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雕塑

尚飛鵬

1949年12月3日

路遙出生在陜西省清澗縣

一戶少吃沒喝的農民家庭

路遙八歲那年 實在活不下去了

父母把他過繼給沒有兒女的大伯家

從此上學讀書

才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

我不是路遙的同事

也不是路遙的朋友

我只是路遙的小兄弟和陜北老鄉

看過路遙的小說聽過路遙的講座

與他有過幾次交談 雖然不算熟悉

已經感受到了他非凡的氣質

路遙去世九年之后

我有幸撰寫了八集紀錄片《路遙》

對他有了更深切的了解

我們現在說的路遙已經不是路遙

他已經成了一個文化符號

他代表了農村青年蓬勃向上的希望

路遙是這些青年實現理想的精神領袖

這也是路遙精神存在的價值

2011年元月數九寒天

在白雪茫茫的陜北

我為《路遙紀念館》撰寫解說詞

獨自走在清澗的大街上

就想起了路遙大哥

仿佛你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

你彎腰駝背的樣子

你疲憊不堪的憔悴讓人痛心

有人說

你就是小說《人生》里的高加林

也有人說

你就是《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

我知道

那是你也不是你

那是千千萬萬個農民子弟的縮影

你就是他們中的代言人

一個獨一無二的路遙

想起你在《山花》上發表的詩歌作品

想起你在縣劇團創作的劇本

想起你與詩人曹谷溪先生

在黃河岸邊的合影

那時候你風華正茂意氣風發

就像黃河洶涌的波濤

壺口瀑布給了你某種偉大的啟示

讓你像火山一樣噴發出烈焰

想起你在上世紀

1982年穿著風衣戴著墨鏡

從綏德橋頭子上呼呼地走過

那時候你還不認識我

可是我已經知道了你

你剛剛因為小說《人生》的發表而名滿

天下

想起我在榆林聽你的講座

你說“短篇小說的寫作

一開始就要想到結束

而史詩般的長篇寫作

第一部才是剛剛開始”

之后我讓你看了我寫的幾首小詩

你的鼓勵成了我最好的營養

想起1989夏季

我一個人去了壺口瀑布

整個壺口瀑布就我一個人

黃河大峽谷的空曠讓我意識到人的渺小

我甚至有些慌張有些恐懼

我希望有人來拯救我

果然有幾個人朝我這里走來

越走越近了 原來是你啊

路遙

你我在壺口瀑布相遇

你在黃河灘的石頭上坐著

像一尊雕塑 你不停地抽煙

我不知道你在沉思什么

什么讓你如此孤單

仿佛山頂上站立的一頭巨獅

在壺口瀑布的河床上喘息

與發出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

在回程的路上

你在車上唱起了陜北民歌

“青天藍天老藍天

殺人的老天不眨眼”

古老的民歌讓你這么憂傷

我不敢看你 怕風雨吹散你的靈魂

你的眼睛里滿含著淚水

那是因為你熱戀著這片土地

你去世幾年后

你的弟弟王天樂告訴我

在壺口瀑布咱們相遇的真相

你們在車上老遠就看見河灘里有一個人

在徘徊

你說“這個人不是普希金就是萊蒙托夫”

你這句話我一直銘刻在心

三十一年過去了

我堅持朝著這個方向行走

不管夜有多黑 路有多難 從來沒有停止

想起你和我談到下一部小說的創作

你說“這部小說既不是馬爾克斯的《百年

孤獨》

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

那是一種全新的創造”

你還說“他們寫中篇我寫長篇

他們寫長篇我寫短篇

我就是要跟他們不一樣”

