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威
(廣西大學 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文學院,南寧 530004)
《行露》乃《詩經·召南》十四篇之一,全詩共三章十五句,茲錄于下:
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該詩的篇幅雖不長,但關于其詩旨的言說,歷來多有差別。基于詩歌文本,在梳理辨析眾說的同時,本文試圖獲取其詩旨的準確含義,并在《召南》十四篇的整體風貌的參照下,產生對此詩更為準確和深切的理解。
關于《行露》主旨,迄今主要有八種觀點。茲不避繁瑣,羅列如次:
1.召伯聽訟,表貞信之教。此說出自《小序》:“召伯聽訟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1]鄭玄據此衍申,將該詩的創作時間定在商末周初時。“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者,此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時。”[2]這種說法影響甚巨,歐陽修《詩本義》,蘇轍《蘇氏詩集傳》,李樗、黃櫄《毛詩李黃集解》,劉克《詩說》,姚舜牧《重訂詩經疑問》,錢澄之《田間詩學》皆繼其踵也。

3.美貞女之道心。此說出自楊簡《慈湖詩傳》:“此貞女不可干犯之正心即道心。”[9]
4.女子拒絕婚配之詞。此說出自豐稷正音《魯詩世學》:“野人強求昏不得而訟女氏,終拒之,賦《行露》。”[10]傅斯年《詩經講義稿》在現代詩經學①的視域下,對詩旨提出別解,認為“疑是一女子矢志不嫁一男子之辭。”[11]這一說法被祝敏徹、程俊英、姚小鷗等學者所接受。余冠英《詩經選》、高亨《詩經今注》、陳子展《詩經直解》等在其理論觀點的基礎上細加發揮,按其申說重點的不同分為三小類:(1)該詩是女子家長之詞,女子已有夫家,而男子試圖強娶之,代表是《詩經選》。(2)該詩是女子之詞,男子已有家室,他的強娶行為涉嫌重婚,“為一女子拒絕與一已有家室之男子重婚而作”[12],代表是《詩經直解》。(3)該詩是女子之詞,在審理此訴訟時于官衙唱出。男子與女子已有夫妻關系,女子要與男子離婚,代表是《詩經今注》。方麗杰在《〈詩經·召南·行露〉的千年誤讀》一文中,也表達了相似的看法,這是“一位傷心欲絕的妻子憂傷堅定的離婚誓詞。”[13]
5.南國不善殷政說。此說出自莊有可《毛詩說》:“《行露》,南國不善殷政也。殷王暴虐,群小用事,讒慝多而獄訟繁,南國化于文王,故不從也。”[14]
6.申女悔婚、酆人訟之說。此說出自牟庭《詩切》:“襄七年《左傳》曰:晉韓獻子告老,公族穆子有廢疾,辭曰:‘《詩》曰:豈不夙夜,謂行多露。’……據穆子以廢疾辭位而引此詩,則知此詩古義必為廢疾者也。申氏女好,而酆氏之子蓋跛行蹩躠者也。申為媒妁所欺,而不肯嫁。酆人訟之于理,理官察其實曾許婚,而惜以好女配非其偶,故作是詩,刺其獄而遣之。”[15]
7.貧士卻婚致訟。此說是方玉潤《詩經原始》所提出:“《行露》,貧士卻昏以遠嫌也。……大抵三代圣時,賢人君子守正不阿,而食貧自甘,不敢妄冀非禮。當時必有勢家巨族以女強妻貧士,或前已許字于人,中復自悔另圖別嫁者,士既以禮自守,豈肯違制相從,則不免有訴訟相迫之事,故作此詩以見志。”[16]
8.婚姻訴訟但其旨無征說。此說是郝志達在《國風詩旨纂解》中提出:“此為婚姻訴訟之詩。然其旨眾說紛淆,而文獻無征。……當俟進一步之研究。[17]
