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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崖

2021-03-26 09:19:27李君
延河 2021年1期

李君

祁連山南麓的山巒中有一座懸崖,沒有人看見過它。但它卻能將青海湖和周邊的草原盡收眼底,好像上帝一樣。多少個世紀以來,它看慣了青色的海面上云飛鳥落,草原上牛糞火散漫的炊煙,黑的牦牛白的羊群,還有悠長高亢的牧歌和獵殺猞猁和巖羊的槍聲,在海天之間回蕩。有一天,一幅陌生的景象闖入它的視野:并不是轉場季節,海東金銀灘的牧民卻卷起帳篷趕著牛羊浩浩蕩蕩向海西遷徙。接著一些穿戴陌生的人帶著一些陌生的東西進入金銀灘,這些人夯筑圍墻,將這片草原圍了起來。

這件事發生在上世紀中葉的一個深秋。這年的早些時候,幾個北京人在對金銀灘勘察后,覺得這片四面環山、與世隔絕的草原簡直是美國田納西州橡樹嶺的翻版。當他們為踏遍中國版圖,終于找到這樣一塊理想之地歡欣時,他們遇見的一個叫卓嘎的牧女講的一件事讓他們緊張起來。

北京來的阿哥,能向你們打聽一件事嗎?卓嘎雙手合十,說著帶有一些四川口音的漢語,這讓北京人很是詫異。三年前北京來了一個拍電影的大叔,把我和我家的牛羊拍進去了。我唱了歌,沒讓我說話。

就在這里拍的?

嗯。煩請幾位阿哥回北京以后,替卓嘎問問那個大叔,什么時候能看到那個電影。那個大叔上嘴唇留著夜晚一樣濃密的黑胡子——

勘察者回到北京之后,發現這部電影剛公映不久,影片展現了金銀灘的地形地貌和周邊的環境,以及它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關部門立即召回發出去的拷貝,封存起來。

北京的阿哥,你們回來啦!見到那個胡子導演了嗎?

勘察者在圍墻外被卓嘎堵住的時候,他們才意識到堵住了牧女讓他們發現的漏洞,而她本人像金銀灘的一朵野花一樣被他們忘記了。同時意識到給卓嘎也是給當地牧民們一個恰當的解釋,對于金銀灘的安全也很重要。

非常遺憾,導演說膠片跑光了。片子看不成了。他們不敢告訴她導演的名字。因為導演正在因無端禁演他的片子鬧意見,他們擔心卓嘎會直接寫信給他。

跑光是什么?

洗膠片的時候,有人開門,讓外面的光進來了。

那是進來,不是跑啊。

他們費了半天功夫,也沒讓卓嘎明白膠片跑光是怎么回事。這樣也好,她越是弄不明白越好。但是執拗的卓嘎非要弄明白不可。最后他們只好找一個能讓卓嘎弄懂的說法,說跑光就是膠片被燒了,像牛糞火一樣成了灰。

卓嘎哭得十分傷心,這讓勘察者有些內疚。他們打報告建議查封這部片子的時候,可沒有這種感覺,在如此工程面前,一部電影的命運算什么?可是在一個牧女面前他們卻感到了內疚。

卓嘎把這件事告訴了阿媽,露梅擁抱了女兒,寬慰說你只是個跑龍套的,導演在剪片子時候不一定留你。何必為看不到里面沒有你的電影傷心呢?然后露梅繼續在帳外給牦牛擠奶。卓嘎也去做她的事了,收拾頭面,然后去和姐妹們說話。金銀灘來了這么多外面世界的人,讓她們興奮。卓嘎沒有問跑龍套、剪片子是怎么回事,以及母親為什么會知道這些金銀灘人不知道的詞句。母親經常會說一些金銀灘沒有的詞句,卓嘎已經習慣了,覺得母親是一個像仁波切一樣的人。

露梅和金銀灘的其他中年女人一樣,因為長期脊背負重,背部前傾,走步左右搖擺,像牦牛拖著沉重的毛皮。但她有更多和她們不一樣的地方,這里的女人不摸槍,但她的槍打得很準,不過沒有人見過她怎樣打槍。一天一個女人在自家帳篷里聽到外面一聲槍響,走出去一看,來她家借東西的露梅腳下放著一桿叉子槍,不遠處一只試圖偷襲羊群的猞猁倒在血泊中,但露梅說槍不是她打的。她因為富于見識有如仁波切,在金銀灘草原很有影響力。有時候牧主和白塔寺的活佛遇到煩難的事情也會向她請教。她最早響應民主改革,是一位不愛拋頭露面的積極分子。所以州里的干部在動員牧民遷出世代生息之地時,首先走進她的帳篷。

國家要在金銀灘做什么?露梅問。

州干部說上級沒說。

好吧,上級不說就不問了。露梅說。

州干部不禁揚起眉頭,他雖然知道這位藏族婦女有見識,但還是為她如此熟悉規矩感到驚訝,為她能如此體諒心生感激。但露梅馬上讓他嘗到了苦頭。

露梅又問:國家要把這塊地用多久?牧民們什么時候能回來?

這個……也沒說……不過上級保證,將來一定會把這片草原還給你們。

這是什么話?“將來”是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國家到底要在這里干什么,我可以不聞,但牧民們不能不問。

據說地下發現了一座礦……干部說,一座金礦。什么時候開采完什么時候算完,所以說不準……

金子不采睡在地下,不會像地鼠一樣跑掉,草原一旦毀掉將很難復原。這件事不劃算!露梅說罷走出帳篷,說幾只牦牛沒有回來,她找牛去。

羊群跟著頭羊走,牧民們看見露梅照常放牧、擠奶、打酥油茶,于是草原上仍是一片搗制酥油茶的砰砰聲。因為有民族政策,州政府不能像在內地一樣來硬的,但是搬遷的期限又是定死的,一日也不能拖延。干部們急得口舌生瘡。這天金銀灘的牧民被集中到白塔寺前的廣場上,聽一位北京來的首長做動員。當這位首長走出吉普車時,露梅渾身顫抖幾乎暈厥過去。州上的干部沒有介紹這位首長的具體身份,但露梅知道。并由此揣測國家征用這片草原,有比開采金礦重要得多得多的用途,雖然她不知道是什么用途。她想起了女兒所說的影片的事,她知道膠片跑光,跟膠片被燒是兩碼事,也許勘察者將兩者混為一談是為讓卓嘎能明白。但不管跑光還是被燒,膠片被毀,或許是他們的借口,一定和金銀灘的事有關,對“重要用途”是一個佐證。至于這位首長說了些什么,她幾乎一句也沒有聽進去,腦子里一片轟鳴聲。

白塔寺動員會后的第二天,露梅一家便卷起帳篷,趕著牛羊離開了金銀灘。卓嘎抱怨走得太匆忙,也不跟別人商量一下。她是不愿意離開有了這么多外地人的金銀灘。朗杰一如既往,妻子怎么說他怎么做,他對女兒說早晚都要走嘛。攤開巴掌,那是一個卓嘎渴望了很久的蜜蠟,非常漂亮價錢也不會低。

怎么來的?

你管怎么來的!卓嘎嗆了露梅一句。

一家人就這樣上路了。

露梅帶頭搬遷是為了幫那位首長,也是害怕首長聽說了她這個女智者以后,要去見她。首長沒有要去見她。首長想見她是聽說由于她的帶頭作用、牧民們開始陸續搬遷的情況之后,但那時露梅已經走到了橡皮山下。

露梅停下來,等后面來的牧民陸續而來。這是當年的4月,海北還是冰天雪地,牦牛都很少在這樣的季候遷徙,何況羊群。搬遷倉促飼料也不足,許多牛羊走著走著倒在雪地上,再也拉不起來。翻越橡皮山時移民隊伍發生了騷動:畜群在風雪中四散,畜群的騷動引發了人的騷動,一些牧民要求返回金銀灘,有的人甚至端起叉子槍逼迫隨隊的干部讓路。州干部舉著沒什么鳥用的鐵皮喇叭,宣講有大家才有小家的道理,聲嘶力竭帶著哭腔,幾乎要給騷動的人群跪下。但是沒有國家概念的牧民根本不知道他在嗚啦什么。露梅知道牧民知道什么,知道他們把讓他們得到牛羊和草地的北京城里的毛主席認作活佛。露梅告訴牧民,這次遷徙是北京城的活佛的意思,現在受點磨難將來或來世必有福報。牧民靜靜地望著露梅,仿佛聽到了神諭,風雪的嘯叫也為之停息。露梅還找到幾個曾經的牧主頭人,雙手合十向他們施禮,請求他們受點委屈,姑且承認騷亂是他們策動的,以此來報復把他們的草地和牛羊奪去、分給貧苦牧民的政府。然后把他們綁了起來,告訴大家不要再上反動牧主的當。隨隊州干部瞪的圓如牦牛一樣的眼睛里,除了佩服還有驚詫,其中一個漢族干部覺得露梅的手段很是熟悉。

隊伍繼續前行。牧民們感受不到了苦痛,就像以身體丈量大地,向著神山圣水磕長頭而去。

那個想見但沒有見上露梅的首長是國防科工委的李群將軍,在金銀灘負責行政和保衛工作。他用圍墻將金銀灘圈起來,高度和普通工廠的圍墻一樣。有人建議在圍墻上修崗樓,他沒有修,因為普通工廠沒有崗樓,否則等于給自己身上掛了一個此地無銀的牌子。他要這里盡可能地不顯眼,簡單的大門上簡單地掛著一塊不起眼的牌子:國營221綜合加工廠。但是外松內緊,圍墻外不設崗哨,墻內卻明崗暗哨林立。李群有個人稱牛舉人的老部下,喜歡照相,寫寫畫畫,李群閑了愛和他一起喝喝酒琢磨幾句古體詩,緬懷一下往昔的崢嶸歲月。李群把他帶到金銀灘來,管宣傳工作。這天他背著相機來到李群的辦公室,嚷嚷要回北京:來了幾個月了,一個膠卷都沒用完,這不讓拍那不讓拍,拍個牛糞都有不知從哪個鼠洞里鉆出來的哨兵阻攔。在一個牛糞都保密的單位搞宣傳,這不是讓拔了哨子吹嗩吶嗎?

但不久牛舉人有了事干。

這天牛舉人隨李群到西寧辦事,事后李群帶他來到湟水河畔一個名叫南灘牙壑的地方,那里有一塊地,因為無人敢耕種或蓋房而荒廢著,當地人稱它為鬼域,馬步芳坑殺西路軍被俘官兵的地方。陪同的地方官員看著滿目荒草,不無歉意地說他們打算在此地修建一座烈士陵園。李群知道這只是個話,因為對西路軍的歷史功過還沒有定論。聽說民政部門有一份馬家軍留下的死難者名單時,李群的嗓音顫抖起來:名單呢?

名單上有許多李群熟悉的名字,名字背后是一個個鮮活的面孔,在江西蘇區,在金沙江畔,在河西走廊,在祁連山中……

被殺害的人都在這份名單里嗎?

民政部門的干部說,名單是馬家軍的一支部隊留下的,而參加行刑的隊伍不止一支,他們正在搜集查找其他的烈士的資料。

聽說過一個叫謝蘭的女戰士嗎?李群問。

沒有……民政干部說。這位女同志是誰?

李群沒有回答。

一定要積極查找!陪同的那個地方官員指示民政局的干部。

李群突然蹲了下來,失聲痛哭。

她是一個身材嬌小、皮膚細致的川妹子。那一年李群跟隨部隊長征走到川西,住在她家,準確地說是她的婆家。那時李群只知道她叫魯謝氏,她的名字叫謝蘭,是李群和她好上以后才知道的。謝蘭嫁過來不久丈夫就跟馬幫走了,一去不回已經兩年多了。因為生死不明,謝蘭一直守著活寡。李群人長得英氣,沒有成家,時任連長,是個當官的,很容易就被謝蘭喜歡上了。謝蘭的公婆也很容易就看出來了,因為覺得兒子在外面另有了家室,自覺理短,謝蘭的性子又強,所以不敢說什么,至多在看不過眼時,比如謝蘭在堂屋給李群縫補衣服、要李群給她講革命道理的時候咳嗽兩聲。公婆的無奈對謝蘭是一種鼓勵,在部隊開拔的前一天夜里,謝蘭走進了李群的房間。

你不怕犯紀律嗎?牛舉人問。

問這話的時候李群和牛舉人在西寧一家小飯館喝酒,陪同的地方官員已經離去。

李群說,實話說,當時不少人對紅軍的前途已經不抱希望,包括他這個下級軍官。之所以仍跟著隊伍走,就像犯了命案的梁山好漢一樣,不得不跟著宋大哥。今日不知還能不能看見明日的太陽,一個女人,又是他喜歡的,送到了自己跟前,你說我能怎么辦?但他還是怕謝蘭的公婆告發。他就當著謝蘭婆婆的面擦他那把盒子槍,瞄瞄這里,瞄瞄那里,告訴她這把槍殺了多少多少人。同時覺得對不起這個老太婆,覺得自己像一個土匪。

謝蘭要李群把她帶走,但直接帶是帶不走的。部隊離開駐地幾天以后,謝蘭在一個渡口追上了隊伍。表示要追求婦女解放,沖破封建的又是名存實亡的婚姻牢籠,參加紅軍。這套說辭是李群事先安排好的,也是謝蘭的心里話。他們的婚禮簡單倉促,川主寺草地上那堆篝火的光焰和灼熱至今留在他的記憶里,忘不了的還有那些穿得破破爛爛餓著肚子跳鍋莊的戰友,他們起著哄把這對革命情侶推進綴滿補丁的帳篷洞房里。其中的一大半人后來倒在河西走廊或被埋在湟水河邊的萬人坑里。一個被馬匪砍去半個身子的小戰士,臨死前問李群結婚是咋回事,他就把咋回事告訴了這個孩子。

