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建林 李艷玲
2018 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正式確立了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在司法實踐中全面推進。與此同時,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和適用中仍有若干問題存在爭議,有必要進行深入研究。有鑒于此,本文針對其中的四個重點問題進行了分析論證,期望有助于推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正確實施,進一步發揮該制度的積極效用。
從寬處理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的核心要義,在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有效激勵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以及提高訴訟效率、優化司法資源配置方面有著重要意義。從寬處理包括實體和程序兩方面的內容,實體上的從寬處罰包括從輕、減輕以及免除處罰三種形態,程序上的從寬處理表現為適用或變更為輕緩強制措施、撤銷案件、作出不起訴決定以及適用簡化審理程序等形式。為推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全面實施,彰顯其制度成效,應當進一步落實從寬處理。
首先,有利于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寬嚴相濟是我國的基本刑事政策,是構建和諧司法、加強人權保障的重要體現,意在根據犯罪的具體情況,實行區別對待,做到該寬則寬,當嚴則嚴,寬嚴相濟,罰當其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直接產物。”①李仲民:《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刑法銜接探討》,載《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6 期。體現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區別對待、寬嚴并舉的內在精神,豐富了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程序法內涵。②參見卞建林、張可:《中國刑事司法改革的路徑思考》,載《中國司法》2017 年第1 期。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該寬則寬”“寬嚴協調”的要求最終是通過從寬處理來落到實處的。從寬處理不僅落實在實體之寬,還體現在程序之寬。法院依法對認罪認罰的被告人作出從寬處罰,幫助被告人更好地回歸社會,發揮了“刑罰最佳的預防犯罪的效果”③陳興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研究》,載《法學雜志》2006 年第1 期。。辦案機關依法對認罪認罰案件從簡從快處理,在提高辦案效率的同時,也減輕了被追訴人訴訟負擔。因此,從寬處理集中體現了刑罰寬緩的核心理念,落實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
其次,有利于激勵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只有越來越多的被追訴人認可和選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該制度才能得到全面實施,并發揮理想的制度效用。從寬處理通過依法給予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實體和程序兩方面的“好處”,能夠有效激勵被追訴人選擇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反之,如果缺少從寬處理,必然會極大地削減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意愿和熱情。正如有學者指出:“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及類似制度的激勵機制中,最為關鍵的激勵因素是該制度能夠在實現公正、效率的基礎上給被追訴人帶來‘好處’。離開了這一點,該制度所能帶來的其他好處將難以實現。”④熊秋紅:《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激勵機制》,載《檢察日報》2020 年10 月16 日,第3 版。
最后,有利于提高訴訟效率、優化資源配置。司法資源是有限的,在確保公正、合法的基礎上,應當盡可能地提高訴訟效率,優化司法資源配置。否則,就會導致司法機關的工作負荷過重,程序的拖延也十分不利于被追訴人、被害人的權益保障。提高訴訟效率、優化司法資源配置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價值,這主要是通過從寬處理來實現的。辦案機關通過依法對認罪認罰案件簡辦、快辦,提高了訴訟效率,緩解了“案多人少”的矛盾。同時,從寬處理有效推動了繁簡分流,節省了一部分司法資源,使辦案機關因此能夠將更多的人力、物力投入到重大疑難復雜案件或者被追訴人不認罪的案件中,最大化地發揮了有限的司法資源的作用。
認罪認罰案件的從寬處理包括實體上的從寬處罰和程序上的從寬處理,理解這兩方面的內涵,是充分落實認罪認罰案件的從寬處理,并獲得從寬處理之伴隨益處的前提和基礎。
1.實體上從寬處罰的理解
2020 年10 月15 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張軍檢察長作了《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以下簡稱《報告》)。《報告》總結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效果,全面展現了檢察機關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履行的主導責任。然而,《報告》反映出,認罪認罰案件的從寬處理正有演變為“從輕處罰”的趨勢。在司法實踐中,檢察機關普遍采取了較為審慎的態度,基本是在“從輕”的幅度之內提出量刑建議,很少提出“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的建議。法院在判決時也大多是進行從輕處罰的實際量刑,被告人獲得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的情況少之又少。
筆者認為,認罪認罰案件的實體從寬處罰應當包括三種形態,即從輕處罰、減輕處罰以及免除處罰。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檢察機關可以提出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罰的量刑建議,法院也可以作出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的實際量刑。這一理解不僅符合有關法律條文的規范含義,而且更加符合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
首先,這是由有關法律規范得出的當然理解。2016 年11 月,兩高三部印發了《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以下簡稱《試點辦法》)。《試點辦法》第10 條規定,在審查起訴的過程中,檢察機關可以就“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罰的建議”聽取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的意見。根據該條文規定,檢察機關可以根據案件情況,選擇提出其中一種從寬處罰的量刑建議,并與辯方進行溝通協商。《試點辦法》第22 條規定,法院經審理后,對不具有法定減輕處罰情節的認罪認罰案件,應當在法定刑的限度以內從輕判處刑罰,確實需要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的,應當層報最高人民法院核準。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依法免予刑事處罰。根據該條規定,法院可以作出的從寬處罰結果包括從輕處罰、減輕處罰或者免予處罰三個選項,但并未明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是否可以作為獨立的從寬處罰的量刑情節。2018 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正式確立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刑事訴訟法》第173 條⑤《刑事訴訟法》第173 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審査案件,應當訊問犯罪嫌疑人,聽取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并記錄在案。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提出書面意見的,應當附卷。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告知其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定,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對下列事項的意見,并記錄在案:(一)涉嫌的犯罪事實、罪名及適用的法律規定;(二)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罰的建議;(三)認罪認罰后案件審理適用的程序;(四)其他需要聽取意見的事項。人民檢察院依照前兩款規定聽取值班律師意見的,應當提前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有關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對《試點辦法》第10 條進行了吸收,保留了檢察機關可以就“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罰的建議”聽取意見的規定,可以視為在刑事訴訟立法上延續了《試點辦法》中從寬處罰的內涵。同時,《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第2 款⑥《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第2 款規定:“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或者被告人、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調整量刑建議。人民檢察院不調整量刑建議或者調整量刑建議后仍然明顯不當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作出判決。”還規定了法院經審理后,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處理程序。在我國刑法上,量刑“明顯不當”通常指量刑畸輕畸重,即超出法定的量刑幅度予以量刑。因此,只有當檢察機關在刑法規定的量刑幅度之外提出從寬處罰的建議時,才有可能出現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情況。如果從寬處罰僅理解為在量刑幅度之內從輕處罰,一般是不會出現“明顯不當”的情形的,因此刑訴法第201 條設置的針對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救濟程序,顯得沒有必要。關于從寬處罰的理解,2019 年10 月兩高三部出臺了《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其中第8 條第2 款⑦《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8 條第2 款規定:“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依照刑法、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根據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結合法定、酌定的量刑情節,綜合考慮認罪認罰的具體情況,依法決定是否從寬、如何從寬。對于減輕、免除處罰,應當于法有據;不具備減輕處罰情節的,應當在法定幅度以內提出從輕處罰的量刑建議和量刑;對其中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者判決免予刑事處罰。”中對認罪認罰案件的從輕、減輕以及免除處罰作出了要求,進一步說明從寬處罰應當包括這三種形態。