上述說法在該詩的創作背景、創作時代、創作主體上各有言說的側重,看似各異,實則可以劃歸為四類:一是召伯聽訟類。此類以毛《序》、鄭《箋》先發為聲,以說法1為代表。二是貞女守禮類。此說由劉向《列女傳》發其端緒,為詩中之女附加了生于申地、許嫁于酆的地域屬性,以說法2、3為代表。第二類觀點與第一類觀點有理論上的相似性,這一點下文另作分析。三是政治沖突類,說法5歸屬此類。四是婚配訴訟類,凡涉婚姻嫁娶之說4、6、7、8皆屬此類。
先看第一類說法。毛《序》認為,《行露》是“召伯聽訟也”。原因有二:一是該篇屬于《召南》。據朱熹《詩經集傳》之《周南》下解曰:“分岐周故地以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邑,且使周公為政于國中,而召公宣布于諸侯。……其得之南國者,則直謂之《召南》。言自方伯之國被于南方,而不敢以系于天子也。”[18]方伯,出自《禮記·王制》,“天子百里之內以共官,千里之內以為御,千里之外設方伯。”[19]《史記·周本紀》:“周室衰微,諸侯強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20]裴骃《集解》引鄭司農曰:“長諸侯為方伯。”[21]方伯當為諸侯之長。結合“召公宣布于諸侯”可知,這里的方伯當指代召公,故《召南》十四篇當是得之于召公采邑;二是《甘棠》一詩的影響。據《史記·燕召公世家》:“其在成王時,召公為三公: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以東,周公主之。……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哥詠之,作《甘棠》之詩。”[22]又據《詩經集傳》:“召伯循行南國,以布文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其后人思其德,故愛其樹而不忍傷也。”[23]召公布施文王之政,亦或是于成王時治理陜地以西,兩者的時間差異暫且不論。《甘棠》是后民思念召公之政而作,當無疑問。《行露》篇獄訟之事與召公善決獄政事的貼合,《行露》篇緊承《甘棠》的編排順序,無疑為“召伯聽訟”的說法提供了可以依憑的歷史驗證和證據支持。鄭玄將毛《序》“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細化明確為“此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時”的時間界限,而孔穎達將毛《序》與鄭《箋》之說作融合疏解,“由文王之時,被化日久,衰亂之俗已微,貞信之教乃興,是故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男雖侵陵,貞女不從,是以貞女被訟,而召伯聽斷之。”[24]遂演為后世諸說的濫觴。
