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樂官制度的考察是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中國古代樂官從中央到地方大大小小有數百十種,實際上常任的樂官不外乎太樂令丞、雅樂郎、清商署丞、鼓吹令丞、協律都尉(郎)、教坊司等等。先秦以降,樂官的身份地位經歷了從官位顯貴到位卑職賤的嬗變過程,士人對擔任樂官很輕視,認為有損士人身份。“進士本不為殿中省、內侍省官員和各類方伎官。”①[唐]李林甫:《唐六典》卷14《太常寺》,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402頁。盡管不少樂官仍有品階在身,但依然處于非士職、難遷轉的尷尬境地。
區別于一般樂官,文章的研究對象“隋唐協律郎”雖然品階不高,卻常有士人擔任。正史中鮮少可獲得專職樂官的系統史料,唯宋人歐陽修等所編《新五代史·伶官傳》記載了敬新磨、景進、史彥瓊、郭門高等樂人亂政之事,歷代通志、會典、會要的職官志也只是記述了樂官設置及其品階、職掌與遷轉規定。因此,關于隋唐協律郎的身份地位,學者多是使用歷代正史、政書中的史料,例如《隋書》兩《唐書》《唐六典》《通典》《通志》《文獻通考》中的職官志,從協律郎的起源、官稱、官品、職屬、功能等方面進行闡述。黎國濤《漢唐協律樂官發展考略》根據《隋書》和《舊唐書》推論出“協律官到了唐代,其品秩已稍低于太樂、鼓吹二署令。因此,從北齊的稍高,到隋朝的平級,再到唐代的略低,協律郎的地位呈一種日漸下降的趨勢”。②黎國濤:《漢唐協律樂官發展考略》,《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第84頁。這其實是根據協律郎官品等級來判斷其地位的高低,然而在實際的任官過程中,古代官員地位的高低遠不能僅靠“制度上”的官品來判斷。例如《唐六典》載:“太樂署:令一人,從七品下……協律郎二人,正八品上。”③[唐]李林甫:《唐六典》卷14《太常寺》,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402頁。其后便是一整段史料追溯這兩類官員的演變過程,那是否可以僅依據官品判斷唐代太樂令的地位高于協律郎呢?事實并非如此,太樂令在唐代屬于伎術官,士人大多不愿意去擔任,唐代擔任過太樂令(丞)的文人寥寥無幾,而協律郎雖然官品不及太樂令卻是熱門的基層望秩官,多有進士出任。正史以紀傳述理亂興亡,以書志述典章經制,文章想要從“理亂興亡”中考證“典章制度”,在考察隋唐協律郎的身份時盡量擺脫制度的空文,依據現存的人物列傳、墓志碑文以及詩歌文論,從可考協律郎們的生平經歷和人文趣事入手,將這種職官顯著以及最容易被忽略的特征描寫出來。
《唐六典》中有一大段話可以簡要看出協律郎從漢代到唐代的演變、定員、官品和職能:
協律郎二人,正八品上。(《漢書》:“武帝時,李延年善新聲,以為協律都尉。”后漢亦有之。至魏武帝平荊州,得杜夔,能識舊樂章,以為協律都尉。晉改為協律校尉。宋、齊亦有其官。梁太常屬官有協律校尉。后魏有協律郎。太和初,協律中郎從四品下,協律郎從五品上;至二十三年,協律郎正八品下。北齊太常屬官有協律郎二人。隋太常寺協律郎二人,皇朝因之。)協律郎掌和六律、六呂,以辨四時之氣,八風五音之節……凡大樂、鼓吹教樂則監試,為之課限。凡教樂,淫聲、過聲、兇聲、慢聲皆禁之。使陽而不敢散,陰而不敢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暢于中,發于外,以應天地之和。若大祭祀、饗燕,奏樂于庭,則升堂執麾以為之節制:舉麾,鼓祝,而后樂作;偃麾,戛敔,而后止。④同注①,第398頁。
另,兩《唐書》、“三通”中也有類似記載。從史料記載可以看出,協律郎是由漢武帝時期的職官協律都尉發展而來。關于協律都尉的職能,據《漢書》記載:“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⑤《漢書》卷22《禮樂志第二》,上海:中華書局,1964年,第1045頁。其主要是負責樂府采詩夜誦之事,以備宮廷享樂之需。彼時樂府已有樂府令丞,史料可考的第一位樂府令夏侯寬也曾經從事過樂府相關事宜。既然如此,為什么會有協律都尉這樣一個職官產生呢?