從實體法規范中也可以得出相同理解。在我國刑法中,被追訴人犯罪后的態度表現是法定或酌定從寬情節。《刑法》中規定了自首和坦白制度,對被追訴人自愿認罪、真誠悔罪的,因其刑罰的特殊預防需要隨之相應降低,在量刑上可以給予一定的從寬對待。對于自首,根據《刑法》第67 條第1 款、第2 款⑧《刑法》第67 條第1 款規定:“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是自首。對于自首的犯罪分子,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可以免除處罰。”第2 款規定:“被采取強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正在服刑的罪犯,如實供述司法機關還未掌握的本人其他罪行的,以自首論。”的規定,一般自首有可以從輕、減輕以及免除處罰的從寬幅度。另外,分則中還規定一些罪名存在認罪、悔罪、積極賠償等“特殊自首”情節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⑨例如,《刑法》第164 條規定,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中,行賄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待行賄行為的,可以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第276 條之一規定,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中,尚未發生嚴重后果,在提起公訴前支付勞動者的勞動報酬,并依法承擔相應賠償責任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第392 條規定,介紹賄賂罪中,介紹賄賂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待介紹賄賂行為的,可以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等。。對于坦白,根據《刑法》第67 條第3 款⑩《刑法》第67 條第3 款規定:“犯罪嫌疑人雖不具有前兩款規定的自首情節,但是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從輕處罰;因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生的,可以減輕處罰。”的規定,有可以從輕、特殊情況下減輕處罰的從寬幅度。案件的實體處理應當以刑法為準繩,如果案件情節滿足可以減輕、免除處罰的規定,但卻因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而被限制在從輕處罰的幅度內,這顯然不合理,阻礙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應有功能的發揮。因此,將從寬處罰理解為從輕、減輕以及免除處罰三種形態,更加契合《刑法》《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有利于促進刑事立法上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銜接。
其次,這是由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初衷得出的應然理解。(1)這是認罪認罰案件程序從簡、從快的基礎。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并沒有降低,程序從簡、從快的正當性基礎在于:被追訴人的有罪供述降低了案件的證明難度,通過相對簡化、快速的訴訟程序即可達到法定的證明標準,對案件作出處理。?參見卞建林、謝澍:《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中的認罪認罰從寬——以中德刑事司法理論與實踐為線索》,載《比較法研究》2018 年第3 期。程序上的從寬處理,是由實體上從寬處罰帶來的。給予被追訴人從寬處罰的預期,且從寬處罰的力度更大時,才能有效促使被追訴人作出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并增強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真實性,進而實現程序從簡、從快的制度效應。(2)這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價值的體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符合訴訟經濟原則的要求,也符合近年來倡導的恢復性司法的理念。?參見張建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功能》,載《檢察日報》2020 年10 月14 日,第3 版。根據案件具體情況,對被追訴人予以減輕、免除處罰,兌現更大的量刑優待,有利于幫助被追訴人更好地回歸社會,更妥善地修復被破壞的社會關系。
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的從寬處罰實際適用為從輕處罰,這極大地限縮了從寬處罰的空間,影響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效果。對此,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分組審議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時,與會委員也指出,認罪認罰案件的從寬尺度,應當根據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具體情況和相關法律規定來確定,不應局限于從輕處罰。?參見謝文英:《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與會人員分組審議時建議——進一步探索認罪認罰如何“從寬”等問題》,載《檢察日報》2020 年10 月18 日,第1 版。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進一步適用中,應當準確把握從寬處罰的含義,落實從寬處罰的要求,更好地發揮其制度功能。
2.程序上從寬處理的內容
對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予以程序上的從寬處理,有其獨有的價值與意義:對被追訴人而言,簡化、快速的訴訟程序能夠有效減輕被追訴人的訴累,使被追訴人盡快脫離權利不確定的狀態。對司法機關而言,認罪認罰案件的簡辦、快辦提高了訴訟效率,緩解了辦案壓力。而對案件本身而言,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案件的程序處理往往會對實體結果產生一定的微妙影響。一個典型的表現就是,法官面對已被羈押的被告人,在決定刑期時,往往會根據被告人的羈押狀態以及羈押時間進行考慮。因此,程序上的從寬處理,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促進案件結果的公正。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對被追訴人采取的一系列簡化、快速化以及輕緩化的程序處理都屬于程序從寬的內容,基本形成了適用或變更為輕緩強制措施、撤銷案件、作出不起訴決定以及適用簡化審理程序等多元化的程序從寬處理形式。
適用或變更為輕緩強制措施,是指將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作為對其是否適用羈押性強制措施以及是否由羈押變更為較為輕緩的強制措施的從寬考量因素。這類從寬處理于法有據,《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是判斷社會危險性的重要參考。?《刑事訴訟法》第81 條第2 款規定:“批準或者決定逮捕,應當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涉嫌犯罪的性質、情節,認罪認罰等情況,作為是否可能發生社會危險性的考慮因素。”在具體實施中,一是經過考量,對于可以不適用羈押性強制措施的被追訴人,應當決定不適用羈押性強制措施。對該被追訴人,公安機關不再提請檢察機關審查批捕,公安機關提請逮捕的,檢察機關應當作出不批準逮捕的決定。二是經過審查,對于已被逮捕的被追訴人,檢察機關、法院認為沒有繼續羈押的必要的,應當及時變更為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等較為輕緩的強制措施。根據張軍檢察長《報告》中的數據,認罪認罰案件的不捕率高于整體刑事案件18.3 個百分點,?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載《檢察日報》2020 年10 月17 日,第2 版。體現了此類從寬處理在實踐中的充分運用。
撤銷案件,是指公安機關在偵查過程中,對于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且滿足《刑事訴訟法》第182 條規定的“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過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可以撤銷案件。這將從寬處理提前到了偵查階段,更大程度地發揮了程序分流的作用。