但這一觀點有三點矛盾之處而不能成立。其一,從其說的演變過程入手。學界公認毛《序》與鄭《箋》說詩往往采用類比之法,以史解詩,通過將義理與詩文本強加勾連,進行欣賞和闡釋,在闡發義理目的的驅使下,雖離題千里也無妨。且從詩文本來看,全詩無一語關涉召公,與《甘棠》中“召伯所茇”“召伯所憩”“召伯所說”之反復出現“召伯”字眼,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因此自然不能強解為召公之事。而孔穎達遵循“疏不駁注”[25]的原則,其疏解沒有越出毛《傳》鄭《箋》的范圍。正如朱鑒《詩傳遺說》所言:“唐初諸儒為作疏義,因訛踵陋,百千萬言而不能有以出于二氏之區域。”[26]綜上,“召伯聽訟”說的成說基礎并不牢靠。其二,其說在時間上自相矛盾。據前引《史記·燕召公世家》材料,可知召公決獄政事其下乃在成王之時。《行露》篇的獄訟事件按照其說發生在商紂末年,則召公不可能聽此之訟,甚明矣。又,即使在邏輯上退一步,召伯聽訟發生在文王之時,其說“文王與紂時”的結論也具有很大的可疑性。《詩經》的創作時間目前仍是學界的一大疑題,但《周頌·時邁》為《詩經》最早的作品已達成普遍認識。《左傳·宣公十二年》引用此詩時說:“武王克商”[27]后所作,亦即《詩經》首篇的創作年代為周武王時期。這時就出現了一個邏輯上的空白,即《行露》可能是周武王及以后時期,追憶文王之時的作品。但這一空白也已經被事實所填塞。李山《詩經的文化精神》提及《詩經》創作大致集中的四個時期時認為:“第四個時期是《國風》時期。《國風》創作,是從東、西周交替之際走向自己的高漲期,這是從詩篇內容中可以得到印證的,也是前人研究定論性的結果。”[28]即使《行露》是追憶之作,也尚無可能橫跨西周近三百年的時間而有此作。以《甘棠》為例,這篇追憶召公治理四方之作是作于召公卒后,時間跨度并不大。且,《詩經》追憶之作,在詩文本中具有顯明的追憶對象,如《召南·甘棠》憶召伯,《大雅·公劉》思公劉,《周頌·文王之命》頌文王;亦或點明時間,如《大雅·生民》之“以迄于今”。對比之下,不應當認為《行露》乃追憶文王教化之作。其三,不當將《甘棠》詩旨套用在《行露》篇上。兩者雖然在目錄順序上前后相連,但篇目編排的順承性并不等同于詩旨聯系的緊密性。如上所言,《行露》沒有呈現與“召伯聽訟”相關的文本信息,亦即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詩旨干涉召伯事。同時,篇目的連貫也無法作為間接證據與外圍信息,來驗證詩旨。事實上,兩篇的聯系僅此一點而無其余信息。因而,稱引《甘棠》而言說《行露》詩旨的做法,其可信度是不夠的,不應過多看重。總的來說,這三個理由都指向了一個問題:第一類說法不當從。
再看第二類說法。按上文,我們將其切分為三塊來做辨正。一是2(1)(6)之說。兩者為《行露》之女附加上“申人之女”和“許嫁于豊”的地域屬性。此說的源頭是劉向《列女傳》卷四“貞順傳”,但劉向并沒有在書中給出證明的理由。另外,在詩文本中也尋不出判斷女子身份的證據。由此可見,此說空穴而來,并無材料支撐,也就難以讓人信服。張敘《詩貫》曰:“(《列女傳》)謂申人女許嫁于酆,鑿定其人,則不可據也。”是也。劉向此說與《列女傳》的創作目的存在聯系。據《漢書·楚元王傳》附《劉向傳》:“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29]申,《王風·揚之水》“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朱熹《集傳》釋為“申,姜姓之國,平王之母家也,在今鄧州信陽軍之境”[30]。酆,《說文》曰:“周文王所都,在京兆杜陵西南,從邑,豐聲。”[31]又,《大雅·文王有聲》載:“考卜維王,宅是鎬京。”豐鎬往往連稱,據《漢書·郊祀志》曰:“昔者周文、武郊于豐鄗,成王郊于雒邑。”[32]可知豐鎬代指西周都城,是西周350多年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由上可知,“申女”貼合了平王之母的王后身份,“許嫁于酆”則是嫁入國都之意。