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濤 程威特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3
經過40多年的經濟快速發展和多個階段有針對性的脫貧攻堅實踐,我國人民的總體生活水平極大提升,絕對貧困基本消除,全面小康社會建成指日可待。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美好生活需要的主要方面是貧困人口對美好生活的需要,發展不平衡不充分主要表現為收入差距惡化的趨勢并未扭轉,相對貧困凸顯。2019年4月16日,習近平同志主持召開解決“兩不愁三保障”突出問題座談會上強調“打贏脫貧攻堅戰,只是消除了絕對貧困,緩解相對貧困將是長期任務,我們要認識到一些長期存在的問題,逐步分階段地解決”。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建立解決相對貧困的長效機制”。這意味著新時代我國反貧困事業將進入新的階段,反貧困重心從消除絕對貧困轉向緩解相對貧困,同時也預示著貧困研究和反貧困政策設計向相對貧困聚焦。
社會科學研究和社會政策設計面臨的首要而又基礎性的問題是概念及其內涵的統一性問題。概念是學術研究和政策實踐的邏輯起點,如果沒有共識性的概念,研究者和政策設計者就無法在同一認知框架內認識和討論問題,更不可能產生具有權威性的理論認識和構建有影響力的政策框架。自1962年Townsend將貧困解釋為相對剝奪以來[1],“相對貧困”這一術語在不斷爭論①1985年Sen與Townsend就相對貧困的概念內涵進行了激烈的爭論。中被全球學術界和政策文件中廣泛使用。盡管美國、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等國家和國際組織將相對貧困定義為中位收入或者平均收入的某個百分比(通常為50%或60%),但是如果追溯到早期學術界對相對貧困概念的廣泛爭論,會發現單純采用收入百分位的定義存在諸多局限性,不可否認,直到今天相對貧困的概念內涵的理論認識尚未達成一致。在我國指向傳統絕對貧困的脫貧攻堅即將收官、相對貧困緩解被列入新時代重要議題之際,一個有助于影響公眾思維又具有社會和政治可行性的新時代相對貧困的概念和內涵急需界定清晰,以減少理論界的爭議并有效地指導政策實踐。
本文首先系統梳理相對貧困概念演變,然后基于馬克思的本體論思想和亞當斯密的需求本體論思想,界定相對貧困的概念及其特征,最后結合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界定新時代相對貧困的概念內涵。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隨著全球經濟復蘇,凱恩斯—貝弗里奇范式的資本主義福利國家采取的“從搖籃到墳墓”福利政策,使社會上的“弱勢群體”生活得到了基本保障。此時,朗特里所稱的“總收入不足以獲得維持體能所需要的最低數量的生活必需品”的收入貧困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基本不復存在,普遍所認知的絕對貧困已經基本消除[2]。Townsend引用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的觀點對朗特里絕對貧困中“生活必需品”提出質疑②By necessaries I understand,not only the commodities which are indispensably necessary for the support of life,but whatever the custom of the country renders it indecent for creditable people,even of the lowest order,to be without’(Smith 1776:Book 5,ch.2,part I).,并指出貧困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剝奪[3]。1958年由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斯出版的《豐裕社會》③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th):《豐裕社會》(Affluent Society),波士頓,1958年版,第323頁。和1960年邁克爾·哈林頓所著的《另一個美國》④邁克爾·哈林頓(Michael Harrington):《另一個美國》(The Other America,Poverty in the United States),紐約,1962年版。中強調美國存在“被遺忘的人”和“被忽視”窮人狀況的新貧困現象[4]。至此,相對貧困概念、現象和問題開始被北美和歐洲的福利國家所關注和重視。