作出不起訴決定,是指檢察機關對于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且滿足《刑事訴訟法》相關規定的,可以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檢察機關的不起訴在一定意義上與法院的無罪和免刑判決具有相似的效力,具有裁斷性與終局性。?參見龍宗智:《論檢察權的性質與檢察機關的改革》,載《法學》1999 年第10 期。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檢察機關是行使公訴權的唯一主體,起訴裁量權是由我國檢察機關的職能定位所派生出來的。這類從寬處理有三種情況:一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且符合《刑事訴訟法》第177 條第2 款規定的“犯罪情節輕微,依照刑法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檢察機關可以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二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罰,且滿足《刑事訴訟法》第182 條第1 款規定的“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過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檢察機關可以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者對涉嫌數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不起訴。三是被追訴人是未成年人的,認罪認罰,且滿足《刑事訴訟法》第282 條?《刑事訴訟法》第282 條規定:“對于未成年人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規定的犯罪,可能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符合起訴條件,但有悔罪表現的,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人民檢察院在作出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以前,應當聽取公安機關、被害人的意見。對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公安機關要求復議、提請復核或者被害人申訴的,適用本法第一百七十九條、第一百八十條的規定。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對人民檢察院決定附條件不起訴有異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作出起訴的決定。”規定的,檢察機關可以作出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2019年,檢察機關對犯罪嫌疑人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有208754 人,占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案件總人數的11.3%。?同前注?。提高適用不起訴的比例、發揮起訴裁量權在提高辦案效率、推動案件分流中的作用,是今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不可忽視的內容。
適用簡化審理程序,是指通過簡易、迅速的審理程序對認罪認罰案件作出裁判、定罪量刑,包括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以及普通程序簡化審等。張軍檢察長在《報告》中指出,檢察機關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的案件,起訴到法院后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占27.6%,適用簡易程序審理的占49.9%,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的占23%,比2018 年有所下降。?同前注?。
從寬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生命。?參見陳衛東:《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研究》,載《法學研究》2020 年第5 期。在深刻認識從寬處理的意義、準確把握從寬處理的內涵的基礎上,應當積極總結實踐經驗、嚴格遵循法律規定,進一步落實從寬處理。
1.努力轉變辦案理念。在辦理認罪認罰案件的過程中,辦案機關應當轉變以往重打擊犯罪的理念,把握從寬處理所蘊涵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和恢復性司法理念,認識到從寬處理可能帶來的訴訟效益。對符合條件的被追訴人,辦案機關應當依法、充分從寬處理。
2.敢用善用起訴裁量權。檢察機關享有起訴裁量權是現代公訴制度的顯著特征之一。隨著犯罪數量增加導致的司法資源緊張以及人本化、非犯罪化刑事司法理念的推廣,檢察機關正確行使起訴裁量權,可以提高訴訟效率、實現訴訟經濟,更重要的是可以克服立法局限,兌現刑事政策。21落實從寬處理的重點不僅在審判階段,還在審前階段。以全面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契機,檢察機關應當進一步敢用、善用起訴裁量權,逐步提高酌定不起訴、附條件不起訴等的適用比例。同時,檢察機關還應當對現有的起訴裁量權進行完善和發展,合理擴大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將適用范圍擴大到成年人案件,以充分落實從寬要求,更好地實現在審前階段對認罪認罰案件的程序分流。

3.積極適用速裁程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效,需要通過各種快速審理程序加以具體呈現。”22刑事速裁程序極大地提高了認罪認罰案件,特別是簡單、輕刑案件的審理效率。然而,從數據上看,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適用速裁程序的比例仍然偏低。現階段,應當進一步擴大速裁程序的適用。檢察機關應當積極履行職責,深入釋法說理,促使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同意適用速裁程序,并在提起公訴時建議法院適用速裁程序。對于符合《刑事訴訟法》第222 條第1 款23規定的認罪認罰案件,法院應當積極適用速裁程序。同時,在速裁程序的框架下,辦案機關應當積極探索更加簡化的案件處理模式。實踐中出現的“一站式”刑拘直判辦理平臺、危險駕駛案件48 小時速裁辦理機制24等,就是依托速裁程序,探索認罪認罰案件訴訟程序再簡化的有益探索。
量刑建議是能否真正貫徹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所在。25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不再是檢察機關單方面的意思表示,而是控辯協商或溝通后訴訟合意的體現,量刑建議的生成過程中還凸顯了檢察機關的主導責任、重視了被追訴人的權利保障。量刑建議應當以確定刑為主、幅度刑為輔。量刑建議對被追訴人、檢察機關而言有遵守義務,對法院而言則有尊重職責。
量刑建議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已經有約20 年的發展歷史。過去,量刑建議是檢察機關履行公訴職能、行使國家求刑權的結果,體現了公訴權對審判權的制約、檢察機關對審判機關的監督。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量刑建議的生成具有了全新內容。
首先,量刑建議的生成體現了控辯訴訟合意。在過去,量刑建議是檢察機關依據案件事實和法律規定,依據職權向法院提出的對被追訴人判處刑罰的建議,是檢察機關的單方面意思表示,被追訴人并不參與其中。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這一狀態有了根本性轉變。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3 條第2 款的規定,檢察機關應當就涉嫌的犯罪事實、罪名及適用的法律規定,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罰的建議以及認罪認罰后案件審理適用的程序等事項聽取被追訴人的意見。“聽取意見”蘊含了控辯協商的意味。因此,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被追訴人不僅是案件“事實”信息的提供者,還成為了“意見”的表達者,26增加了作為協商一方主體的身份,有權向檢察機關表達意見。“實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僅是坦白從寬政策的制度兌現,更重要的是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訴訟主體地位的肯定和尊重,即承認處于被追究一方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通過自己的意思表示,通過自身訴訟權利的行使,來影響訴訟方式、訴訟進展、訴訟結果。”27檢察機關與被追訴認進行溝通協商,達成訴訟合意,并以量刑建議作為載體確定下來。因此,認罪認罰案件中的量刑建議不再是檢察機關的單方面意思表示,而是經過控辯協商后的雙方訴訟合意的體現。
其次,量刑建議的生成凸顯了檢察機關的主導責任。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確立,體現了對世界范圍內普遍興起的協商性司法的借鑒。在此背景下,檢察機關因其職能定位,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中形成了毋庸置疑的主導責任。在量刑建議的生成過程中,檢察機關的主導責任愈加突出,主要體現在:一是向被追訴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聽取意見方面。量刑建議的生成是控辯協商、達成合意的結果。我國的控辯協商是以檢察機關就包括從輕、減輕以及免除刑罰等從寬處罰的建議在內的相關事項聽取辯方意見的方式呈現的,因此,有學者將我國的控辯協商模式稱為“聽取意見模式”。28整個聽取意見的過程,是在檢察機關的主導下進行的,檢察機關在其中充分行使了職責,整個過程體現了典型的檢察主導特征。29二是向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聽取意見方面。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檢察機關還應當向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聽取意見,深入了解案件事實以及被追訴人的認罪認罰情況,并在生成量刑建議時加以考量。

最后,量刑建議的生成重視了被追訴人權利保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原本封閉的、單方面的生成量刑建議的過程逐漸向被追訴人方開放,吸納了被追訴人方的參與。為確保被追訴人參與的充分性、有效性,《刑事訴訟法》對被追訴人的權利保障進行了明確。一是對被追訴人知悉權的保障,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3 條第2 款的規定,對于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檢察機關應當告知其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定。知悉權是被追訴人行使其他各項訴訟權利的基礎,故而是被追訴人權利保障的重點。檢察機關切實履行權利告知義務和說明義務,能夠有效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明智性,同時也為更好地生成量刑建議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二是對被追訴人獲得律師幫助權的保障。按照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辯護人、值班律師肩負著重要職責。在量刑建議的生成中,被追訴人獲得辯護律師或者值班律師幫助的權利保障也在《刑事訴訟法》中有所體現。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3 條第2 款、第3 款的規定,檢察機關應當聽取辯護人、值班律師的意見,并記錄在案,聽取值班律師意見時,還應當提前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有關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