劉向此說的目的是對元、成二帝寵幸女色、外戚干政提出諷諫,教化宮嬪貞順守禮,以利國家。2(6)“申女不嫁、兩家爭訟之辭說”大致同于劉向說,其差別是認為該詩乃“兩家爭訟之辭”。但吳敬梓此言的猜測意味表明他也非從探求文本信息而得出結論,與劉向說乃同一病癥。二是2(2)(3)(4)之說。其共同點是采納毛《序》說,但不與召伯聽訟事直接關聯。郝敬《毛詩原解》雖從字詞意入手闡釋詩旨,但其理論基礎仍是毛《序》,認為“守禮者,文王之教,而訟則紂之余風也”[33]。朱熹之說雖將“召伯聽訟”的無妄附會棄之不用,表現出通達態度,但將“召伯之教”與“文王之化”并舉,作為女子守禮、不為強暴所污的文化環境,與毛《序》仍應視為一脈相承的關系。劉玉汝“兼美南國大夫之賢”的說法是“召伯聽訟”的替換,是將聽訟主體由召伯改換為南國大夫。為證己說,他認為“聽訟者或為召伯,或為諸侯,不可知。然前后之詩皆言大夫,而此詩居其間,豈非皆為南國之大夫與?”這種以篇章排目次序來證詩旨的方法,上文已有分析,故茲從略。三是2(5)與3。兩者并舉并非彼此觀點有很大的相似性,而是與前兩塊諸說不同而單獨抽出作辨正。朱謀《詩故》之說的依據是“唯野田草萊之區乃多行露,唯鰥夫、嫠婦乃有速獄之婚”屬于強作關聯、臆造因果的做法,即使以鄭《箋》所標該篇的“興”法,不以朱熹標記的“賦”法,也無此解詩之理。且其對“厭”“雀無角”“鼠無牙”的解釋均有偏差,因此不從該說。楊簡《慈湖詩傳》認為“詩明敘貞女終不從于非禮之心,是謂正心,即圣賢之心,可以通天地,感鬼神,感動萬世之心。”他是南宋理學家,服膺陸九淵的心學思想,明乎此,可知其說帶有的道學氣味的由來。
第三類說法的顯著特點是以政治比附淹沒了詩文本的原貌。莊有可此說將強暴之男比于殷紂王,濡染文王風化的南國之民乃詩中貞女,詩中獄訟之事乃是由于紂王統治的昏庸和黑暗而致使獄訟大興的反映。此說在時間限定和內容申說上與鄭《箋》基本一致,但將鄭說更加引向了虛處和遠處。在解詩過程中,如果不能從文字表層義的認知入手,進而由淺入深,獲得對詩的深層意蘊和理性價值的思考,而是拋開文本,從歷史背景反求詩旨,便容易導致誤解,有求之過深的弊病。因而此類說法也并不符合詩旨。
以上諸說,存在一個共同點:不顧詩的內容或曲解詩意,解詩均在詩中求史、比附政治的闡釋模式中進行。其中,劉向《列女傳》、朱熹《詩經集傳》、莊有可《毛詩說》三種順接而來的代表性理論支點,又都與毛《序》、鄭《箋》帶有淵源關系。毛《序》受到漢代諷諫、美刺的詩學主張的影響,將詩的本事作具體勾稽,以明刺意。“《傳》《序》對時代之限的把握只是一種粗略的感覺,將這種思想明確化的是由鄭玄完成的。鄭玄不僅明確限定了詩的時代,同時考察了它們的地理方位。”[34]鄭玄身處漢末王朝式微之時,他以憂患意識作《箋》,將時代背景考慮作為詩的重要因素,將詩旨與特定時代相聯系,強調以刺于政。毛《序》、鄭《箋》這種以先入為主的觀念拆解原本詩旨,試圖以詩意迎合己意的做法,偏離了探究詩旨的正確道路,故其說法不應遵從。
綜上,本文傾向于第四類“婚配訴訟”類,認為其最為貼合詩旨。下文作詳細分析。
探究詩旨的正確道路究竟應該是什么?我們認為,應該是從文本入手,在客觀理性地審視文本后,盡可能得出最切合詩旨的結論。所謂的文本闡釋,“是把文本(也即作品)作為一個獨立審美的對象,通過對文本結構、意象、語義、內容等細致、深入地剖析、讀解、闡釋,實現對文本意義的深度理解”。[35]就本詩而言,從文本出發,意味著割除不相關的和未經驗證的政治比附和歷史勾連,在無新的史料證據的情況下,以文本提供的信息為根基,忌做過多的外圍闡釋。