見一則史料:“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而李夫人產昌邑王,延年由是貴為協律都尉,佩二千石印綬,而與上臥起。其愛幸埒韓嫣。”⑥《漢書》卷93《佞幸傳第六十三》,上海:中華書局,1964年,第3725頁。可見,漢武帝設置協律都尉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安置寵臣。樂府雖是始于秦國的一個音樂機構,但早期并沒有充分發揮其功能。漢樂府影響之大是因為“漢承秦制”,漢武帝確立了樂府作為音樂機構存在的事實。李延年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憑借“善新聲”和漢武帝的寵愛以及李夫人的關系從“狗監”擢升為“協律都尉”,即執行協律事宜的專職官員。但從史料的記載來看,協律都尉也僅是漢武帝有相關需求而臨時設置的一種職官,漢代鮮少記載具體擔任協律都尉的人員。此后被詳細記載的便是三國時期的杜夔。《三國志》載:“太祖以夔為軍謀祭酒,參太樂事,因令創制雅樂。”⑦《三國志》卷29《魏書第二十九》,上海:中華書局,1964年,第806頁。北魏太和年間,隨著官品制度的正式確立,協律都尉也成為了常設官員,分設為協律中郎和協律郎,官品分別為從四品下、從五品上;太和二十三年,協律郎官品下移為正八品下。
下表列出北魏以來協律郎在官署中的定員和官品(見表1):

表1 北魏至唐協律郎的品階與人數
關于隋唐太常寺協律郎具體的音樂職能,由于史料中有明確記載,前人研究得已經較為完備⑧關于隋唐協律郎的研究,近年有黎國濤:《漢唐協律樂官發展考辨》,左漢林:《唐代協律郎的任職條件和職責新論》,任飛:《唐代協律郎相關問題考辨》等。,大致為掌調律呂、舉麾節樂、監視樂人典課等等,在此不做贅述。可以確定的是,協律郎從一開始與君王關系密切的臨時官員協律都尉逐漸演變為太常寺下的常設樂官。而在官制極為復雜的隋唐時期,我們熟悉的歷史人物有哪些擔任過協律郎?協律郎們究竟是怎樣的身份特點、從事怎樣的日常職事?下文將做出剖析。
唐代著名文人韓愈、孟郊都曾經做過“協律郎”,由于兩唐書沒有記載到這段經歷,所以今人可能很少留意到。程俱的《韓文公歷官記》記載:
汴軍亂,(韓)愈家在圍中,尋得脫。下汴東趨彭城,愈從喪至洛,還孟津,度汜水,出陳、許間,以二月暮抵徐州。節度使張建封居之于符離睢上,及秋將辭去,建封奏為節度推官試協律郎。⑨[唐]韓愈:《韓愈集》附錄朱子校昌黎先生集傳,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第730頁。
貞元十五年,韓愈三十二歲的時候,一家老小來到了徐州。節度使張建封很賞識韓愈,又因為兩家曾有故交的關系便征辟他為節度推官,并向朝廷上奏其為“試協律郎”。巧合的是,韓愈的好友孟郊也曾經擔任過“協律郎”的官職:
(孟郊)年幾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來集京師,從進士試,既得,即去。間四年,又命來,選為溧陽尉,迎侍溧上。去尉二年,而故相鄭公尹河南,奏為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親拜其母于門內。母卒五年,而鄭公以節領興元軍,奏為其軍參謀,試大理評事。⑩[唐]韓愈:《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97頁。
和韓愈一樣,孟郊也生活在藩鎮割據、戰亂四起的年代,好不容易在四十六歲的時候考中進士,只是獲得溧陽縣尉這樣一個小官。此后仕途不順辭官后在韓愈的推薦下為河南尹鄭余慶做水陸運從事,并被奏為“試協律郎”。
