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世華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有“中國現代戲劇批評之父”之譽的向培良(1905-1959)是狂飆社的中堅分子,也是魯迅等組織的莽原社的成員。他20世紀20年代即開始致力于戲劇創作、批評和研究,著述頗豐,其所著《中國戲劇概評》被認為是中國現代話劇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戲劇批評著作,早先在《狂飆》雜志上連載,1929年由泰東書局出版。向培良有感于“戲劇是什么東西,在中國還是許多人不能明了的問題”[1]1而寫作該書,因此在這部七八萬字的薄薄小冊子中,其以凌厲嚴苛、銳意直擊的批評文風相繼對20年代重要戲劇創作者的戲劇創作發出責難之聲,陳大悲、胡適、丁西林、田漢、白薇、郁達夫、陶晶孫等均在遭遇無情批評的行列當中。郭沫若在20年代因著有包括《卓文君》《王昭君》《聶嫈》在內的歷史劇集《三個叛逆的女性》而蜚聲劇壇,自不能幸免于向培良此書的尖銳批評。
向培良對郭沫若歷史劇的批評主要是在該書“所謂歷史劇”這一節里??偨Y起來,批評指向有三。
在向培良看來:“郭沫若的特色,不在于他作歷史劇,而在于他的教訓”,“在他,戲劇是完全無所輕重的東西,主要的是那中間所含著的教訓。他之作劇本正如一個賢人作一篇格言或者一個哲人寫一篇寓言似的。一篇劇本,在他的眼里看來,要不是含著什么主義或好的教訓,是毫不值得什么的。這意義,他實行過,實行的產品就是他的劇集《三個叛逆的女性》?!度齻€叛逆的女性》,郭沫若是,要把這當作一部婦女運動宣言。他恐怕人們還不能了解他的真意,所以又在那部書后面附了一篇長的后序——那是他作劇方法的宣言?!盵1]36-37向培良對郭沫若以聶嫈、卓文君、王昭君來宣傳個人“對于婦女運動的真理”這一點非常反感,由此判定郭沫若“根本上已經是不了解戲劇、不了解藝術了”[1]37。向培良在書中還對郭沫若和田漢等創造社作家的戲劇創作提出整體上的批評:“在戲劇一方面,創造社的收獲是比小說少得多的,而在這極少的收獲里面,不幸他們落到一種錯誤的途徑里面,就是郭沫若的教訓與郁達夫的感傷。教訓與感傷把他們一切的戲劇都毀滅了;只有一點很微弱的生命從這里面露出一些蒙昧的影子,在教訓與感傷的重軛之下呻吟著。”[1]31
20世紀20年代初,郭沫若以卓文君、王昭君、聶嫈這“三個叛逆的女性”開啟他的歷史劇創作,由此鼓吹女性解放?!蹲课木繁憩F新寡的卓文君蔑視封建禮教、反抗父法,以此肯定其對個人幸福的追求;《王昭君》一改從前“命運悲劇”的解釋而全力展示王昭君的性格悲劇,她不甘為他人玩物,反抗漢元帝的意旨而自愿下嫁匈奴尋找新生;《聶嫈》以聶嫈不怕受連累挺身而出的俠義行為來紀念“五卅運動”的死難者。這幾部劇作正如郭沫若所表示的那樣,“多是借著古人的皮毛來說自己的話”[2]。向培良恰恰不贊同郭沫若在歷史劇中的如是做法,認為“我們沒有權利借歷史上的人物發揮二十世紀的新思想”[1]39,郭沫若“一切劇中人的嘴,都被他占據了,用以說他個人的話,宣傳他個人的主張去了”“所以我們絕對不能在他的劇本里看見他所創造的人物有生命的、有個性的”“戲劇已經消滅了,所剩的只是教訓”[1]41。因此,向培良做出這樣的判斷:“教訓的色彩根本把郭沫若的戲劇毀了?!盵1]42向培良對郭沫若早期歷史劇的“教訓”指摘不無道理,郭沫若在當時的歷史劇創作中的確存在著劇中人物為時代傳聲、代作者立言的情形,例如,《卓文君》中,當父親和公公阻攔卓文君私奔相如時,卓文君公開表示“我現在是以人的資格來對待你們了”“我自認我的行為是為天下后世提倡風教的。你們男子們制下的舊禮制,你們老人們維持著的舊禮制,是范圍我們覺悟了的青年不得,范圍我們覺悟了的女子不得!”當情同姐妹的侍女紅蕭殉情自殺時,卓文君更是如郭沫若一樣激昂陳詞、詩興大發:“慘淡的月光呀,你快消沉了罷!我所渴望著的太陽!我的生命!我的光!你怎還不出來照臨?”《王昭君》中,王昭君長篇累牘地當面斥責漢元帝的荒淫無恥;《聶嫈》中,聶嫈為弟弟聶政斂尸穿衣時亦屢屢有大段的悲憤哭訴。