Townsend被公認為“相對貧困”理論的最早提出者。他對絕對貧困概念提出批評的同時,引入社會學和心理學領域使用的“相對剝奪”這一術語[5-6]。在社會學和心理學領域,相對剝奪指“相對于他人的剝奪感”,Townsend建議相對剝奪表示為“相對他人的剝奪狀態”,從而將相對剝奪概念的性質從主觀轉變為客觀[7]。據此,Townsend定義“貧困不僅僅是基本生活必需品的缺乏,而是個人、家庭、社會組織缺乏獲得飲食、住房、娛樂和參與社會活動等方面的資源,使其不足以達到按照社會習俗或所在社會鼓勵提倡的平均生活水平,從而被排斥在正常的生活方式和社會活動之外的一種生存狀態[4]。由于窮人缺少這些資源,他們所應該擁有的條件和機會就被相對剝奪,故而處于相對貧困狀態”,并強調只有從相對剝奪的概念出發才能客觀地定義和一貫適用于貧困[7]。
相對貧困概念的提出獲得了廣泛認同。Rose Friedman提倡使用相對貧困概念,并主張貧困的定義隨總體生活水平而變化[8]。Fuchs重新定義了收入貧困概念,將收入低于家庭收入中位數50%的家庭定義為貧困家庭,首次提出了相對貧困標準[9]。1980年,英國政府借鑒Townsend相對貧困測量方法,將家庭收入低于收入中位數60%定義為貧困家庭。歐盟、經濟合作組織、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等國際組織和福利國家均采納了相對貧困概念,并依據Townsend相對貧困理論和測量方法劃定相對貧困線。
盡管相對貧困這一概念被廣泛接受,但是相對貧困概念內涵卻一直處于爭議之中,爭論的焦點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Townsend對所謂的“絕對貧困”提出了批評,他不認可貧困是一種生存問題的定義,認為“貧困和美麗一樣,在旁觀者的眼中,貧困是一種價值判斷”,即使是朗特里認可的最基本的營養需要也是與社會和職業緊密聯系,而不是生物和生理決定的[7]。Townsend提出的替代方案是基于“相對剝奪”概念定義貧困,并強調“只有從相對剝奪的概念出發才能客觀地定義和一貫適用于貧困”,這被Sen稱為是“完全相對論”觀點,即相對貧困是絕對的——絕對的相對[10]。而Sen認為“如果將貧困理解為徹底的相對論,就無法區分是相對較低和由于落后于他人的絕對較低之間差異”,貧困的概念中含有一個不能去掉的“絕對內核”,即缺乏獲得某種基本物質生存機會的“可行能力”。由此,Sen引入了能力概念指出“在能力范疇下,貧困是一個絕對概念,但往往在商品范疇中以相對形式出現”,這可以理解為“可行能力”標準是絕對的,而擁有商品狀況是相對的,即“相對的絕對”。Townsend和Sen互不接受對方的觀點,后世稱這場爭論是“不幸”的,由于錯誤的溝通導致錯失共性[11]。
從Merton和Runciman等心理學和社會學學者的觀點來看,相對貧困是“一種相對的剝奪感”[5-6],而Townsend定義貧困是一種“相對的剝奪狀態”[7]。前一個觀點認為相對貧困是一種主觀認知或者感知;后一種觀點認為相對貧困是客觀的事實,這種客觀性區別于社會的規范性和個人的主觀性,并有一個可以科學觀察到的“門檻”。Koczan認為貧困不僅包括客觀貧困,還包括主觀貧困,相對貧困往往具有主觀與客觀的雙重特性,相對貧困既有經濟、物質、能力、剝奪狀況或者社會排斥狀態的客觀事實,也有個體心理的主觀感知[12]。主觀貧困是人們對貧困認知的擴展和深化,價值在于其“賦權”理念背后的人文關懷,象征著貧困認定突破政府和專家的壟斷,而使得普通人擁有對復雜貧困現象的話語權[13]。
相對貧困總是存在一個參照標準,人們對相對貧困主觀性和客觀性的認識差異最終體現在貧困標準上。Praag指出,政府和專家制定的貧困標準是具有“客觀性”的,導致了一些由客觀貧困標準確定的貧困家庭認為自己不貧困,而一些非貧困家庭認為自己相對他人而言很貧困[14]。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一些學者提出主觀貧困標準,這些標準認為社會個體自身擁有最豐富的信息,是自身處境最好的判斷者[15-16]。Ravallion認為主觀貧困線在本質上是指人們在某一特定社會中,由社會所接受的最低生活標準構成的主觀判斷,不同國家傾向于使用不同貧困線[17],富有的國家傾向于使用更高的貧困線,這種方法或它的改進形式,已經被許多歐洲國家應用。
傳統的貧困研究和反貧困實踐中大多采用收入或者支出單一經濟維度的貧困概念,其潛在的邏輯是“金錢是萬能的”,只要人們的貨幣收入高于貧困線,那么其在所有其他方面的福利水平都可以得到滿足。但隨著理論與實踐的發展,人們逐漸認識到貧困是一種復雜而綜合的社會現象,除了收入以外,貧困還涉及教育、健康、住房以及公共物品等多個維度的缺失[18],因此貧困是多維度的。Sen指出貧困歸根結底根本不是收入問題,它是未能實現某些最低能力的問題[19],其“可行能力理論”被公認為多維貧困的理論基礎。Sen將可行能力定義為“人們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的能力”[10,20]。基本可行能力由一系列功能構成,如免受饑餓、疾病的功能,滿足營養需求、接受教育、參與社區社會活動的功能。如果個人或家庭缺少這些功能或者其中的某一項,那就意味著處于貧困狀態。多維貧困理念最早被應用于計算人類發展指數(HDI),其后擴展為人類貧困指數(HPI)。新世紀的第十個年頭,多維貧困指數(MPI)被發布于《人類發展報告》。2016年底,《全球貧困監測報告》(又稱阿特金森報告)強調了貧困的多維屬性和緩解多維貧困的重要性。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SDGS)也將“消除一切形式的貧困”作為2015—2030年的全球性發展指導。聯合國開發署2019年度《全球多維貧困指數》指出,全球共有13億人處于多維貧困狀態。