婚后不久謝蘭被調到別的部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兩口子了,為什么不讓相跟著一起走。革命需要這話說服不了她,丈夫所在部隊也有女同志,還是姑娘,為什么不調她們去?要知道就是為了能和李群在一起,她才投的軍啊!她哭哭啼啼,擔心一旦和李群分開再也見不上,就像跟她前夫一樣。她對紅軍有好感,是因為紅軍認為她的守活寡是不對的,并且為她和李群舉辦了婚禮。但成了親又把他們拆散,她對紅軍的好感沒有了。她脫下軍裝——所謂軍裝就是李群送她的一頂八角帽,并要李群跟她一起離開紅軍。說她懷上了李群的孩子。

你們還有孩子?牛舉人說。

她這么說。李群說。

李群雖然感覺紅軍前途渺茫,實際上長征途中紅軍的大量減員,離隊是主要原因之一。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他覺得那很丟臉,尤其是對不起那些跟隨他一塊離開江西,已經倒在途中的兄弟。他對謝蘭說,你要離開可以,咱們馬上離婚。謝蘭被嚇住了,不明白這個愛他的男人,何以眨眼工夫翻臉不認人。李群當然不想謝蘭離開,但他對組織張不開口,中央首長夫妻不能同行者比比皆是,他只是一個下級軍官。

重逢是在半年以后的河西走廊,他們都被編進了西路軍。半年功夫謝蘭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婦女先鋒團任偵查連連長。因為瘦,臉上有了棱角,一股子英武氣息。這可讓李群沒有想到。她沒有哭泣,眼圈只是紅了一點。此時李群已是團級干部,組織上給他們夫妻放了幾天假。看到謝蘭肚子平坦,李群問怎么回事。原來當時謝蘭撒了謊。她說幸虧沒有懷上,不然還得像別的女人一樣把孩子送人。不過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懷上就懷上,懷上了再說。起床以后,謝蘭要給李群做飯,說成了他的女人以后還沒有給他做過飯。水還沒有燒開,馬步芳的槍聲響了。

李群說,長征途中紅軍遭遇過不少地方軍閥的隊伍,他們不是不經打就是不愿意打。但馬家軍是個例外,這支被德國和日本教頭調教出來的軍隊,其兇頑遠遠超出了西路軍的預計。這年春天,兩萬一千余人的西路軍彈盡糧絕,幾乎全軍覆沒。其殘部被馬家軍逼進了冰天雪地的祁連山中。指揮部宣布部隊化整為零,就地疏散,自找出路。李群就此與謝蘭訣別。李群成功突圍到延安以后,多方打聽謝蘭的下落,后來聽一個從馬家軍手里逃出來的女戰士說,謝蘭被馬家軍活埋了。他不肯相信,曾托人到八路軍住蘭州辦事處打聽,沒有得到關于謝蘭別的消息。

牛舉人到金銀灘后,把本來就不多的工作交給副手,然后踏上了尋訪謝蘭的路途。

就在金銀灘發生變遷的一年前,在這里最早擁有收音機的露梅從央廣的一個外事活動的報道里,聽到了李群的名字,和他在國防科工委工作的消息。報道里提供的消息很有限,不知道是不是重名重姓。如果是一個人,他活著并且擔任了要職,就不會沒有家庭。她跑到草原上一座瑪尼堆前——她找不到別的傾訴對象——放聲大哭。風把這哭聲分割成無數碎片,拋撒而去,沒有人聽見。然后她無數次克制住了給他寫信的念頭。這一次得到了證實,并且近在咫尺,但是有太多太多的原因,讓她逃開了。她忽然感到,帶動牧民離開金銀灘比與他相認更有意義。雖然她又一次離開了他,心卻與他在一起,她覺得自己又可以歸隊了。歸隊這個念頭讓她十分激動。遷到瑪多以后,她即投入到協助州政府安置牧民的工作上。她知道安置好牧民,不再發生日月山上那樣的事件,就是對李群和金銀灘上的國家大事最好的相助。她在瑪多的牧民帳篷進進出出,如同當年在群眾中開展工作,她又是一個戰士了,在和李群并肩戰斗,一顆紅星在頭頂閃耀。她也沒有忘記自己的牧民身份,協助州政府工作,還要替牧民說話。牧民提出在瑪多修一座喇嘛廟,這讓州政府干部很不耐煩。家還沒有安置好,修什么喇嘛廟啊!修喇嘛廟是說話的事嗎?但他們擔心再發生日月山那樣的事件,不敢直接回絕,便讓露梅做牧民的工作。露梅卻做起他們的工作。

安置牧民的身,更要安置牧民的心。露梅說。心安則身安,喇嘛廟就是安置牧民的心的地方。而且喇嘛廟一定不能簡陋,牧民可住得差一些,寺廟一定要金碧輝煌。國家在金銀灘開的可是金礦啊!她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會沒錢修一座像樣的寺廟吧?

安置費本來就緊張,哪里有錢修廟,還要金碧輝煌!

這樣吧,露梅說,政府拿多拿少,關鍵是個態度,態度比錢更暖心。剩下的牧民自己拿。給廟上花錢他們比給自家還要舍得。

要按白塔寺的樣子修。她又說,見廟如在家鄉。說了這話,露梅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這天,露梅在瑪多的白塔寺修廟工地上忙活了不知多少天以后,回到家里。看見只有女兒一個人在。卓嘎說阿爸跟一個西寧來的皮貨商走了,走了一個多月了。那個皮貨商以前沒有見過,好像沒有來過金銀灘草原。但是看樣子和阿爸老相識了。他跟阿爸喝酒說話,也不知道說了些啥,然后阿爸就跟他走了。讓卓嘎告訴阿媽,他出去辦事了。露梅沒有在意,男人出門十天半月,干了些啥,金銀灘的女人一般不問,草原上除了放牧打獵到寺廟轉經,還能干什么?她收拾了一些東西又回廟上去了。她再次從廟上回來的時候,朗杰已經在家了。他說那個皮貨商是有一年他走西寧認識的。這次是來邀他一起去南山采玉,但運氣不好沒有找到礦脈。露梅問他這事告訴別人沒有,沒有?那就好,讓他不要再去了。如果都像你一樣去外邊打野食吃,瑪多還能安寧?政府的臉又往哪里放?

瑪多安不安寧不是朗杰的事,朗杰說,政府的臉沒處放,放到金銀灘啊。咱們把那么大的地方騰出來了,放不下政府一張臉?

朗杰一直小心謹慎,對政府的一切政策法令恭順如羊,所以這番話讓露梅很是吃驚。讓她想起了他的歷史,有一種認為他終于忍不住或者說裝不下去的感覺。

你想干什么?露梅逼視著朗杰。

阿媽!卓嘎的喊聲包含了兩層意思,責備阿媽不該這樣對待父親,驚訝阿媽怎么會這樣對待父親?在金銀灘只有男人對女人使用鞭子,而不是相反。卓嘎不知道,自從海北有了新政府,酗酒、性情暴躁的阿爸,在阿媽面前突然變成了一只羊。這種變化只表現在露梅和朗杰之間,在卓嘎眼前他們仍維持著男尊女卑的表象。所以露梅無意中的流露驚著了卓嘎。

露梅自覺失態,但一時不知如何轉還。朗杰替她補了臺,他“毫不示弱”地說,瑪多的水草遠不如金銀灘,牛羊的數量在一日日減少,你看不見嗎?說他采玉是為了讓她們的日子起碼能和在金銀灘一樣。卓嘎穿不上金,起碼戴得起銀!露梅的口吻順勢和緩下來,叮嚀朗杰采玉的事不要讓別人知道。軟下來的還有她的心,一個彪猛的男人,在她和政府跟前低眉折腰,羊一樣地活著,讓她很不是滋味,心疼、憐憫。現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于是朗杰剛才說話時的硬氣勁兒,讓露梅很舒心,就讓他撒撒氣好了。當然那些話是錯誤的。她進而意識到,這段時間只顧戰士般地與李群并肩戰斗,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藏族女人、一個妻子。

卓嘎去筑廟工地的篝火旁跳鍋莊去了。露梅躺在羊皮褥子上,聽著朗杰在帳篷外面洗浴的水聲。朗杰常常洗浴后再和她同房,雖然露梅沒有要求他這樣。這讓露梅很感動。尤其這幾年,在這件事情上他像做別的事情一樣,對她很是恭順,如果她不想或者他喝了酒,便不去碰她。朗杰很能干,在羊皮褥子上的露梅想大聲喊叫,但她咬牙忍著,她不能承認也不想讓朗杰知道一個俘虜還會快樂,雖然她的大量分泌出賣了她。她常想也許就是羊皮褥子上的快樂,支撐她度過了這么多年的屈辱歲月。但是這天晚上,露梅打算好好做做妻子,卻感覺不行。她身體僵硬,很不舒服。干澀,疼痛,不禁喊出聲來。

她感覺到了朗杰的遲疑。怎么了?她說。好像問題出在朗杰身上。而她本想說的是:沒事。

她想這是因為李群的出現。她感到一陣惡心,就像她初到金銀灘,生食牦牛肉干和漂浮著干牛糞碎屑的酥油茶一樣。

仿佛是為補贖內疚,她為朗杰準備她所反對的外出的行囊。朗杰很不安,奪過皮口袋說他自己來。露梅又將皮口袋奪過去,生氣地說:牧人的妻子,不該為自己的丈夫準備外出的行囊嗎?然后在其皮口袋里的采玉工具中,發現了兩樣她熟悉,但從沒有在朗杰的皮口袋看見過的東西:一只羅盤和一架蘇制軍用望遠鏡。朗杰說是用幾張羊皮從西寧換的。露梅沒有多想,她不知道采玉的情況,想來是需要這兩樣東西。

幾天以后露梅從白塔寺回來,望見遠處朗杰和一個人在一起,外來的客人,怎么不請到帳篷里來?這可不是牧民的習慣。露梅從朗杰的皮口袋里拿出望遠鏡,鏡頭里那個男人有些面熟,她調整焦距,那人的面孔清晰了。20年了,她還是認出了那張臉,那張在湟水河畔,那張在火把中忽明忽暗的臉。雖然他只是一個執行殺戮命令的工具!露梅渾身發冷,耳朵轟鳴,轟鳴中摻雜著慘叫、怒罵、哀求,槍聲和刀子扎進棉衣撲哧沉悶的聲音。

其實這個人重現是在幾年以前,只是露梅沒有看見。一群馬匪逃進了祁連山,朗杰往山里送肉干和青稞炒面,被露梅發現。州政府和剿匪部隊號召牧民檢舉揭發,或勸說逃匪投案。本來她可以動員朗杰勸說他們投案,投案者酌情將給予出路。但露梅不想給這幫馬匪出路。她暗中尾隨朗杰,偵知到他們藏匿的地點。部隊圍剿他們的時候,除了負隅頑抗被擊斃的,也會有繳械投降的。這些人將會把朗杰供出來。怎能將他們剿滅的同時又使朗杰脫罪,她設想了很多方案,最后發現二者不可能兼得。于是放棄了,還是讓朗杰勸說他們下山投案。朗杰為此受到了州政府表彰,那些人或做了百姓,或被判了若干年徒刑,沒有一個死罪。這讓露梅十分痛苦。不久她通過朗杰發現還有一個漏網的。這一次朗杰發現了她的跟蹤。朗杰說他正在勸說這個人,這個人很難說動。露梅說這好啊。朗杰說因為這個人參加過西寧南灘牙壑的事,政府不會給他出路。露梅呼吸急促,她改變了向州政府報告的打算,自己拎起槍向山里走去。朗杰給她跪下,說這人是與他患過難的結拜兄弟,如今成了一條瘦的只剩下骨頭的喪家犬,對新政府不會有任何威脅,就讓他自生自滅云云。露梅豈肯聽他嘮叨!當露梅快接近那個人的藏身地時,朗杰在她身后對著山林開了一槍,那個人逃走了。后來傳說此人越境逃到了國外。

大約就是這件事以后,朗杰在露梅跟前變成了一只羊。

像當年一樣,露梅抄起叉子槍向那個人走去。她又停了下來。

她警覺起來。歲月沒有磨掉一個偵察兵對敵情的敏感。朗杰這個拜把兄弟,在消失了五六年以后,為什么在今天,金銀灘有了國防秘事的時候突然露面了?他冒著被抓的危險,約朗杰外出采的又是什么玉?

