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棟霖
(江蘇蘇州215006)
兩千多年以來,江南八府一州的代表和核心地有變化。江南,古為蠻荒之地,至南朝,“江南”的地理文化概念悄然而起。南朝梁代丘遲《與陳伯之書》寫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丘遲是勸降對方投降梁朝,這通書信義正詞嚴地斥責對方叛國投敵,曉之以理,同時丘遲這位吳興(今浙江湖州)文士以江南風情動之以情。果然收到奇效,陳伯之率八千人南來歸降。“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成為傳誦千古的名句,“江南”的名聲大震,“江南”地理與文化概念不翼而飛,成為人人艷羨的憧憬。魏晉南北朝、唐朝和北宋,江南的代表和中心地是建康(金陵)和揚州。三國時吳國、東晉、南朝宋齊梁陳,合稱“六朝”,均建都建康。揚州為隋運河與長江交會地,南北交通順暢,隋煬帝千方百計要下揚州,唐人艷羨“煙花三月下揚州”“十年一覺揚州夢”。從南宋開始,江南的核心地和代表是杭州(臨安)。臨安為南宋都城,杭州的經濟和風景都是江南的代表。從明代中葉開始,蘇州崛起,雖然蘇杭并稱,杭州以湖山勝,蘇州是以市肆(商業經濟)勝,同時崛起的還有蘇州的人文和文化。這種態勢一直延續到晚清民國初。
明清兩代,蘇州文學藝術各門類全面發展,尤其是在文學、美術、書法、戲曲(昆曲)、曲藝(評彈)、工藝美術、園林藝術等領域創造出杰出成就,臻于一流,成為江南的文化重鎮與中心,而且引領江南風騷近500 年。
“明四家”(又稱“吳門四家”)之首沈周,40 歲左右已有盛名,時在成化年間(1465—1487)。從此時至清末民初,約450 年。而昆曲、評彈、園林藝術、工藝美術,至今猶盛。
在中國,沒有一個城市有像蘇州文化藝術那樣豐博全面,又獨特而典型,具有鮮明的吳文化——江南文化美學特色。
明清兩代蘇州人文薈萃,在明、清兩代始終排名全國第一。秦漢以降,歷代文人籍貫的分布中心由北逐漸向南移,自南宋開始南方文人增多,明清最盛。據許世旭《中國文學地理學說序》和曹大興《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的統計,有籍貫可考者,明代文人數1340人,南北比為87∶13,清代文人數1740 人,南北比為85∶15。其中明代,蘇州籍文學家196 人,杭州藉77人;清代,蘇州籍文學家176 人,杭州藉173人。明清兩朝共取202 名狀元,蘇州地區狀元就有35 名,占全國狀元的比例達17%,其中清代全國狀元112 名,蘇州狀元26 名,占全國總數的22.81%,進士763名。可謂人文薈萃,燦若星河。
金圣嘆獨標“才子書”
(一)文學。高啟等“明初四杰”開有明一代文壇先河。王世貞、王鏊、吳梅村、錢謙益、沈德潛先后執文壇牛耳于江南。最有影響的以明朝馮夢龍為代表,他的“三言”創造了白話短篇小說新潮流,明末清初金圣嘆獨標“才子書”,從理論上提高了小說戲曲的地位。這開創了中國文學的一個新時代——一直影響到1917年胡適、陳獨秀、魯迅等人在《新青年》提倡新文學。清末民初勃興的“鴛鴦蝴蝶派”呼應了馮夢龍等人的新文學潮流,這股文學新潮,在1949年前占中國文學半壁江山。近代,成立于1909年11月的南社,以愛國、啟蒙為宗旨,而且很快在全國發展成為擁有1000 多會員的文人社團,與明末的復社一樣,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人數最多的文人社團之一。為什么全國有那么多人來加盟蘇州的一個文人業余社團?因為從明代以來,蘇州就是全中文學的中心,文人心中向往的圣地。
晚清吳語白話小說,《海上花列傳》《孽海花》等被胡適、張愛玲看好。以蘇州為大本營的文學流派鴛鴦蝴蝶派,在小說、戲劇、電影的新潮領域創作了大量作品,從清末到民國一直擁有最廣市民讀者,在社會上影響廣泛。
(二)繪畫。優雅清脫的吳門畫派成為中國美術史的重要畫派。“明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形成“吳門畫派”,將中國文人畫推向高峰,領袖明代畫壇二百年。《明畫錄》載明代全國畫家800 余人,其中蘇州畫家390 余人。清“四王”——王時敏、王鑒、王原祁和王翚的山水畫被尊為有清一代繪畫正宗,主流清代畫壇三百年。
王翚的山水畫
(三)書法藝術。吳門書壇源遠流長,陸機、王珣、陸柬之、孫過庭為一代翹楚,張旭被譽為“草圣”。明代文徵明、祝枝山為領袖形成“吳門書派”,為海內所宗。
(四)昆曲。明代中葉,魏良輔改革昆山腔。昆山腔以其典雅柔婉的音樂系統特色,在中國古典樂壇奏出一派富有江南水鄉特色的旋律,成就了中國戲曲史、中國音樂史上的巨大革命。蘇州戲劇家們完成了由曲向劇的位移,歌舞合一,唱做并重,達到了昆曲音樂、舞臺表演、角色行當和舞臺美術的綜合發展,以寫意與虛擬藝術在舞臺上創造詩的意境。中國昆曲藝術的美學特色,是昆曲作為人類文化遺產的杰出貢獻。