第一章,“厭浥”一詞的含義,毛《傳》釋為“濕意也”,后代學者對此均無疑問,《蘇氏詩集傳》《詩經集傳》皆同此說。“夙”字,鄭《箋》釋為“早”,也無問題。不同處有三點:一是“浥”字。陸德明《毛詩音義》:“‘浥’,本又作‘挹’。”[36]《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挹”是酌,以瓢舀取之意,于詩意不符,不從;二是“行露”作“行路”。何楷《詩經世本古義》:“‘露’,遇韻,《易林》作路。”[37]另,敦煌本亦作“行路”。陸奎勛《陸堂詩學》:“‘露’疑‘路’字之訛。”[38]照其說,“行”乃動詞,亦合詩意,可作參考。毛《傳》釋“行”為“道也”,將其作為名詞講,可通。但無論哪一字,均于句意無礙。三是“謂”作“畏”。《詩經世本古義》曰:“‘謂’,豐氏本作‘畏’。”[39]從《毛詩正義》始,諸說已有將該字以“畏”字作詮釋,②故可參考。綜上,第一章大意為:道路因多露而潮濕,(我)豈不早夜走路?畏懼路上露水多。
而關于此章與后兩章的關系,毛《傳》“獨標興體”,朱熹《詩經集傳》定為“賦也”,嚴虞《讀詩質疑》、姚際恒《詩經通論》均排斥上述兩說,認為當為“比”,各抒己意。
第二章,“穿”字,《說文解字》曰:“通也。從牙在穴中。”[40]“速”字,《爾雅》曰:“速,征也。征,召也。”[41]毛《傳》亦作“速,召”,與“速禍”、“速罪”等詞的意思相同,是“招致”之意,當從。“獄”字,《說文解字注》曰:“獄,確也。《召南》傳曰:‘獄,埆也。’‘埆’同‘確’,堅剛相持之意。”[42]這三字的含義,當無疑問,故簡略述之。關于“雀無角”,《說文解字注》曰:“依人小鳥也。今俗云麻雀者是也。”[43]麻雀無角,自是事實。朱熹《詩經集傳》曰:“因自訴而言,人皆謂雀有角,故能穿我屋”[44],誤矣。余冠英《詩經選》認為“鳥嘴古人叫做‘噣’,‘角’就是‘噣’的本字”[45],前半句話正確,“噣”同“咮”,即鳥喙意;但“噣”與“角”并無在字體書寫上通行寫法與原本寫法的聯系,不當斷為本字。此說是一家之言,故不從。
關于“女”字,我們認為應當理解為第二人稱代詞“汝”,而非解為名詞“女兒”或“女子(自謂)”。理由有三點:一是文本中的“女”字實是假借“汝”字。“女”與“汝”在上古時期同聲同韻,滿足假借作第二人稱代詞的條件。王力認為:“上古人稱代詞:第一人稱有吾、我、卬、余、予、臺(音怡)、朕等;第二人稱有汝(女)、爾、若、乃、而、戎等;第三人稱有其、之、厥等。”[46]從殷商甲骨文開始,“女”已經假借為第二人稱代詞(rǔ),是最早出現的一個對稱代詞,《殷虛文字·甲編》就有“王臣女其入乎從又同,女我克孥二人”之語。而在春秋時代,“女”字借作第二人稱代詞(rǔ)的情形是比較普遍的③。其二,《詩經》中“汝”字見兩處,均作名詞解,未有作代詞者。《汝墳》“遵彼汝墳”(按:詩中出現兩次),毛《傳》曰:“汝,水名也”即指汝水。《詩經》中“汝”字僅出現兩處且集中在一篇中,作為論據顯得單薄了。為此,我們以距《詩經》時代不遠的《左傳》中的語言材料,來加強論證的合理性。《左傳》“汝”字出現計九次,“楚公子申救鄭,師于汝上”(成公十七年)“所以封汝也”(昭公七年)“使疆于江、汝之間而還”(哀公元年)“封畛于汝”(哀公十七年)之“汝”均為“汝水”意;“楚子自武城使公子成以汝陰之田求成于鄭”之“汝陰”(成公十六年),“楚師從之,及汝清”之“汝清”(昭公五年),“晉趙鞅、荀寅帥師城汝濱”之“汝濱”,皆為地名;“臧氏使五人,以戈楯伏諸桐汝之閭”之“桐汝”當為里名④。