盡管相對貧困的多維屬性已經受到國內外學者、國際組織和各國政府的普遍認可,但是當前絕大多數國家依然采用經濟維度的貧困標準。一些學者堅持收入貧困標準,其原因是個體所謂的其他維度的貧困都可通過一套價格標準將其轉化為收入貧困,沒有必要構建多維貧困指數。當然,在高度貨幣化的經濟中,需要市場的完善,這種思想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現實中很多市場不完善甚至不存在,人們各種需要的合理定價機制難以找到。Sen認為以貨幣衡量的收入僅代表一種資源,對人的發展僅具有工具性作用,并非起決定性作用,影響個體能力的因素很多,收入與能力之間的關系極易受到外在環境影響,因此,需要采用多維指標來衡量能力[21]。
作為哲學第一基礎的本體論是研究世界的基本要素⑤本體論(Ontology)是西方哲學概念之一,在哲學史上,不同的學者對本體論有不同的理解。從詞源學的意義上來說,本體論是關于“是”(Being)的學說。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稱本體論是第一學術,本體的原理、原因又是一些原理、原因中最高、最根本的。。廣義上的本體論是指一切實在的最終本性,一般用于描述事物的本然狀態的性質[22],斯坦福大學的Gruber定義本體論是對概念化的精確刻畫,用于描述事物的本質[23]。根據該思想,揭示相對貧困概念內涵需要從理解相對貧困的對象——“人”——入手。1844年,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指出,“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處在生產關系——社會存在——中具體的人,這樣的人不僅具有現實性,還有歷史性;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會存在物”的統一。Lukacs進一步指出,人作為生物學意義上的個體,其肉體的再生產始終是每一種社會存在的本體論基礎。擴而言之,不管人類社會發展到什么樣的歷史階段,自然存在始終是社會存在的基礎[24]。由此,社會發展的根本目標是滿足不同發展階段和發展水平下人的自然存在需要和社會存在需要。相對貧困概念內涵的界定首先需要明晰人的需要的本體論特征。實際上,Sen和Townsend在各自為其需要觀點辯護時都引用了亞當·斯密在1776年所著《國富論》中這段文字的觀點:
我所了解的必需品,不僅是維持生命所必需的商品,而且不論這個國家的習俗如何,沒有了這些商品,即使是最底層的人,也會覺得不體面。例如,嚴格地說,亞麻襯衫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我想,希臘人和羅馬人雖然沒有亞麻布,但生活得很舒適。但在當今時代,在整個歐洲大部分地區,一個值得稱道的日工如果不穿亞麻襯衫出現在公眾場合會感到羞恥,如果沒有亞麻襯衫,那就意味著貧窮的可恥程度,據推測,沒有極端惡劣的行為,任何人都不可能落入這種境地。同樣的習俗使皮鞋成為英國人生活的必需品。無論男女,最沒有信譽的人都會羞于沒有它們出現在公眾面前。在蘇格蘭,風俗習慣使他們成為最低等級男人的生活必需品;但對同一等級的女人卻不一樣,她們可以光腳走路而不受任何詆毀。在法國,它們對男人和女人都不是必需品;在那里公開出現的兩性中最低的一級,沒有任何污點,有時穿著木鞋,有時赤腳。因此,在必要的情況下,我不僅能理解那些自然的東西,而且能理解那些既定的禮節使最低級的人必須的東西。
從亞當·斯密這段文字來看,我們可以將必需品理解為人們的最低需要,這個最低需要包括兩類,一類是維持自身生命所必需的物品,這是維持人自然存在的需要;二是社會習慣認可的必需物品,這是維持人社會存在的需要。
理解相對貧困概念內涵的第一方面是需要本體論。無論是維持人自然存在的需要還是維持人社會存在的需要,都具有以下本體論特征:
第一,需要是有限的,與欲望的無限性相反。盡管馬克思指出人的需要具有全面性和豐富性,但是人的需要是有限的,這和主觀的欲望和偏好的無限性不同。一個簡單的例子是“胃的能力”,每個人胃的容量是有限的,這是客觀事實,不以主觀的欲望和偏好而無限擴張,因此人的自然存在需要是有限的;參與社會活動是人的社會存在的重要形式,人們在有限的時間中參與社會活動的需要也是有限的。