在向培良看來,歷史劇是“戲劇底地而又是歷史底地,在一切戲劇的成份之上更加以歷史的成份”[1]38,因此,如果只是把歷史里曾經有過名字的人搬進人物表里面去,是不可以算作歷史劇的,而如不能把劇中人物放在特定歷史時代的環境里面去,歷史劇則不可能成功,尤其是當有趣味的創造或宣傳主義的使命統馭了劇作,“一下手就把戲劇藝術破壞了”[1]43。向培良認為,由于古代的社會狀況、風俗、語言、經濟情形、一般人普泛的思想都“只有一些極不完全的斷片存留著”,歷史劇必要的歷史氛圍幾乎不可能存在,而郭沫若歷史劇作中就經常出現不尊重歷史真實的情況:“我們看見戰國時候的酒家的母女像她們之后好幾世紀的女人似的坐著紡紗,看見卓文君同王昭君之流坐著后來的人才有幸福坐的椅子”[1]39。如果說這一類“非歷史”的東西還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細節,那么郭沫若在劇作中對歷史環境的杜撰則是向培良根本無法接受的:“但歷史劇應該是歷史底,所以應該有正確的歷史環境。環境是不能杜撰的?!盵1]40郭沫若是否看到向培良的這些批評,我們無從得知,但顯然是不認可歷史劇的“歷史”屬性的。早在1922年11月寫就的《幕前序話》中,郭沫若就為其表現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歷史劇《孤竹君之二子》作過如是辯白:“讀者不能以讀歷史的眼光讀人的創作。創作家與歷史家的職分不同:歷史家是受動的照相器,留聲機;創作家是借史事的影子來表現他的想象力,滿足他的創作欲?!盵3]821941年12月還撰文《我怎樣寫〈棠棣之花〉》明確表示“寫歷史劇并不是寫歷史”:“歷史劇作家不必一定是考古學家,古代的事物愈古是愈難于考證的。絕對的寫實,不僅是不可能,而且也不合理,假使以絕對的寫實為理想,則藝術部門中的繪畫雕塑早就該毀滅,因為已經有照相術發明了。”[3]332這都算是郭沫若對當時諸如向培良這一類有代表性的批評者的聲音的總體回應吧。
向培良批評郭沫若歷史劇,其意在維護戲劇“自己的獨立尊嚴”[1]37,在他看來,郭沫若“不是一個劇作家,他不能了解戲劇底獨立和尊嚴”[1]40,“他所創造的人物,無論是聶嫈、卓文君、紅蕭、王昭君、毛淑姬或者是孤竹君之二子,都是沒有個性、沒有生命的東西(因為宣講者是不需要生命的)。我們很可以隨便地把他所創造的人物換一個地方,變更其環境,或者,換一句話說,我們把他的劇本里換上一些別的人物,而毫不會變更他劇中的精神”[1]41,而且,在郭沫若的劇作中,“既然有了代表作者說話的好人,一定有正覆相反地位的借作對稱的壞人;而這種壞人,因為要顯出強烈的對照來,便把他們弄得充分滑稽、可笑、討厭?!盵1]42就此,向培良不留情面地批評郭沫若歷史劇“戲劇技術之粗率,戲劇知識之缺乏,實在是達到很高的程度”[1]37。實際上,郭沫若并非戲劇的門外漢,他的歷史劇創作是受到了莎士比亞、歌德等戲劇大家的影響的,他在譯完《浮士德》第一部之后便開始做起戲劇來,“不消說我是很受了歌德的影響的”[3]198,第一篇試作《棠棣之花》“全幕的表現完全是受著歌德的影響(象使聶嫈和聶政十分相象的地方,不消說也是摹仿了點子莎士比亞)”[3]199。換言之,郭沫若的歷史劇創作,是在對西方經典戲劇創作有了感性認識基礎上的“拿來”并加上富有個人色彩的創造性理解與生發綜合而成的。也因此,就像洪深后來看到的那樣:與汪仲賢、陳大悲等職業文明戲出身的劇作家不同,郭沫若、田漢等劇作家“不是從舞臺而是從文學走向戲劇的”,“在那時,他們雖也寫作戲劇,但目的似乎注重在給人家閱讀,而并不是準備自己實演給人家看的”[4]44。