想起你在榆林賓館寫作時

我們說話到深夜你說你餓了

讓我給你找點吃的

有饃和大蔥就行

我單位的大門早就上鎖了

我翻墻給你拿來涼饃和大蔥

因為你執意不讓我給你熱一熱

就這樣一口涼饃一口大蔥地吃起來

有人批評你

說現實主義的寫作過時了

這是因為他們不懂得

用什么方式表現內容只是一種工具

什么樣的寫作方法

都可以產生偉大的作品

現實主義的寫作并不妨礙杰作的誕生

你從來都是現代的

在準備創作《平凡的世界》之前

你閱讀了近一百部古今中外的名著

你是深刻的也是時尚的

在作家協會大院里

你是第一個給女兒買鋼琴的家長

因為你知道藝術創作的互補與通感

所以你的寫作總是沖在思想內容的前沿

你一直認為

創新就是最先進的寫作方式

你的人格魅力

總能吸引更多人的關注

并且能團結在你的周圍

那是因為你敏銳的洞察力起作用

你的作品經久不衰

因為你始終站在人民大眾的一邊

站在人民大眾一邊

就永遠是現代的先進的前衛的

你的關于小說創作的理論著作

《早晨從中午開始》

影響了幾代人的小說寫作

而我把它當作中篇小說閱讀

看出了你生命中的風景與輝煌

你也看清了文學的本質

讓生活中閃閃發亮的藝術人生

是用作家的眼淚與血汗鑄就的文明

甚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想起你在病床上

為什么反復臨聽貝多芬《第五交響曲》

和你喜愛的陜北民歌和晉劇唱段

那是因為你生命里需要音樂的滋養

想讓自己再一次站起來 我曾有評論認為

“路遙的小說結構有交響樂的宏大

以及詩歌的內涵和陜北民歌的靈魂”

路遙啊

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那部新創作的小說

等待它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可是天妒英才

上天請來一百二十個神仙

把你接上了天堂

上世紀一九九四年

我出版了第一部詩集《情王》

我多么想讓你看到它

于是這本詩集

如期寄往你生前的所在單位

如果你九泉之下有靈

就會看到它的面貌

路遙啊

我和你是一樣努力的人

想起你就不懼怕邪惡

不彎腰不低頭不屈服

你的作品寄托了受苦人

要改變命運的全部希望

哪怕改變命運需要一生的奮斗

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這就是你啊

你也許不會想到

我會為你撰寫這首長詩

這是我向你致敬的最好方式

我知道你的奮斗經歷吸引著我

你生命里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英雄氣概

那種不叫屈不喊冤腳踏實地的精神

讓我在為你寫作的過程中淚流滿面

很多人不知道 你是一個幽默的人

愛開玩笑的人 一個有意思的人

一個妙語連珠的人 愛給別人起綽號的人

一個有真知灼見的人 也愛講段子的人

一個對美和丑都十分敏感的人

有一年我去西安了

一回榆林 朋友們就對我說

路遙給你編了一個段子

我說什么段子

你說“有一次飛鵬去西安了

想買一件夏天穿的襯衫

一心想著要和榆林的人穿得不一樣

轉了幾條街道

去了多家商店

結果看上一件鮮艷的紅襯衣

他心里想著這下好了

一回去就能把榆林城給震翻了

當他一下汽車坐著三輪車回家的路上

看到滿大街蹬三輪車的人

都穿的是紅襯衣”

路遙啊

你成名之后

好多人把你神話了

以為你只知道創作不知道生活

可你是一個骨灰級的足球迷

歐洲杯世界杯奧運會的足球比賽一場也

落不下

甚至誰也不知道

你能把世界電影女明星的名字倒背如流

你的巨著《平凡的世界》

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

你回到生你養你的清澗老家

老鄉們都想看看你究竟是個什么樣子

于是在縣城發生了圍堵

你知道他們是你最親的人

自從周恩來回延安被群眾圍堵后

你是第二個被群眾圍堵的人

你又從清澗到了榆林

我看見你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服

這讓我想起《路遙》紀錄片中

作家劉鳳梅先生說到

“路遙第二次返鄉回來后

見到路遙穿一身白衣服 我問路遙

你是給誰戴孝哩” 路遙說

“我是給我自己戴孝哩”

這次是路遙在情感和事業上

遭受到的最大的一次打擊

飯桌上我注意到路遙只顧抽煙

沒怎么吃東西 也沒有怎么說話

最后路遙跟服務員給自己要了一碗面條

第二天我讓路遙在我家里吃揪面片

用一個平底大瓷盆盛面

盆下邊墊了一塊大毛巾

路遙吃得滿頭大汗 路遙很少喝酒

那次路遙喝了兩杯 天樂多喝了幾杯

路遙要去沙窩子里轉轉

路遙天樂和我還有榆林行署的司機

那天天氣很好 車子走了有一個小時

我們躺在沙窩子里

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路遙說“真好 真安靜

在大城市里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只能淹沒在人群之中

在這里整個世界都是你的”

路遙啊

你是農民的兒子

你是吃過大苦的人

你是經歷過生死的人

才是懂得幸福和快樂的人

才能錘煉成民眾喜歡的作家

你的作品是農民工床頭的朋友

是大學生雙肩包里的知己

是創業者掌中的珍寶

路遙啊路遙

你是人民的路遙陜北的路遙

你是中國的路遙世界的路遙

只要打開《人生》

打開《平凡的世界》

只要閱讀你的作品

你就復活了

活在讀者的心里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