牛舉人到西寧民政部門詢問查詢謝蘭的情況,對方稱尚無結果。其實他們沒有任何行動,介紹信也不便開給他。牛舉人這才明白李群為什么勸他,官道不通走小路,他以民間尋訪者、一個西路軍女戰士親屬的身份來到河西走廊。他輾轉多日,在甘州(張掖)找到了一個幸存者。這個女紅軍完全成了一個鄉下女人,信奉伊斯蘭教,頭蒙黑紗,惦記著地里的莊稼,河西話里殘留著一點南方口音。聽說牛舉人來意,她放聲大哭。

婦女先鋒團跟隨西路軍大部隊,一路被馬家軍追殺,從永昌到山丹,然后被包圍在臨澤城內。婦女團全部參加守城,激戰三晝夜,城墻內外堆滿了馬家軍和西路軍的尸體。馬家軍見久攻不下,調來幾門炮轟開了城墻。馬家軍軍官呼喊著,許諾沖進城一人賞一個女紅軍做老婆。這不是空話,這個女紅軍說。當時她就跟著謝蘭連長一起撤退。在一個街巷他們和一股馬匪遭遇,那時雙方都疲憊至極,站立不住,就坐在一家店鋪的臺階上,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刀落下去都沒有氣力,像洋鐵皮打在身上,這個女紅軍的刀脫手,落在一個馬匪腳下沒辦法撿,就跑,那個馬匪沒有力氣追。因為不跑就沒命,所以還能跑。但追的人不追也沒有性命之虞,所以沒有力氣追。隊伍沖出臨澤不久被阻斷退路,于是又返回臨澤的倪家營子。此時馬家軍已去,走得時候他們將城里的水井全部填埋。婦女團的戰士趁著夜色冒險到河里挖冰,因為她們是女人,要給將士們燒水煮飯,還有,盡可能不讓更有戰斗力的男人犧牲。馬家軍守在河對岸,聽見動靜便開槍射擊,一些女兵就倒在冰河里。

之后,婦女團跟著部隊撤進冰天雪地的祁連山。

生活在甘州的那個女戰士,在祁連山中和謝蘭走散了。后來的情況是牛舉人在甘州找到的另一個幸存的女戰士提供的。當時她只有十五歲,一步不離地跟著謝蘭。因為有馬匪的包圍搜剿,她們白天不敢動,只能在夜晚借著星月微弱的光亮摸索著前行。河西走廊西端的馬匪不多,但不可知的大漠是更為兇險的敵人。她們只有往馬匪稠密的東邊走。一天夜里實在冷得不行,那個十五歲的女戰士被凍得哭起來。她們在一個山坳里很小心地燃了一堆火,一點一點續樹枝草葉,并往火上撒雪,只讓冒煙不讓有火焰,煙可以消融在夜色里,馬匪的搜兵看不見。然后睡著了,火焰在她們的睡夢中升騰起來。她們被推醒,十幾把刺刀在晨曦中泛著青光。為首的馬匪軍官要把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帶到旁邊的山凹,女兵們的哀求和責罵反刺激他分泌出更多的荷爾蒙。

知道謝蘭做了什么嗎?牛舉人說,要我往下說嗎?

你說。不管她什么遭遇,只要人沒有死。

死活我還沒有查出個眉目。不過,如果她活著,能不設法和你聯系嗎?所以我抱的目的是查清她怎么死的,英魂何在。

謝蘭要替那個女孩。馬匪軍官把她打量了一下,和他的屬下發出一陣嘲笑。多日的征戰和磨難,已把謝蘭變成了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失去了女性特征的乞丐。她聽到了流水的聲音。她走到山溪邊洗了把臉,讓馬匪軍官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婦人。

那個軍官新中國成立以后被鎮壓了。檢舉他的是他的老婆,也就是當年被謝蘭保護的那個女孩子。馬匪軍官并沒有從謝蘭身上得到快感。她的替身舉動讓他感到這個女人不好對付。她雖然美貌,做老婆并不合適。最后他還是選擇了女孩子,并且沒有把她上繳。女孩子被他帶回鄉下老家,從此不知謝蘭的音訊。后來,女孩子和馬匪軍官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她還是檢舉了他。馬匪軍官被槍斃以后,村民們把這個害死自己親夫的女人孤立起來。她向當地政府求助,希望給她找一份工作,離開這個地方。當地政府愛莫能助,因為她又是一個反動分子的家屬。他的兩個兒子是紅軍后代還是馬匪后代,這個官司很不好斷。

露梅牽了一匹馬,帶了幾天的青稞炒面和肉干,說她到廟上去了。臨走她看見倚在帳篷外的叉子槍,想了想對朗杰說,我把槍帶走了,回來的路上聽見了狼嚎。朗杰應了一聲,然后看了女兒一眼。這事他不奇怪但對女兒卻不一樣。果然卓嘎說,阿媽你真的會打槍啊!朗杰看露梅沒有掩飾意思,便不無討好地說,你阿媽不但會打槍,還打得很準呢。有一次她去曲珍家——卓嘎說這件事我聽說過,但我一直不相信呢。你會說漢話,露梅是金銀灘的花而不是藏家的名字,還有你的見識——這些都是從哪里來的?不知為什么,卓嘎對阿媽的這些情況產生了好奇心。

露梅要她好好照看畜群,然后走了。接著朗杰去往東邊,要和那個皮貨商在海晏會合,進山采玉。露梅往白塔寺方向走了一段,然后掉回頭,遠遠地尾隨著朗杰。從瑪多到海晏一路上多是平坦的草地,有山也地勢平緩,沒有皺褶可以隱蔽。為了不被朗杰發現,露梅要與他拉開很長的距離,彼此不在對方的視野里,有時候她需要根據馬糞和蹄印判斷朗杰的去向。幾天以前兩個州干部來到瑪多,在村長的帳篷待了一個晚上。然后走了。露梅等著村長來找他,每次有公事村長總要找她商量,但這一次沒有。然后在白塔寺工地遇見了,村長隨意地問她最近朗杰在干什么,采玉可以,但不要往金銀灘那邊去。

前兩天看見州上干部到瑪多來,露梅說,不知又有什么事。

也沒啥事,村長說,讓村里把牧主,還有在馬家軍里干過的人注意著點,盡量不要外出。

他們提到朗杰沒有?

提了,我說朗杰在祁連山剿匪的時候立過大功,戴了紅花的。他們便沒有再說什么。采玉可以,但不要讓他往金銀灘那邊去。

嗯,我會叮嚀他的。

但是露梅并沒有叮嚀朗杰,擔心打草驚蛇。她像剿匪時一樣,決定跟著看看。

臨近金銀灘時,她把朗杰跟丟了。但她依然向金銀灘方向走去。如果朗杰和他的馬匪同伙意在金銀灘,那她就一定會在那里發現他們。如果這僅是自己的猜測——她希望他們是蛇嗎?無論從國家利益還是從朗杰是卓嘎的父親這個角度想,朗杰當然最好不是。但是,她在心底隱隱希望朗杰是。即便朗杰不是,至少他的同伙是。那么她又可以戰斗,可以建功立業了。

而且,州干部翻越橡皮山,專程從海晏來到瑪多,不會只是泛泛地、例行公事似的要村長管住那些有歷史問題的人。村長和她說話時的隨意之態,是故意做出來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則是不信任。一定還有與金銀灘相關的事,州干部告訴了村長,村長沒有告訴她,因為她是朗杰的妻子。

金銀灘周邊沒有朗杰他們的蹤跡,這讓露梅多少有些失望。她沿著環繞金銀灘的山巒尋找,看哪些地方便于隱藏,哪些地方便于向圍墻里面窺視。這些地方都將是朗杰及同伙出沒之處。露梅做這些事是很在行的。她偵查到:因為距離太遠,在山上望不見圍墻里的什么。但朗杰的皮口袋里不是有一架高倍望遠鏡嗎?他從她手里奪皮口袋的情景浮現在眼前。她想,此刻圍墻里也會有不止一架望鏡在觀察她。因為她的行跡太可疑了,很快會有一些保衛人員走出圍墻奔她而來,將她帶到李群面前,她不禁慌亂起來。沒有發生這樣的事。難道圍墻里面就是在開掘金礦?當然,黃金也有關國防。她有些沮喪——也許,不動聲色正是李群的高明之處,如果看見有人在山上走動便加以盤查,豈不是此地無銀式的自招?她知道李群的腦子好使得很,當年帶她參加紅軍所施的計謀便說明他聰明過人。

她笑了一下,慢慢流出淚水。

現在她保衛著的這片草原,二十年前對她是一個牢籠。沒有眼前的圍墻,但圍墻無處不在。它們是由雪山、馬匪、朗杰、藏獒和牧民鄰居一道筑成的。初到金銀灘的時候,牧民們對這個被朗杰擄掠來的、渾身是傷的女人很是憐憫。有人砸開她腳上的鐵鏈,幫她逃亡。后來當他們聽朗杰說這個女人是他用一塊金磚換來的,便沒有人幫她了。他們相信朗杰有金子,可能是他叔父當年修葺白塔寺余下的,抑或他給馬家軍做馬弁賺來的。金銀灘遼闊,祁連山高聳入云,她變不成一只可以飛越千山萬壑的鷹,每一次出逃的結果就是挨一頓鞭子。后來卓嘎出生了,都說孩子是母親的腳鐐。但是露梅在女兒斷了奶之后,要求朗杰放她走。朗杰說:你想讓卓嘎失去阿爸嗎?

不,她失去的是阿媽。女兒給你留下。

你這個瘋女人!朗杰摘下鞭子,但對這個懷抱著自己女兒的女人下不去手了。

我就是放你走,日月山和祁連山也不會放過你。日月山之東、祁連山之北都是馬家的地盤,你走不出去。

只要放我走,總有辦法的,露梅說。即便被馬匪抓住,他們也不能再對我怎么樣了。

露梅拿出了一張皺巴巴的報紙。朗杰經常從西寧給露梅買辣椒面回來,不然草原的食物她咽不下去。這是最近一次的包裝紙,染得血一樣紅,差點被她拿去引火。露梅透過這片血色看到外面世界發生了巨變,國共實行了第二次合作,延安在蘭州設立了八路軍辦事處。她要到那里尋找親人,然后回家。如果說此前的逃亡,只是為了一個逃字,萬山阻隔,前路茫茫,能不能逃生她一點把握也沒有。現在回家的路變得清晰可見,而且可行。為了讓朗杰放手,她謊稱已經私下讓皮貨商給蘭州八路軍辦事處帶去了一封信,辦事處收到信后一定會來西寧和馬家政府交涉,那么當年他朗杰解救并私藏共匪死囚的事就會暴露。到時候馬家軍把我沒辦法,但他不會饒了你這個欺騙主子的馬弁。

朗杰戴著白帽,露梅裹著黑紗,一家三口扮成回民離開了金銀灘,這是露梅的主意。一個年輕女人獨行的話,既不安全,且會招人懷疑。而藏族人很少離開草原走州過縣。他們翻過日月山,沿著湟水一路東行。朗杰唱起了藏家的歌,音調蒼涼凄婉。她提醒他說,別忘了咱們現在是回回,于是朗杰又唱起了花兒。她知道朗杰不是為了挽留,一個鐵了心要走連親骨肉都可以拋下的人,幾支歌豈能奈何她。朗杰是心里難受。露梅也難受起來。平心而論,朗杰對她還是好的,甚至有幾分討好。除非逃跑,一般他不會對她動鞭子。每次從西寧帶辣椒面他都掩在懷里,怕鄰人知道笑話他。有一次回來他格外開心,因為他給他的四川女人搞到了一包在青海極不易見到的青麻椒。

為了保證成功,到蘭州以后露梅沒有馬上去八路軍辦事處,他們先在旅店住下來,打聽有關這個辦事處的情況。事實證明她的謹慎十分必要。八辦處在這個城市里是一座孤島,周圍都是國民黨的勢力,其特工人員日夜監視著南腔北調街45號,這里的人都往哪里去,來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等等。露梅和朗杰否定了很多方案以后,最后露梅想出了一個其實不是方案,但十分有效的辦法。他們換上藏服,臨近那座院子的時候,有幾個人圍上來進行盤問,哪里來的、干什么的、找這里的什么人等等。朗杰裝聽不懂,用藏語對付他們,然后做出猛獸不解人意誤以為受到威脅的樣子,嚯地拔出藏刀在他們臉前砍殺,一邊護著妻女移步到45號院門跟前。那些人不便跟隨,在遠處觀望。他們看見那個藏族女人跟衛兵說了幾句話,其中一個衛兵走進院子,不久一個軍官走出來,女人便對軍官說什么,說了很久,看樣子這個軍官懂藏語,八路軍辦事處的官員看來都有兩下子,聽完藏族女人的講述后,他對她說了一陣,他和顏悅色,好像為不能滿足她的要求進行解釋。女人顯然不認可他的解釋,她突然發起怒來。居然上前揪住軍官的衣領。她的男人去拉但拉不住,顯然是假勸。最后是兩個衛兵把女人拉開,將軍官護送進院子并關上院門。過了一會一個當兵的走出來,拿了幾個銀元給女人,女人猛一揮手,銀元叮叮當當跌落地上,她坐在地上嚎啕起來。國民黨特工們似乎知道了這是怎么回事:這對藏族夫婦收養了一個西路軍女共匪的孩子,現在來找孩子的父母。但是他們沒法證明這個孩子的身份,辦事處不能接受。

一家三口回到金銀灘,從那以后露梅再也沒有走出這片草原。

新中國成立以后,露梅漸漸理解了南腔北調街45號的做法,45號大院是為防止已被國民黨策反的西路軍人員打入內部。正是這些不得已而為之的措施,成為最終奪取政權的保障之一。當馬家軍四散奔逃,鐮斧紅旗飄揚在海北草原的時候,露梅都理解了,她不再怨恨,她畢竟是一個有覺悟的共產主義戰士。不過她一想起南腔北調街45號的一幕,仍會感到錐心的疼痛。

那位工作人員滿含歉意地說:對西路軍散失人員有規定,一年收留,兩年甄別,三年不留。

露梅超過了三年。

牛舉人根據甘州的女紅軍戰士提供的線索來到涼州。在鄉間找到了幾個因為帶有南方口音被當地人稱為“蠻子婆娘”的西路軍女戰士。與那個在牛舉人面前嚎啕大哭的難友不同,她們把自己包裹在黑色面紗里,沉默不語,不愿意承認當年的身份。倒是她們的男人,昔日馬家軍中的驍將,在當地干部的威逼下,講了一些關于西路軍女兵被俘后的事情,他們極力撇清自己和那些事的關系,稱這些事是聽來的,至于謝蘭,都說不知道,沒有聽說過。不然的話,連具體人員的名字都知道,豈能撇清自己。