從史料記載看,韓愈和孟郊擔任的職官的準確稱謂是“試協律郎”而非“協律郎”。“試協律郎”屬于唐代的一種試官,這種試銜“專門授予在外地使府任職的人,或予在京城任無品階館職的人,作為他們軼品軼,寄俸祿之用”。?賴瑞和:《唐代基層文官》,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88頁。并不是所有士人都能在考中進士后立刻被授予官職,需要在吏部聽候銓選三年左右,期間獻詩干謁者比比皆是。三年期滿后,大多數人也只是得到州佐縣官、低層京官,更有適逢父母去世不得不守喪的士人。王維費盡心思、機關算盡得到了玉真公主的青睞,也只是謀得了一個被士人看不起的“太樂丞”。除了在本官上苦苦等待機遇升遷,也會尋找另外一條出路,即去方鎮使府任職。安史之亂前,這些方鎮使府多處邊疆苦寒之地,安史之亂之后,邊疆地區大多被吐蕃占領,使府多設在內地富饒地區,節度使、觀察使擁有聘請佐僚的權利,去哪個節度使任上擔任個推官參軍也總比在長安有出無進好。但是,與朝廷命官不同的是,做節度使的幕僚沒有官品,也無需朝廷任免。因此,幕僚到職后,節度使通常都要上奏朝廷,請求授予相應的官職。這種官職很多是試官,例如一些中央機構的低層官職,試大理評事、試校書郎、試正字、試協律郎等等。幕府盛行的中晚唐時期,在方鎮使府當判官、掌書記、推官、巡官的士人,幾乎都帶有這試銜,而試協律郎則是試銜中較為熱門的一種。
像韓愈、孟郊這樣的“試協律郎”,在中晚唐比較多見,例如:
京兆府司錄參軍孫簡可檢校禮部員外郎、荊南節度判官,浙東判官、試大理評事韓佽可殿中侍御史,巡官、試正字晁樸可試協律郎、充推官,同制。?[唐]白居易:《白居易集》,長沙:岳麓出版社,1992年,第532頁。
張周封:“字子望,西川節度使李德裕從事,試協律郎。”?《新唐書》卷58《志第四十八》,上海:中華書局,1975年,第1507頁。
吳元濟:“元濟者,其長子也,山首燕頷,垂頤,鼻長六寸。始仕,試協律郎,攝蔡州刺史。”?《新唐書》卷214《志第一百三十九》,上海:中華書局,1975年,第6005頁。
杜顗:“二十五舉進士。二十六一舉登上第。時賈相國餗為禮部之年,朝士以進士干賈公不獲,有杰強毀嘲者,賈公曰‘我只以杜顗敵數百輩足矣’始命試秘書正字匭使判官。李丞相德裕出為鎮海軍節度使,辟君試協律郎為巡官。”?[唐]杜牧:《樊川文集》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8頁。
任淑:“溆歷佐大府,以吏能有聲,為度支振武營田使,得試協律郎,攝監察御史。”?《全唐文》卷639,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440頁。
路隨:“前嶺南節度判官試大理司直兼殿中侍御史韋詞、處士石洪(原注:明經出身,十五年前曾任冀州糾)、前宣歙來石軍判官試太常寺協律郎路隨、江西觀察推官試秘書郎獨孤朗,右三人先以論薦,一人繼此咨陳。”?《全唐文》卷635,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408頁。
(符)載:“字厚之,蜀人,隱居廬山。李巽觀察江西,辟掌書記。試太常寺協律郎,授監察御史。”?《全唐文》卷688,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053頁。
可以確定的是,這些文人的官銜是“試協律郎”而非“協律郎”,從他們的仕途經歷來看,大多是和韓愈一樣,先在幕府任官一段時候,再由上司向朝廷奏授為“試協律郎”,由此來規范他們的品軼,給予一個合理的官員身份。他們在京城以外的幕府擔任掌書記、判官、巡官、推官等職務,既然已經在幕府任官,則不可能在京城從事協律郎的職事,也無法真正在京城的太常中履行作樂、揮樂等“協律”之事。歷史上很少有人提到韓愈曾擔任過協律郎,我們甚至忘了他曾經有過“試協律郎”這樣的官銜。從另外一方面也可知這一類“試協律郎”并不需要真正的音樂技能。左漢林在《唐代協律郎的任職條件和職責新論》一文中考察了唐五代時110名協律郎,認為“并不是所有的協律郎都具有音樂才能,特別是中唐以后,協律郎有時僅是一種虛銜……自肅宗至唐末五代,可考的作為虛銜的協律郎共有52人,和唐代實任的協律郎數量相當”。?左漢林:《唐代協律郎的任職條件和職責新論》,《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第91頁。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論是因為兩《唐書》和一些唐代詩文中經常忽略“試”字,因此我們在實際研究中,經常會把“試協律郎”當作真正在太常寺從事協律之事的協律郎。在幕府任職的試協律郎,也會用“累授”“加”“表”這樣的行文方法,例如:
弘簡:“字曰裕之,以文行知名……授太子校書,歷桂管、江西、福建、宣歙四府為判官副使,累授協律郎、大理評事,三為御史(諸本多無三為兩字),賜緋魚袋。”?[唐]柳宗元:《柳宗元集》卷9《表銘碣誄》,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23頁。