量刑建議的內容,是指量刑建議應當以何種形式提出,易言之,就是檢察機關提出幅度刑的量刑建議,還是將其精確化、提出確定刑的量刑建議的問題。量刑建議的精準與幅度問題,已然成為理論和實踐的爭議焦點。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過程中,《試點辦法》第11 條規定:“量刑建議一般應當包括主刑、附加刑,并明確刑罰執行方式。可以提出相對明確的量刑幅度,也可以根據案件具體情況,提出確定刑期的量刑建議。建議判處財產刑的,一般應當提出確定的數額。”2018 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對試點中的做法予以吸收,《刑事訴訟法》第176 條第2 款規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但對于主刑是確定的還是幅度的,沒有明確規定。由此,量刑建議的內容模式選擇問題以及相關爭議旋即產生。
為解決司法實踐中對量刑建議內容認識不一的問題,《指導意見》在第33 條中明確指出:“辦理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檢察院一般應當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對新類型、不常見犯罪案件,量刑情節復雜的重罪案件等,也可以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提出量刑建議,應當說明理由和依據。”修訂后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規定,對于非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可以具有一定的幅度,也可以提出具體確定的建議”。30而對于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一般應當為確定刑。對新類型、不常見犯罪案件,量刑情節復雜的重罪案件等,也可以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31《指導意見》和《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中提出的這種“以確定刑為主、幅度刑為輔”的做法,在實踐中獲得了廣泛支持,“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模式已形成了以采取精準量刑建議為主,幅度量刑建議為輔的情況”。32

然而,關于量刑建議內容模式的探討依然存在。有學者認為,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宜以幅度刑的形式提出。首先,量刑建議是在審前階段形成的,雖然包含了控辯合意,但案件仍需經過審判來得出實際量刑結論。為尊重審判權、維護“以審判為中心”,提出幅度化量刑建議更加合理。其次,控辯雙方在達成合意的過程中往往有不同預期,與其費時費力協商調整,不如直接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來交由法院裁判。再次,幅度刑量刑建議有利于避免檢法之間的權力沖突,且符合我國檢法“分工負責”原則。最后,檢察機關有提出稍重的量刑建議的習慣,如果檢察機關提出略重的確定刑量刑建議,并被法院確認,則對被追訴人不公,因此,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更有利于保障被追訴人的權利。33也有學者提出,相比強調檢察機關應當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較為合適的做法是提倡檢察機關根據認罪認罰案件的不同情況,選擇提出不同內容的量刑建議。比如,對于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可以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對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可以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或者幅度較小的量刑建議,對于適用普通程序的案件,原則上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34對于可能判處無期徒刑甚至死刑的案件,可以提出最高刑量刑建議。35
量刑建議確定與幅度的問題看似簡單,但實質上涉及到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權與法院量刑裁判權的關系、量刑建議的社會基礎以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配套保障機制等深層次問題。筆者認為,“確定刑為主、幅度刑為輔”仍然是檢察機關應當堅持的量刑建議內容模式,且這一做法具有較為充分的依據和基礎。
首先,為何要以“確定刑為主”。
一是“確定刑為主”符合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根據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認罪認罰案件在辦案機關之間呈現“擊鼓傳花式”的分工和協作:在偵查階段,偵查人員向被追訴人“宣示政策”,告知被追訴人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可以從寬處理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定。在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向被追訴人“細化政策”,與其協商并達成訴訟合意,將從寬處理的內容確定下來,其中從寬處罰的合意就體現在量刑建議中。在審判階段,法院向被追訴人“兌現政策”,尊重控辯雙方的訴訟合意,采納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作出從寬處罰的裁判。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法律明確規定,被追訴人必須既“認罪”又“認罰”,才能獲得從寬處理。從整個辦案過程來看,偵查是訴訟的初始階段,犯罪嫌疑人主要是認罪,尚不存在認罰的問題,因此刑事訴訟法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的,應當記錄在案,隨案移送,并在起訴意見書中寫明有關情況。但是到了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不能僅做宣告性的認罪,而且要有認罰即接受處罰的表示,認罰就表現為同意量刑建議。因此,量刑建議中的刑罰應當是明確的、具體的。如果是幅度的、模糊的量刑建議,則不利于準確評價犯罪嫌疑人的認罰情況,也不利于兌現對犯罪嫌疑人的從寬處罰承諾。
二是“確定刑為主”契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追求。在不損害司法公正的情況下最大程度地提高訴訟效率、促進繁簡分流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價值追求。確定刑量刑建議與之有著契合性:一方面,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并得到法院的尊重和認可,這就極大地提升了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效率。另一方面,通過確定刑量刑建議節省了一部分司法資源,法院得以有條件對重大疑難復雜案件進行精審。從這個意義上,確定刑量刑建議起到了服務和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作用,有助于在重大案件中充分發揮庭審的決定性作用,凸顯“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成效。
三是“確定刑為主”有利于維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穩定性。對認罪認罰案件的被追訴人而言,量刑建議是其最能直觀理解認罪認罰后實體效果的依據,量刑建議越精準,認罪認罰后的不確定性也就越低。如果量刑建議不確定,被追訴人就缺乏足夠的認罪動力,可能猶豫觀望,甚至選擇對抗,妨礙寬嚴相濟、坦白從寬刑事政策的落實。36確定刑量刑建議給予了被追訴人明確的心理預期,有利于控辯雙方順利開展協商、盡快達成合意,且判決后被追訴人上訴的可能性也相應降低。相比之下,幅度刑量刑建議不利于控辯雙方達成合意,且法院判決后,可能不符合被追訴人對從寬處罰的預期,導致心理失衡,進而容易引起被追訴人上訴,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趨于不穩定的狀態。

四是“確定刑為主”適應司法實踐的現實需要。在當前的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以盜竊案、危險駕駛案等輕刑案件為主。在這些案件中,法定的量刑幅度本身較小,此時如再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則意義不大,反而不必要地耗費了許多辦案資源。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使實踐中大量存在的輕刑認罪認罰案件可以依法得到快速處理,更加符合司法實踐的需要。
五是“確定刑為主”具備比較充分的實施基礎。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和全面推開后,確定刑量刑建議已成為司法實踐中比較常用的量刑建議形式。面對檢察機關是否具有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能力的質疑,實踐表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檢察機關具有提出精準性量刑建議的基礎條件,這是不認罪案件所不具備的。被追訴人在偵查階段、起訴階段如果選擇認罪認罰從寬,其對于案件事實、案件細節、案件證據的交代顯然是較為全面詳盡的,這就給檢察機關提供了根據詳盡事實擬定精準量刑建議的基礎,檢察機關也理應據此提出確定的刑罰建議。”37而“智慧檢務”建設的推進、大數據在量刑建議中的廣泛應用,進一步為檢察機關作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提供了有力輔助,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已然具備了比較充分的實施基礎和可能。據統計,2019 年1 月至8 月,量刑建議采納率為87.7%。其中,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率從27.3%上升至76%;庭審對確定刑量刑建議采納率為89.9%,高于幅度刑量刑建議采納率4.3 個百分點。38
其次,為何要以“幅度刑為輔”。