一言以蔽之,郭沫若的歷史劇創作更適合閱讀而非演出。向培良對西方戲劇理論是熟悉和服膺的,對郭沫若劇作提出嚴苛批評,意在從戲劇創作和戲劇理論兩方面正本清源,希望引進和宣傳純正的戲劇藝術觀念,因為“戲劇是藝術,是同人生一樣鄭重的藝術”[5],大有為藝術而藝術的色彩。向培良在《中國戲劇概評》中還以不少篇幅對舞臺布景、光線、演員、化妝、對話、劇本結構等有很切實的探討。進而言之,他更希望將諸如“教訓”、粗率的戲劇技術和戲劇知識的無知等不利于戲劇健康發展的各種問題從正在蹀躞前行的“五四”戲劇當中剔除出去,讓中國現代戲劇真正回歸到藝術本位,讓戲劇成為能將劇本、舞臺、排練、表演等各種不可或缺的元素融匯在一起的綜合藝術。這一時期發表的大量糾正和批評錯誤戲劇觀念的文章如《冰心胡說些什么?》(《狂飆》1926年12期)、《從〈終身大事〉說到胡適之,從胡適之說到現在的戲劇》(《狂飆》1927年1期)以及著作《中國戲劇概評》,文風不可謂不犀利,但都并無嘩眾取寵之意,而是為著清理阻礙中國現代戲劇健康發展的各種障礙,正所謂“不破不立”也。但是,正像洪深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導言》中看到的那樣:“長篇的或詩化的對話,以及同時劇烈的身體動作的缺少,都不會使得表演沉悶的,如果有一個真正理解劇本而富于方法的排演者的話!否則伊士奇或莎士比亞的戲永遠不會搬上舞臺了?!盵4]52
向培良的戲劇批評和以郭沫若為代表的“五四”時期戲劇家們的實際戲劇創作之間的鴻溝根源于他們對戲劇及其功用認識上的分歧。以郭沫若來說,他1923年5月在上海大學講演《文藝之社會的使命》時明確表示:“我們并不是希望一切的藝術家都成為宣傳的藝術家,我們是希望他把自己的生活擴大起來,對于社會的真實的要求要加以充分的體驗,要生一種救國救民的自覺。從這種自覺中產生出來的藝術,在它的本身不失其獨立的精神,而它的效用對于中國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盵6]119在1923年10月所作的《一個宣言》中也表示“藝術的起源本與民眾有密切的攸關”[6]137,“藝術失卻了民眾的根株,藝術亦因之而凋滅”“我們要把藝術救回,交還民眾!”[6]138這意味著無論是表現內容還是戲劇功能,郭沫若都更強調戲劇與社會、現實、時代、受眾之間的緊密聯系。因此,基于現實意圖而“征用”和“改造”歷史的情形在郭沫若歷史劇中頗為常見,一句話,歷史是為現實服務的。在同時還是歷史學家的郭沫若看來,歷史可以認知,歷史劇家對歷史的再度闡釋和書寫會是抵達歷史真實的一個重要路徑:“歷史并非絕對真實,實多舞文弄墨,顛倒是非,在這史學家只能糾正的地方,史劇家還須得還它一個真面目?!盵7]向培良的想法則正好相反:“要作中國的歷史劇,我認為是特別困難,因為我們的歷史只有一些極不完全的紀錄?!盵1]39歷史真實既然無可把捉、很難復原,則奠基于歷史之上的歷史劇更無可能。
可以肯定,向培良在《中國戲劇概評》中對郭沫若歷史劇的批評是切中肯綮的。郭沫若之作歷史劇一方面“并不是對于戲劇的藝術有特殊的情緒,只是因為劇中的人物可以張開嘴大說話”[1]41代他立言,另一方面也并非對歷史劇所關涉到的歷史有特殊感情,而只是因為可以借歷史巧妙影射現實。按照向培良對歷史劇的理解,歷史劇需要高度復原歷史環境,而任何現代色彩的介入都會破壞歷史劇的歷史感、真實性:“任何人的個性都是從他的環境里反應出來的;我們變更了他的環境,便同時得到他那個性變更底結果。有時候我們可以把他搬到近代來,就是,我們自己所處的時代,并不估計歷史的成份。這樣的作劇法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雖然用的是歷史上的名字罷,早已近代化,變作近代的人了。這樣的劇本,仍然沒有理由叫作歷史劇的?!