第二,需要超越了傳統純粹的主觀性和客觀性范疇,是客觀性和主體間性⑥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是20世紀西方哲學中凸顯的一個范疇。從胡塞爾開始,海德格爾、馬丁·布貝爾、哈貝馬斯等人都參與了主體間理論的構建。萊西《哲學辭典》“主體間性”定義為:“一個事物是主體間的,如果對于它有達于一致的途徑,縱使這途徑不可能獨立于人類意識。……主體間性通常是與主觀性而不是客觀性相對比,它可以包括在客觀性的范圍中。”由尼古拉斯布寧和余紀元編著的《四方哲學英漢對照詞典》解釋為:如果某物的存在既非獨立于人類心靈(純客觀的),也非取決于單個心靈或主體(純主觀的),而是有賴于不同心靈的共同特征,那么,它就是主體間的…。主體間性主要與純粹的主體性相對照,它意味著某種源自不同心靈之間共同特征而非對象自身本質的客觀性。心靈的共同性和共享性隱含著不同心靈或主體之間的互動作用和傳播溝通,這便是它們的主體間性。主體間性概念存在論依據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現實中的人都是個體化的,都是相對獨立的主體;另一方面是人本社會的類存在本質,也就是說還有其他主體的存在。主體間的關系包括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的關系。的統一。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會存在物”的統一,決定了現實中的人既是相對獨立的自然主體,又是交集在復雜社會關系中的社會主體。在人類改造世界實踐過程中,形成了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復雜的主體間關系。人的需要既非獨立于人的自然屬性(純客觀的),也非取決于單個主體(純主觀的),而是有賴于不同主體的共同特征,形成了人的需要的主體間性,這種需要的主體間性源自不同主體的共同需要特征而非個體自身本質需要的客觀性。另一方面,一些需要是作為自然存在主體客觀上所必需的,例如水,即使不喜歡飲用水或對飲用水一無所知,但仍然會依賴水來維持生命,因此,水是不分偏好的必需品,與任何主觀性或主體間性無關。客觀性需要維持人的自然存在,主體間性(而不是主觀性)維持人的社會存在。
第三,需要具有群體間差異。不同種族、不同性別、不同生命周期、不同職業類型的人們的需要是不同的;中國大部分少數民族和漢族的飲食習慣和社會習俗存在差異,男性和女性的需要往往不同,老人和小孩的需要有巨大差別,從事藍領工作和從事白領工作人群的需要也有差別,這里不再詳細舉例說明。
第四,同一群體內,富人和窮人需要的數量是相似的,區別是結構和質量不同。富人和窮人需要的數量相似是由于需要的有限性;恩格爾系數越低,人民越富有、生活水平越高,這說明富人和窮人的需要結構不同;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指出“他們(富人)只從堆里挑選最珍貴、最令人愉快的東西”,這都說明了富人和窮人需要的質量不同。
第五,需要具有靜態本體論和進化本體論雙重特征。一些需要亙古不變,例如,維持人自然存在的安全飲用水和清潔空氣,從古至今從未改變,這是需要的靜態本體論。另一方面,由于社會發展,一些維持人們的自然存在需要和社會存在需要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演化和發展,需要的內容、結構和強度都處于動態變化之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維持人們自然存在需要的食物結構發生了明顯變化;上世紀80年代,手機作為典型“炫耀性”物品象征身份和地位,今天智能手機已經成為了維持人們社會存在需要的必需品。1981年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六中全會提出,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到2017年,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我國社會主要矛盾中的需要從“物質文化”到“美好生活”變化也是需要進化本體論特征的表現。
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分析了人的肉體需要、自然需要、社會需要、交往需要、文明需要等由人的自然屬性、思維屬性、社會屬性產生的多種多樣的需要,并構建了人的需要體系,將人的需要劃分為生存需要、享受需要和自由而全面發展需要三種類型。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在1943年發表的《人類激勵理論》中將人類需要從低到高依次劃分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五個層次。雖然馬克思和馬斯洛對人的需要劃分類型和層次性不同,但是兩者都把生理需要作為人的基礎需要。馬斯洛認為生理需要是維持生存的需要,馬克思認為生理需要不僅是維持生命的物質基礎,還是人類組織社會生產活動的基礎,是滿足其他需要的前提條件。從人作為自然存在物和社會存在物的屬性來講,生理需要是人維持自然存在物的需要,其他類型的需要則是維持社會存在物的需要。
