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20203) 張 旭 陳 靜 胡國華 谷燦燦
海派朱氏婦科于20世紀初肇始于朱南山,如今已歷經百年傳承。朱南孫,朱氏婦科第三代傳人,繼承世醫并補充發展,遵循“審動靜之偏向而使之復于平衡”,總結“從、合、守、變”四法。胡國華先后從師于津門哈荔田、海派朱南孫兩位醫學大家,為朱氏婦科第四代傳人,致力于推動朱氏婦科學術思想的繼承與發展。
更年期綜合征屬“絕經前后諸癥”范疇,常有不同程度的癥狀出現,如更年期失眠、烘熱汗出、躁怒不安、腰背酸痛等[1-2],嚴重干擾著女性在該階段的正常生活,因此及時采取準確的診治措施極為重要。女性以血為本,經、孕、產、乳皆易傷血耗氣,故臨床致病多以虛證或虛實夾雜為主。中醫傳統膏方可滋補強健、治病糾偏、驅邪扶正,因此婦科疾病特別適合膏方施治。朱氏辨證施膏,始終遵循以肝腎為綱,審其動靜之偏而使之恢復平衡,結合經孕胎產之變,以平為期,從合守變,緩調陰陽。現將朱氏婦科應用膏方治療更年期失眠的經驗進行總結。
更年期失眠臨床表現多變,病因病機復雜。婦人七七,腎氣虛而天癸竭,沖任漸虧,月事止而經絕。平素陰陽偏盛偏衰,或素體虛弱,更易陰陽失交。《靈樞·大惑論》云:“陽氣盡則臥,陰氣盡則寤。”陽氣潛藏,人得以寐;陰不斂陽,陽氣浮越,則不得寐。肝腎同源,精血互化,陰陽互養互制,而肝在竅為目,既主血海,血不養神化神而不寐,又主疏泄,肝失疏泄而郁,甚則化火而耗陰傷神不得寐。《血證論·臥寐》又有“魂不入肝則不寐”之說。心藏神而主神明,心神與睡眠息息相關,若心腎不交,心無腎水之陰而火熾,心不安而失眠。腎脾各為先后天之本,腎陽溫煦與脾之滋養相互為用,若腎陽虧虛,脾虛失運,精微失于輸布,則怠倦疲頓、失眠多夢。因此更年期失眠雖病因病機復雜多樣,但病位在心、肝、脾、腎,多因腎精虧虛,肝火偏亢,陰陽失衡所致。
朱氏診治更年期失眠,認為病機以腎虛為主,肝腎同源,水不涵木,累及沖任精血,則肝臟失養,累及他臟,則機體陰陽失衡。辨治思路以肝腎為綱,乙癸同治,陰陽雙調,認為“治肝必及腎,益腎須疏肝”[3],審其動靜之偏而使之恢復平衡。因此在治療過程中,重在補腎之陰陽,兼以清肝健脾,寧心安神,調理沖任。
此外,朱氏婦科注重起居情志的影響。《張氏醫通·不得臥》云:“平人不得臥,多起于勞心思慮、喜怒驚恐。” 國醫大師鄧鐵濤也提出情志是引起失眠的主要因素[4]。朱氏婦科主張藥物治療的同時也需注重情志調節,注意對圍絕經期女性的心理疏導,保持身心愉悅暢達。
朱南孫治療更年期綜合征秉承肝腎同治的原則,擬怡情更年湯益腎養肝、緩調陰陽,佐以健脾安神。怡情更年湯藥物組成:紫草根、淮小麥各30g,女貞子、桑椹子、墨旱蓮、肉蓯蓉、合歡皮、巴戟天、玄參各12g,夜交藤15g,炙甘草6g。本方重用紫草根為君,入足少陰、厥陰經,補心疏肝,與玄參合用,共起清肝滋陰之效。朱南孫認為,此藥用于調節圍絕經期女性激素水平有良好療效。現代藥理學發現紫草有明顯抗促性腺激素作用,研究表明, 灌服紫草后大鼠血清促卵泡素和黃體生成素濃度均有所下降[5]。對更年期伴有子宮肌瘤的患者,朱南孫亦喜重用紫草根予以治療(驗方:紫蛇斷經湯)。淮小麥、炙甘草取甘麥大棗湯之意,養心安神緩肝急。朱老善用夜交藤、合歡皮配伍,解郁助眠、養血安神,治療心陰不足、肝郁不暢所致神志不寧諸癥。女貞子、墨旱蓮、桑椹子并用實腎養肝;肉蓯蓉、巴戟天補沖脈,填腎精。諸藥合參,共達調養肝腎、養心安神之效。怡情更年湯組方重在陰陽相配,以平為期,對腎虛為主、水火不濟的更年期失眠尤為適用,體現了朱氏婦科“審陰陽,看動靜”的診治要領。而將此為主方運用于膏方,則需權衡療疾與補虛之比重,根據沖任氣血變化,結合患者更年期的主要問題,審時度勢,補虛以復正,或去有余求其平。
