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中華

徐超先生寫的《崧高維岳——蔣維崧和他的書法篆刻藝術》一書(泰山出版社,2011年版),內容厚重充實,裝幀典雅大方,令人愛不釋手。此書對于像吾輩這樣的外行卻又極欲略窺一二、企圖領悟書法個中三昧的人而言,極有幫助。
這部著作是有所寄托的,它負荷著中國文化的理想。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言:“本書的寫作,不僅是要把一位中華傳統文化的優秀傳承者所取得的成果總結出來,納入文化的寶庫;更重要的是揭示和傳播一種理念,這個理念,就是拙著中說到的‘崇尚人格精神,這才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能稱之為精華的一部分’。我們的責任,就是把這個最可寶貴的傳統永遠傳承、發揚光大。”(第263頁)應該說,我們在閱讀中不僅感受到這樣的自覺訴求,而且體會出它的落實。
于書法我完全外行,且是晚輩,原本無緣置喙,但是讀過此書讓我更加明白了為人和治學的一些道理。蔣維崧先生的人生和事業體現出來的種種優秀品質,原先只是在道理上有所了解,《崧高維岳——蔣維崧和他的書法篆刻藝術》一書的出版,進一步印證了他的這些優秀品質,而且其品質給人以心靈的啟迪和凈化。筆者無力評論蔣先生一生的學問和書法的成就,這篇小文僅限于借《崧高維岳——蔣維崧和他的書法篆刻藝術》一書的有關記述,就蔣先生的行止、言談、思想諸方面打動我心者、感受最深者,略做陳述。
一、蔣先生特別強調“以學馭書”(第57頁)。他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突出這一點,不是沒有原因的。從發生學的角度追溯,書法原本就是文化的結果,而非前提。因此,它是特定文化底蘊的自然流露和表征。此本末關系不可倒置,倘若顛倒了,書法也就異化了。
蔣先生本人有極其深厚的家學淵源,且在傳統語言學、古文字學、辭書學、古籍整理等廣泛的領域,都下過“死功夫”“硬功夫”(第123頁)。沒有這些文化積淀作基礎,很難想象他在書法方面能夠取得如此成就。他說:“學篆刻的同時也在搞書法,也是修古文字學。這三門課關系非常密切,藝術相通。”(第89頁)所以必須融會貫通。蔣先生的字有書卷氣,屬于文人書法,同時又不乏靈動氣象。以字觀人,可以想見先生的氣質和格調。在蔣先生看來,“最重要的是要研究學問”(第12頁)。因為學問乃書法的根底,這是真正的書法區別于那種匠人書法的根本所在。

蔣維崧 篆書 臨武丁卜辭軸
從一定意義上說,書法不過是一個人全部文化存在的全息元,它濃縮并折射著人的氣質、稟賦、學識、品性、格調、胸懷、眼光、氣象和境界。書為心畫,字如其人。沒有國學根底,書法也走不遠。蔣先生說得好:“我認為,書法人才的漢語言文字學專業修養非常重要。一開始寫字還看不出來,以后越來越覺得,不讀書,沒有傳統國學修養,就上不去了,這是經過歷史證明了的,現實中的例子、身邊的例子很多很多。”(第58頁)沈尹默先生強調在書法上應該厚積而薄發。他曾告誡蔣先生:“年輕人不搞實學——如《漢書》《三國志》之類——不行,詩不要忙著寫。要是年紀大了,寫詩玩玩可以。”(第93頁)蔣先生說:“事實上也是,你光會寫字、寫詩,別的都不搞、都不學,你寫字、寫詩也寫不好。”(第93頁)其實,這也是再次強調國學根底對于書法的前提意義。
蔣先生總是提醒:“一定引導學員不要光對寫字感興趣,要逐步走寫字——讀書——做研究的路,否則沒有發展后勁。”(第128頁)。他在評價一位后學作品時,首先肯定其取得的成績給予鼓勵;在征詢今后發展時,他回答:“就靠學養了!”(第128頁)在談到如何指導博士生時,蔣先生說:“主要就是指導他們讀書,研究學問。”(第13頁)他在回憶自己的先輩書藝時曾說:“他們原先的國學基礎是多么重要。”(第13頁)沒有學問作鋪墊的書法,往往失之于“滑”和“漂”,難免空洞。缺乏內涵,就無法脫盡一個“俗”字,往往會俗不可耐。雖然可以在外形上模仿得很像,但永遠不過是形似,而難以企及神似。
在書法專業的歸屬問題(在文學院還是在藝術學院)上,可以看出蔣先生的用心,即“以學馭書”的堅定立場。他主張“專業還是放在文學院”,因為學書“必須是干我們這一行的”(第60頁)。在這個問題上,蔣先生毫不妥協。我想,這并非門戶之見和意氣之爭,而是關乎對書法底蘊的判斷和整個書法觀。蔣先生說:“搞書法一定不能限于藝術的圈子,像某某學校那樣,培養的學生缺少綜合文化素養和學術視野,所以我堅持放在中文系(指書法專業學位點——引者注)。”(第118—119頁)這里實際上是強調書法的文化底蘊。書法應當是綜合文化素養的自然而然的流露,而不能相反。刻意從書法本身入手,乃是本末倒置。只求技藝,而遺忘或撇開了書法背后的文化,那就無異于舍本逐末、緣木求魚。