河西大戰發生的時候,馬步青的新編騎兵第五師駐扎涼州已有多年。這支騎兵異常兇悍,成為剿殺西路軍的一支勁旅。西路軍戰敗突圍,他們又在這里布下網羅,俘虜了大批西路軍人員。這支盤踞邊塞的涼州大馬承襲了游牧民族的習性,和國民黨其他軍隊不同,女俘在他們眼里,不是政治敵人,而是掠奪來的財物。也許正是這種掠奪激發了他們旺盛的斗志。一人給一個女紅軍做老婆,遠比五兩煙土更具激勵作用。但他們發現,這些有思想有信仰的財物不像部族戰爭所得那么容易征服。為了讓她們就范,馬家軍煞費苦心。他們先是讓這些女人吃盡苦頭。在北風呼嘯的涼州監獄里,女兵都穿著單衣,吃的是無鹽的黑面,饑餓讓她們在放風時把院子里的草都拔光了。但這一手對從雪山草地過來的她們毫無作用。之后他們又來軟的,讓女兵們穿上棉衣,逛街、下館子、游覽寺廟。女兵們知道是計,但抱著又能奈我若何的想法,坦然領受這份優待。

這一天女兵們被帶到涼州城外的海藏寺,那里有一個浴池。女兵們身上早已生滿了虱子,不顧敵人是何居心,先下去洗了再說,有的傷口還沒有長好,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舒服啊!她們浸潤在久違的柔軟溫暖的水中,閉著眼睛,恍然若夢。一群馬家軍軍官走進來,牽著一條大狗,粉紅的舌頭長垂及地。他們是來為日后的分配驗貨。沒有人發出驚叫,因為她們是戰士。她們迅速將身體沒入水中,只露出頭顱,并緊密地聚集在池子中央,宛若堡壘。馬匪喝令她們走出浴池,當然沒有人服從。再三喝令無效后,他們松開狗鏈。那只大狗撲入水中,向那個毫無防御能力的人肉堡壘發動攻擊。堡壘頃刻瓦解。這些飽經戰火的女人面對再兇惡的敵人也不畏懼,卻害怕動物,蟾蜍、老鼠之類的小動物尚且令她們避之不及,何況是一只大狗,驚叫聲,咒罵聲,馬匪的笑聲和水的喧嘩聲,場面一片混亂。一些女兵被追咬著爬上了池外,發現衣服已被拿走,她們只能用手臂護著自己的羞處,盡可能將自己像刺猬一樣縮成一團。哈,這個奶子大啊!看那個,胯骨夠寬,是個能生的,就是太干太瘦了。沒事,牛羊肉給吃幾日就起來啦,哈哈哈。

哎,你打我做啥?

牛舉人一腳踹翻了這個昔日的馬匪。因為他在講述時,眼里露出些微淫猥的笑意。

長官,那我——還講不講了?

接著講,狗日的!

有一個女兵沒有爬上池子,寧肯遭受大狗攻擊,也不愿見將自己的身體暴露給馬匪。她與大狗在水中周旋著,手臂被咬傷了多處,池水被染成了粉紅。最后被大狗逼到池邊一個角落再也無可逃遁,馬匪喊著上來呀,并伸手拉她。女兵突然撲上去,抓住了狗的項圈,將狗頭摁進水里

我才見識了啥叫絕地反擊。

你狗日的就在現場?

不不,真的是聽別人講的。進澡堂子的都是軍官,咱算老幾啊?

大狗在水中被悶了片刻,大概被這沒有料到的反擊弄蒙了。它很快反應過來,從水中昂起的頭帶出一大簇水瀑。女兵的氣力顯然不足以控制它,但她緊緊抓住項圈,使大狗無法向她下口。大狗猛烈甩動頭顱,女兵的身子像一葉槳在水面上劃過來劃過去,但并沒有讓她松手。池子外面的人都看呆了。其中一個女兵反應過來,跳進水里,接著更多的女兵跳進池子與大狗搏斗,池子如開鍋一般濁浪翻滾,大狗終于被摁進水里。槍聲響了,子彈鉆進水里擊中了一個女兵的腿,一團血色涌出水面,女兵們松了手,大狗浮了上來。

大狗沒有死,數日后它恢復了元氣,但怨怒未消狂吠不止。它的主人似乎比它的怒氣更盛,他們把女兵和大狗關在一個鐵籠里,打算讓它把她撕碎。但是大狗一看見這個女兵,狂吠聲立即變成尖細的嗚咽。考慮到力量懸殊的搏斗會很無趣,馬匪給女兵供應充足的食物,大餅還有羊雜碎,以期增強她的抵抗能力。同時不給大狗任何食物,因為它的食物就是女兵。大狗太不爭氣了,兩個晝夜一直蜷縮在角落里,盡可能遠離女兵。饑腸轆轆的它看著女兵享受美食,只敢默默地流口水,頂多伸出舌頭舔涎自食,然后迅速將舌頭收進嘴里。它嚇破了膽,自此以后見了螞蟻都躲著走,不久便被遺棄。

那個女兵叫什么名字?牛舉人問,發生那樣的事,那個女兵的名字不可能不被人傳說。

興許說過名字,可我記不得了。都二十來年了,長官。

謝蘭殺過狗嗎?牛舉人問李群,據說云貴川那邊愛吃狗肉。

我沒有看見過,為什么問這個?

牛舉人把女兵和大狗的故事告訴了李群。

李群說,女兵的舉動和她殺沒殺過狗沒有關系。他讓牛舉人把這件事盡可能詳盡地復述了一遍,但沒有從中發現能證明那個女戰士是謝蘭的證據。

后來他們把那個女兵怎么樣了?

后來——沒有再聽說她的啥。真的長官,沒有再聽說她的啥。

你的老婆,你是怎么強占的?

不不,不是強占,長官,千萬不敢這么說,不信你問問她自己。都是長官分賞分給的。開始分給了連長,連長的大老婆尋死覓活不讓他要。連長就賞給了我。

馬步青在涼州城東有一座花園,八月的一天,一百多名女兵被帶到這個鮮花盛開、充滿人間氣息的地方。馬步青站在他的小洋樓門廳前,對女兵們講話。他褒獎女兵都是巾幗英雄,但畢竟是女人,女人嘛就該恪守古訓,做賢妻良母才是。你們都還年輕,馬某人憐香惜玉,不想讓你們還沒有嘗到女人的滋味就丟了性命。馬某想為你們作件好事,也為自己積點陰德。

接著馬步青的副官開始點名,每點一個女兵的名字,跟著點一個馬匪軍官的名字。該軍官便站到這個女兵身邊。女兵們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知誰喊了一聲跟他們拼了!女兵們一擁而上,從馬匪軍官手里搶奪自己的姐妹,力氣不夠就撕就咬。花園里的混亂情形和海藏寺浴池里十分相仿,結果卻大不一樣。在海藏寺,女兵們屬于還沒分配的公共財物,她們反抗成功,在于這些軍官沒有太用氣力。現在不同了,女兵已屬私有財產,咬在嘴里的肉了豈能松口!搏斗的結果是,第一批三十多個女兵被擄走了。

接下來馬步青吸取了教訓,不再搞這種具有激勵作用的帶有儀式感的分配。他們隔三岔五,將分散在各個監室的女兵帶走。

最后還剩下十幾個女兵寧死不從,她們被馬步青押送到了西寧。

牛舉人對李群說,我總覺得那個讓大狗破了膽的女戰士是謝蘭——他的聲調低下來,如果謝蘭被送到了西寧,便會和她被殺害在湟水河邊的傳聞相吻合。他說,我再去一趟西寧。

不要去了,李群告訴他,目前正在修筑一條從西寧到金銀灘的鐵路。所有的政工人員都要參加保衛工作。

露梅沒有在圍墻周邊找到朗杰和同伙的蹤影。這里地勢平緩,溝壑少,更無可隱身的洞穴。李群他們選擇這個地方的確高明。雖然我們在明處敵人在暗處(曾幾何時,處于劣勢的紅軍一直委身暗處,如今歷史翻轉過來了!想到這里露梅便感到一陣激動),但李群借助這里的地形地貌,最大限度地縮小了明與暗的差別。因此,露梅更加肯定圍墻里進行的是一項大型的國防工程。那么,朗杰和他的同伙也會據此做出的這樣的判斷,不是嗎?她不知道朗杰和他的同伙已經從上司那里知道了圍墻里在干什么,他們的任務是伺機進行破壞,還是他們的上司揣測到圍墻里有重大秘密,指示他們進行刺探?

露梅來到海晏,這個州府所在地規模不及內地一個鄉鎮。在街上找個人很容易。她本想一直在暗中跟著朗杰及同伙,不料在一個飯館里撞見了他們。她在這家飯館打聽無果,正要出去,朗杰和那個人走了進來。露梅說她來找州政府,還是為了修廟的事。說著她瞥了飯館老板一眼,后者正用疑惑的眼神看她,不知她為什么撒謊,因為這兩個男人的樣貌正是剛才她向他打聽的。朗杰向露梅介紹其同伙時,略有遲疑,不知道露梅能否認出他,看露梅沒有什么異常反應,于是說這人就是那個和他一起采玉的皮貨商。皮貨商趁勢說皮貨生意讓政府統去大半,不好做了,這才打算轉行。露梅感覺朗杰及這個人神情慌亂,言語閃爍,自始至終都那樣的不自然,盡管不太明顯。如果明顯,他就不是一個在國外受過訓練,被派回來的行家了。露梅不禁產生了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同時又擔心只受過一些偵查訓練、執行過一些偵查任務的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她先他們一步走出飯館,走時看了老板一眼,老板給了她一個會意的眼神。

露梅躲了起來,看著朗杰他們走出飯館,然后尾隨上去,然后看著他們果然進了與金銀灘相反方向的南山。他們大概發現了她的尾隨。她在山下守到天黑,又守了一夜。出門來時她做好了露宿的準備,沒有遭受饑寒。第二天早晨朗杰二人仍沒有出山,但露梅并不認為他們就是去采玉了。而是發現她的尾隨以后,做采玉的樣子給她看。狡猾的家伙。露梅回到海晏,想了想然后走進那家飯館,老板說他沒有把她打聽朗杰二人的事告訴他們。露梅沒有解釋什么,拿出一張灰鼠皮謝了老板。然后她又走進州政府,說了一些有關修廟的事,以防朗杰他們來這里核實她的話。他們會來核實嗎?那個皮貨商是個訓練有素的特務,恐怕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但為了證實露梅是否對他們產生了懷疑,此舉還是必要的。

州府干部說她來得正好,正要去找她呢。綜合加工廠要在海晏設立一個辦事處,需要一個辦事干練,熟通漢藏雙語的人,想來想去就露梅合適。這樣一來等于從組織上歸隊了!露梅心里一陣激動。而且身在離金銀灘不遠的海晏,有利于監視和阻止朗杰及同伙的特務活動——不,也許相反,有了公職,不免多有被公務羈絆身不由己的時候,而且朗杰知道她就在身邊,會把特務活動做得更隱蔽。還有,在這個與綜合加工廠經常打交道的部門,會大大增加被李群撞見的幾率。她經常做著與李群相見的白日夢,卻非常擔心變成現實。她說考慮考慮,然后走出州政府。

她在附近潛伏起來,就像當年深入敵后偵查一樣,像祁連山剿匪時潛伏在馬匪出沒的地方一樣。朗杰果然出現了,果然走進了州政府。朗杰離開以后。露梅再次走進州政府。州府干部告訴她她丈夫剛來過,問她來過這里沒有。

他沒問我來這里干什么?

問了。

你們咋說?

不就是為修白塔寺的事嗎?你們兩口子怎么回事?州干部感到奇怪。

露梅掩飾說,朗杰是嫌她管閑事太多。

她想,朗杰和他的同伙果然對她產生了懷疑。由此可見他們心懷鬼胎。

州干部說還把推薦她到辦事工作的事告訴了朗杰,希望他給予支持。朗杰堅決反對,他情緒激動,說這樣一來他會丟掉老婆,這個家就沒了。露梅想,他的說法倒也合理。但是她將會更有效地監視并阻止他們的行動,恐怕是朗杰他們最為顧忌的。

朗杰問你們的女兒卓嘎行不行。州干部說。

這倒提醒了露梅,是啊,卓嘎也熟通漢藏雙語,對外面的世界十分向往。金銀灘的姑娘,沒有像她那樣對那部電影的拍攝充滿熱情,對影片的燒毀那樣傷心。她一直認為,女兒像她一樣不屬于這片草原。讓卓嘎到辦事處,是一個走出草原的機會。

她告訴州府干部,她來也是想推薦卓嘎。

聽到這個消息,卓嘎燕子一般飛出帳篷,到草地采花編了一只花環戴在頭上。晚上她邀來一幫年輕人,篝火鍋莊跳了很久。露梅是在州里下了正式通知后,才把這件事告訴女兒的,這時朗杰也回來了,說他們還是沒有找到礦脈。露梅注意到朗杰對女兒到海晏做事非常高興,肥肥的宰了一只羊招待跳鍋莊的年輕人。這沒有什么不正常。她對朗杰的態度甚至懷有幾分感激,因為女兒這一去,會進一步漢化,加大與她及先祖的疏離。但是,她的腦子里“當”地響了一下,女兒到海晏工作以后,朗杰豈不是有了經常到那里去的理由?他不必打著采玉的幌子。那個幌子很不方便,海晏金銀灘只是進南山的途經之地,不宜久留。現在他則可以看望女兒為由在那里盤桓。更危險的是,他可以通過女兒的工作把鼻子直接伸到圍墻里面。

所以他反對露梅到海晏,而向州政府推薦了卓嘎!

