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杜甫的《登高》歷來被人推崇備至,我也喜歡,但從內心來講,沒有到“推崇備至”的高度。所以,在講這首詩的時候,我也希望我的學生們能夠用自己的感受去體會杜甫的詩意詩境。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的悲哀是聚集了個人的、家國的乃至宇宙的,這是別人無法比擬的,也是感人至深的。這里面有個道理可以說,如果仿照了托爾斯泰的句式,可以說,快樂各不同,悲哀大多相似。唯其如此,杜甫的悲哀能夠感染千百年后的你我,甚至我認為悲哀可能正是人類最高貴的情感。而杜甫不過是因為自己所處的時代,自己不幸的身世和自己敏感的內心發而為聲,卻一下子戳到了人類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而已。
但就這首詩本身而言我對前三聯都很喜歡,對尾聯就稍覺不以為然了。先說前三聯,從詩歌意脈的角度看,首聯是對眼前景物的描寫,急風高天猿猴凄涼的鳴叫是眼前景物的背景,沙渚四周水的凄清和彷徨而寂寞的白鳥則是眼前具體的景物,觸目所見自然一派蕭索寂寥的風景;頷聯則是作者借著這樣的情緒將眼前景色以“無邊”“不盡”的想象放大而為天下宇宙之感。頸聯則轉述自己的遭遇經歷,意脈上一氣而下。前兩聯渲染鋪墊,使得頷聯的愁緒更為深厚廣闊。杜甫在眼前景物和當下遭遇之間加入“無邊落木”“不盡長江”,使人感覺那種凄涼之氣似乎充滿在宇宙之間,既然人是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那么這種悲涼也就變成了人類的宿命,這是雄渾而深沉的悲涼。
對于頸聯,宋人羅大經在《鶴林玉露》里是有一個讓后代文人奉為圭臬的闡述:“萬里,地之遠也;悲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而對偶又極精確?!闭f實話,我對這種析字之法是頗不以為然的,句子中詞語的組合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心意的交互反應,是一個“化學”的變化。首先“萬里”與“百年”承接上文的“無邊”與“不盡”,讓個人的遭遇與宇宙的意志相應相通,以漂泊之身強起登臺,觸目所見乃悲秋之景,多病之身所產生的自艾之情又與悲秋之景互為表里,其寂寥悲苦之情又何止是羅大經所說的“八意”呢?更重要的是,杜甫之偉大在于其總是將個人際遇與家國、世界乃至宇宙相呼應,這雖是來自中華民族“天人相應”的原始理想,但似乎在杜甫身上體現得格外敦厚恭肅,所以,如果拘泥于羅大經的說法,似乎更有可能“死在字下”。我們讀詩,最重要的就是追求意脈的貫通,如果不知道這個道理,一味地在個別字句里兜兜轉轉,常常容易入寶山而空手歸。但是我們常常又很容易產生古人崇拜,總覺得古人的評論乃是千古的論(“的,確切的意思”),被古人束縛了手腳,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么對于詩歌的好處就不能真正領略,這是很可惜的事情。這個時候,我常常想到的是《三國演義》里面關羽死后大喊的話:“還我頭來?!蔽覀儺斎徊皇顷P羽,自己的頭也當然是長在自己的脖頸上,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最不滿意的是尾聯,因為前三聯寫得太好了,如何結尾就很難了,唐詩里面結尾結得好的,常常是以景物來做結束,言有盡而意無窮。但是杜甫現在遇到難題了,因為首聯頷聯都是寫景,而且實的虛的都寫完了,不可能再寫了;再說,三聯寫景,詩歌內容也會顯得虛泛,所以必須還是寫自己的感受。但是與頸聯相比“艱難苦恨”四字實在是太流于空洞,而“繁霜鬢”,自然比不上“白頭搔更短”那么沉痛愷切,自然顯得有些力怯。至于“潦倒新停濁酒杯”,前人也是反復申說,言杜甫一生嗜酒,如今老病竟至不能喝酒,可見哀傷之深;其實前人之所以喋喋于解釋,內心里也還是覺得從語言效果本身來看是不足以完美的總結全詩的,必須結合對杜甫生平的考索才能理解體會。但是,真正偉大的作品,有時候是并不需要考證才有生命力。比如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原本是獻給拿破侖的,但是最終我們在其中感受到的是對天下一切英雄的禮贊,那個創作的背景變得無足輕重了。既然杜甫被稱為“詩圣”,前人又將這首詩稱為“古今七律第一”,那么我們當然應該以偉大作品來要求它,而杜甫這首詩的尾聯,似乎離偉大作品的距離有那么一點點的距離。明代王世貞,清代吳昌祺也有這樣的觀點,他們能于眾口一詞的盛譽中堅持自己的觀點,其實很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