《指導意見》第33 條規定,幅度刑量刑建議主要適用于新類型、不常見犯罪案件,量刑情節復雜的重罪案件等。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以幅度刑量刑建議為輔是必然的。首先,以幅度刑為輔符合訴訟規律和司法實踐。對于新類型、不常見犯罪案件以及量刑情節復雜的重罪案件,檢察機關在實踐中積累的相關經驗較少,且由于這些案件的事實情節往往較多且復雜,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有困難,因而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更能體現對量刑的慎重,也更能體現對庭審的尊重。其次,以幅度刑為輔適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范圍的全面性。《指導意見》第5 條規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沒有適用罪名和可能判處刑罰的限制,所有刑事案件均可依法適用。據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案件可能是疑難、復雜案件,如果一刀切地要求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并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客觀情況。因此,將幅度刑作為補充選擇,充分適應了認罪認罰案件范圍的需要。
總之,確定刑為主、幅度刑為輔的做法更具合理性和必要性,更利于督促檢察機關履職盡責,更能夠保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順利實施,行穩致遠。在今后的司法實踐中,應當進一步加強控辯協商中被追訴人的權利保障,進一步確保所達成的訴訟合意能夠平衡控辯雙方的不同期待,進一步提升檢察機關提出精準量刑建議的能力和水平。
量刑建議的核心問題是其效力問題。量刑建議的效力如何,是落實控辯量刑協商效果的關鍵所在,也是關涉整個認罪認罰從寬實施效果的重要問題。具體而言,量刑建議發揮效力的場域可以分為其對訴訟主體的拘束力和其在訴訟程序中的影響力兩方面的內容。

一方面,量刑建議對被追訴人、檢察機關、法院均應有相應的拘束力。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不再僅僅是檢察機關的單方面“請求”,而是控辯雙方共同提出的“建議”,39并由檢察機關移送法院進行最終判斷。因此,受到量刑建議效力影響的主體包括被追訴人、檢察機關以及法院三方。量刑建議對三方的拘束力不盡相同。簡言之,控辯雙方對量刑建議有遵守的義務,法院對量刑建議有尊重的職責。首先,對被追訴人而言,被追訴人同意量刑建議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量刑建議即對被追訴人產生拘束力,被追訴人應當遵守量刑建議所包含的控辯合意,接受量刑建議可能帶來的最終結果。除非出現特定的情由,被追訴人不得輕易反悔。其原因在于,根據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被追訴人認罪并且認罰,才可能獲得從寬處理,同意量刑建議并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是評價被追訴人認罰情況的重要標準。如果被追訴人違背遵守義務,隨意反悔或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就會動搖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基礎。其次,對檢察機關而言,檢察機關根據控辯訴訟合意形成量刑建議,這無疑對檢察機關自身也產生遵守義務。除法定原因外,不得隨意否定已經過被追訴人同意的量刑建議。具體來說,檢察機關既不能隨意否定量刑建議,也不能隨意刪減、更改量刑建議中的某一具體內容。被追訴人通過認罪認罰,放棄了依法享有的某些訴訟權利,來爭取從寬處理,如果檢察機關輕易拋棄或變更經協商后形成的量刑建議,則違背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初衷,損害了被追訴人的權益。最后,對法院而言,法院對量刑建議的尊重職責體現在,量刑建議是法院作出量刑裁判的基本依據。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第1 款的規定,法院在依法作出判決時,除法定情形外,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法院采納量刑建議作出裁判,體現了法院作為最終裁判方在合法范圍內對控辯雙方訴訟合意的尊重和認可,這既是量刑建議對裁判效力的體現,也是落實控辯協商成果、促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效運行的基礎。
另一方面,量刑建議發揮效力的主要場域在于審判階段。量刑建議經歷審查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兩個訴訟階段。審查起訴階段是量刑建議的生成階段。在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與被追訴人及其辯護律師或者值班律師進行控辯量刑協商,達成訴訟合意,在此基礎上形成量刑建議。“這一過程的實質是使被追訴人認罪效果通過量刑建議與具結書的形式固定下來,以一個規范的文書形式,來展現認罪認罰帶來的訴訟效果。量刑建議承載著被追訴人對于認罪帶來的收益的內心期待,在審查起訴階段生成量刑建議,相當于對認罪事實的及時回應。”40量刑建議生成后,即對控辯雙方開始產生效力。審判階段是量刑建議發揮效力的主要場域。雖然量刑建議在審查起訴階段生成,并開始對被追訴人和檢察機關產生一定拘束力,但量刑建議真正產生效力、發揮影響是在審判階段。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流程,審判階段是對案件作出最終裁判、得出定論的唯一階段,因此,審查起訴階段中生成的量刑建議,其最終發揮效力的場域也應該是在審判階段。法院審理后是否采納量刑建議,是判斷量刑建議是否有效的標準,也是判斷控辯合意能否真正影響案件結果的關鍵。
《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法律規范,規定了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模式、量刑建議的效力以及量刑建議異議處理程序等方面的內容。認罪認罰輕刑案件的法庭審理對象,應當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一般應當采納”體現了量刑建議對法院裁判的拘束力,除五種例外情形外,法院應當采納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在量刑建議的異議處理程序中,法院應當告知檢察機關量刑建議需要調整,且檢察機關調整或者維持量刑建議是法院判決的前置程序,法院違反前述內容的,屬于程序性違法,檢察機關可以將此納入法律監督的范圍。

現階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主要適用于盜竊案、危險駕駛案等輕刑案件。在這些認罪認罰的輕刑案件中,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后,法院對案件如何審理,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許多法院人士認為,在認罪認罰輕刑案件中,法院也應當堅持進行實體審理。也有學者提出,不能因為被告人認罪認罰而忽視案件事實基礎的審查,法院仍然要對被告人所犯之罪進行實質性審查。41筆者對此持不同意見,從《刑事訴訟法》第190 條、第201 條的規定來看,實體審理缺乏必要性和可行性。
首先,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的規定,實體審理缺乏必要性。《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第1 款規定,除五種法定情形外,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法院對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的采納是以認可指控事實為前提的。”42對于經被追訴人“認罪”后由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除法定情形外,法院一般應當進行確認,作為進一步采納檢察機關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的基礎。
其次,根據認罪認罰輕刑案件的特殊性,實體審理不具備現實條件。其一,實體審理缺乏爭議基礎。實體審理旨在通過審判職能的充分行使,對控辯雙方的實體性爭議和程序性爭議進行依法裁斷,達到定分止爭的目的。然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情況較為特殊。“在被告人已經認罪認罰的情況下,無論是適用速裁程序,還是適用簡易程序,抑或是普通程序,法庭審理的對象都與被告人不認罪認罰的情況有所差異。在被告人已經認罪認罰的情況下,無論是對事實認定,還是對證據采信,抑或是法律適用,控辯雙方通常已經沒有爭議。”43正因為如此,在認罪認罰輕刑案件中,由于爭議事項的缺乏,實體審理已經失去了發揮作用的空間。如果不考慮案件的特殊情況,仍然堅持進行實體審理,無疑會造成司法資源不必要的損耗,而且違背了現代訴訟法院居中裁斷的職能定位。其二,實體審理缺少程序支撐。要進行實體審理,并取得實質性的效果,必需有相應的庭審程序予以支持。法庭調查、法庭辯論是庭審的核心環節,是裁判者審查核實訴訟證據、全面調查案件事實的程序基礎。目前,有超過四分之三的認罪認罰案件是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審理的。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不受普通程序中關于送達期限、訊問被告人、詢問證人、鑒定人、出示證據、法庭辯論程序規定的限制。簡言之,簡易程序中的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環節可以簡化,實踐中也基本都作了簡化處理。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則一般不再進行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由此可見,實踐中大部分認罪認罰輕刑案件的審理都未經過完整的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環節,進行實體審理缺少現實可行性,在此條件下如果仍然堅持實體審理,最終也會難以避免地流于形式。其三,實體審理缺乏對抗因素。在刑事案件的審判過程中,被告人與檢察機關各有其訴訟利益和目標,他們參與審判活動的直接目的就在于實現這些利益和目標。44在非認罪認罰案件中,控辯雙方因其訴訟目標的不同,存在明顯的對抗關系:作為行使國家公訴權的主體,檢察機關在審判過程中會追求這樣一種訴訟目標——證實被告人的罪行,促使法庭對他定罪和判刑。與此相反,被告人作為檢察機關刑事追訴的對象,與訴訟結局有著直接利害關系,被告人在審判中會竭力證明檢察機關的指控不能成立,促使法庭作出無罪或罪輕裁判。45控辯之間的對抗關系是推動法庭實體審理的重要因素,實體審理正是在判斷控辯雙方對立觀點的過程中實現其審理意義。然而,認罪認罰輕刑案件中,情況發生了關鍵轉變,控辯雙方在庭審之前就已經達成了合意,他們參與庭審的目標更大程度上在于希望庭審對合意予以認可和確認。法院此時如果再圍繞指控的事實和罪名進行實體審理,“注定得不到控辯雙方的積極響應。”46