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世上的一切事物既包含有絕對的方面,又包含有相對的方面。絕對是無條件的、永恒的、普遍的;而相對是有條件的、暫時的、有限的、特殊的。由此,人們的需要也包含絕對的方面和相對的方面。需要的絕對方面是那些無條件的、永恒的、普遍的需要,即維持人自然存在物的生理需要,比如食物、水、空氣,無論是客觀上還是主體間上,無論是何種群體,都需要這些物質。馬斯洛指出,這些生理需要在所有需要中占絕對地位。馬克思更是站在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高度將生理需要稱之為“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需要的相對方面是指那些有條件的、暫時的、有限的、特殊的需要,即維持人社會存在物的需要。按照馬斯洛的觀點,在較低層次的生理需要得到滿足后,新的更高級的需要就會出現,這些更高級的需要產生有復雜歷史背景和社會條件,個體間差異相對較大,而且處于不斷進化中。我們可以將需要的絕對方面稱之為絕對需要,而需要的相對方面可以稱之為相對需要。
人的需要促使人從事社會活動,人的社會活動促進了人類社會發展,同時,隨著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人的需要不斷在進化。盡管維持人自然存在的絕對需要是永恒的、普遍的,但是維持人社會存在的更高層次的相對需要將不斷發展和拓展,進而占據主導地位。總而言之,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和社會進步,人們對需要的追求在從絕對需要向相對需要轉變,但是,由于自然存在是社會存在的基礎,因此,在我們討論相對需要時不能回避絕對需要這一內核。
前文討論了相對貧困概念爭論中Townsend的“絕對的相對”觀點和Sen“相對的絕對”觀點。實際上,Townsend否認貧困絕對性關鍵觀點是,通常絕對貧困所認可的最基本的營養需要與社會和職業緊密聯系,而不是生物和生理決定的;而Sen認為可行能力的缺乏是絕對的。Townsend認為可行能力缺乏絕對化是“極簡主義”,Sen認為否認最基本的營養需要是偏激的。因此,錯誤的溝通導致錯失共性,從而錯失共同推動相對貧困理論發展的重要機會。Townsend采用衡量相對剝奪的資源指標和生活方式指標刻畫人們的各類需要被剝奪狀況,其需要概念是一個“門檻”概念,而Sen的可行能力定義包括的需要基于一個“最小值”概念,兩人都承認個體可能無法正確地感知自身需要。
基于需要本體論,貧困是人們的需要得不到滿足,自然存在的需要無法得到滿足的狀態為“絕對貧困”,社會存在的需要無法得到滿足的狀態為“相對貧困”。進一步,基于需要的本體論特征,我們可以揭示相對貧困的內涵:
第一,相對貧困是有限的,與不平等的無限性不同。需要有別于欲望,人的相對需要是有限的。例如,人為了提高勞動效率與生活便利而使用轎車,一些人為了滿足相對需要而擁有一輛轎車即可,另一些人因為欲望而擁有多輛,已超出相對需要界限。雖然在轎車的擁有量上不平等,但是為滿足相對需要而擁有一輛車的人并不會因此而感到貧困。
第二,相對貧困具有主體間性。需要是客觀性和主體間性的統一,客觀性需要維持人的自然存在,主體間性需要(而不是主觀性)維持人的社會存在。相對需要是維持人的社會存在方面的需要,由于個體無法正確感知自己的需要,因此,相對貧困具有主體間性。
第三,相對貧困的“相對性”。由于需要具有群體間差異,不同區域、不同種族、不同性別、不同生命周期、不同職業群體維持社會存在的需要存在差異,因此,相對貧困表現出群體間“相對性”。理解“相對性”的關鍵是參照系,即誰和誰進行比較?由于不同經濟、貿易、體制和文化制度決定人們的社會活動和習俗,因此,“相對性”體現在同一經濟、貿易、體制和文化制度約束范圍內,即相對貧困是國家內和文化內的。當然,相對貧困也可以是跨國家和跨文化的,這取決于國家間或者文化間聯系的緊密程度。同時,“相對性”也是歷史的,即跨時間的。在一代人的時間里,中國擁有手機的人從少數人變成了普遍。另一方面,由于相對需要是建立在絕對需要的基礎上,在定義相對貧困的“相對性”時不能摒棄絕對貧困這一內核,即相對貧困具有“相對性”同時也包含了絕對貧困。
第四,相對貧困具有多維特性。從馬克思和馬斯洛的需要分類角度,絕對需要的核心是生存需要,衡量生存需要的指標相對單一。馬克思的需要分類中,相對需要有享受需要和自由而全面發展需要;馬斯洛的需要分類中,相對需要還有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相對需要中的每一類別也都具有豐富的維度。例如,馬斯洛的安全需要包括人身安全、健康保障、資源所有性、財產所有性、道德保障、工作職業保障、家庭安全等。因此,相對貧困表現在更多維度,具有多維性。