果然不出所料。朗杰隔三岔五去海晏看望女兒,有時候是專程的,有時候是去采玉順道看望。他沒有丟掉采玉這個幌子,多一個幌子總是好的,再說看望女兒次數不能過多,盤桓時間不能太長,而采玉不受這些限制。一次朗杰看望卓嘎回來后,露梅做出一副隨意的樣子,問他卓嘎都向他說了些什么。這比問他都向卓嘎問了些什么而不易引起他的警覺。朗杰說卓嘎啥也不跟他說,他也不想問。你真不想知道圍墻里在干什么嗎?露梅說,金銀灘的牧民都想知道呢。朗杰說不就是開金礦嗎?知道了咱也拿不到一塊。露梅心想:裝得可不怎么像。

卓嘎去海晏工作后接受過保密教育,但露梅擔心她在家人面前——尤其在家人面前——放松警惕。這天露梅趁卓嘎回家休假,測試地問她最近忙些什么。卓嘎說從西寧運來了一批物資,辦事處幫了幫忙。露梅進而問運的什么,卓嘎說不知道,叫露梅不要問,這是紀律。露梅夸獎了卓嘎,告誡她就是從西寧運來一批物資這樣的話也不能對別人說,包括家人。

這事告訴你過阿爸沒有?

好像說了吧?

這是錯誤的!告訴我也是錯誤的!你阿爸是怎么問你的?

跟阿媽一樣,問我最近忙什么。對了阿媽,那部片子沒有燒,只是暫時封存起來了。他們當時對我說燒了是為讓我斷了對這部影片的念想。當然,更重要的是斷了有可能嗅跡而來的敵特分子的念想。

這話你對你阿爸說了嗎?

好像沒有吧——

不要再對任何人說了。你告訴我也是錯誤的!

是是,他們叮嚀我了,不要告訴任何人——

朗杰回到家里,從皮口袋里倒出小半碗花生米,這可是做糌粑的上好配料。他說是從西寧到金銀灘的汽車路上撿的。它們撒在草叢里根本看不見,是他的馬幫他發現的。看來這就是卓嘎你們幫忙往圍子里運送的物資了,鬼丫頭還不告訴我,不就是吃的東西嘛。麩皮都吃不上的年月,他們卻有花生米吃。好馬配好料,到底是開金礦的,人也金貴啊!

露梅認為郎杰從這半碗花生米里探到了一個重要情報。正如朗杰所說,在國家遭遇全面自然災害,麩皮都吃不上的時候,卻千里迢迢從內地調來成卡車的花生米,供應圍墻里的人。可見圍墻里的人做的事有多么重要。朗杰自然知道,開采金礦的礦工和采玉人一樣,都是苦力,不可能在困難時期享受到國家的特殊優待。

露梅說,你自然知道開采金礦的礦工和采玉人一樣,都是苦力,不可能在麩皮都吃不上的年月,國家給他們花生米吃。

是啊,那么你覺得圍子里在干什么?朗杰問道,你和州府的人熟,從他們那里沒有聽到過啥嗎?

你問這個干什么?

好奇唄。

這種好奇心十分危險。

這話說完露梅就后悔了。聯想到海晏小飯館的遭遇,朗杰到政府證實她到海晏的目的,會不會讓他們感到他們的活動已經引起了她的懷疑?這個警告不但毫無意義,反倒暴露了自己!而且,由花生米窺探到圍子里的事情非同尋常,對他們來說不是什么新發現——也許是呢?她是因為知道李群的身份,才猜測到圍子里的事有關國防大業,而朗杰不知道李群是誰。所以,這個發現對他們很有價值,不過好在她同時發現了他們對圍子里的發現。但是,朗杰為什么要把花生米拿回家呢?從事特務活動的人不會為了圖小便宜而冒壞了大事的風險,而且還就花生米說一些暴露自己的話。可見朗杰完全沒有發覺她在懷疑他們。露梅認為自己取得了一個不小的戰果,花生米事件證實了她對朗杰及同伙在從事特務活動的懷疑:從女兒口里得知往圍子里運送物資的情報后,朗杰來到汽車道上,尋找物證。

要不要把這些情況告訴李群?以何種方式告訴他才能不暴露自己?這做不到,因為涉及朗杰,朗杰的妻子必然會暴露。不久她想到了一個兩全的辦法。

這天卓嘎回到瑪多,說綜合加工廠要修一條到西寧的鐵路,因為工期緊廠里人手不夠,需要征用一批民夫。這可不是過去的烏拉差,政府要給錢的,而且給的不少,干一天頂你放十天的牛羊。政府體恤瑪多的牧民為綜合加工廠做出的犧牲,把這個活給了瑪多。朗杰很是興奮,露梅想他當然興奮了,可以近距離地接觸圍子,通過修筑鐵路刺探圍子里的秘密。

一群牧人怎么能修鐵路?露梅說。

朗杰說:細活做不了,粗活總能干嘛。

你不去采玉了?露梅問。

先把馬蹄子跟前的銀子撿了再說。

為了監視朗杰并干擾他的特務活動,露梅也報了名,為此她動員瑪多的女人能去得都去。這樣就不會引起朗杰及同伙的懷疑,也降低了被李群發現的風險。在筑路工地,露梅沒有看到朗杰那個同伙的影子,因為一個皮貨商不該出現在民夫里。朗杰有沒有在夜里和他碰頭,露梅不知道。她沒有和朗杰住在一起,綜合加工廠為民夫提供了軍用的大帳篷,男女分開住。她在心里埋怨李群不該這樣,使用軍用帳篷豈不是告訴朗杰他們這里是軍事目標?但是如果讓牧民自帶帳篷,在李群眼皮底下還和朗杰住在一起,露梅會感到很不自在。朗杰在工地上的表現果然很不正常,他會說幾句漢話,過去在西寧做過馬匪軍官的馬弁,懂得接人待物,這讓他很快和筑路的技術人員打得火熱,又是喝酒又是打獵。露梅不能告誡技術人員,更不能向朗杰發出警告,她十分著急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在他們喝酒的時候攔一下(此舉與藏族女人的身份很不相符),而不能從根本上阻擋郎杰與他們接觸。

李群來到了工地,卓嘎跟著他做翻譯。她把阿爸介紹給李群。李群問卓嘎的漢話是不是跟阿爸學的,卓嘎說跟阿媽學的,阿爸只會幾句。阿媽呢?她沒有在人群里。李群問她阿媽怎么會漢語?會說而且會寫,這可不一般。在旁邊的牧民說露梅是朗杰從西寧花了十個銀元買來的。卓嘎很生氣,你才跟牛羊一樣是買來的呢!李群覺得卓嘎的回應也是漢族式的。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問朗杰這是怎么回事?朗杰說他們說得不錯,卓瑪的阿媽是他從西寧一個皮貨商家里買來的,那時她給皮貨商家當傭人。

那是哪一年的事?

二十多年了——哪一年記不清——哦,民國二十四年吧,對,是民國二十四年——

那就是1935年。李群想,那一年西路軍還沒有組建。他還是想見見露梅。但露梅不在工地。有人說是不是去海晏了。聽說她要去找州政府辦什么事。

露梅真是去了海晏。她聽說綜合加工廠的首長要來工地視察,如果是李群呢?于是借故去了海晏。回來以后聽說了這件事。那個兩全的辦法就是這時候想到的。總有一天她會和李群相見。那時她會帶著朗杰及同伙從事特務活動的充足的證據,向李群和組織表明,雖然她非常恥辱地給馬匪做了老婆,但她的心永遠屬于黨。

牛舉人在西寧檔案館發現了一份資料,馬步芳的堂表弟馬杰在解放后的供狀,供狀里說,那年冬天從甘肅押來一批紅軍俘虜,其中有十幾個女兵,關押在大南門外土地局里。一天他們被押出來游街示眾,馬步芳及省政府的高官站在關井街觀看。馬步芳對官員們說,別看這些人穿的爛,沒有勁,像討吃的一樣,可把我們的兄弟殺得多,一定要替他們報仇。由此大屠殺便開始了。馬杰供述,有一個女兵帶著七八歲的孩子,馬匪把孩子綁在女兵的背上,然后一起坑殺。

牛舉人想,連孩子都不放過,那些涼州來的寧死不從的女兵豈能被放過。

之后牛舉人從一份偽《青海日報》當年登載的一則消息上,為馬杰的供述找到了佐證。但人數有出入。這則消息說被押來的紅軍女俘是三十多人。馬杰已被鎮壓,但編發這則消息的陳姓報人尚在,而且后來對這三十多名女兵又做過跟進報道,對她們的情況知道一些。這讓牛舉人十分興奮。但這些女兵來自西路軍文工團,這一點讓牛舉人有點失望。不過這時候的牛舉人已經由對謝蘭個人命運的關注,擴展為對所有西路軍女兵命運的關注。這些女兵是在河西大戰時,由永昌城前往東寨慰問戰斗部隊的路上被馬匪俘虜的,之后她們被押往涼州,遭遇了和婦女團的女兵同樣的摧殘。就在馬步青要將她們作為戰利品分給官兵的時候,接到了馬步芳的電令:將劇社的女兵押往西寧。這些女兵在西寧得到了與其他女俘不一樣的待遇,她們被關到西街小學的院子里,有熱炕睡,有棉被蓋,有米面吃。

陳姓報人告訴牛舉人,馬步芳是個屠夫,也是一位音樂愛好者。30年代末有一個歌者由內地來到青海,馬步芳與之一見如故,把這位歌者奉為座上賓,親口為他唱了很多西部民謠,還找來各民族的人,唱民歌給他聽。從時間上看,馬步芳將西路軍文工團改編成為馬家軍服務的新劇團,與這位歌者沒有關系。但后來歌者與這些女兵有過交集是有可能的。歌者在青海改編創作了很多好聽的歌曲,馬步芳不可能不讓新劇團的女兵演唱。牛舉人對這位歌者與新劇團的關系本沒有在意,但陳姓報人講的一件事,讓牛舉人對這位歌者產生了興趣。新劇團成立以后,有一天另一批西路軍女兵俘虜從河西被押到西寧,關在新劇團駐地福神廟隔壁的院子里。新劇團的女兵在涼州的時候,聽說過婦女先鋒團的一個戰友勇斗惡狗的事,十分欽佩。而這個戰友,現在就關押在隔壁。過了幾天,聽說隔壁院子的女俘們要被處決,她們決定對她實施營救。這也是對她們委身馬家軍新劇團之恥的救贖。新劇團的女兵相對自由,可以在衛兵的跟隨下上街。這天她們上街回來,走錯門似的走進隔壁院子,衛兵阻攔不及。她們并不認識那個勇斗惡狗的戰友,但在放風的死囚女兵中,看見了一個戴著腳鐐的。不能確定是不是她,但只有這一次機會了,賭上一把。

這不是王敏芝嗎?

好像就是——

敏芝,你怎么在這里!

她們跑上前去抱住帶腳鐐的女兵大聲哭泣。她們會演戲,但她們的淚水不是演的。

女兵們告訴新劇團的班主趙永鑒,王敏芝是文工團一個失散的戰友。要求把王敏芝編入新劇團。趙某將信將疑,要王敏芝表演點什么。女兵們抗議說,看你們把敏姐折磨成了什么樣子,要她怎么表演?趙某怕不答應她們便不會給他好好干,就同意了。在王敏芝被摘下腳鐐轉到隔壁新劇團的第二天,和她同來西寧的那些女兵被處死了。不久趙某發現上了女兵們的當,這個王敏芝只會打打板子,敲敲銅鈴。女兵們理直氣壯地說,敏姐的身心遭受了那樣的摧殘,能做到這樣就不錯了。

陳報人對新劇團這些女兵的跟進報道到此為止。因為報社接到命令,不得再登載這些女兵的事。那么后來的情況,也許和新劇團有過交集的那位歌者知道一些。這個歌者現在哪里?

非常之巧,不久牛舉人接到了陳姓報人的電話,說從新疆來了幾個軍人,到文史辦調查一個人正是那位歌者。去新疆的路上,那些調查人員讓牛舉人看了一張照片,歌者就是因為這張照片被查出和馬步芳的關系的。身著馬家軍軍官服的青年歌者,手持吉他在草原上舞蹈。

歌者矢口否認和新劇團有過來往,更不知道那個叫王敏芝的女兵的下落。他只知道當時西寧有一個抗戰劇團,是他組建的。

牛舉人說,你為馬步芳寫了那么多民歌,馬步芳能不讓新劇團演唱?能不讓你去給新劇團教唱排練?

歌者說,我的那些歌不是寫給馬步芳的。至于新劇團,我就不知道它。

身為馬步芳的御用音樂家,能不知道馬步芳的新劇團?

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你打聽的那個女戰士,她是什么人?