既然認罪認罰輕刑案件不需要進行實體審理,那么此類案件的法庭審理應當審什么、怎么審呢?對此,《刑事訴訟法》第190 條第2 款實際上已經作出回答。根據該款規定,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中,審判長應當告知被告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定,審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據此,認罪認罰輕刑案件的法庭審理內容應當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真實性、合法性。有學者將認罪認罰輕刑案件的此種審理模式歸納為“確認式庭審”,并提出,考慮到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的重要意義,并且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適用都以認罪或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為前提,因此,對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應當放在法庭審理中更加緊要的位置。47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法院應當審查認罪認罰是否是被告人出自內心的理智選擇,包括被告人是否已經充分知曉認罪認罰從寬的法律規定,被告人是否已經準確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后果,認罪認罰過程中是否存在辦案機關威脅、引誘、欺騙被告人的情況等。對于具結書的真實性,法院應當審查具結書是否準確載明了主要犯罪事實、影響量刑情節等案件情況,是否真實反映了控辯雙方的協商合意,以及具結書是否由被告人本人簽署等。對于具結書的合法性,法院應當審查本案是否存在法定不需要簽署具結書的情形,被追訴人簽署具結書時是否有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等。法庭對認罪認罰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真實性、合法性的審查,主要通過當庭詢問被告人以及聽取辯護人、值班律師意見的方式進行。法庭在審理過程中,一旦發現有被告人的行為不構成犯罪或者不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被告人違反意愿認罪認罰、被告人否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或者其他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情形,應當按照《刑事訴訟法》第226 條的規定,以普通程序或者簡易程序重新審理。
關于《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第1 款中“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的表述,理解時出現不同意見。“一般應當采納”的規定,既涉及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的效力問題,也體現了量刑建議對法院量刑裁量權的制約作用。對于“一般應當采納”的規范含義,應當從以下兩方面進行理解和把握。
首先,“一般應當采納”應當理解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除了法定的五種例外情形外,法院應當采納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第1 款的規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法院在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但存在被告人不構成犯罪或者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被告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被告人否認指控的犯罪事實、起訴指控的罪名與審理認定的罪名不一致以及其他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情形的除外。與“一般”相對應的,就是五種不予采納的例外情形。在這五種情形中,對于被告人的行為不構成犯罪或者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由于案件不符合追訴和定罪的條件,因而不存在對被告人定罪量刑的問題;對于被告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的,則案件不具備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對于被告人否認指控的犯罪事實的,則案件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認罪”要件;對于審理認定的罪名與起訴指控的罪名不一致的,因法院不認可起訴指控的罪名,說明檢察機關對被告人行為的法律評價可能存在錯誤,也說明法庭需要對該案進行實體審理。總而言之,當出現法律列舉的幾種情形時,案件已經不適合采用認罪認罰從寬的程序審理,量刑建議對法院的拘束力也隨之失去。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效力較為顯著的變化是在法院裁判階段由輔助性參考資料轉變為主要性依據資料。”48法院在認罪認罰案件和非認罪認罰案件的處理方式上有了明顯的區別。過去,在非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是檢察機關作為控方單方面對法院提出的建議,對于法院沒有強制拘束力。法院在裁判時,量刑建議只是作為一種輔助性參考資料來發揮效用,最終的定罪量刑裁判還是由法官根據審理后查明的案件事實作出的。現在,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因其承載了檢察機關與被追訴人之間的訴訟合意,對法院產生拘束作用,成為法院定罪量刑的主要依據資料。這就是立法規定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的考慮。相對于傳統的量刑建議,認罪認罰案件中的量刑建議呈現出訴訟效力上趨向實質化的特征。49這種效力實質化不是偶然的,量刑建議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效力剛性源于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追求和認罪認罰案件法庭審理的制度設計,旨在構建一個消解訴審權力沖突、促進檢法良性互動的機制,最終兌現對被告人的從寬處理承諾,維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基礎。

其次,如果出現法律列舉的幾種例外情形致使法院不采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案件應當恢復以普通程序進行審理。“一般應當采納”的規定并不排除法院對被告人定罪量刑的最終決定權,法官審查判斷是否存在第201 條第1 款所列舉的例外情形,既是保障認罪認罰案件實行底限公正審判的需要,也體現了審判權對公訴權的制約作用。但這種判斷不能任性、制約不能過分。法官的量刑裁量權受到法律嚴格規范,即法院不采納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的前提必須是認為存在法律規定的幾種例外情形。同時,當法官判斷存在這幾種例外情形以致不能采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時,案件已不宜繼續采取認罪認罰的簡化程序審理,應當按照法律規定恢復以普通程序進行審理。其原因在于:其一,當出現被告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否認指控的犯罪事實等情形時,本案已不屬于認罪認罰案件,且案件事實和法律適用存在較大爭議。此時,法院不應再通過認罪認罰案件的審判方式進行審理,而是應當將案件恢復到普通程序,在查明案件事實的基礎上定罪量刑。其二,大多數認罪認罰案件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審理,簡化或者省略了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等環節。當認罪認罰存在問題或者案件定性出現爭議時,理應恢復普通程序,經過充分的法庭調查和控辯辯論進行審理,這樣既有利于查明案件事實,正確適用法律,也有利于保障被告人合法權益。
《刑事訴訟法》第201 條第2 款規定,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或者被告人、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調整量刑建議。人民檢察院不調整量刑建議或者調整量刑建議后仍然明顯不當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作出判決。該款規定了“量刑建議的異議處理程序”,即法院經審理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或者被告人方提出異議的,相關程序如何運行。
啟動量刑建議異議處理程序有兩種緣由,一是法院經審理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關于“明顯不當”,應當作兩方面的理解:一方面,根據刑法理論,此處的明顯不當,通常是指量刑畸輕或者畸重。當從寬處理包括從輕、減輕和免除處罰時,才有可能出現量刑建議畸輕畸重、明顯不當的情況;另一方面,量刑建議的不當需要達到“明顯”程度,“法院對于有小誤差的量刑建議要保持一定的寬容度和容錯性”。50二是被告人、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關于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可以看作刑訴法特別設置的一種救濟程序,以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注重對被告人合法權益的保障。”51當然,這種異議權應該是有條件的、受限制的。出于對量刑建議的遵守義務,被告人及其辯護人若沒有正當理由,不得輕易反悔和異議。
法院經審理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或者被告人、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后,后續程序如何進行,可以從以下幾方面進行理解和詮釋。
第一,法院應當承擔告知檢察機關調整量刑建議的義務。法院經審理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或者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后會產生兩個結果,一是法院暫不采納量刑建議,量刑建議處于效力待定的狀態,二是檢察機關需要調整量刑建議。要銜接起這兩種結果,必然要求法院對檢察機關進行告知,所以法院的告知義務是不言而喻的。檢察機關若不知曉量刑建議暫未被采納及其原因,則無法對量刑建議進行調整。基于此,《指導意見》第41 條作了明確規定:“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或者被告人、辯護人對量刑建議有異議且有理有據的,人民法院應當告知人民檢察院,……”。具體而言,法院不僅對于自己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應當告知檢察機關,對于被告人方提出異議的,也應當轉告檢察機關。在告知檢察機關時,為便于檢察機關把握調整方向、提高辦案效率,法院既應當告知量刑建議暫未被采納,還應當具體指明量刑建議為何明顯不當或者被告人、辯護人提出了何種異議以及相關依據。