因此,上述八例中“汝”均為名詞,由此可以佐證《詩經》“汝”字皆作名詞解的理據性。而就《左傳》中出現的第二人稱代詞而言,“汝”一般都寫作“女”,寫作“汝”的僅有一例:“干犨請一矢,城曰:‘余言汝于君。’”,此處“汝”作代詞。綜上,“女”作第二人稱代詞“你”來解釋,不僅滿足假借的基礎條件,而且是具有極大的可能性了。其三,在《行露》中,“女”只能作“你”解。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們不僅僅關注到“女”字本身,而是轉換了觀察的角度,延伸到本句與下句的對照上。“誰謂女無家”的“女”與下句“何以速我獄”的“我”是兩個對舉的代詞。我們查找《詩經》其它篇目的相同模式,作等同推理,殊途而同歸,進而獲取句子的正確解釋。相同的模式在《詩經》中除了兩例在《行露》外,其余三例均在《魏風·碩鼠》。由于重章復沓的詠唱結構,舉一例“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即可。該句“女”“我”于上下句對舉的模式中,“女”作第二人稱代詞“你”來解,是“汝”的假借字。該句意為:侍奉你多年,卻不照顧我。鑒于論證材料的不全面,同理,《左傳》“殺女,我伐之”(宣公十四年)“祭余,余福女”(成公五年)兩例,亦可視為《行露》的佐證。總之,“女”雖在《國語》等先秦典籍中有釋為“女兒”意或“女子(自謂)”意,但在本詩中,只應釋為第二人稱代詞為宜,代指男子。
“家”字的含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凥也。凥各本作居,今正。凥,處也。處、止也。《釋宮》:‘牖戶之閑謂之扆,其內謂之家。’引伸之天子諸侯曰國,大夫曰家。凡古曰家人者,猶今曰人家也。”[47]本詩中“家”若釋為“房屋住處”,則平面化;若釋為“父母親屬”,則是過度引申。“家”應釋為“家庭”意。劉始興《詩益》曰:“家,室家之禮,謂以媒聘求也。”[48]何楷《詩經世本古義》曰:“家即室家之家。夫婦合則成家。”[49]我們認為,“家”與“室家”之“家”當屬同義。認為在一章之內兩字含義不同,發生了轉換,是一種牽強的說辭。檢以《詩經》,“室家”(按:“家室”與“室家”同義)共出現在十一篇中,其釋義可分為三類。一是房屋建筑類。如《豳風·鴟鸮》“鳥巢”義、《大雅·既醉》“宮殿”義、《小雅·雨無正》《大雅·綿》《鄭風·東門之墠》均為“房屋”義。二是夫妻家庭類,如《周南·桃夭》《小雅·棠棣》《小雅·無羊》《大雅·生民》。三是朝廷國家類,如《小雅·斯干》《小雅·瞻彼洛矣》。結合《行露》文本信息,“家”“室家”與家人家庭類的釋義最為貼合。
第二章各句句意的明晰與否,是理解全詩的關鍵,歷來諸說的矛盾點也都交錯于此。“誰謂女無家”,該句是一個以疑問代詞“誰”領起的特指問句⑤,其結構式為:“誰”+及物動詞(即“謂”字)+賓語。“誰謂”后的賓語是一個普遍事實或一定范圍內的大眾共識。但在說話人的內在語境中,是不同意此事實或于此共識相反的。緊承特指問句后的句子,是在此語境下,說話者的看法或對其造成的影響。即:詩中的男子沒有娶妻建立家庭,“女無家”是一個大眾的共識,是一定范圍內他人的普遍看法。但對于女子來時,男子是有家庭的,兩人之間存在一種即將共同建立家庭的聯系。由此,“速我訟”才有可以成訟的相對正當的理由,才具備訴訟的理法性。也就是說,男子強行占有女子的侵陵、搶婚之類的解釋,缺乏說服力。檢以《詩經》,這一結構除《行露》兩處外,另存三處。一處是《小雅·無羊》“誰謂爾無羊”句。