盵1]38-39向培良在書中批評的又不單單是郭沫若一個人所創作的歷史劇,而是當時已經蔚成風氣的國內歷史劇創作,因此其在“所謂歷史劇”這一節中還點名批評了楊蔭深、顧一樵和伯顏等歷史劇作家的創作:作為郭沫若歷史劇“教訓”主張的信徒,楊蔭深在《一陣狂風》中把民間故事里的祝英臺變成了“婦女運動的健將”[1]42;至于國家主義的歷史劇作者顧一樵“失敗是比郭沫若更來的兇”,其《荊軻》和《項羽》“里面只有許多非常使人生厭的愛國論”[1]43。在認定歷史劇既是歷史也是劇的向培良那里,歷史劇創作要比一般反映現實的戲劇創作具有更大難度,在戲劇創作者們連戲劇是怎么回事都還沒有搞明白的情形下,遑論歷史劇創作了:“我們并不是不需要歷史劇,但我們卻先需要劇。沒有劇之前,是絕不會有歷史劇的?!盵1]43要看到,向培良對歷史劇的見解迄今也仍然發人深省,因為直到今天,如何在文學創作中表現歷史書寫歷史依然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棘手話題,畢竟現實生活中大量假歷史之名而“戲說”歷史的文學作品充斥書肆、熒屏和銀幕,對歷史和文學的雙重危害顯而易見?;氐较蚺嗔紝魵v史劇批評這個問題來看,向郭二人在歷史劇觀上的巨大分歧所反映出來的也不僅僅是如何處理歷史和現實、歷史和文學、文學和現實之間關系的問題,更是應否以及如何維護文學的獨立和尊嚴的問題。
歷史的吊詭之處在于,偏偏就是像郭沫若、田漢這樣的“從文學走向戲劇”的劇作家們在純粹劇本上的努力方才使得戲劇在文學場域中有了牢固的位置:“在那個年代,戲劇在中國,還沒有被一般人視為文學的一部門。自從田郭(本文作者注:指田漢和郭沫若)等寫出了他們底那樣富有詩意的詞句美麗的戲劇,即不在舞臺上演出,也可供人們當作小說詩歌一樣捧在書房里誦讀,而后戲劇在文學上的地位,才算是固定建立了。”[4]45到了三四十年代,郭沫若一如既往地發揮著向培良所反對的“教訓”精神來創作《虎符》《屈原》《棠棣之花》等歷史劇,并在其時造成了巨大影響;在“十七年”時期郭沫若更有《蔡文姬》《武則天》等同樣引人矚目的“翻案戲”的寫作。直到今天,這些歷史劇都被視作郭沫若文學創作的重要收獲,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和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教材中和課堂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如果說向培良對郭沫若歷史劇的批評屬于“解構”,則文學史在對郭沫若歷史劇的書寫與認知上顯然更多做的是“建構”的工作,雖說有關文學史教材同時也會清醒意識到郭沫若歷史劇中所一直存在著的“教訓”,發現郭沫若“所謂歷史劇創作的‘借鑒于古’‘據今推古’是完全服務于政黨政治的需求的”[8]“從現實政治問題出發,到‘歷史’中尋找事件和人物,作為對現實發言的依托,是郭沫若歷史劇構思的基點”[9]等等,但還是會傾注更多筆墨對其歷史劇創作原則、藝術魅力、濃郁詩意等進行分析。這一有意味的事實說明了文學史本身的惰性所在以及反復書寫文學史的必要性。而向培良對郭沫若歷史劇的批評更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看待歷史劇、理解戲劇的絕佳視角和思路。因為即使拋開郭沫若歷史劇的“教訓”不提,向培良對劇本以外的舞臺、排演、演出等重要因素的特別強調和關注,或可幫助文學史教材的書寫者、閱讀者和傳授者們將目光從案頭閱讀的劇本適當投向作為綜合藝術存在的立體而鮮活的戲劇上面。一切應該就如向培良百年前的希冀那樣:“等到我們有了好的新的舞臺之后,我們便會有著代表新的精神而且有完美的技術的劇本?!盵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