第二,檢察機關調整或者維持量刑建議是法院判決的前置程序。在法院告知量刑建議暫未被采納以及相關情況后,檢察機關可以調整量刑建議。無論是調整量刑建議還是維持量刑建議,檢察機關都應當及時向法院反饋。需要強調的是,檢察機關調整或者維持量刑建議,應當是法院作出判決的必經前置程序。首先,這是法律規范的明確要求。第201 條第2 款明確規定,人民檢察院不調整量刑建議或者調整量刑建議后仍然明顯不當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作出判決。“既然法院作出判決需要以檢察機關調整量刑建議與否或調整適當與否作為條件,顯然檢察機關調整或維持量刑建議是法院判決前的必經程序。”52《指導意見》第41 條的規定更加明確而詳細,即“人民法院認為調整后的量刑建議適當的,應當予以采納;人民檢察院不調整量刑建議或者調整后仍然明顯不當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作出判決”。其次,這是尊重控辯合意的必然要求。量刑建議集中體現了控辯雙方對裁判結果的共同期待,為尊重控辯雙方的訴訟合意和前期付出,應當給予控辯雙方重新協商并達成協議的機會。如果法院不經檢察機關調整量刑建議而徑行作出判決,很可能導致被告人上訴、檢察機關抗訴的情況。正如有學者的調研結果顯示:實踐中,一些審判人員出于追求快速結案等原因,未告知檢察機關調整或者告知后未待檢察機關調整就直接作出判決,這樣的做法看似提高了辦案效率,但導致了被告人方和檢察機關的不滿,實際上引發了很多“后顧之憂”。53對于立法上的用語是“檢察院可以調整量刑建議”,而非“應當調整量刑建議”。筆者認為,此處的“可以調整”更多強調的是檢察機關享有調整或者不調整量刑建議的權利,即檢察機關可以提出新的量刑建議,且新的量刑建議應當聽取被告方的意見,也可以綜合考慮全案情況后維持原來的量刑建議,是否調整由檢察機關因情形而定,但并不否定該操作的前置地位。
第三,檢察機關可以對程序性違法進行監督。根據如上分析,在量刑建議異議處理程序中,當出現啟動緣由后,法院應當告知檢察機關調整量刑建議,待檢察機關決定調整或者維持量刑建議。法院認為調整后的量刑建議恰當的,應當采納,對于檢察機關維持量刑建議或者調整后仍然明顯不當的,才能依法作出判決。因此,如果法院未告知檢察機關調整量刑建議并等待檢察機關作出決定,直接作出判決的,屬于嚴重的程序性違法。檢察機關可以將此納入法律監督的范圍,提出糾正違法意見或者依法提起抗訴。
對于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權的問題,刑事訴訟法沒有特別規定,《指導意見》等文件中則作了確認的表示。實踐中,確有認罪認罰的被告人通過上訴維護了自己的合法權益、促進了裁判公正,但也出現了“投機型上訴”“技術性上訴”等問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的上訴權應當受到保障,同時也有必要施加一定合理限制。以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程序的調整為契機,將帶動我國刑事審級制度的進一步改革與完善。
上訴權是被告人的基本訴訟權利之一。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27 條第1 款明確賦予了被告人上訴的權利:被告人不服地方各級人民法院第一審的判決、裁定,有權用書狀或者口頭向上一級人民法院上訴。同時第3 款規定,對于被告人的上訴權,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剝奪。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的上訴權,《刑事訴訟法》沒有作出特別規定,《試點辦法》《指導意見》等文件中則對此作了確認的表示,54實踐中也出現了一些被告人行使上訴權的實例。

實證研究結果顯示,一些認罪認罰案件的被告人通過行使上訴權,確實保障了自己的合法權益、促進了裁判的公正。例如,有的被告人以一審中檢察機關在未與被告人方協商的情況下就自行變更量刑建議,且量刑建議畸重為由提起上訴,二審法院經審理查明后,進行了從輕改判。又如,有的被告人以出現其與被害人達成賠償諒解協議、社區矯正機關為其出具《調查評估意見書》等新事實、新證據為由提起上訴,二審法院經審查后也予以了輕判。55可以看出,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的上訴權在實踐中的確發揮了一些積極作用。
與此同時,實踐中也出現了一些突出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投機型上訴”。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37條規定了上訴不加刑原則,在只有被告人一方上訴而沒有檢察機關抗訴的情況下,被告人沒有被二審法院加重刑罰的顧慮,而有減輕刑罰的可能。實踐中,有的認罪認罰案件的被告人在享受了一審判決中的量刑優惠后,就試圖利用上訴不加刑原則在二審中獲得更為輕緩的刑罰。這些被告人的上訴理由并不充分,大多是提出諸如原判量刑過重等模糊的理由,或者重復強調一些一審中的情節,并沒有提出新事實、新證據或者指出某項足以否定一審判決的既有事實,其“投機上訴”的意圖較為明顯。有調研結果顯示,實踐中有的被告人甚至假裝認罪認罰,得到一審的從寬處罰后再選擇上訴,通過上訴不加刑原則,這些被告人依然可以在不認罪的情況下得到認罪的從寬好處。56第二個問題是為留所服刑的“技術性上訴”。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64 條規定,對被判處有期徒刑的罪犯,在被交付執行刑罰前,剩余刑期在3 個月以下的,由看守所代為執行。在有的被告人看來,與監獄相比,看守所所處位置更近,服刑條件相對較好,管理更為寬松。因此,一些剩余刑期接近3 個月的被告人就試圖通過上訴來延緩判決生效,以達到留在看守所服刑的目的。這些被告人并非對一審判決不服,其上訴呈現出無實質理由的“技術性”。這些被告人在提起上訴時,大多數會直接在上訴理由中寫明留所服刑,少數則會以不服一審判決為由提起上訴,但在法官提訊或者二審庭審中則會表明對一審判決無異議,上訴的目的是留所服刑。57有數據表明,此類上訴中,被告人留所服刑的失敗率為四分之一左右,58也就是說,大多數被告人都得以通過上訴的方式達到避免或者延緩去監獄服刑的目的。
以上“投機型上訴”“技術性上訴”,雖然都是被告人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行使上訴權的表現,但仍有不少學者認為,“投機型上訴”“技術性上訴”在一定程度上歪曲了上訴權的意義,且顯然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高訴訟效率、節約司法資源的目的。法院、檢察機關對此的“反感”情緒更為明顯,并逐漸形成了一些應對措施。針對“投機型上訴”,有的檢察機關會隨即提起抗訴,以消解上訴不加刑原則的適用。實踐中,為便于檢察機關抗訴,有的法院還會與檢察機關進行一定配合,普遍先于被告人5 日向檢察機關送達一審判決書、裁定書,以防止檢察機關的抗訴期限早于被告人的上訴期限屆滿。59針對“技術型上訴”,有的法院以迅速駁回等方法對案件進行快速處理,防止被告人通過上訴規避法律。出于辦案壓力、考核指標的考慮,有的法院則通過釋法說理來勸說被告人撤回上訴,或者協調滿足被告人留所服刑目的來促使被告人撤回上訴。60
法院、檢察機關的這些應對措施,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減少認罪認罰案件上訴率、維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效果的作用,但由于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特別是檢察機關的跟進抗訴有違現行法中抗訴權的啟動規則,61正當性受到質疑,難以廣泛運用。在此背景下,研究者的目光更多地聚集到了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的上訴權問題上,相關討論也因此不斷展開。

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在一審判決后能否提出上訴?理論界與實務界對此進行了廣泛討論。有觀點主張對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實行一審終審,主要理由在于,允許被告人上訴將嚴重影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帶來的效率價值,62在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情況下,適用速裁程序作出的一審判決在大多數情況下并不存在被告人的實質異議,63被告人獲得從寬處罰后又提出上訴有悖訴訟誠信原則。受上訴不加刑原則的影響,二審判決可能有失公平,且實踐中極低的上訴率表明,即使取消上訴權也不會產生不良影響。64鑒于實踐中存在的“投機型上訴”“技術性上訴”,出于降低司法成本、提高訴訟效率等考慮,取消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權的觀點受到了很多實務界人士的歡迎。
筆者認為,上訴權是法律賦予被告人的一項基本訴訟權利,應當予以保留和保障。在現階段,取消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的上訴權很可能導致一些消極后果。主要原因如下:
第一,有利于保障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明智性。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明智性不僅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也是確保認罪認罰案件判決結果公正的基礎。現階段,如何確保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明智性是一個嚴重問題。一方面,被告人在認罪認罰的過程中獲得的律師幫助十分有限。有實證研究結果顯示,在某省2019 年22498 件一審認罪認罰案件中,委托辯護律師的為4731 件,占比21%,獲得指定辯護的為3051 件,占比13.56%,65有將近三分之二的被告人沒有辯護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幫助。且值班律師制度尚不完善,值班律師由于定位受限,也難以為被告人提供有效的法律幫助。因此,一些被告人在尚未準確認知認罪認罰的后果、理性分析案件走向的情況下,就向辦案機關作出了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另一方面,鑒于被告人認罪認罰可能帶來的辦案效益或者追求適用率的壓力,實踐中辦案人員通過威脅、引誘、欺騙等方法促使被告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的情況仍時有發生。鑒于此現實,有必要繼續保留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的上訴權,對違背其意愿的認罪認罰進行救濟,否則“所謂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就將缺乏任何制度保障”。66
第二,有利于切實發揮刑事二審程序的功能。我國實行兩審終審制,被告人上訴將會引起二審程序發生。二審程序主要具有以下功能:一是糾正一審法院的錯誤裁判,有效防范冤假錯案;二是落實對被告人的救濟,保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三是加強上級法院對下級法院的指導與監督。實踐中,大部分認罪認罰案件都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審理,庭審環節有所簡化甚至省略,且認罪認罰輕刑案件中法院審理的重點在于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認罪認罰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加之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的幫助作用尚顯薄弱,一審裁判可能存在錯誤。保障被告人上訴權,為被告人保留一個尋求救濟的渠道,使二審法院得以及時糾正確有錯誤的一審判決,對有效保障司法公正,加強上級法院對下級法院的審判監督,具有積極意義。

