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清,克曉燕,胡凱文*
(1.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2.北京中醫藥大學東方醫院,北京 100078)
惡性腫瘤嚴重威脅人類生命健康,致死率高,臨床治療效果欠佳,無法達到多數患者滿意。中醫藥在治療腫瘤方面給我們留有寶貴臨床經驗。胡凱文教授運用中醫療法治療腫瘤,可有效緩解患者臨床癥狀,遏制腫瘤發展,提高患者生活質量,以下是對胡教授治療腫瘤的臨床經驗進行介紹。
腫瘤在中醫學中屬于“積聚”的范疇,是一種占位性的病變。相比于良性積快,腫瘤具有更加豐富的血流灌注,供養腫瘤的血管給腫瘤細胞運動的通道,使腫瘤可以快速擴散至遠處其他臟腑器官,并在新的臟腑器官上靠奪取機體的氣血,再次化生出新的瘤體。在這一過程中,機體被腫瘤搶走了大量的營養物質,機體自身的生命活動則難以為繼。胡凱文教授認為腫瘤是一種陰陽合體的邪氣,腫瘤其發生發展之迅速,類似于陽動之氣;其自身血液豐富的灌注類似于陰液之聚,因其同時兼有陰陽兩種屬性,并具有生命屬性[1],這解釋了腫瘤的生長迅速與難以根治的原因。
《醫宗必讀》言:“積之成也,正氣不足,而后邪氣踞之。”正氣不足是腫瘤發病的前提與關鍵[2]。《中藏經》 曰:“夫癰疽瘡毒之所作也,皆五臟六腑蓄毒不流則生矣。”在正虛的基礎上,六淫、情志失調、飲食不節等因素長期作用于人體,導致機體陰陽失調,氣機阻滯,水谷精微失于運化,氣血運行失調,在人體內部產生痰、瘀、濕、熱、毒等病理產物[3],隨病理產物蓄積,氣機運行失衡加重,導致“瘤、巖”最終形成。因該病病程較長,故腫瘤患者起病緩慢,不易察覺,但一旦出現明顯癥狀,往往是積聚已痼,病邪已深,正氣已虛,故臨床可見患者在短時間內氣血耗傷,體質量減輕[4]。腫瘤的整個病程是由一種或多種病因導致,正虛邪實成積,因積聚而致正氣更虛,最終見人體機能衰敗的過程。
胡教授認為,惡性腫瘤的主要病因病機為脾胃功能紊亂,清濁相干;而造成脾胃功能紊亂的主要原因包括高齡、不良生活方式和環境污染[5]。隨著現代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很多人的食物攝入早已超出自身脾胃運化功能,加之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從病理角度可見高營養物質在體內的蓄積超過了機體自穩態調節能力,導致機體發生各種異化,最終癌變。《內經》曰:“皮膚薄而不澤,肉不堅而淖澤,如此則腸胃惡,惡則邪氣留止,積聚乃傷,脾胃之間,寒濕不次,邪氣稍至,蓄積留止,大聚乃起。”[6]《諸病源候論》曰:“正谷不化反濁穢為毒。”[7]各種原因導致脾失健運,胃腸傳導功能失職,積濕生熱,機體內產生的代謝產物不能及時排除,蘊積體內,“穢濁”之氣積聚而生[8],繼而腐穢釀毒,造成機體異變,最終成癌。
《內經》曰:“大積大聚不可犯也,衰其大半而止,過則死,此治積聚之法也。”胡教授提出腫瘤的“綠色治療”思路:其核心是在保證生活質量的前提下帶瘤生存,治療重點在于控制腫瘤的進展,而非一味追求根治瘤體,過度耗損人體正氣而致患者日常狀況每況愈下[9]。胡教授的中醫治療具有整體觀、全局觀,其臨床用藥特點如下。