現今女性生活節奏加快,壓力增大,肝郁比例增加,肝郁氣滯化火,導致更年期失眠的群體也發生了證型的改變。胡國華繼承朱氏婦科精髓,順應時代變化,根據“怡情更年湯”加減化裁,去肉蓯蓉、巴戟天、玄參,加鉤藤、生地以平肝降逆、涼血清熱,加癟桃干、糯稻根,意在益陰斂汗,擬方胡氏更年清。與前方相比,胡國華根據現代女性證型變化稍作補充,使組方偏于清熱平肝、滋陰斂汗,用藥更為清潤,最終達到補腎清肝、滋陰寧心、安神斂汗之效。對夜寐不安兼潮熱汗出為主癥的更年期綜合征效果更佳。
但凡藥石之物,必有偏性。朱氏婦科善用藥對,既發揮不同功效,相輔相成,又避免藥性抵牾。如常用巴戟天、肉蓯蓉填腎精、壯腎陽;女貞子、墨旱蓮補腎養肝、涼血止血;夜交藤、合歡皮益腎養血、解郁安神。膠類則多選用阿膠、龜板膠、鱉甲膠以滋養陰精,如若陰陽俱虛則選用龜鹿二仙膠。而朱氏獨善用黃明膠入方收膏,此膠是黃牛皮熬煮而成,性味甘平。《本草匯言》載:“黃明膠,止諸般失血之藥也。梁心如曰:其性黏膩,其味甘澀,入服食藥中,固氣斂脫……與阿膠仿佛通用,但其性平補,宜于虛熱者也。如散癰腫,調膿止痛,護膜生肌,則黃明膠又邁于阿膠一籌也。”此膠適用于實多虛少的病人。
朱氏婦科也注重在日常飲食起居方面的宣教與指導,常將飲食起居囑托書寫于膏方之后。第四代傳人胡國華教授兼任上海藥膳協會會長,更是致力于運用與推廣藥膳調治婦科疾病。
患者,女,51歲。2015年12月9日初診。夜寐欠安,神倦無力,食后作嘔且痛,大便溏泄,腰酸背痛,心煩易怒,脈沉細弱,舌質偏紅,苔薄。屬肝旺腎虛,沖任不調,治以清養肝腎,調理沖任。處方:西洋參、太子參、生黃芪、全當歸各120 g,白術芍各90 g,女貞子、桑椹子、墨旱蓮、菟絲子、肉蓯蓉各120 g,巴戟天200 g,紫草根150 g,鹽知柏各90 g,茯苓神各90 g,淮小麥、生龍牡各300 g,炒川斷、杜仲、合歡皮、明天麻各120 g,懷山藥300 g,白扁豆180 g,炒蒼術、炒枳殼、廣佛手、炒麥芽、八月札、香青蒿、浙貝母各90 g,大紅棗50 g,生甘草60 g。細料:陳阿膠200 g,鱉甲膠、鹿角膠、湘蓮肉、黑芝麻、胡桃肉各100 g,冰糖250 g,黃酒500 g,鐵皮楓斗30 g。
次年清明前后復診。諸癥改善,偶有心煩,胃中嘈雜,腰酸易疲,脈沉細,舌質偏紅,苔薄。遂予“怡情更年湯”加減鞏固治療兩個月。
2016年12月5日患者再次尋求膏方調治。刻下:寐安便調,偶有腰酸,脈沉細,舌質淡紅,苔薄。守方去龍牡、青蒿,加益智仁120 g,制備同前。