呂恭:“字敬叔,他名曰宗禮,或以為字,實惟呂氏宗子……從山南西道節度府掌書記(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嚴礪掌書記),預謀畫,不甚合,以試守軍衛佐加協律郎,入薦為長安主簿。?[唐]柳宗元:《柳宗元集》卷10《志》,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55頁。
周子諒:“居數年,授河南府文學。教勵生徒,撰擇貢士。儒黨相賀,庶人觀禮。秩滿,渭北節度使(貞元二年七月,以右金吾衛大將軍論惟明為渭北鄜坊節度使。)延為參佐,總齊軍政,甚獲能稱,加太常寺協律郎。”?[唐]柳宗元:《柳宗元集》卷12《表志》,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87頁。
景業:“少有文學,年二十四,一貢進士,舉以上第,升名解褐,裴晉公奏以秘書省校書郎校集賢殿秘書。聰明才敏,老成人爭與之交。后以協律郎為江西觀察支使裴誼觀察判官。”?[唐]杜牧:《樊川文集》卷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頁。
李鋒:“公器宇魁異,英風明邁,中立不回,旁通多可。初不以祿仕為意,用朋酒知娛,游江湖間,交必一時之選,言必可大之業。相國張平鎬之鎮江西也,聞而器之,表為協律郎,兼上饒令。”?《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298頁。
綜上所述,“試協律郎”代表了品階、資歷、身份,與實際職掌無關。幕府的幕僚,如判官、掌書記、推官、巡官,雖然沒有品階的規定卻擁有實際的職能,與俸祿密切相關。有的幕職待遇很優厚,例如孟郊在河南任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之后生活較之前富足安定了許多。《立德新居十首》最能反映出其悠然自樂,仕途在望,無需為溫飽擔憂的舒坦心情。
其一:立德何亭亭,西南聳高隅。
陽崖泄春意,井圃留冬蕪。
勝引即紆道,幽行豈通衢。
碧峰遠相揖,清思誰言孤。
寺秩雖未貴,濁醪良可哺。?[唐]孟郊:《孟郊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16;217;219頁。
其三:賓秩已覺厚,私儲常恐多。
清貧聊自爾,素責將如何。
儉教先勉力,修襟無余佗。
良棲一枝木,靈巢片葉荷。
仰笑鹍鵬輩,委身拂天波。?[唐]孟郊:《孟郊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16;217;219頁。
其十:東南富水木,寂寥蔽光輝。
此地足文字,及時隘驂騑。
仄雪踏為平,澀行變如飛。
令畦生氣色,嘉綠新霏微。
天意資厚養,賢人肯相違。?[唐]孟郊:《孟郊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16;217;219頁。
立德坊是孟郊在河南成為幕僚之后定居的地方,從上面三首詩中,看出孟郊對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的官職俸祿十分滿意。“天意資厚養,賢人肯相違”的“資厚養”是指優厚的待遇,“寺秩雖未貴,濁醪良可哺”的“寺秩”即指被奏授的“試協律郎”,雖然只是八品小官,但是依然衣食無憂。有時候甚至懷疑當幕僚的俸祿太多了,“賓秩已覺厚,私儲常恐多”,變得患得患失不知所措了。
也有一些幕職的薪資相當菲薄,白居易在擔任杭州刺史的時候寫過一首《醉后狂言酬贈蕭殷二協律》,據后人考證,“蕭”指的是“蕭悅”,“殷”疑似殷堯藩,兩人都是白居易的幕僚,掛著“試協律郎”的官銜。開篇“余杭邑客多羈貧,其間甚者蕭與殷”兩句便將寄居杭州的蕭協律和殷協律貧困窘迫的境地描繪了出來。“天寒身上尤衣葛”,已經是雪紛紛的冬日了,兩位還是只能穿著夏季衣服。
無論如何,對于唐代士人來說,在仕途不順、守選無望的時候,去地方幕府做幕僚還是多了一條做官的道路,一旦幕府主向朝廷奏授官銜,例如成為“試協律郎”,即代表成為了朝廷的正式職官。