“爾”與“女(汝)”同為第二人稱代詞,因此該句與“誰謂女無家”在句法結構上存在高度相似性。結合詩中主人公披蓑戴笠、背負干糧的形象和“以薪以蒸,以雌以雄”的辛苦行為,再證以“爾牧來思”“牧人乃夢”的文本暗示,“爾”當為替地主階級統治者放牧的牧人。成群的牛羊是富人家的,牧人并無羊,故有其夢中景象;但牧人對牛羊負有暫時的管理責任。二處是《邶風·谷風》“誰謂荼苦”。荼菜味苦是一個生活常識,但在女主人公看來已經如薺菜般甘甜了。第三處是《衛風·碩鼠》“誰謂河廣”(按:與“誰謂宋遠”同)。黃河寬廣是存在的一個普遍事實,但在說話人的表述中,黃河并不寬廣,甚至可以“一葦杭之”。這三處可以成為我們觀點的有力證明:上述所做的句義闡釋是恰當地符合文本的。
“雖速我訟”是一個讓步狀語從句,“足”應當解為“充足,完備”。高亨《詩經今注》“足,富足之意”[50],程俊英《詩經注析》“足,成功”[51]均屬于引申過度,顯得牽強了。兩人既已即將建立家庭,女子又言建立家庭的條件不充足完備,同時滿足兩者的只有一種解釋:兩人已有婚約而男子尚未迎娶,因某種矛盾致使女子拒絕成婚,男子由此訴諸官衙。而究竟是何種矛盾,文本沒有提供信息。結合召南之地的文化風貌和十四篇的藝術特點,從毛《傳》、鄭《箋》綿延而來的媒妁之禮不足說,可資參考。
基于以上分析,第四類婚配訴訟說中,豐稷正音舉村野之人強行向女子求婚,不得而訟之的觀點,既沒有探究出男女兩人已有婚約這層關系,亦沒有體味到全詩強調的是女子拒絕之果決而非男子強娶之蠻橫。牟庭《詩切》認為悔婚而訟,具有一定的道理,但以公族穆子有廢疾而引此詩,就直接等同于此詩古義為詩中男子跛行導致女子反悔不嫁,全然誤解了春秋時期引《詩》用《詩》的社交風尚。且無端引申出理官明察,憐惜女子所配非人,更是充滿了虛構妄語的意味。方玉潤“貧士卻婚致訟”說也同此理,牽強附會而不可信。傅斯年、郝志達的觀點合理,但尚未充分展開。余冠英、程俊英、陳子展、高亨、方麗杰在男女婚姻關系的判斷上均錯誤,故不從。
第三章“墉”字,《儀禮》曰:“墻謂之墉”[52]。關于“鼠無牙”,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牙,壯齒也。壯,各本訛作‘牡’。今本《篇》、《韻》皆訛。惟石刻《九經字》不誤。……壯,大也。壯齒者,齒之大者也。統言之皆偁齒,偁牙。析言之則前當唇者偁齒,后在輔車者偁牙。牙較大于齒,非有牝牡也。《釋名》:‘牙,樝牙也。’隨形言之也。輔車或曰牙車,牙所載也。《詩》:‘誰謂雀無角,誰謂鼠無牙。’謂雀本無角,鼠本無牙。而穿屋穿墻似有角牙者然。鼠齒不大。故謂無牙也。東方朔說騶牙曰:‘其齒前后若一,齊等無牙。’此為齒小牙大之明證。”[53]可知古代“牙”“齒”是有區別的,牙大而齒小,與今天“牙”“齒”同義并稱是不同的。鼠有齒而無牙,乃是事實。老鼠無牙,對“我”而言卻似有牙般咬壞了“我”的墻;男子尚未迎娶“我”,但因已有的婚約而將“我”告到官家。這方是第三章前四句話的準確釋義。鑒于《詩經》重章疊句、反復詠嘆的結構,我們遵循探究第二章含義時的思路,繼續補充論據。《論語·八佾篇》:“子入太朝,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朝,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54]孔子進入太廟,事事細問,有人說:“誰說叔梁紇(孔子的父親)的這個兒子懂得禮儀呢?”孔子聽聞后說:“這正是禮儀啊!”