3.1 平調陰陽,攻補兼施 《諸病源候論》曰:“積聚者,臟腑之病也。積者,臟病也,陰氣之所生也。聚者,腑病也,陽氣之所成也。虛勞之人,陰陽損傷,血氣凝澀,不能宣通經絡,故積聚于內也。”[10]可見腫瘤的發生始于臟腑陰陽失調。人體因各種病因所導致的陰陽失衡從現代醫學角度可以理解為機體能量代謝失衡:能量代謝過低,部分腫瘤患者可見喜熱飲、畏寒、肢體末端偏寒或機體局部發涼等等;過高又可見到喜冷飲、燥熱、心煩等癥狀。能量代謝又與機體的物質代謝緊密相結合,前者的失衡進而影響后者,造成局部過虛過瘀。因腫瘤本身為陰陽合體邪氣,對人身體所造成的影響也多為寒熱錯雜,虛實兼有。胡教授擅用以柴芩為核心的柴胡類方為基礎加減,以和解少陽為法,平調陰陽,用方如小柴胡湯、柴胡桂枝干姜湯類等。柴胡類方主治少陽病,其核心病機為氣血虛弱,邪入體內,正邪紛爭,這與腫瘤基本病機相合。柴芩類方在《傷寒論》中代表的典型適用癥狀包括口苦、咽干、往來寒熱、胸脅苦滿、默默不欲飲食、心煩喜嘔等。這些癥狀在腫瘤患者中常見。柴胡疏肝解郁,助肝氣升舉,使腎水可以上承心火;同時黃芩清解肝氣郁熱,防止肝郁化火,逆犯脾土;干姜性守而不走,善溫助脾陽,可助脾運化,恢復脾胃中軸樞紐之功,同時又能溫痰化濕,以助行氣,除此之外,還能防止黃芩苦寒中傷脾胃。桂枝既助干姜溫脾助陽,又能通達經絡,助氣機運行;牡蠣味咸而質重,既能化痰氣交結,又可助心火下沉腎水;天花粉清郁熱而生津[11]。諸藥合用,和解少陽,使寒熱自平。
針對瘤體進展,邪實較為明顯者,胡凱文教授也擅用動物類藥對以攻邪,如蜈蚣配露蜂房,丁香配全蝎。露蜂房味甘平,可攻毒祛風,攻堅破積;蜈蚣辛溫有毒,可攻毒散結,又善走竄通達,可通痹止痛。全蝎辛平有毒,具有攻毒散結,通絡止痛之效;丁香辛溫,善走竄,可散寒止痛,兩藥合用,在止痛的同時攻堅破積,搜絡剔邪。這些藥對對癌性疼痛有較好的療效[12],且善于攻毒散結,對復發或轉移擴散的瘤體有遏制作用。又因蟲類藥多有毒,胡教授認為在以毒攻毒的同時應注意中病即止,不傷正氣,故一般方中蟲類藥僅有1~2味。
3.2 調理氣機,祛痰化濁 腫瘤患者在治療過程中,因瘤體生長,情緒抑郁,藥邪干涉等因素,導致氣機運行失常。氣機的失常可影響臟腑經絡功能,臨床可見脹、悶、堵等不適感;氣為血之帥,氣滯則血不行,津液停滯,臨床可見刺痛、腫脹、水液代謝失常等癥狀。治宜宣展氣機,通利三焦,使氣化正常,則諸邪積聚俱能化之。針對于此,胡教授擅用越鞠丸加減治療,臨床常用方以越鞠丸加夏枯草15 g,清半夏15 g,生薏苡仁15 g,生龍骨15 g,生牡蠣15 g。越鞠丸所治郁證,指以臟腑氣血以滯而不通為特點的廣義上的郁證。而越鞠丸組方包含了以臟腑經絡系統為論治的整體治療思路[13]。香附行氣解郁,好古云“香附陽中之陰,血中之氣藥,凡氣郁血氣必用之”,川芎為血中氣藥,活血行氣,蒼術升陽除濕,運脾醒脾。三藥配合,肝脾同調。神曲消滯下氣,梔子清三焦熱。因腫瘤日久病深,瘤體已成,故再加夏枯草散結消腫,配香附以治痰火凝聚;清半夏燥濕化痰,降逆止嘔,消痞散結;生薏苡仁清利濕熱,在散結化痰同時給濕邪以出路;龍骨、牡蠣滋陰潛陽,軟堅散結,在化痰利水的同時避免傷及陰分。胡教授常用化痰方還有:竹茹18 g,枳實15 g,生姜18 g,天花粉15 g,茯苓15 g,白芥子9 g,生甘草6 g。竹茹清熱化痰,除煩止嘔;枳實行氣消痰,使痰隨氣下;生姜溫中止嘔,化痰止咳;白芥子利氣散結,善除“皮里膜外”之痰,可逐水飲,通經絡;再加天花粉清熱生津、茯苓健脾利水,甘草調和諸藥。諸藥合用,以消痰濁為重,方中用藥涼熱并行,注重行瘀散結,使痰濕得清,濁瘀得消,攻邪而不傷正。若是痰濕為重,臨床可見咳痰為主者,亦可根據臨床辨證用二陳湯、金水六君煎等。若氣滯氣脹明顯者,方中加香附15 g,烏藥9 g 以行氣止痛。瘀濁已祛,三焦通暢,則氣機自可恢復,經脈通順,積聚邪氣無所存,腫瘤在這種環境下自然不易生長復發。
