下和九十歲以上的犯有死罪之人,不判死刑;十歲以下和八十歲以上患有雙目失明、兩肢殘廢、癲狂等癥狀和疾病的犯死罪的犯人,應該呈報皇帝作決斷;十五歲以下和七十歲以上患有殘疾的人,犯流罪以下的罪行可以收贖。對這些群體實行減免刑罰,不會對統治秩序造成巨大危害,同時也能使得“仁政”思想在定罪量刑中發揮重要影響。同居相隱不為罪是指親戚之間可以隱瞞有罪之實。唐律規定這一原則目標在于將儒家的宗法倫理觀念和力量注入到社會中,進而維護封建宗法秩序。自首減免刑罰是犯罪行為尚未被發覺之前,就主動到官府坦白認罪,構成自首,可以免去刑事責任,即如《唐律疏議》所規定的:“犯罪未發而自首,原其罪。”這里面又有細微的差異,如果犯罪已被告發,才去自首,只能減輕刑事責任;對自首不符合實際情況或者沒有如實盡數供述犯罪事實,也應接受相應的懲罰。共犯區分首從是區別對待犯罪案件中的主犯、從犯。“造意為首,余并為從”,提議的主謀者是首犯,其余者為從犯。但在這里也有具體區分首從標準的細微差異。那就是說若家長與家人共犯,無論家長是否為“造意”,均以首犯論處,體現出立法者對家長作為家庭守護者、監護人要承擔主要責任的考慮和意圖。再犯累犯加重是針對再犯累犯采取加重處罰的原則。《唐律疏議》中對再犯的定義是“諸犯罪已發及已配而更為罪者”,累犯是經官府判決構成三次以上犯罪的罪犯,要對這些再犯累犯進行嚴厲打擊和懲罰。涉外案件處理原則是指專門針對外國人在中國發生民事、刑事糾紛而采取的原則,即《唐律疏議》中所規定的內容:“諸化外人(不受唐政府管轄的外國人),同類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異類相犯者,以法律論。”按照唐律規定,凡是屬于一個國家的外國人在中國出現民事、刑事糾紛,就要按照他們所在的國家法律去處理;如若是中國人與外國人或不同國家的外國人在中國發生民事、刑事糾紛,就要適用于唐律。這樣的規定,既維護了唐朝的國家主權,又能遵循不同國家的習俗和法律。類推原則是指在處理某一案件中,沒有法律的明確規定,按照《唐律疏議》規定,可以適用類推原則。《唐律疏議》規定:“諸斷罪而無正條,其應出罪者,則舉重以明輕;其應入罪者,則舉輕以明重。”這段話意思是對那些應當減輕或者免除的犯罪,可以列出重罪條款以比較輕罪,使得犯罪人的刑事責任得以減輕,即“舉重以明輕”;對那些應當加重處罰的犯罪,反而可以列出輕罪條款以比較重罪,使得犯罪人受到較重的刑罰處罰,即“舉輕以明重”。
《唐律疏議》的指導思想和所體現出來的法律精神,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對象。從其指導思想來看,主要有三。一是禮、刑并用。《唐律疏議·名例》中強調:“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猶昏曉陽秋相須而成者也。”這段話強調德禮是行政教化的根本,刑罰是行政教化的表現,德禮和刑罰對行政教化都是不可缺少的,正如早晚相須而成一晝夜,春陽秋陰相須而一歲一樣。從《唐律疏議》來看,對唐律的注疏基本上是依據禮而釋的,體現出將禮儀道德規范納入法律的努力。二是依法治理。封建社會,雖然統治者不能在法律實施方面做到徹底的平等公平,但是有作為的統治者會將追求公平平等的法律實施作為政治理想加以強化。唐太宗說:“故知君人者,以天下為公,不私于物。”《貞觀政要·公平》中說:“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這成為唐太宗要求執法者秉公執法、依律斷罪的寫照。三是慎刑恤獄。隋朝統治者“生殺任情”,導致隋朝末年出現“百姓怨嗟,天下大潰”的現象。唐太宗感于此,發出“死者不可再生”的喟嘆。于是,唐太宗下詔:“有據法合死,而情可宥者,宜錄狀奏。”這多少反映了貞觀時期“慎刑恤獄”思想指導下取得的進步。唐太宗執政時期,因錯殺大理丞張蘊古、交州都督盧祖尚,后悔之余制定了死刑執行前需要執行“三復奏”“五復奏”的制度。唐高宗即位后,“遵貞觀故事,務在恤刑”。《唐律疏議·名例》中指出:“國家惟刑是恤,恩弘博愛,以刑者不可復屬,死者務欲生之。”
《唐律疏議》是目前為止,完整保存下來的最早、最完備、影響最大的一部封建成文法典,因其總結了中國古代統治者立法和注律經驗,繼承了德主刑輔、禮律結合的傳統,使中國封建法律至此發展到最成熟階段,成為中華法系的代表性法典,對后世各封建王朝立法活動和周圍亞洲國家立法活動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