孔子知禮是一個普遍事實,但在這句話的語境中,孔子成為他人口中的不知禮者,并對此做出回應。《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淮南王乃謂侍者曰:‘誰謂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驕故不聞吾過至此。’”[55]淮南王劉長素有材力,力能扛鼎,是勇者無疑。但坐事遠遷,身陷囚車,勇者風范盡沒,故絕食而死。由此兩例,亦可證《行露》男女訂婚而未成婚的文本釋義之正確性。“亦不從女”之“女”代稱男子,歷來皆無異議。在詩中,女子使用“女”來稱呼男子,在話語態度上帶有明顯的輕賤、鄙夷色彩。加之以反詰的語言質問男子,可見其憤激不平之氣。而由“室家不足”到“亦不從女”,女子的語氣揚起而升,斷然拒絕之態度愈加堅毅有力,其感情的表達更為暢達激烈。郝敬《毛詩原解》曰:“誦此詩者,想見貞淑之氣如疾風勁草,挺然孤秀,女有壯節,非婉嫕柔質而已者。”[56]評價甚當。
綜上,我們的觀點如下:《行露》男女二人的關系是已有婚約而未嫁娶,尚未建立家庭、成為夫妻。在文本信息不足的情況下,婚姻之禮不足說可作為訴訟緣由的一個解釋。因而,詩的主旨為:該詩是女子之詞。女子或因婚嫁禮節不足,嚴詞拒絕這位與己已有婚約男子的求娶。男子雖致女于訟,但不改女子斷然不從的決心。
《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闡《詩》釋《詩》的歷史漫長悠久。“以史證詩”是傳統闡釋學的重要方法。這種解詩方法主要發生在唐前段,時間性是較為明顯的。它未嘗不可,可一旦詩與歷史環境的指涉不相關或兩者的匹配度不高,將會乖離詩旨的本來面目,影響對詩篇的正確闡發。《行露》前三類說法均因此致誤,產生偏頗之語。現代詩經學的發展為詩旨的演說提供了更為開闊的視角。在尚無新的史料的情況下,我們應重視文本所承載的信息,對做過多的外圍闡釋工作持有謹慎態度。正確做法應為從字、句、章節結構逐層逐步地分析詩意,結合語言學、社會學等相關學科,充分開掘文本寶藏。秉持客觀、理性的學術研究態度,方會獲得《詩經》篇目主旨的正確解讀。
注釋:
①夏傳才主編的《詩經學大辭典》(上)認為該書所具有的三個特點,其一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崛起的文化名人(按:指傅斯年及其當年教授的學生)成為中國現代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在詩經學術史上,他們不因循傳統的序傳箋疏和學術模式,在以科學方法整理古籍的總方針指引下,共同建立科學的、具有民主精神的現代詩經學。”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579頁。
②(唐)孔穎達《毛詩正義》:“懼早夜之濡己,故不行耳。”(宋)輔廣《詩童子問》:“而托言畏多露之沾濡,故不敢早晚獨行,以見其恐懼、戒謹、以禮自守之意。”(宋)嚴粲《詩緝》:“以行道多露之濡己,故懼而不敢也。”
③此說據楊希英《“女”和“汝”與第二人稱代詞(rǔ)之關系考》,載《江西社會科學》,2006年02期。
④此說據(清)沈淑《經玩》,清乾隆刻本。
⑤“特指問句是用疑問代詞(或詞組)提問的疑問句,在這類句子中必須有一個疑問代詞(或詞組)來指明疑點”。參見董治國《古代漢語句型分類詳解》,南開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