啟功先生說:“書法是老虎嘴上的胡須。”(第67頁)我想,這一比喻其意大概有二:一是說搞書法充滿風險,搞不好就容易走偏,一不留神便出錯;二是說沒有三拳兩腳摸不得,缺乏足夠的知識儲備和文化修養,書法就難臻至境。
蔣先生在回憶自己早年經歷時說:“當時出于職業需要,不能不講究書法,但從來不想靠它做什么,更不是什么專業。”(第56頁)顯然,書法藝術的成就,應該是不期然而至的結果,它只是一種副產品,一種工具,而非刻意捉摸的目的。書法原本文人、學者之余事,它本身一旦成為職業或專業,就勢必有走向異化之虞。在談及晚清大學問家羅振玉的書法時,蔣先生說:“羅振玉寫得精,但寫得少,他一生致力學問,沒有把書法當回事。”(第213頁)
當年蔣先生學書的初衷完全是無功利的。他回憶道:“那時寫字刻章,從來沒有想到當書法家,沒有想到多少好處,只覺得樂趣很多,樂此不疲,興趣使我堅持不懈。”(第85頁)“我們過去寫字好,并沒有從中得到什么。如果寫字就想得到什么,就會失望。……我有職業,所以我的書法、篆刻可以不受買家的影響,一心發揚自己的追求。”(第113頁)
藝術的職業化,恰恰是藝術異己化的開始。蔣先生大學畢業后,通過當年的老師喬大壯先生找到徐悲鴻,想請徐先生幫助介紹做教師。徐出于為蔣先生生計的考慮,打算介紹蔣先生去刻圖章。但是喬大壯不同意走這條路,他告誡蔣先生:“你不要去當篆刻家,因為一旦成了職業,你就要受買主影響,就難成就藝術了。你還是去當教師、搞學問。”(第85頁)他還說:“你把刻印當成一種職業是刻不好的,以學問為基礎才能刻得好。”(第96頁)
二、蔣先生有人格魅力,這也是所有大家的共同特征。蔣先生為人低調,“有謙德”(第122頁)。他總是講“一定要低調”(第124頁)。“先生一生總是默默做事,從不張揚。”(第5頁)蔣先生始終保持低調做人、高調做事的姿態,無論是默默無聞還是絢爛至極,皆能如此。這種篤實的態度,無疑是成就其藝術家和學者之人格的奧秘。這一風格恰恰暗合山東大學的精神風骨。應該說,它既是對這種精神風骨的涵養,也是這種精神風骨本身的體現。
蔣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對名利,心如止水,狀若槁木。”(第117頁)他說:“得到名聲,要想到是不是實至名歸。不要太計較大家給你的名譽地位,許多情況是不公平的。你不能因為不公平,你就不努力。得到多少,別太認真。”(第125頁)蔣先生說:“要耐得寂寞。”(第125頁)蔣先生虛懷若谷,在準備為慶祝他90壽辰暨執教66周年擬舉辦一次以學術交流為主的研討會時,他并不情愿。他總是說:“什么學術啊?我也沒有什么學術。”(第124頁)“我始終不贊成出論文集和開研討會,讓寫文章的人犯難。”(第132頁)如今在學界造勢和包裝早已成為常態,見怪不怪。蔣先生的態度和做法,令今天的學界中人不免汗顏。

蔣維崧 隸書 毛澤東《水調歌頭·游泳》卷
“他滿腹詩書和歷史掌故,但從不高談闊論。幾個人在一起說話,他總是習慣默默地聽,誰說話就把臉轉向誰,對別人十分尊重;即使是自己很熟悉的話題,他也若無所知,正所謂‘君子約言,小人先言’。”(第123頁)這種聆聽的姿態,不僅是先生虛懷若谷的體現,更是一位智者所本然具有的對他者的尊重。這才是真正的大家風范。據作者介紹,蔣先生平時說話很少,能不說的就不說,能少說的就不多說,能用手勢等動作代替的就用動作代替。聽人說話從不打岔,別人講完后的“真空”延續一會兒后,他才可能會說點什么(第126頁)。這種聆聽的姿態,體現著一種境界,即所謂“圣默然”。
無論對人對學,最好的評價是時間。陸游說:“后五百年言自公。”誠哉斯言。“按照先生的一貫想法,‘多讓事實說話’。”(第6頁)“多讓事實說話!”這既是一個學者、一個藝術家自信的表現,也是學術規律和藝術規律的體現和要求。作者歸根到底是以作品獲得存在的。作家之為作家,全賴其作品而非作品以外的功夫。毋寧說,作家只“活”在自己的“作品”中。我“做”故我“在”,而非我“說”故我“在”。作家之為作家,是通過其作品顯現并證明的。作家其實是活在作品中,而非名聲中。為名聲所累,作家的藝術生命也就枯萎和終結了。當一個作家大談創作經驗的時候,他也就不再是本然意義上的作家了。一切名聲都僅具有外在的意義。然而,真正懂得其中道理的,又有幾人?在這樣一個一切都通過造勢而博得地位的時代,又有幾個清醒之人?這就迫使我們不得不追問,一位真正的學者究竟以怎樣的方式現身才恰當?