(五)蘇州評彈。當昆曲開始式微,蘇州評彈崛起于乾隆年間。蘇州評彈具有杰出的文學價值——對于專治純文學的中國學術界,蘇州評彈還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經常演出的長篇彈詞、評話有三四十部,每一部都是一部杰出的長篇小說。它的文學成就,毫不遜色于古今中外那些著名的長篇小說。評彈藝術家們對評彈文學,也就是吳語文學,作出了無與倫比的杰出創造。蘇州評彈有二三十種流派唱腔,吳儂軟曲至今依然傳唱江南。
(六)蘇州園林。據文獻記載,蘇州私家園林共有271處,其中清代有130 處,現在尚存69處。蘇州古典園林妙絕江南甲天下。如詩如畫的景觀與意境,“雖由人作,宛自天開”。這是藝術家與工匠合作的杰出創造。北京紫禁城乃是由蘇州香山幫匠人領袖蒯祥(工部侍郎)總設計完成。
(七)工藝美術。蘇州工藝美術以精細雅潔風格和精湛技藝著稱于世,被稱為“蘇藝”“蘇作”“蘇樣”“蘇式”“蘇意”“蘇派”。全國工藝美術品24 個大類中,蘇州擁有22 個,3500 多個花式品種。刺繡與緙絲、蘇派盆景、玉雕(如陸子岡)、木刻、燈彩、泥塑、樂器、箋紙、漆器、檀香扇、桃花塢木版年畫、蘇式家具(即明式家具)等,享譽全國。明人張岱在《陶庵夢憶》中羨稱:“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勛、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藝之能事。至其厚薄淺深,濃淡疏密,適與后世鑒賞之心力、目力針芥相投,是則豈工匠所能辦乎?蓋技也而進乎道矣。”
蘇州文化藝術豐博全面,又獨特而典型。蘇州藝術的美學特點是精細秀雅——精巧、細致、秀美、優雅,達臻藝術創造的極致。以蘇州為中心的吳文化——江南文化美學特色,滋生于江南水鄉自然、人文的風貌。水,養育、滋潤了江南。水是江南的靈魂,這是自然造化的鐘情,也是其妙筆所在。江南的水,清澈純凈又溫和婉轉。曲水清流,水軟山溫,山靈水秀,風物清嘉。水的溫婉靈動,賦予蘇州人以柔情秀逸,人文靈慧。
這是吳地(吳越也是一樣)文化的創生和傳承,是江南的優越地理環境造化,更是明、清兩代蘇州經濟社會文化發展的結晶。思想的解放,社會的自由活躍,是推動江南文藝繁榮的根本動因。崇文重教蔚然成風,龐大的人文群體創造了明清兩代蘇州文化的輝煌。
有一個現象值得探討。從六朝到宋元,蘇州與杭州自然條件——地理山水氣候條件一樣,杭州發展勝于蘇州。而從明代中葉開始,蘇州經濟大發展,蘇州發展超越杭州。這是什么原因?
蘇州的最大得益,在于明代永樂時期,運河南北竣通。原隋唐大運河向西轉往長安,這一段到元代已淤塞。運河北京段自元初建成,到元末明初一部分已淤塞廢置不用。而永樂遷都北京,京城各類需求激增,貫通南北交通將京城所需糧食等各類物資與文教用品送往京都乃當務之大事。永樂九年、永樂十三年,朝廷分別兩次組織浚通舊道、開挖新渠。大運河暢通無阻,漕運通達。“燕、趙、秦、晉、齊、梁、江、淮之貨,日夜商販而南,蠻、海、閩、廣、豫章、南楚、甌、越、新安之貨,日夜商販而北”(明·李鼎《李長卿集》),沿運河兩岸的市鎮成為南北交通大碼頭。蘇州是最大受益者之一,而從蘇州此去杭州還需耗費三四天水程。于是,南來北往的貨船——南北物資的交流,大有益于蘇州。閶門到楓橋,遂成為15 到18世紀中國最繁華的地段。
明清時期蘇州發達的城市商業經濟
閶門,白居易稱:“閶門四望郁蒼蒼,始覺州雄土俗強。”可見唐時閶門一帶還是原生態鄉野,否則何以這位蘇州刺史登閶門閑望一派“郁蒼蒼”。而到明代,閶門就成了商業鬧市區。唐寅《閶門即事》寫道:“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又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買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清宗信《續蘇州竹枝詞》:“閶門躉貨眾商居,十萬人家富有余。趕節冰鮮何太早,南濠四月賣鰣魚。”完全是一派商貿繁華之地。
大運河南來北往物流交通,促成蘇城閶門、胥門經貿往來異常活躍。“金閶一帶,比戶貿易,負郭則牙儈輳集”(崇禎《吳縣志》卷10)。其民多“居貨招商,閶闤之間,望如錦繡”,從胥門到閶門,“迤邐而西,廬舍櫛比,殆等城中,此僑客居多”(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原編第六冊)。乾隆二十四年(1759)《盛世滋生圖》(后稱《姑蘇繁華圖》),其高潮段即是從胥門到閶門繁華情景,寫實地再現“閶門內外居貨山積,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燦若云錦”,河上貨船、客船、竹筏等約400 艘,商鋪林立230 余家,包括50 多個行業,摩肩接踵的人物達12000 人。
始于明代,蘇州一帶南北商貿活躍,商品經濟崛起,經濟異常繁榮,城市化迅速發展,蘇州的經濟與文化比翼騰飛,迅速躍居全國第一,托舉蘇州之秀引領江南風騷50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