第五,相對貧困更具進化本體論特征。需要的靜態本體論特征更多體現在絕對需要上,相對需要更多體現出進化本體論特征。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發展,人們的需要在不斷變化,盡管維持人自然存在的絕對需要也有變化,但是對水、空氣、營養等主要方面的需要沒有明顯變化,而維持人社會存在的相對需要發生了顯著地進化,因此,相對貧困更具進化本體論特征。
黨的十九大報告作出重大論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這是我國發展新的歷史方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重要特征是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從“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生產之間的矛盾”變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體系中,隨著社會生產力不斷提高,人們的需要變化是我國社會矛盾轉化的重要依據。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生產力水平低下,1981年全國GDP為4 935.8億元,人均GDP僅493元,城鎮居民恩格爾系數為56.7%,農村居民為59.9%。按照聯合國糧農組織的標準,人們的生活質量處于勉強度日水平,維持人們自然存在的物質文化需要是當時人們的主要需要,即人們的衣、食、住、行達到基本滿足。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人們物質文化需要得到極大滿足,催生了新的需要出現。2017年全國GDP達到827 122億元,人均GDP為59 660元,按照美元計價為8 836美元,恩格爾系數降低至29.3%,中國進入中等偏上收入國家行列,人們生活質量達到富裕水平,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成為新的需要。
習近平同志指出,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日益廣泛,不僅對物質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要求,而且在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環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長。2017年7月26日,習近平同志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專題研討班上強調,經過改革開放近40年的發展,我國社會生產力水平明顯提高;人民生活顯著改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加強烈,人民群眾的需要呈現多樣化多層次多方面的特點,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穩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更高水平的醫療衛生服務、更舒適的居住條件、更優美的環境、更豐富的精神文化生活。
新時代人們需要的變化意味著原有的需要得到滿足而新的需要滿足程度不夠。物質文化需要主要是維持人自然存在的需要,物質文化需要得到基礎滿足說明絕對貧困基本消除;美好生活需要是在基本滿足人自然存在需要基礎上的維持人社會存在的需要,美好生活需要沒有得到滿足意味著相對貧困顯現。基于此,新時代中國相對貧困的概念內涵可以定義為:在人們物質文化需要得到滿足的基礎上,人們美好生活需要得不到滿足的狀態。
新時代中國相對貧困具有主體間性,意味著相對貧困不是個體主觀認知的貧困,而是人民群眾主體間對美好生活需要的普遍共識,因此,需要基于主體間性構建美好生活需要的指標體系。新時代中國相對貧困的“相對性”既具有“歷史相對性”又具有“群體相對性”。習近平同志對多樣化多層次美好生活需要的“八更”定義體現了相對貧困的“歷史相對性”。相對貧困的“群體相對性”既存在于不同群體之間也存在于相同群體內部,因此,我們不但要關注不同群體之間(城市與農村、發達地區與落后地區、男性與女性等)相對貧困,也要關注同一群體內部的相對貧困。新時代中國相對貧困是多維度的。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呈現多樣化多層次的特征。多樣化與多層次的需要使得相對貧困呈現出多維度的特征,這也是新時代中國相對貧困區別于單一經濟維度的絕對貧困的最大特征。新時代中國相對貧困具有進化性。隨著社會經濟不斷發展,人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也是日益增長的,相對貧困的內涵也會不斷演進,因此,相對貧困治理是一項系統性的長期任務,要分階段、分目標推進新時代相對貧困治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