牛舉人沒有回答。如果他回答了,也許歌者會提供一些有用的線索。

逗留青海期間,歌者和一個電影導演經馬步芳批準,來到金銀灘,拍攝一部表現各民族團結抗戰的影片。除了千戶長的女兒卓瑪,歌者還遇見了一個藏族女人。一天夜里這個年輕的藏族女人來到他的帳篷里,她的藏袍里露出一張嬰兒的小臉。女人說她打聽過了,這支電影隊雖然是馬步芳派來的,但他們是好人。說她是個內地人,被一個藏人擄掠到了這里。求他們走得時候把她和女兒帶走。歌者知道一些西路軍的事,猜出這個操著四川口音的女人八成是西路軍女兵。他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這個女人。這事很是棘手。后來攝制組離開的時候,那個女人再沒出現。

歌者猶豫再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牛舉人。他怕落得個對紅軍女戰士見死不救的罪名,罪上加罪。

牛舉人回到西寧后的一天晚上,一個女人來到綜合加工廠設在西寧的招待所找他,說她知道一些王敏芝的事。她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但牛舉人認為她顯然曾是新劇團的演員。

新劇團班主趙永鑒發現自己上了當,但沒有說什么,就讓王敏芝濫竽充數地在新劇團待著。他對這個紅軍女俘虜有幾分敬佩,而對騎兵五師那一伙在海藏寺的做法很是厭惡。自王敏芝來到新劇團以后,女兵們開始變得不安分,經常給趙永鑒搗亂。新劇團沒有編導,有些節目是從前進劇社移植過來的,把唱詞里的紅色改成了白色,但是女兵們在演出時,仍然“習慣”地唱成紅色,并頗具意味地說“改不了口”。更讓趙永鑒不可容忍的是招待白崇禧的一次演出發生的事。那是在川陜會館,女兵們跳海軍舞,其中一個女兵的鞋帶“沒有系緊”,踢腿時一只舞鞋飛了出去,準確地落在白崇禧的茶桌上,打翻了茶杯,濺了白大代表一臉一身。趙永鑒沒有懲罰那個女兵,而是將王敏芝毒打了一頓。夜訪者告訴牛舉人,這件事是女兵自發的,跟王敏芝沒有關系,但王敏芝的存在給了她們與敵斗爭的膽魄,這倒是真的。這件事帶來了嚴重的后果。此前就有馬家軍的軍官來新劇團,要帶女兵們出去吃飯跳舞什么的,趙永鑒均以這都是馬軍長的人為由擋了他們。川陜會館事件以后,他不怎么攔了。女兵們開始三三兩地被帶出去吃飯跳舞,這些軍官自然要給趙永鑒付費。

有一天馬杰走進新劇團的院子,此人有性潔癖,要趙永鑒給他找一個沒有被帶出去過的。趙說有些姿色而沒有被帶出去的只有一個了,但恐怕他消受不了。此前馬杰聽過海藏寺的事,沒想到此女竟在這里。喜歡烈馬的他沒有退卻,反被激起了征服欲。趙永鑒對馬杰說,帶走了就不要再帶回來,不然不知道此女將在福神廟惹出什么麻煩。

夜訪者說,王敏芝被馬杰帶走以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鐵路修成后的一天,此時露梅和牧民們已回到瑪多。卓嘎從海晏回來,說是在金銀灘上空發現了可疑的電波訊號。露梅琢磨,海晏電報局和駐軍發出的電波訊號,有關部門是熟知的,不可能和可疑訊號混淆。而可疑訊號的來源必然可疑。發送者除了朗杰及同伙,還能有誰?他們在向上司發送金銀灘修筑鐵路以及更重要信息的情報嗎?

露梅再次抑制住了面見李群的沖動。她開始查找朗杰他們的電臺。游牧的草場,采玉的南山,沒有找到不奇怪,草原之大,群山之廣,藏匿一個小小的匣子如鰉魚在海。她還劃船到了青海湖深處的鳥島。郎杰裝得可真像,問她到鳥島干什么,臉上全是驚詫而無一絲惶惑之色。露梅認為這是因為朗杰毫無知覺她在監視他們。上次他們在海晏小飯館相遇,曾讓朗杰和同伙懷疑她在跟蹤他們,為此朗杰到州政府探詢,證實了露梅到海晏是為修廟的說法以后,他們便會打消對她的懷疑。

露梅從卓嘎口里打探到(每次打探之后,她都要叮嚀卓嘎不要外傳),原來在綜合加工廠的蘇聯專家已陸續走了。不久露梅從報紙廣播里知道老大哥和我們真的翻臉了。不光是從金銀灘,老大哥把在中國的所有專家都撤走了。

露梅不時從卓嘎那里得到消息,因為蘇聯人的撤離,綜合加工廠停止了生產,然后是,廠子可能要下馬了。露梅像一匹受驚的馬一樣從瑪多奔到金銀灘,徑直走到廠子門口。

我要見你們李部長。

你是誰,找他干什么?

是啊,露梅找他干什么?久居草原,露梅已經學會用名字稱呼自己。如果想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要走,也可以從別人比如州政府的官員那里打聽。露梅只是要見李群,否則再也沒有機會了。但是這怎么可以?聽說李群自己掏腰包在西寧湟水河邊修建了一座烈士紀念碑,上面沒有刻名字,但想必李群在心里已經把她作為烈士刻在碑上。而這位烈士怎么可以成為馬匪的老婆茍活于人世!她原打算將功贖罪,拿破獲朗杰他們特務活動的功勞洗去恥辱。可是來不及了,沒有機會了,機會永遠沒有了!

門衛告訴露梅,已經給李部長辦公室打了電話。讓她等著。李部長很忙,但說不定會見她,李部長對金銀灘的牧民總是很客氣。

李群乘坐吉普從圍子里出來,門衛說那個藏族婦女等不及走了。專門來找首長您的,怎么會等不及呢?門衛咕噥道。再說草原牧民能有什么急事。

那段時間朗杰也不去采玉了,在露梅看來是因為綜合加工廠停工,沒有有價值的情報可以刺探。他在鄰家喝多了酒,回來要跟老婆親熱,露梅一把他推倒在羊皮褥子上。

什么時候了,你還想這個!露梅一臉的厭惡。

什么什么時候?朗杰一臉迷茫。

現在不是馬步芳的時候了!露梅說。她不知道她想要表達就是這個意思,還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言。

這么說,我們做不成夫妻了?

朗杰傷心絕望的眼神一下子讓露梅心軟了。她像一只生命離去的羊羔一樣癱在羊皮上,如同當年初到金銀灘,任由朗杰擺布。但是朗杰當年的餓虎模樣卻不再有,他小心翼翼仿若給燈碗里添油,結果什么也做不了。露梅流了很多的眼淚,不知道因為什么。

春暖花開時節,圍子里又開工了,卓嘎說草原工人們決定自力更生。果然,朗杰又出門“采玉”去了。這讓苦悶了一個漫長的冬天的露梅,像與她同名的花兒一樣怒放。她的興奮不在圍子里的復工,對圍子里在做什么,會做出什么,她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在心,她的興奮在復工是朗杰恢復了間諜活動,那樣她就可以繼續打造她給李群的見面禮。

這年秋天的一天,一趟特級專列駛出了金銀灘草原。半個多月后,露梅從報紙上看到我國首次核爆成功的消息,又是驚喜又有點懷疑,不敢把加工廠和這件震驚世界的事件聯系在一起。

這年的年底,海北漫天大雪。又有一趟特級列車將要開出金銀灘。露梅剛從卓嘎這兒聽到消息,就在朗杰的皮口袋里發現了炸藥。不能再猶豫了必須馬上告訴李群。朗杰會狡辯說,炸藥是用于開采玉礦的。那么可疑的電波呢?好幾年了你采的玉呢?因為沒有證據,朗杰將矢口否認。沒有關系,李群會有辦法讓他及同伙開口。但是刑訊出來的口供可靠嗎?可不可靠以后再說。此時此刻最要緊的是排除一切危險因素,讓那列專列安全開出金銀灘,順利地到達它的目的地。那么,將朗杰及同伙控制起來十分必要,哪怕事后實在找不到證據再把他們放了。

我去一趟海晏,露梅對朗杰說,你在家照看著畜群。哪兒也別去,前天晚上狼咬死了洛桑家的兩只羔子。

去海晏辦什么事啊,我也要出門呢。

你干什么?這種天氣難道也要進山采玉嗎?

我們發現了一個礦,冬天不能開采,但要守在那里,以防被別人占了。

守一個冬天嗎?

恐怕是。家里的事只能辛苦你了。

露梅想,爆炸案發生以后,李群他們會立即封鎖環湖地區,只許進不許出,然后調集大批軍警進行拉網式的搜查。舊政府的軍政人員將是重點審查對象。那時朗杰已經不在網里,而進山采玉的說辭具有一舉兩得的功效,一是證明他不在案發現場,二是為案發后他的不在家提供了一個理由,然后他們會在警方將調查方向轉向他們之前,贏得一個較為充裕的潛逃時間。

你去海晏辦什么事,我順道替你辦了。

去和州政府說點事,你替不了。你遲一半日出門不要緊,我回來了你再去。

露梅騎上馬,不緊不慢地向海東走去。不在朗杰的視線內了,她開始打馬小跑。雪片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霰子,沙沙地打在已經變得十分粗糙的臉上,還是有些刺痛,絲絲冰涼給她頭腦里灼熱的風暴降了點溫。她緊了一下韁繩,讓馬慢了下來。他何必要把炸藥帶到家里呢?就說他借口是用于采玉,但是事發以后,炸藥的事首先會引起軍警的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茫茫草原,遍地鼠洞,哪里藏不下幾塊炸藥,非要帶到家里,讓人知道事發前他曾經有炸藥?間諜斷然不會做這樣的蠢事。除非他不是。是不是以后再說吧,現在要緊的是把導火索掐滅,管它是炸玉礦還是炸專列。但是,事后怎么甄別這包炸藥是用來干什么的呢?一起未遂的爆炸案將是最容易下的結論。物證是炸藥,人證是幾個潛伏的馬家軍分子。容不得你辯解。一旦被控制,就如虎狼入籠,哪怕找不到吃人的證據,也不會放它們出來。

最糟糕的還不是朗杰蒙冤在獄,而是女兒卓嘎將受到牽連,前程盡毀。

她雙手合十,仰望上蒼,菩薩,給露梅指一條路吧。

漫天亂雪撲面而來。

新中國成立以后馬杰被鎮壓了,他的妻妾做了鳥獸散,大多不知蹤影。只有一個三姨太因為是貧苦出身,還敢留在西寧。她告訴牛舉人,馬杰是把一個新劇團的女戲子帶家里來過。三姨太看女戲子可憐,曾經私放過她,但事情沒有弄成,馬杰發現后還把三姨太打了一頓。牛舉人知道三姨太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姑妄聽之。但下面講的情況應該是真的。

馬杰是個很講究的人,和那些見了有些姿色的女人就想解皮帶的同僚不同,他鄙夷霸王硬上弓,與禽獸無疑,不明白那會有什么樂趣。女愛才能男歡,這話可不只是說說。他一定要等馬順從了才騎。他讓下人給王敏芝掃出一間屋子,錦衣玉食好生侍奉,每天公干回來,到王敏芝房子里說一會話,只是說話。看天色不早了,說一聲你早點休息,起身回自己屋里。他調馴烈馬也是這樣做的,先要獲得馬的好感。他告訴王敏芝,他堂哥圍剿西路紅軍是迫不得已,馬家軍和紅軍一無仇二無怨,西路軍只是借道河西走廊前往新疆,和他堂哥沒有一點利害關系,都是蔣介石逼的。蔣介石本來就對他堂哥心存芥蒂,意欲吞并,如果他堂哥不剿西路紅軍,蔣介石就會借口他勾結紅軍而將他剿滅。所以河西戰役對馬家軍來說也是一場生死存亡之戰。你看,這里,他從公文包里取出筆記本,這是我記的,堂哥接到老蔣電令后,在軍官會議上的講話,團體已面臨生死關頭,大家必須團結一致,共患難,同生死。先人創業艱難,不能在我們手里踢塌掉。你看,我們的敵人不是紅軍,而是蔣介石啊。

蔣介石讓你們把我們的姐妹當作牲畜一樣分配嗎?自從進了馬府沒有說一句話的王敏芝開口說道,讓你們把孩子綁在母親身上一起坑殺嗎?讓你們殺害了我們的姐妹以后還要羞辱她們的尸體嗎?

這幫畜生不如的東西!馬杰罵道,這些官兵大多出身農民和牧人,目不識丁,生性粗野,不過他們平時也不這樣,孝敬父母,愛護妻小,不明白他們在河西戰役中怎么會變成這樣!馬杰說到海藏寺事件,譴責他大伯的手下不但野蠻而且下作,并對王敏芝的勇敢表示欽敬。

馬杰認為,王敏芝能開口跟他說話,火候應該是差不多了,就像烈馬肯在他手里舔食炒豆子一樣。他吩咐下人往王敏芝屋里送去一桌酒菜,然后像下班回家一樣走進王敏芝房里,將配槍、皮帶卸下掛在衣架上,然后寬衣換鞋,轉過身來,看見一片被王敏芝打造成匕首模樣的瓷碗殘片對著他。馬杰忍住沒有發作,下了如此功夫之后,沒有什么女人不馴順的。這是他的首次失敗。

這天一個馬弁告訴馬杰,他在酒桌上聽騎兵五師的一個連長吹噓說睡過王敏芝。馬弁把事情經過轉述給馬杰,說王敏芝既然被一個下級軍官糟蹋過,身子不干凈,不值得在她身上下功夫,放她回新劇團算了。馬杰拎著盒子槍,在西寧城里到處尋找這個該殺的畜生。這個畜生聽說此事連夜打馬逃回了涼州。

三姨太對牛舉人說,那個馬弁曾對她表示,后悔把這件事告訴馬杰。因為馬杰并沒有放走王敏芝。她不是已經不潔了嗎,那就不必再給她敬酒吃了。他要用那些畜生的手段去征服王敏芝。他撤去王敏芝屋里的火盆和棉被,剝得她只穿一件單衣。

那樣骯臟的一個家伙都干了,你給我裝什么貞潔!

馬團長,你覺得情況一樣嗎?

牦牛皮擰成的鞭子呼嘯而下,劃破單衣,在王敏芝的身上劈開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打了好幾天,三姨太說,只聽見鞭子的聲音,那個女人沒有哼哼一聲。然后他把那個女人拉到南灘大牙壑埋了,他不能讓一個不從他的女人活著。

他告訴你的嗎?牛舉人問。

是那個馬弁說的。

王敏芝到死也沒有說出她的真名嗎?

沒有。

你有煙沒有?沉默了一會,牛舉人說。

有有,我已經戒了。三姨太拿出一盒煙,這是專為你們這些干部預備的。

三姨太劃著火柴,煙卷在牛舉人的嘴上哆嗦著,半天才伸進火苗里。

不過——三姨太說,她可能沒有死。

什么?

活埋王敏芝的第二天,馬杰的那個馬弁失蹤了。馬杰想到馬弁曾借五師那個畜生糟蹋王敏芝的事,勸他放掉這個女人。不禁起疑。他跑到南灘大牙壑,扒開萬人坑,并不見王敏芝的尸體。馬杰派兵四處搜查,絕不能讓不從他的女人活著!但從此沒人再見過馬弁和王敏芝的蹤影。

謝蘭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裝在一只牦牛皮口袋里,毛朝里翻著,很暖和。留著一個口子用來呼吸。身體跟著皮口袋起伏顛動,她知道自己是在馬背上,一個人和他同在馬背上。

別動!也不要出聲!