3.3 補氣養血,脾腎同補 胡教授認為對腫瘤患者的臨床治療上還應當注重補充氣血,恢復脾胃功能。脾胃受損,氣血化生不足,則元氣虧虛。且腫瘤患者多接受過手術、微創等治療,這些治療手段本身即會耗竭氣血津液。腫瘤晚期患者伴有明顯消瘦,有學者認為這是腫瘤引發全身性炎癥反應,擾亂組織的正常修復,分解代謝加速,合成代謝減慢,導致食欲不振、脂肪及肌肉的丟失等[14]。其狀如《內經》中言:“大骨枯槁,大肉陷下”,病情進展到此時多已轉為陰陽俱虛,全身多臟器耗損。《靈樞·終始》云:“陰陽俱不足,補陽則陰竭,瀉陰則陽脫,如是者可將以甘藥。”李東垣言:“脾胃為血氣陰陽之根蒂”。胡凱文教授臨床處方中常用黃芪90 g,熟地黃60 g,當歸15 g 補養氣血,這個配伍中含當歸補血湯之義,再加大劑量黃芪,氣血雙補,用藥量雖偏大,但補而不滯。胡教授處方中還多有專補脾類藥物,如白術、薏苡仁、豬苓、茯苓之類,此類藥物多藥性甘平,最大劑量可用至120 g。若患者脾胃虛寒,方中可用炒白術90 g,黨參30 g,附子6 g,干姜6 g,肉桂3 g。炒白術性甘、苦、溫,既可補脾益氣,又能利水燥濕,為“脾臟補氣健脾第一要藥”,該方還含附子理中丸之義,可治下焦虛阻,火不生土,臟腑不調。此處肉桂量小,在助附子溫經通脈的同時又作為引經藥引火歸原,使相火得補,而后可溫煦脾土。《景岳全書·積聚》曰:“凡脾腎不足及虛弱失調之人,多有積聚之病,蓋脾虛則中焦不運,腎虛則下焦不化,正氣不行則邪滯得以居之。”《慎齋遺書·用藥權衡》云:“補者不必正治,但補腎令脾土自溫,謂之補。”[15]胡教授在臨床用方上也常見脾腎同補,補脾不單拘泥于脾。因腫瘤患者多經過放化療治療,這類療法攻伐太過,多嚴重損傷脾胃,致運化功能障礙,水濕飲食內停,患者出現疲乏、納呆、腹脹腹瀉、惡心嘔吐等癥狀。病久及腎,先天之本受損,或腎陰不足,相火不藏,命門火衰,陽浮于外,見上焦火熱之象;或腎陽虧損,溫煦無力,出現畏寒、肢冷、嗜睡,精神萎靡等癥狀[16]。臨床可用六味地黃丸、七味都氣丸、引火湯等加減治療。六味地黃丸是滋補腎陰的代表方劑,在補腎的同時兼顧肝脾,全方用藥三補三瀉,使補而不滯,瀉不傷正。現代臨床研究表明,六味地黃丸可用于多種腫瘤的治療,在補腎抗癌相關類研究中將此方列為代表方劑[17]。若腎不納氣,加五味子;若腎陽虧虛可加附子、桂枝等藥加減變化為腎氣丸。引火湯中用巴戟天、熟地共補腎陽腎陰,同時加麥冬、五味子滋養肺金,使金水相生,再添茯苓助脾,通調水道,使腎元充足,水火共濟。如是則先后天補足,元氣充沛,正氣自足,機體自可抵御邪氣。
患者劉某,女,68 歲,2019 年6 月26 日初診。患者2019 年初發現小細胞肺癌,胸部CT 示右肺上葉實性占位,雙肺多發結節,雙肺下葉間質性纖維化。已行化療(依托泊苷)三周期,現為求中醫藥治療就診。刻下癥見:乏力,怕熱,自汗,盜汗,偶有干咳,無痰,噯氣,惡心,大便偏干,夜尿頻,口苦,苔薄,脈沉細。處方:竹茹18 g,枳實15 g,生姜18 g,天花粉15 g,白芥子9 g,茯苓30 g,生甘草6 g,大棗9 g,生黃芪90 g,熟地黃60 g,當歸15 g,烏梅30 g,三七9 g。