隋唐以精通音樂而名留正史的協律郎有兩人:祖孝孫和張文收,這一類人是真正在太常寺做“協律”之事的協律郎。
祖孝孫,幽州范陽人也。父崇儒,以學業知名,仕至齊州長史。孝孫博學,曉歷算,早以達識見稱。初,開皇中,鐘律多缺,雖何妥、鄭譯、蘇夔、萬寶常等亟共討詳,紛然不定。及平江左,得陳樂官蔡子元、于普明等,因置清商署。時牛弘為太常卿,引孝孫為協律郎,與子元、普明參定雅樂……高祖受禪,擢孝孫為著作郎,歷吏部郎、太常少卿,漸見親委,孝孫由是奏請作樂……旋宮之義,亡絕已久,世莫能知,一朝復古,自孝孫始也。孝孫尋卒。其后,協律郎張文收復采三禮增損樂章,然因孝孫之本音。?《舊唐書》卷79《列傳第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709頁。
(張文收)隋內史舍人虔威子也。尤善音律,嘗覽蕭吉樂譜,以為未甚詳悉,更博采群言及歷代沿革,裁竹為十二律吹之,備盡旋宮之義……咸亨元年,遷太子率更令,卒官。撰新樂書十二卷。?《舊唐書》卷85《列傳第三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817頁。
準確地說,祖孝孫是隋朝的協律郎,隋平陳后得到許多樂器和樂工,于是設立了清商署。由于太常卿牛弘的推薦,祖孝孫開始擔任協律郎,與舊陳樂官蔡子元、于普明等人參訂雅樂。后來祖孝孫創制了旋宮的方法,但是在隋代并未得以實施。唐高祖李淵登基后,對祖孝孫“漸見親委”,他才得以“以陳、梁舊樂雜用吳、楚之音,周、齊舊樂多涉胡戎之伎,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音,作大唐雅樂”,在修訂雅樂制度上做出巨大貢獻。“旋宮之義,亡絕已久,世莫能知,一朝復古,自孝孫始也”。值得一提的是,唐太宗曾命祖孝孫以樂律授宮中音家,然而由于樂人本來并不精通音律之學,技能沒有長進,祖孝孫多次被皇上責怪。王珪與溫彥博共同進言說:“孝孫修謹士,陛下使教女樂,又責譙之,天下其以士為輕乎!”可見“教女樂”這等事情并不是祖孝孫這樣身份地位的“士人”去做,他的職能里面也并不包括這一項。祖孝孫去世后,協律郎張文收在孝孫的基礎上增損樂章,又鑄銅律等,藏于太樂署。張文收得以授予協律郎,也正是因為他精通音樂,“吹律調之,聲皆響徹,時人咸服其妙”。
除此之外,唐代詩人李賀也疑似曾擔任過“協律郎”。《舊唐書》卷一百三十七《李賀傳》:“李賀,字長吉……尤長于歌篇……其樂府詞數十篇,至于云韶樂工,無不諷誦。補太常寺協律郎。”?《舊唐書》卷137《列傳第八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772頁。《新唐書》卷二百三《李賀傳》:“(李賀)辭尚奇詭,所得皆驚邁,絕去翰墨畦徑,當時無能效者。樂府數十篇,云韶諸工皆合之弦管。為協律郎。”?《新唐書》卷203《列傳第一百二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88頁。但經后人考證,李賀最高官位止于從九品的奉禮郎并未擔任過協律郎,《舊唐書》撰寫訛誤,《新唐書》誤與舊同。?[清]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312頁。但可以肯定的是,李賀受到父親名諱的牽連,并沒有機會參與到更高級別的科舉考試中,僅僅受到皇恩得到了太常寺的一個俸禮郎的官職并從事了一些禮樂的事務。
還有一批士人在京城太常中做過協律郎后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調任了其他職務或者去地方幕府中當官做幕僚。試舉兩例:
(崔)賾,字祖浚,七歲能屬文。容貌短小,有口辯。開皇初,秦孝王薦之,射策高第。詔與諸儒定樂,授校書郎,轉協律郎。太常卿蘇威雅重之。母憂去職,性至孝,水漿不入口者五日。后征為河南、豫章二王侍讀,每更日來往二王之第。及河南為晉王,轉記室參軍,自此去豫章。?《北史》卷88《列傳第七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11頁。
崔賾的父親叫崔廓,是一個博覽群書、學識淵博的文人,他的兒子崔賾受其影響,七歲便能行文,精通經籍。又因為有秦孝王的推薦,在選士考試中獲得很高的名次,甚至參與了歷史上著名的“開皇樂議”,并受到了當時的權臣蘇威的賞識。崔賾也因此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官職——校書郎,隨后遷轉為協律郎。崔賾參與過樂事毋庸置疑,他的確在太常任過協律郎的實職,只不過后來他去了地方幕府給河南王、豫章王當侍讀。