討巧是書藝的大敵,其實同樣也是學術的大敵。古往今來,避難就易耽誤了多少聰明人!蔣先生以學篆書為例,說:“這是無底洞,沒有人愿意費那么多功夫,識字要多少功夫啊!記住這些字形又要花費多少功夫啊!再下筆表現出來就更難了。”(第56頁)然而,蔣先生偏偏從篆書入手,這不僅符合中國文字演化的順序,也是知難而進精神的體現。沒有這種功夫奠基,就難以想象蔣先生后來的書法何以能夠臻于如此之佳境。
1975年,蔣先生曾以《漢語大詞典》副主編身份主持山東編寫組工作,在該詞典工作結束的時候,先生已屆耄耋之年。耗時之久,實屬罕見。蔣先生自我解嘲地說:“如果想要懲罰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去編辭典。”(第101頁)此言不虛。結果“時間長了,文章都不會寫了。你要用最簡練的語言表述,習慣摳字眼了”(第101頁)。然而也養成了一絲不茍、嚴謹縝密的習慣。這種習慣恰恰是為學術研究所不可或缺的。這種對待學術的態度,得益于蔣先生的老師喬大壯先生。蔣先生回憶說:“喬先生對于自己尚未徹底了解的問題,決不隨便發議論,對于自己認為不是十分完善的作品決不輕易拿出來,在旁人面前從不表現自己。”(第46頁)
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就是強調“踐履”,“踐”即“習”、“做”而非“說”。書法的傳授是師徒式的,這種方式顯然不是知識的傳遞,而是文化的習染傳承和能力的習得。蔣先生說:“你欣賞一種字,就自然與它接近。其實當時我也沒有特意去臨摹。”(第95頁)表面看,這僅僅是從書法風格的繼承說的,其實內涵豐富得多。不期然而然的后果,最真實、最本真,也最可靠、最踏實。
蔣先生在談及他早年的老師喬大壯先生教授書法時,曾經回憶說:“書法沒有什么講頭,不講理論,只講實踐。篆刻幫你設計,刻好以后,指出好壞。”(第85頁)對于書法而言,能力并不等于知識。蔣先生在憶及他跟隨沈尹默先生學書經歷時說:“向他學書法,主要是看他寫字。”(第89頁)沈告訴蔣先生:“拙書不可學,當學我用功之經過。”“未曾用過同樣的工夫,所得者僅其表面而已。”(第90頁)蔣先生不僅謝絕海內外不少電視臺的訪談邀請,而且在他人面前從不輕言師承關系(第123頁)。因為他絕不愿意借人家的大名以自矜。這同那種喜歡說“我的朋友胡適之”式人物的距離,不啻霄壤。
如何看待書法中的“技巧”?這也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一方面,技法是從屬性的,而非本體性的;另一方面,技法只能在實際的“做”中逐步習得。蔣先生說:書法當然不能沒有技法,但學習技法不是在學校里主要要做的事,更不是在學校里所能完成的事,因為“具體技法沒有多少可講的”,而是靠長期在實踐中摸索、提高(第112頁)。這不是靠些花拳繡腿能夠奏效的,都是些“實打實”的功夫。

蔣維崧 行書 顧印愚詩軸
三、蔣先生對于中國藝術的“含蓄”特征體會極深。他說:“中國的藝術講究含蓄,含蓄就是乍一看并不稀奇,但經得起比較、推敲。”(第113頁)此話頗耐人尋味,含蓄意味著有味道,耐琢磨,有回味的余地,決不是一覽無余,膚淺得見底。蔣先生說:“你看以前侯寶林、馬三立的相聲多耐聽,它含蓄。”(第133頁)他認為:“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它使用的工具和材料都是柔性的,書法就要適應和發揮這種柔性性能。”(第165頁)這種“柔”同含蓄具有某種內在的關聯。如果說西方的智慧是“方以智”的,那么東方的智慧則是“圓而神”的。“圓而神”的意象乃是“柔”,此“柔”涵括文化表征方式上的“含蓄”。他說:“中國傳統的藝術都講究含蓄。”“書法要講究含蓄,要有內涵,要有意境,這是中國傳統。”(第168頁)他強調書法作品“總得耐看,就是有內涵。許多人為了展覽會,讓你感到一時刺激,不追求耐看的東西,這是迎合”(第214頁)。這同對中國文化的含蓄性格的詮釋是一致的。