她聽出是馬杰的馬弁的聲音。知道她得救了。但不知道他為什么救她。她的口鼻五官里都是泥土,可見救她時多么匆忙,多么危險,顧不上清理,就把她連人帶土塞進了皮口袋里。透過皮口袋的縫隙,她看到外面黑夜沉沉,然后昏睡過去。再次睜開眼時天已經是碧藍,爬上一道山梁,她感到呼氣困難,將縫隙扯開把半張臉伸出去。

這不頂用,馬弁說。過一會會好一些。

翻過山梁,一片闊大的草原展開在眼前,走進草原她感覺好多了。遠遠看見了一些牦牛和羊,還有散落著的帳篷,色彩斑斕的經幡在雪野里十分觸目,簌簌抖動。她想這是藏區了,剛才隱隱傳來的某種有節奏的聲音應該是搗制酥油茶發出的。馬弁策馬走到低洼處,帳篷和牛羊看不見了,同樣對方也看不見了他們,她想馬弁這是在躲避人煙。走了很久之后,來到一片青色的海邊,無邊無際,她忽然明白,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青海湖了。馬弁讓馬沿著海邊向北走,一道被白雪覆蓋的群山越來越近。那么這就是祁連山南麓了。翻過祁連就是河西戰場,一年前的血與火她不忍回想。難道馬杰的馬弁要把她馱到河西走廊嗎?把她弄到那里干什么?隨便他吧,已經死了一次,不信有比死更糟的遭遇。這樣想著她又睡著了。這次是半睡半醒,耳畔是山風呼嘯和馬蹄踏雪發出的咯吱聲,馬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河西的祁連山草木稀疏,這邊卻林木茂盛,枝葉不時刮擦著他們,抖落掉一些雪粉,冰涼地從皮口袋的縫隙灑進來。不知過了多久停了下來,她被馬弁抱下馬,看見面前是一座裹著一層薄薄的雪的懸崖。馬弁把皮口袋轉了個方向放在軟軟的雪地上,又看不見懸崖了。身后發出一些響聲,馬弁不知在做著什么。

把我放出來!謝蘭喊道。

馬弁沒有理睬,繼續做著什么事。發出的那種聲音一點往上移,馬弁在攀爬懸崖吧。過了一會馬弁回到懸崖底下,把皮口袋豎起來捆綁在他的背上,那道縫隙背對著他即背對著懸崖,她看不見馬弁是如何攀爬的,隨著高度增加,她的視野越來越開闊,及至崖頂,青海湖和周邊的草原盡在眼前。崖頂是一塊臥牛大小的平地,向里伸進去,是一個虎口狀的很淺的巖洞,可供個把人抵御風雪侵襲。馬弁告訴她,給她留了青稞炒面和酒,如果不想被凍死,除了解手不要從皮口袋里出來。他得馬上回去,馬杰不出今天便會追到金銀灘,那是他的家鄉。他必須趕在他們之前在那里。

逃跑想也別想。臨走馬弁說道。

果然,馬弁走后,謝蘭在崖邊尋找上下的路徑,陡峭的崖壁上沒有任何凸凹處,不知道馬弁是怎么上下的。

第二天她看見海邊出現了一支騎兵,向這邊走來。走到山下他們散開,向山上搜索。有幾個騎兵似乎看見了懸崖,望著懸崖走過來。謝蘭不知道他們將如何爬上來,一旦上來了,她不會再給他們俘虜她的機會,比起死在河西的姐妹們,她已經活得太久了。她打算縱身躍下的時候一定要扯上幾個馬匪一道下去。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幾個近在咫尺的馬匪在林間繞來繞去,沒有到懸崖跟前。然后彼此打著呼哨撤下山去。

因為這座崖像神一樣,馬弁得意地對謝蘭說,你看得見他們,他們看不見你。

馬弁說這番話的時候,已經帶著謝蘭離開了懸崖。背她下懸崖的時候,他仍然讓皮口袋的縫隙背對著懸崖。謝蘭還是沒有弄清楚他是怎上下的。

馬弁告訴她,馬杰帶人追到金銀灘的時候,他正在給一只母羊接羔。他們搜遍了那里的帳篷、寺院、羊圈甚至體量大一些的瑪尼堆。他告訴馬杰他只是不想再干了。一定要說原因的話,就是他們殺人太多了。他是一個喇嘛教教徒,自感罪孽深重,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殺戮。至于為什么不辭而別,是因為馬團長待他不薄,他不好當面辭行,更怕馬團長不放他。

朗杰大哥,大恩不言謝。

等我說完你再謝不遲。從馬杰把你帶回家的那一天,我就對自己說,朗杰,雖然你像一匹兒馬一樣在草原上處處留情,但這一個是你要跟她過一輩子的女人。

十一

歲月把一個美麗的少婦變成了一個面孔粗糙的黑黢黢的婦人,但望海崖還是認出了她。她牽著馬向它走來,但是如同二十多年前那些騎兵一樣,在林間繞來繞去,走不到它腳下。它像神一樣不能言語,即便能它也不能向她顯示它在哪里,因為它知道她想要做的事。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來?露梅回到家里,朗杰問道。

露梅說別人拿不了事,州長去西寧了。等了一天才把州長等回來。朗杰也不問她去州里辦的什么事,她想那是因為他一心在他的事情上,無暇他顧。她對朗杰說不必著急去南山,說她在海晏遇見了皮貨商大哥,大哥說他可以先走一步,守著那座礦。讓朗杰過幾天再上去換他不遲。

露梅發現,撒了這個謊就等于絕了退路,必須把這件事做下去。從尋找懸崖回來的路上,露梅還為要不要做這件事猶豫不決,她甚至因找不到到那座懸崖的路,而打算放棄做這件事。當年朗杰是為救她,可她現在——她心里一亮猶如一只白狐在眼前閃過,誰說這不也是救他嗎?如果他果然是敵特,阻止他犯殺頭之罪就是救他!如果不是——她當然希望他不是,但是金銀灘上空多次發現可疑電波,這種可能性變得很小。露梅突然為此感到痛苦,而此前她則隱隱希望朗杰就是。如果他不是,露梅想,事后她將會好好地待他。看得出,在她跟前恭順如羊的朗杰也渴望她像只羊。如此一想,露梅釋然了許多。

你讓我待在家里干啥?朗杰問。

露梅說也不干啥,就是想讓他在家多待幾天。說她不知為什么,最近總是夢見那座救命的懸崖,夢見她從崖上跌落下來。是不是要去那里祭祀一下才行。她說在這之前她就有心去祭祀一下,但是總也找不到。

我怎么沒有聽你說過?

我不想讓你知道。

為什么?

朝拜那山崖,就等于承認了它的恩典,這恩典里也有你的一份。所以我不想讓你知道。雖然我已經成了你的女人。

你找不到它,沒有辦法了,才告訴我。是嗎?

不,因為我想告訴你了。

露梅一時難以理清自己這句話是真還是假。她忽然看見朗杰的眼里含著淚光。她知道朗杰等她從心里承認他是她的男人,等了多少年了。新政府成立以后,她離他越來越遠,他的這份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現在聽了她這話,豈能不心生感激。不過她清醒地認識到,他對她的感情一點也不影響他的特務活動。她絕不能心軟。

但她準備炒面、酥油、肉干、青稞酒這些“祭祀”山崖的東西時,由不得手簌簌發抖。太冷了,帳篷里都凍手,她說。那么冰天雪地的祁連山呢?她的心簌簌起來。但是馬匪對掙扎在冰天雪地的祁連山中的她們何曾有絲毫憐憫?

朗杰看見她取出一張牦牛皮,問帶它干什么。

露梅說,總不能讓我跪在雪地上磕頭吧?趁他不注意,她又取了一張。

去往祁連山的路上,朗杰告訴露梅,那座懸崖是神賜予他們家的。他的叔父丹增是上一世白塔寺的活佛,有一年駐扎在海北的馬家軍聽說丹增活佛積攢了一筆用來修葺白塔寺的財寶,便動了掠取之念。丹增活佛得到消息后,攜帶財寶匆匆離開了白塔寺。他找了許多地方,覺得藏在哪里都不安全。他馱著財寶走到海邊,馬家軍的馬隊遠遠地追了過來。他有心想把財寶沉海,又想佛家不能意氣用事,將財寶沉海化作無有還不如給了馬家軍,也是為活人之用。于是他拉馬走進祁連山。在林間與馬匪周旋了許久,后者最終還是發現了他和馱馬。馬家軍興奮地打著呼哨,向丹增圍聚而來。那座懸崖仿佛天降一般出現在他眼前。隨后發生的事就像二十多年前露梅看見的那樣,馬家軍的追兵在林間繞來繞去,怎么也走不到懸崖跟前。因為他們根本看不見它。那時朗杰在白塔寺做小喇嘛,馬家軍退兵之后,丹增活佛帶著他到懸崖上拿取藏在那里的財寶,一次又一次,用多少取多少,后來為了不引起馬家軍注意,只讓小朗杰去拿取。所以在環湖地區只有丹增活佛和朗杰才能找到那座懸崖,對其他人來說它只是一個傳說。

露梅和朗杰說著走到了海邊,海面封凍了,冰面上躺著一些被寒風從空中射落下來的海鳥。

山里更冷,露梅說,要不春暖花開的時候再來吧。她再次猶豫起來。

已經來了,朗杰說。策馬向山里走去。露梅跟了上去。她突然想到,朗杰會不會借“祭山”之機,對她做她要對他做的事?那么他就可以不受任何羈絆去做他們要做的事。

以后我會經常到這讓我再生的地方祭祀,露梅說,你把去往懸崖的路徑告訴我。

你什么時候想來,我陪著你就是了。

我想來的時候,如果你不在家呢?

那就等我回來。

為什么不能告訴我?

這是朗杰家的秘密。叔父轉世的時候告訴我說,誰能料到這個神賜之所不會再一次救苦救難于朗杰家呢?

難道我不是你朗杰的女人,不是你朗杰家的人嗎?

這話融化了朗杰的防御。他一路走一路指點,露梅拿出鉛筆,將他指出的標記物、岔道的拐向等等記在一塊羊皮上。然后,在此前看不見它的一點形影的情況下,懸崖突然出現在眼前,頭大腿細,像一支巨大的杵孤零零地倒立在林間。崖壁光禿禿的,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皺褶,一些已經枯萎的草本植物稀疏地夾在石縫里,露梅就近拔了一株,沒有用力它便從石縫里脫落。望著這支無可攀附的大杵。露梅說,你們是怎么上去的呢?朗杰詭秘地一笑,從他的馬上解下一只外面裹著好幾層牦牛皮的口袋,從口袋里挖出一團軟軟的沒有凍住的鮮牛糞。他遞給露梅一把豬鬃刷子,讓她在崖壁清出一塊,然后將一團鮮牛糞貼在除去雪的地方,牛糞瞬間凍在上面。郎杰雙手攀住牛糞團將自己懸吊起來,牛糞團紋絲不動,堅固如同崖壁凸出來的巖石。

這就是梯子,朗杰說。

露梅目瞪口呆,簡直是神示的辦法。

朗杰接著往崖壁上貼牛糞,邊貼便往上攀爬。一直爬到崖頂,然后要下來。

別下來!露梅喊道。我也上去看看。

露梅背上裝著祭祀用品的皮口袋,攀著牛糞梯子爬到了崖頂。

把酒喝了,暖和暖和。露梅看見自己端著酒碗的手在發抖。朗杰接過來仰脖喝盡,還用手指把灑在嘴邊的刮進嘴里。看著他毫無戒備的樣子,露梅不禁有些猶豫,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酒里摻有被牧民稱為漢人的迷藥的安眠藥。

就是說,草原上開花的時候,露梅說,這支牛糞梯子就自然消失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朗杰說。他不知道露梅和他說話是在等待藥性發作。山風將把粘掛在崖壁上的牛糞碎屑打掃得干干凈凈——你在干什么?他看見露梅將牦牛皮鋪在巖洞里,又從口袋里取出炒面、酥油、肉干、青稞酒——不等露梅回答,他就睡著了。露梅把他拖到皮褥子上,海北的牧民抗凍,一件皮大氅就可在冰天雪地度日如牦牛一樣,應該沒有問題。再說還帶了一些用來取暖的干牛糞,一只化雪煮茶的鍋,火柴可不敢忘了。她取出火柴醒目地放在鍋蓋上。但是在他醒來、用牛糞火取暖之前,這樣躺著是會凍壞的,金銀灘每年都有男人凍死,都是因為酗酒醉倒在野外。她拿出第二張牦牛皮,將他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這下沒有問題了。頂多大半天他就會醒來,將牛糞火點燃。可是——燃起的煙火會不會被進山打獵的人看見?不要緊,即便獵人望煙而來找到了懸崖,懸崖也無法上下,因為牛糞梯子已經不見了,就像二十多年前朗杰離開懸崖以后,她附身崖邊,只見光禿禿的崖壁——露梅的腦子轟地響了一聲!

朗杰,醒醒!朗杰!她搖晃朗杰,你醒醒!那些牛糞怎么去除掉?

