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鹿島之夜（組詩）

史潔舲

環島行

隱匿在暗夜的是無法描摹的懸崖

左側驚濤暗涌，右側群峰聳立

海面與星空互為鏡像

在東海里

島比人更早進入睡眠

世界陷入無始的混沌中

這余生里的虛無比暮色來得更快

而清醒者總是

遙遙相對又互為照亮

懷抱萬千濤聲而又歸于靜寂無聲

短暫的隱匿讓我們忘記

巖雕的堅硬

夜幕下，鹿的前足匍匐探入東海

比如此夜，黑暗讓真實更清晰

幾個酒后搖搖晃晃的人相攜在山道上

影子被拉得那么長

被一只黃羊攔住去路

我們躑躅在山道時

它從林間突然竄出

敏捷，雀躍

作為島上的原住民

它有足夠的底氣旁若無人

偶爾低頭吃草

像極了善于回憶的人

在胸口細細摩挲自己的往事

卻閉口只字不提

在鹿頂閣

當我們俯瞰山下

卻只看到被黃羊甩在身后的大片空曠

我們似乎知道它身在何處

我們似乎又無處尋覓它的蹤跡

夜半歌聲

“我最親愛的，你過得怎么樣……”

一群被醉意裹挾的人

此夜要占山為王

他們重復著同一句歌詞、同一個調子

打算用盡最后的力氣

把整座島嶼喊醒

萬籟被喊得異乎尋常的寧靜

我被驚醒時

時鐘正指向子時

這群人，暴露了自己不常見的一面——

借著月光

那些沒有由來的

憂愁，執拗，和些許放縱

被浪費得如此

恰到好處

臺風夜

如一萬頭雄獅突奔趕赴一場盛宴：

透過兒時的木板房，我聽見穹蒼下的粗重喘息

正裹挾風雨破空而來

此刻玉環城干渴已久

東沙海灣之前被巨浪撲倒的青石護欄尚待修葺

在海邊人家，臺風是交響樂尖銳的高音部

擋浪門板后的眼神總是因此激奮又猶疑

人們習慣背負自然的閃電存活

直面這樣陣勢雍容的途經或蒞臨而又惺忪如嬰兒

在臺風夜，會有與生俱來的動蕩與飄搖

也會有平靜的燈火在不平靜中明滅

臺風就要來了

在一堆紙屑和百米之遙的晴空之間想象臺風

我有無法描述的沮喪

正如你所洞悉的：

在玉環，臺風通常不過是一支沒有編號的

散兵游勇

更何況是即將到來的臺風

在青石護欄時刻緊繃的東沙環海公路

海浪尚在廢墟上重建秩序

我必須按捺洶涌的內心

讓劍回到鞘中

一生中總有一些自認為命定的際遇

最后不得不淪為虛晃的一槍

墻上的魚

對于一尾墻上的魚來說

洗盡咸腥、風干雙目、剔除筋骨

是天命

是消逝于塵世煙火之前

體內必須搬空的

浩浩汪洋

從前那些與生俱來的熱愛

如今成了遼遠的惆悵

人們不知道

魚也有幽微的心事在暗夜里明滅

而當內心的燈盞靠近

洋面上泛起溫暖的波瀾

仿佛前世的故鄉從來不曾失去

墻上的魚，便無言沉入自己的蒼茫

日出東海

陰霾下的廢墟，鴉群久久聳立

流離失所的靈魂開始騷動

千萬把利劍等待出鞘

東海隱忍未發，救贖之門密閉

異鄉的船只已在大潮蘇醒之前傾覆

而我將披發赤腳穿越礁群沐浴腥風

在消逝中蒞臨的是什么

海，顫栗著引領我們越過暗黑

一場蓄謀已久的火焰

推開人們胸中丘壑

就像遠山靜默，靜默中

突然一轉身，天際一聲炸裂！

坐在普安燈塔下，與東海對飲

我想把我余生有限的酣暢留待那一刻：

比如背半斤米酒，幾聽雪花

坐在普安燈塔下，與東海對飲

直到海上升起薄霧

微醺的人成了蒼茫中的一記黑點

我什么都沒說

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有沒有誰聽見都沒關系

東海是醒著還是沉睡

也無所謂

而當我回首時

總會有一葉輕舟從洋面鷗鷺般掠過

趕在日落之前回到故鄉

在漁燈緩緩升起的地方

東海岸，曾經喘息著的一幅潑墨畫

如今除了霓虹燈還剩下什么

日落之前，很多人先我來到這里

贊嘆或涂抹

而我手握蘆笛卻不知故鄉在哪

我看海灣，多像一面漏風的舊帆

越搖晃越涼薄

東海看我，卻似崖下的一簇野菊

任由千萬匹馬從頭頂散漫而過

從坎門漁港迂回，到山里看海

于是，海有了陌生的另一面

像一場蟄伏的雪

在山里止步

它在尾聲保留了緩慢的語速

而更多不知所措的魚在練習逃亡

到山里看海，只看到巨大的

深淵，渺小的人在臨淵羨魚

草甸貼著天空，低頭才見渾黃

沒有海溝，自己制造海溝

沒有波瀾，刻意按捺波瀾

這海，從坎門漁港迂回

直到被不完整的海岸線絆住

其間世事面目全非

山里看海，要有與大山相投的氣場

海面平靜，而風勢浩蕩

廢棄的鹽田

如果再回到山里，先抖落一身晶瑩

允許每個人鹽粒一樣發亮

山藏起了海，海疏離了鹽田

這寥闊的海上阡陌

如人類被猜測的命運

如今只坦露荒蕪

在山里，海與鹽田曾是真正的同盟

如泛濫于一個人體內的濤聲

只有血液得以同行

而一把握不住的倒敘的晶鹽

可以替我們道盡人世間的真相

廢棄的鹽田

大海留給山里的最后一聲

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