按:患者年屆五旬,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腎氣衰,癸水竭。《知醫必辨》謂:“肝為將軍之官,如象棋之車,任其縱橫,無敢當之者。五臟之病,肝氣居多,而婦人尤甚。”肝木失于涵養,升動無制,肝火犯胃,故食后作嘔且痛;腎陰虧虛,腎水不能上濟心火,故見心煩易怒,夜寐欠安;母病及子,木不疏土,常可影響到脾,脾失運化,故見便溏、神倦無力。膏方調治講究調補兼施[6],首診方以“怡情更年湯”“二仙湯”為基礎調養肝腎。酌加二參、黃芪、懷山藥等健脾益氣;歸芍動靜結合,養血柔肝;川斷、杜仲補益肝腎;合青蒿清退虛熱;茯苓神、生龍牡養心安神;枳殼、佛手、八月札等寬胸除煩;膏中用膠選取血肉有情之品,陰陽相配。全方清補并舉,兼顧心脾。次年加益智仁增強暖腎固精之功。服膏兩年,寐安神平,效如桴鼓,終可“陰平陽秘,精神乃治”。
患者,女,50歲,已婚。2017年11月29日就診。因絕經前后諸癥屢行調治。癥見:夜寐難安,手足心熱,潮熱多汗,脫發,近來喉中痰滯,兩目干澀,皮膚干燥,納平便結。舌紅少津,脈弦細無力。屬肝腎陰虛,累及沖任,治以滋養肝腎,潤肺寧心。處方:西洋參、生曬參各60 g,黨沙參、京玄參、麥門冬、女貞子、墨旱蓮、桑椹子、枸杞子、生熟地、丹皮、肉蓯蓉、仙茅、淫羊藿各120 g,縮砂仁30 g,巴戟天200 g,紫草根、香青蒿、玉米須、炒谷麥芽各90 g,粉葛根、首烏藤、合歡皮各150 g,淮小麥300 g,明天麻、嫩鉤藤、草決明、柏子仁、冬瓜仁各120 g,全瓜蔞、伸筋草、絡石藤各180 g,生大黃60 g,炙甘草60 g。細料:陳阿膠、鱉甲膠、靈芝各250 g,川貝母30 g,三七粉50 g,黑芝麻、胡桃肉各250 g,文冰、黃酒各500 g。
2018年2月6日復診:諸癥好轉,夜寐安,舌質偏紅,苔薄膩,脈沉細弦。以“胡氏更年清”加減調治三月。
2018年12月18日再求膏方調治。刻下:夜寐安穩,偶有腰酸腿痛,舌偏紅,苔薄,脈沉細弦。守原膏方去龍骨、全瓜蔞、冬瓜仁,入陳皮90 g,芡實、蓮子各180 g,威靈仙150 g,川牛膝120 g,余同前。
按:患者年逾五旬,時值七七天癸將竭,陰精虧虛。《景岳全書》有云:“五臟之陰氣, 非此不能滋。”腎陰虧虛,水火既濟失調,心火難安,迫津外出,故夜寐難安,手足心熱,潮熱汗出;金水相生,肺腎陰液互滋,患者腎水不足,子病及母,故痰滯而皮膚干燥。肝腎同源,精血互化,患者陰精不足,失于濡養。發為血余,《諸病源候論》言:“若血氣衰弱,經脈衰竭,不能榮潤,故須發脫落。”首方取“胡氏更年清”以益腎清肝、滋陰斂汗、寧心安神。加四參氣陰雙補;墨旱蓮、枸杞子、巴戟天、肉蓯蓉、二仙等陰陽相配,補腎益精;柏子仁、靈芝養心安神;合天麻、草決明平潛肝陽;全瓜蔞、冬瓜仁、地黃、麥門冬清肺潤肺;丹皮、大黃、三七涼血活血;與葛根、青蒿、玉米須相配,清透虛熱;伸筋草、絡石藤通絡止痛;谷麥芽、縮砂仁和胃健脾,促進膏方消化;血肉之品滋腎養肝。整方偏于清潤。次年再施膏調治,加疏通經絡之威靈仙,合補腎活血之牛膝,入陳皮、芡實、蓮子以健脾固精,冀病除康復。
在更年期失眠的治療中,朱氏婦科還總結了調理沖任的特效藥物。如補沖脈之氣用巴戟天、枸杞子等,補任脈之氣酌加紫河車、鹿茸等,固沖脈用山藥、蓮子,固任脈施以白果等。朱氏婦科通過百年的傳承與發展,運用中醫藥治療和疏導情志、加強運動、藥膳調養等,全方位幫助更年期女性改善生活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