14劑,水煎,早晚服。2019 年7 月17 日二診:仍有口苦、盜汗,偶有氣短,乏力基本緩解,余癥皆緩,苔白,脈細數。更用處方:柴胡24 g,黃芩12 g,半夏15 g,黨參9 g,生姜9 g,大棗9 g,炙甘草9 g。14 劑,水煎,早晚服。服后癥狀緩解,患者自行繼續服用14 劑后停藥。9 月患者三診,自訴因乏力加重就醫,平素動則汗出,口干口苦,納少,怕熱,苔白,脈細遲,情緒時有低落。更改處方為:香附15 g,川芎12 g,蒼術18 g,梔子9 g,神曲9 g,夏枯草15 g,清半夏15 g,生薏苡仁15 g,生龍骨15 g,生牡蠣15 g,烏梅30 g,北沙參30 g,麥冬60 g,五味子3 g。14 劑,水煎,早晚服。半個月后四診:仍有乏力,查體見左少腹輕壓痛,患者訴偶自覺腹部稍脹。上方加香附15 g,烏藥9 g。14 劑,水煎,早晚服。11 月五診:患者訴服上方后腹痛已完全緩解,乏力較前有減輕但仍偶感疲乏,天氣轉冷后喜溫飲,大便量多,日3 次,成型,小便頻急數,夜尿3 次。處方:熟地黃60 g,山茱萸24 g,山藥18 g,牡丹皮9 g,茯苓18 g,澤瀉9 g,當歸15 g,黃芪90 g,肉桂3 g,薏苡仁60 g。14 劑,水煎,早晚服。患者服藥后已無明顯不適,繼續服用原方30 劑鞏固療效。
按語:患者首診主見氣陰兩虛之象,造成該病機的主要病因在于肺部以痰濁為因形成了瘤體。瘤體生長耗損了氣血津液,故見氣虛、陰虛有熱之象;又因瘤體阻礙氣機,導致氣機升降失司。臨床上雖問診無有型之痰,但治療上切不可一味補陰而不散痰結,故用藥上攻補兼施,一邊用化痰方化痰散結,一邊重用黃芪、熟地黃、當歸補益氣血,加烏梅止咳生津,三七活血,幫助調理氣機。二診時見患者以口苦為主訴,陰虛、氣虛征象基本緩解,此時機體正邪紛爭較為平和,故更方為小柴胡和解少陽。三診時癥狀見氣虛陰虛加重,但細問后可知此為臟腑氣機不利導致化源不足,若一味滋補可能導致瘀滯更甚,故用越鞠丸調理氣機,散結開瘀。又因患者口干苦,脈細,故加生脈飲、烏梅佐以生津。四診主以局部氣機不暢為主,故加香附、烏藥行氣止痛。五診時天氣轉涼,患者夜尿頻,虛象明顯,考慮腫瘤瘤體為體陰而用陽,且患者虛寒之象并不明顯,若用大劑量補陽類藥物可能致使化燥傷陰,故用六味地黃丸平補腎陰,意在填補腎精,滋養先天。在補腎的同時還用大劑量黃芪補氣,大劑量薏苡仁補脾,脾腎同補,中氣充足,使滋腎類藥物不會滋膩礙胃,并加3 g 肉桂引火歸元。縱觀治療過程,胡凱文教授辨證治療時既充分考慮到了腫瘤瘤體為疾病根本病因,但用藥又不單純針對殺滅瘤體;辨證從氣機、氣血、臟腑等出發,重在調理患者整體正虛邪實,從而達到控制瘤體,改善患者生活質量的良好療效。
候星宇等認為腫瘤具有植物學特征:“根系越發達,腫瘤浸潤程度越高,破壞范圍越廣,手術清除范圍越大,腫瘤完全清除越難,復發概率越高。手術切除是一種單純的物理切割療法,類似于植物清除中的使用鏟子、鋤頭將長草的土地挖掉。化學治療則是采用化學藥物抑制腫瘤生長,類似于使用除草劑清除植物[18]”。胡教授臨床用藥從中醫理論出發,通過調整人體陰陽平衡,改善患者體質,如改變植物生長的土壤一般,讓土壤(人體內環境)不再適合植物(腫瘤)的生長,達到使腫瘤不再生長、復發,減少腫瘤患者臨床癥狀,提高其生活質量和存活時間的效果。其臨床處方多活用經方,療效斐然,值得借鑒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