春暖——花開——朗杰咕噥道。

我是說現在,咱們走了以后怎把牛糞弄掉。

不用——管它——春暖——花開——

露梅的目光落到火柴上,她抽刀在牦牛皮褥子上割下一塊,澆上酒纏在刀上做成火把。她開始往崖下走——別急,差點忘記了一件事!她掏出事先寫好的信放到朗杰懷里。信上告訴了他她做這件事的原因,讓他不必焦急,到時候她自會來接他。叮嚀他酒雖能御寒,但不敢喝過量,一旦醉了是很危險的。好了趕快下崖吧,再晚他就醒過來了!她下了一層之后,舉著燃燒的火把烘烤上方的牛糞團,牛糞凍得那樣的透徹,火烤之下只是一層一層剝落,剝落的只有牛眼大小了,還頑固地凍在巖壁上,還得繼續烤。終于全部離開了崖壁。烤化掉一塊牛糞得用去燒開一鍋酥油茶的時間。烤掉三塊牛糞以后,火把燃燒盡了。她在半崖上從自己的皮袍上割下一塊,又做了一個火把。第二個火把燒盡以后,覺得朗杰已經夠不著下面的牛糞了。她下到了崖底。她雙手合十默禱了片刻,祈求天神在這段時間讓風雪止息,將溫暖的陽光散在懸崖上,然后牽著兩匹馬迅速離開了這里。

她給朗杰留的給養可供他維持半個多月,這是上一次金銀灘的專列從開出到完成行程所用的時間。如果這次專列在半個月內結束不了行程,她將去給他補充給養。如何補充,她還沒有想好。怎么把給養送到崖上,她能全身而退,而不讓像一頭暴怒的獅子的朗杰下來,這在技術上有一定難度。不過總有辦法。

她告訴自己她首先是一個戰士,勝利、成功是第一位的。如果沒有拋家舍業誓死突圍的鐵石心腸,革命便不會成功。

十二

第二趟專列在露梅預計的時間內完成了行程,金銀灘草原鑼鼓喧天慶賀勝利。卓嘎告訴她,這次的專列行進得也非常順利,沒有聽說出現任何岔子。露梅心想這是因為制造岔子的人被囚禁在祁連山中。但她還是迫不及待,快馬向祁連山奔去。

她取出畫在羊皮上的路線圖,發現它成了一張廢紙,大雪將路線圖上標注的那些標志物——山石、樹木、她堆積的瑪尼堆、擺放的牦牛頭骨等等,不是掩埋,就是將它們弄得面目全非,失去了特征。為了萬無一失,她還在樹木、牦牛頭骨刻上了據說能為旅人指點迷津的六字真言,但是現在都看不見了,融化在茫茫雪林之中。在第二趟專列旅行期間,天神沒有理會她的祈禱,不但沒有讓風息雪住,撒下陽光,風雪肆虐的程度反而遠遠甚于往年的這個時節。她在帳篷里坐立不安,一度曾想把朗杰接下來算了,反正專列已經駛出,他無論如何也攆不上了。但是電波卻能瞬間跨越千山萬壑,引來攜帶著炸彈的敵機!東郭先生,農夫與蛇,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犯罪。何況朗杰身體強壯,經常在同樣的嚴寒天氣進山打獵,一去也是好些天--

露梅在山中不知轉了多少天,她曾找到幾個標志物,但它們構不成一條完整的路線,很快就斷線了。那座懸崖仿佛神話般地消失了。她計算著留給朗杰的食物,如果吃得儉省,可以再挨過一天,再挨過一天。食物盡了還有雪,取之不盡的雪可以讓他再挨過一天,再挨過一天。她大聲呼喊至聲音嘶啞,嘶啞的聲音仿佛裂帛在山間回蕩,然后放槍,不信你連槍聲也聽不見。聽是聽見了,但是他有氣力回應嗎?沒有力氣回應你可以點燃牛糞啊!也許他早已用牛糞火引來了獵人,然后讓獵人弄來鮮牛糞將梯子修補好,救他下來。那么現在,在她發瘋一樣漫山遍野尋找懸崖的時候,他早已和他的同伙逃之夭夭——

菩薩啊,請讓那座山崖現身吧!

一道尖銳的嘯叫劃過天空,菩薩顯靈了,讓她看見一只兀鷲向前方飛去,沒錯,就是兀鷲,長長的脖頸上有一層稀疏的毛,在陽光下泛著絨絨的光澤,她心里一緊,趟著沒膝的雪踉踉蹌蹌追了過去。死神的使者把她帶到懸崖跟前。懸崖之頂聚滿了兀鷲,擠擠挨挨,吵吵嚷嚷,冰天雪地萬物蕭索,難得有這樣的盛宴,一些爭搶中被啄掉的羽毛從崖頂飄落下來。露梅摘下叉子槍,如果擊斃或打傷一半只,它們可能會被驅散,但她不能向這種被牧民視為神鷹的猛禽開槍。射向空中的槍聲驚飛了兀鷲,它們在附近的山巖上待了一會,覺得并無生命之虞,便重新回到餐桌上。露梅扔掉槍,向崖上攀爬,爬到半壁才想到上面的階梯已被她燒掉,她匆匆下來去取這次帶來的鮮牛糞,打開皮口袋看見牛糞早已凍住不能用了。她大聲呼喊以馬鞭擊石,忽然看見兩只兀鷲扯著一根什么東西飛起來,那東西在空中被拉得筆直,是一根腸子。露梅眼前一黑躺倒在深深的雪里。

兩只兀鷲在空中筆直地扯著一根腸子,在后來的日子里,如此畫面不時出現在露梅眼前,無論晝夜。卓嘎從海晏回來,說是不是要給阿爸送些食物和干牛糞到南山去,露梅說不知道他們在南山的什么地方,缺什么了他會自己回來。

時日過久,瑪多的牧民認為朗杰和皮貨商不是在南山迷了路就是失足跌落懸崖,生還已無可能,大家尋找的是他的遺骸。露梅沒有去,她擔心自己看著牧民在冰天雪地苦苦搜尋,因受不了壓力而說出實情。大家也勸她不要去,因為她太悲傷了。

悲傷嗎?露梅現在還顧不上,她關注著金銀灘周邊的動靜,再沒有出現可疑的電波,沒有發生可疑的事件。因為制造這一切的人不在了。這讓她感到了些許寬慰,她殺掉的不是丈夫,而是一個敵特分子,何況這這個敵特分子曾經是馬匪。曾經幫助一個手上沾有戰友鮮血的馬匪越境逃亡,如此才有這個馬匪被派回來,與他一起,對金銀灘構成了重大威脅!如果不是她的阻撓,威脅就會變成災難。那可不是一般的災難!比起他將被處決,望海崖上的天葬是一個很好的結果。

海北草原春暖花開,露梅想著那些牛糞在陽光下一片一片從崖壁上剝落的樣子,然后風將粘附在皺褶和縫隙里的殘屑打掃得干干凈凈。如果有人找到了(可能性很小)這座傳說中的懸崖,也不知道如何上去。海北的夏天十分短促,春天過后,轉眼之間就到了秋天。這段時間金銀灘一直平安如常,露梅越發感到自己做的沒有錯。雖然有些殘酷。她像誦經一樣再次在心里念叨起她與戰友們一次次地生離死別,她在蘭州南腔北調街45號門前的被拒絕這些情景。同樣殘酷,換來的是革命的勝利。

同樣殘酷,換來的是革命的勝利。

阿媽,你在念叨什么?

有一天卓嘎看見阿媽坐在帳篷外面紡牛毛線,口里咕噥著這一句經文。

阿媽,要不你跟我到海晏住吧。卓嘎對母親的精神狀況非常擔心。

一天傍晚露梅將羊群趕進圈里,看見三匹馬、兩個騎馬人遠遠地向這里走來,她有些恍惚,又想已經被神鷹送入天國的朗杰不可能回來。可是,來人確實是朗杰和皮貨商,后面跟著的馱馬馱著兩只鼓鼓的皮口袋,步態蹣跚喘著粗氣。露梅怔怔地看著朗杰,皮貨商說了聲嫂子好,她才宛如夢中一般驚醒過來,馱馬已經迫不及待地臥了下來。

什么東西,這么沉啊?

朗杰和皮貨商沒有回答。把口袋抬進屋里以后,從里面倒出一堆玉石。

朗杰看著露梅,一言不發。皮貨商說,找了這么多年,終于找到了一個上好的洞子。這是朗杰兄弟應得的那一份,這份財寶本來就是給嫂子您和卓嘎的。皮貨商喝著露梅給他煮的酥油茶,說他過去一直不敢跟她照面,擔心她會認出他,把他在南灘牙壑奉命干的罪惡勾當檢舉出來。

你沒去國外嗎?露梅問,都說祁連山剿匪那年你跑到了國外。

沒有。國外那么好去啊。嫂子你會檢舉我嗎?

檢舉什么?露梅腦子很亂,現在只要朗杰回來,別的對她來說都沒那么重要了。

我在南灘牙壑被逼著做的事——

露梅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聽清他說的什么。

謝謝嫂子!皮貨商說。他說起那個恐怖之夜,那天他跟著他的上司連長從馬家帶走王敏芝的時候,他的拜把兄弟朗杰告訴他,一定要設法把這個女人救出來。

這怎么可能?她可是馬杰欽定的死囚啊!

辦法你想。行刑隊離開以后我去接人,一定要活的。

她要是活了,你我就得死。馬杰一旦起了殺心,馬軍長都勸不下。

死了拉倒!

為什么呀,兄弟!難道你要這個共匪婆子當老婆嗎?

對了。

那就啥話也不說了。

南灘牙壑,皮貨商一鐵鍬把王敏芝拍昏,然后貼著坑邊把她溜了下去。因為貼著坑邊,給王敏芝留下了一些空間,沒有被填土悶死。

好了,大哥和嫂子,我得走了。皮貨商站了起來。他看著這兩口子,半開玩笑地說,此地不可久留,我有點害怕嫂子改主意,把我檢舉了呢。

皮貨商走后。露梅撲過去抱住了朗杰,四處撫摸,看他哪兒受了傷,哪兒被磕碰壞了,只是整個人瘦了很多。朗杰含笑看著她,我好著呢。

我看到兩只兀鷲在空中筆直地扯著一根腸子……

朗杰打斷她的話,可能是什么野獸的吧。結婚這么多年,你還是不信任我。你去望海崖帶那么多東西,我就起了疑慮,在袍子里偷帶了一些牛糞和火柴。酒醒之后自己下來,找皮貨商一起尋玉礦去了。

露梅淚如雨下,這眼淚一直在她心里憋著,對朗杰活著回來,對他是敵特分子的猜疑和想象,對金銀灘大業的安全和李群有朝一日給予她的贊許,這些共同鑄成了一道悲喜交織的大壩,現在這座大壩崩潰了,淚水洶涌而來。

朗杰回來了,瑪多的牧民們一片歡騰,女兒卓嘎更是喜不自勝。露梅的心中飄蕩著一支歌,她一遍一遍享受著它。

那一日閉目在經殿香霧中

驀然聽見是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夜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二十年前他們帶著女兒去往蘭州,朗杰唱了一路。直到今天露梅才體味到了它的全部溫情。她想起了二十年前屈從的那場婚禮,在她的記憶里一直如黑白影片一樣寂冷模糊,那時她仿若一張被抽去生命的羊皮一樣,任由別人擺布。現在影片變成了彩色,溫暖明麗地展現在她眼前。一群女人唱著歌給她編織細辮,一邊往頭發上涂抹酥油,從夜晚編到清晨。巴珠、噶烏、珊瑚、綠松石組成的飾品是那樣的絢麗,頭上那一顆碩大的蜜蠟晶瑩剔透,和著清晨的霞光泛出五色。令新娘美艷動人。朗杰的新衣袍上也裝飾著珊瑚、天珠,鷹一樣煥發著勃勃英氣。他用青色駿馬將她載到白佛寺,牽著她的手環繞白塔,當時她如蒙目的磨道牲畜不知轉了幾回,如今記起轉了三圈。回到朗杰家時,但見煙火彌漫,那是族人燃燒柏枝祈求神靈為新人賜福。金銀灘的牧民排成長長的一列,手里捧著的哈達在風中飄動,匯成一條白色河流。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不知什么時候哈達變成了飄舞的雪花,露梅讓朗杰收拾行囊,騎馬走進祁連山。沒有刻意尋找,懸崖便出現在眼前,他們圍著它開始轉山。轉著轉著,雙雙頭發白了。

有一天已經做了副州長的卓嘎回到瑪多,對露梅說阿爸、阿媽我給你帶來一個客人,李群將軍,他一定要來看看你,可能是對當年阿媽在移民中做的貢獻表示感謝。說著李群和牛舉人走進屋子。露梅平靜如常,讓朗杰給客人看座,倒酥油茶,說了幾句感謝將軍來訪之類的客套話。

嫂子,這是李群將軍,你不認識了嗎?牛舉人說。

認識,三十前到金銀灘做報告的時候見過。茶能喝慣嗎?

蘭子!李群含著淚水,你受苦了。

將軍認錯人了。露梅說。

阿媽——李部長——這是怎么回事?

一陣沉默過后,李群對朗杰和露梅說當年他給牧民講話時,曾經許諾有朝一日要把金銀灘還給他們,現在是時候了。不過他們不用回去,如果愿意,他可以把他們一家安排到北京或者西寧。

露梅說,我一個金銀灘的牧民,到那些地方干什么?

這個故事是2010年夏天,筆者為另一個寫作任務在青海湖湖區采訪時聽來的。在西寧帶孫子的卓嘎陪筆者來到金銀灘,她告訴筆者,阿爸、阿媽后來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多次要把他們接到西寧,都被他們拒絕了。一個周末她和丈夫到金銀灘看望阿爸、阿媽,他們不見了。有人看見他們一起騎著兩匹馬出門,還以為是去西寧看孫子。朗杰和露梅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向卓嘎交代了變賣牛羊等財務的賬務。并在信的末尾告訴卓嘎,叮嚀卓嘎不要尋找他們,他們一起去一個幸福的地方,她找不到的。

南祁連莽蒼的群山,朗杰和露梅也許正在望著我們腳下的草原,金露梅和銀露梅盛開如海。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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