其二,唐代士人杜牧寫過一首《送蘇協律從事振武》:
琴尊詩思勞,更欲學龍韜。
王粲暫投筆,呂虔初佩刀。
夜吟關月苦,秋望塞云高。
去去從軍樂,雕飛岱馬豪。?《全唐詩》卷526,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022頁。
這首詩生動形象地描繪了杜牧的好友蘇氏雖然掛著京城太常寺協律郎的職官名,卻要去振武從事方鎮使府的特殊情景。由此可以知道“蘇協律”即將工作的地點是振武,“振武”是唐代的方鎮名,乾元元年置,治所在單于都護府,相當于今天的內蒙古和林格爾西北。那里“夜吟關月苦,秋望塞云高……雕飛岱馬豪”,與“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的長安城相差甚遠。從唐詩中送某位官員從事某地的送別詩可以看出,很多協律郎都是在京城的太常寺承擔一些職事之后受到某位節度使青睞被征辟到幕府任職。
這里的“清流”“望秩”,并不是并列于前文作為規范幕僚官品的“試協律郎”和作為實際在太常寺中從事協律工作的“協律郎”的另外一種協律郎身份,而是對這兩種協律郎身份特點的總結。我們不禁要問,同樣隸屬于太常寺,同樣負責典樂事宜,太樂令和太樂丞的品階甚至要高于協律郎,何以擔任太樂令丞的士人屈指可數,而掛有協律郎官職的士人卻比比皆是?
《唐會要》記載神功元年的這篇敕令可以窺探出緣由:
其年閏十月二十五日敕。八寺丞;九寺主簿;諸監丞簿;城門、符寶郎;通事舍人;大理寺司直、評事……御史臺主簿;校書、正字;詹事府主簿;協律郎、奉禮、太祝等,出身入仕,既有殊途,望秩常班,須從甄異。其有從流外及視品官出身者,不得任前官。其中書主書、門下錄事、尚書都事,七品官中,亦為緊要。一例不許,頗乘勸獎。?[宋]王溥:《唐會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10頁。
賴瑞和認為以上提到的所有官員,都是一種“望秩”類官員。?賴瑞和:《唐研究》卷16《唐“望秩”類官員與唐文官類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31頁。雖然身份地位不如清望官和清官,但對出身要求卻是很高。我們可以發現,作為士人起家之良選的校書郎也赫然在列,讓這份名單增色不少。細看之下,前文提到的熱門試官“試大理評事”“試校書郎”“試正字”“試協律郎”亦名列于望秩官員內,從側面反映了在唐人的心中,這些職官可以歸為一類。而協律郎、奉禮郎、太祝作為太常寺的基層官員也都在名單上,流外官和視品官不得去擔任。
再看一則史料,《定伎術官進轉制》:
量才授職,自有條流,常秩清班,非無差等。比來諸色伎術,因營得官,及其升遷,改從余任,遂使器用紕繆,職務乖違,不合禮經,事須改轍。自今本色出身,解天文者進轉官不得過太史令,音樂者不得過太樂鼓吹署令。?同注?,第983頁。
同樣是神功元年的敕令,明確規定音樂者是“諸色伎術”,任職也受到了限制,“不得過太樂鼓吹署令”。由此可見,雖然同屬太常寺下的太樂令和協律郎兩類樂官,其職官來源、遷轉方式、冷熱程度已然不一。
綜合上述研究,隋唐的協律郎可以分為兩種身份類型:
一是“試協律郎”,例如韓愈、孟郊。他們通常不需要在京城去承擔協律郎的職責,而是在外地幕府任官,然后“得”到或由幕主替他們“奏授”一個“試協律郎”的京銜。“試協律郎”給予了在地方幕府工作但沒有官品在身的士人們一個合理的官員身份,規范他們的品軼。因此它代表了品階、資歷、身份,與實際音樂職能無關。
二是真正意義上的“協律郎”,例如祖孝孫、張文收。他們在太常寺中承擔日常的音樂工作,制作樂曲、歌辭,充分發揮了“協律”的功能。此外,還有一些文人考中進士后先在京城太常寺擔任協律郎一段時間,再到幕府或是其他官署任官。
隋唐協律郎不受“音樂者不得過太樂鼓吹署令”這類嚴格的遷轉束縛,不一定非要具有高超的音樂技藝并去承擔相應的音樂職能,而是和“校書郎”“正字”一樣具有清流的特點,多有進士出任,是唐代士人心目中熱門的“望秩”類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