“含蓄”甚至變成了蔣先生的人格。《崧高維岳——蔣維崧和他的書法篆刻藝術》作者把蔣先生的性格概括為“含蓄隨和,知止有度”(第135頁)。“先生的性格,總是隱晦韜光,從不張揚才華,甚至也不以自己的才華為才華。”(第107頁)這看似平常,實則極為不易。在今天這樣一個喜歡自我夸張、自我賣弄、自我炫耀的時代,這種品質又是何其稀缺和可貴啊!君不見,又有多少當世的豪杰才子何其趾高氣揚、躊躇滿志、自視甚高、不可一世?他們身上缺乏的不正是這種謙恭嗎?對照像蔣先生這樣的真正的大家,我們這些后生小子同前輩相比,其中的距離決不可以道里計,可謂天壤之別。蔣先生總是“以愚自守、不叩不鳴”(第111頁)。這里所謂的“愚”當然是大智若愚之“愚”。
寬容也是蔣先生的一貫風格。這不僅反映出他的自信,也折射著他的大度和厚道。他再三強調:“我干我干得了的。我干不了的,我不應該去否定它。”(第124頁)即使在涉及他關于書法的根本理念時,也不喜歡把話說滿、說絕,而是持一種審慎態度:“‘以學馭書’只是個希望,能不能達到很難說。”(第124頁)對關于書法的不同理念、不同觀點、不同路數,蔣先生主張“我們不附和,不鬧騰,不爭論,自己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第128頁)。這種“三不主義”,顯現出他的豁達、自信、寬容和大度,由此可以見出其胸襟和氣象。道不同不相為謀,相對而言尚容易;在此基礎上能夠以寬容之心待之,這就實在是不那么容易了。蔣先生強調的是“做”,而非“說”,亦非“爭”。這種篤實的功夫,是以自己的踐履和存在本身,表示自己的態度、自己的志趣,自信而隱忍。
蔣先生從不輕易臧否人物(第126頁)。“先生為人厚道。”(第127頁)的確,這是厚道,但又不僅僅是厚道。在評論某書家時,蔣先生說:“不要輕易否定一個人。”(第126頁)他不輕易臧否,總是對他人持同情的理解。這不僅體現了寬厚之情,更是意味著寬容的胸懷。然而,蔣先生對自己的評價卻極其苛刻,他在欣賞一部法帖時看到米芾“三四次寫,間有一兩字好”的話,慨嘆曰:“一個人一生能寫幾幅好字?”(第129頁)這一方面說明其嚴格,一方面也說明其自謙。
當談到蔣先生書法個性和風格的統一時,他總結道:“我有兩條:一是,看我的字、印,再看我這個人,看看是不是統一的;二是,看看我做的這件事、那件事,寫的這種字體、那種字體,又是不是統一的。如果是,那就說明這些東西是自己的,是發自內心的,而不是拿別人的。”(第228頁)人、事、字,三位一體,證成一代大師的個性和風格。這才是書法的最高境界,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字如其人,書如其人。正如此書作者徐超先生對于蔣先生書法所概括的那樣,“看他的運筆,行止合度,從容中節,不激不厲,不飄不滯,一任天機流衍,絲毫沒有故作夸飾、大起大落或輕狂失態的地方。”(第165頁)“先生用紙喜歡柔,用墨喜歡潤,用筆簡潔、含蓄、爽利,故其書清俊多姿,溫潤可人,書卷氣溢于字里行間,君子氣躍然楮墨之上。”(第168頁)這可以通過此書所附蔣先生的大量作品,仔細加以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