認罪認罰案件中應當賦予被告人上訴權,而對于實踐中出現的各種問題以及上訴權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間的價值沖突也有必要予以重視,并找出破解途徑。對此,不少學者提出,在保留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權的基礎上,應當對被告人行使上訴權進行一定限制,在具有正當理由的情況下,才能允許被告人提出上訴。也有學者持不同意見,認為此種設計有變相剝奪被告人上訴權之嫌,且被告人完全可以在上訴狀中假述某種法定或正當上訴理由,其防范濫用上訴權的目的并不能完全實現。67
筆者認為,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的上訴權可以受到一定合理限制,主要原因在于:首先,限制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的上訴權,符合量刑建議的效力設定。如前文所述,建立在控辯協商基礎上的量刑建議和被告人自愿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應當對被告人有拘束力,被告人對此有遵守義務,提出異議和提出上訴的行為都應當受到一定限制。因此,被告人應當遵守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容,維護量刑建議所依據的訴訟合意。除非出現被告人非自愿認罪等情由,或者有新事實、新證據等正當理由,被告人不得隨意提出上訴。其次,合理限制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的上訴權,是實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價值的必然要求。推動繁簡分流、提高訴訟效率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價值。大量的“投機型上訴”“技術性上訴”不僅使審前階段和一審階段辦案機關的相關工作前功盡棄,還耗費了寶貴的二審資源,顯然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相違背。“上訴權不僅是個人權利,而且更具有公共屬性。”68因此,為充分實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應當對被告人上訴權進行必要限制,過濾不具有正當理由的上訴。
至于以何種標準對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權進行限制。有學者主張,辦案機關應當明確告知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后一般不得上訴,同時為保障被告人的合法權益,應當由法律嚴格設定允許上訴的例外情形,包括被告人確有理由主張無罪或者量刑畸重,被告人因受到暴力、威脅、引誘而違背意愿認罪認罰的,被告人認罪認罰時的認知能力和精神狀態不正常的等等。69也有學者認為,對認罪認罰案件中定罪量刑等實體問題有錯誤,程序有重大違法,以及被告人認罪認罰不自愿、受脅迫等情形允許上訴。70筆者認為,允許被告人上訴的正當理由應當包括以下內容:第一,被告人非自愿認罪認罰的。例如辦案機關未履行說明告知義務的,或者辦案機關存在威脅、引誘、欺騙等不法行為,致使被告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的。第二,案件程序存在重大違法或者明顯錯誤的。例如被告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沒有辯護律師或值班律師在場,或者辯護律師或值班律師沒有履行職責,直到一審中或者一審后才發現的。第三,有新事實、新證據表明原審定罪量刑不當的。例如被告人與被害人達成賠償諒解協議、社區矯正機構出具適格的評估意見等。
綜上所述,對于認罪認罰的被告人提起上訴的案件,總體上應當維護我國實行的刑事案件兩審終審制,同時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身就是建立在控辯雙方協商一致的基礎上,出于提高訴訟效率、優化司法資源配置等考量,可以探索在一定情形下限制被告人的上訴權,或者被告人的上訴并不必然引起二審程序發生。具體而言,如果是一審適用普通程序、簡易程序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應當繼續沿用目前的權利型上訴,直接啟動二審程序,并在二審庭審中對被告人的上訴理由進行審理,以更好地查明真相、解決爭議。如果是一審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應當實行裁量型上訴,被告人在上訴時應當在上訴狀中寫明理由,由二審法院對上訴理由進行審查,判斷理由是否正當,進而決定是否啟動二審程序,以防止被告人濫用上訴權,維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效果。
此外,針對實踐中存在的“技術性上訴”問題,筆者認為,這反映了目前刑罰執行方式中的問題。對于留所服刑,被告人不應當試圖通過上訴來達到目的,而對于被告人的這種行為,檢察機關也不應當通過抗訴予以回應。2012 年《刑事訴訟法》修改時將留所服刑的刑期規定為3 個月,當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尚未確立。如今,基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踐現狀,為減少“技術性上訴”現象,應當進一步完善法律規定,優化刑罰執行方式,設置更為合理的留所服刑的刑期標準。

認罪認罰案件的上訴程序,是我國刑事審級制度的組成部分,對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權的調整,將影響我國刑事審級制度的設置。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全面推進以及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權的相關討論為契機,可以帶動我國刑事審級制度的進一步改革與完善。
審級制度,“是指一個國家內從中央到地方設立多少等級審判機關以及其職能分工,刑事案件最多經過幾級審判機關的審理,其作出的判決或裁定即發生法律效力的制度。”71新中國成立后不久,我國就確立了四級兩審終審制的刑事審級制度,并一直沿用至今。我國從中央到地方,設立了最高人民法院、高級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以及基層人民法院四個等級的審判機關,呈現典型的金字塔結構。四級法院都有初審管轄權,除最高人民法院受理的初審刑事案件以外,其他刑事案件最多經過兩級法院審判即告終結,所作的判決、裁定即發生法律效力。死刑裁判在經過最高人民法院、高級人民法院的死刑復核程序之后,才能發生法律效力。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四級兩審終審制的確立是與我國建國初期地域遼闊、人口眾多但經濟尚不發達、交通不便的國情相關聯的,在較長的一段時期內發揮過重要作用。然而,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四級兩審終審制的設立依據發生了明顯變化,降低辦案成本、便利公民訴訟等理由已經無法為其合理性提供足夠辯解。鑒于我國現行刑事審級制度的固有缺陷,以及實際運行中的諸多問題,不少學者都呼吁對其進行修改與完善,并提出了具體建議。
目前,學界普遍主張在我國探索建立三審終審制,只是具體方案有所不同。一是建立完全的三審終審制。該方案主張對所有刑事案件均適用三審終審制。在維持現行四級法院等級結構不變的基礎上,調整各法院對一審案件的管轄,即由基層人民法院和中級人民法院管轄全部第一審刑事案件,其中中級人民法院管轄重大刑事案件。高級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則定位為上訴審法院。二審程序實行事實審與法律審的混合審,三審程序除死刑案件以外為法律審,并將死刑復核程序納入三審終審制中。72此外,有學者還提出應當建立僅針對法律問題的越級上訴制度。73二是建立有限的三審終審制。該方案主張對不同的刑事案件適用不同的審級。有學者提出,在調整級別管轄的基礎上,對于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可能判處15 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一審判無罪但二審判有罪的案件,二審中的重大程序性違法案件,實行三審終審制。除此之外的其他刑事案件則實行兩審終審制。實行三審終審的案件,二審既審查事實又審查法律,三審只對法律適用問題進行審查,且二審與三審的審查范圍均只限于當事人上訴不服的部分。74也有學者提出,可以首先在死刑案件中試行三審終審制,在條件成熟后再逐步推廣到所有刑事案件中。75

筆者認為,從制度價值以及域外實踐看,三審終審制的確是較為理想的刑事審級制度,可以作為我國刑事審級制度的改革目標。但是,現階段,由于尚不具備足夠的法治基礎,在我國建立三審終審制并不現實。比如,建立三審終審制要求區分事實審與法律審,但我國法律規定中并沒有明確區分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且我國法官在長期既審理事實問題又審理法律問題的情況下,根本沒有養成事實審和法律審相區分的思維習慣和司法技藝。76貿然增加第三審法律審可能會讓法官難以適應。又比如,在三審終審制下,需要對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進行準確判斷,且法律問題往往專業性較強。由于我國刑事案件的律師參與率較低,一些被告人在沒有律師充分幫助的情況下,難以有效行使自己的第三審上訴權,第三審的實施效果也可能大打折扣。因此,我國目前建立三審終審制的阻礙較大,應當充分認識我國刑事審級制度改革的復雜性、長期性和漸進性,有計劃、分階段地進行刑事審級制度的改革。現階段,應當在總體維護我國現行刑事審級制度的基礎上,克服四級兩審終審制中的立法缺陷,解決司法實踐中的緊迫問題。具體而言,第一,合理設置我國的法院等級制度。應當合理劃定我國各級法院管轄一審刑事案件的范圍,即將現行由最高人民法院、高級人民法院管轄的一審案件交由中級人民法院管轄,并加強審級獨立,確保法院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第二,切實優化我國的刑事一審程序。一審程序是刑事審級制度的基礎,應當進一步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落實庭審實質化,提升一審程序的質量,切實發揮一審程序在審查證據、認定事實、保護訴權、公正審判中的決定性作用。第三,探索多元化構建我國的刑事上訴程序。以認罪認罰案件為切入口,促進我國刑事上訴程序的多元化構建,對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實行裁量型上訴,并在此過程中為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分打下基礎。第四,推進改造死刑案件的三審終審制。現行的死刑復核程序過于行政化,不利于充分發揮對死刑裁判的把關作用。因此,應當對死刑復核程序進行訴訟化改造,探索建立適用于死刑案件的特殊的第三審程序,努力使最高人民法院作為最高司法機關從死刑案件的事實認定中解脫出來,而專注于死刑案件的法律適用和死刑政策的正確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