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兩國一衣帶水,兩國間的音樂交流有著悠久歷史,日本雅樂更以我國隋唐俗樂為基礎。千余年來,其樂曲、樂譜、表演形式等得到了較好的保存和傳承,至今仍留有大量唐樂古譜。這些音樂文獻、文物不僅是研究日本雅樂的重要史料,也為我國隋唐音樂的深入探討注入了新鮮血液,為解決諸多懸而未決的難題提供了新的佐證。
平安時代初期,日本貴族文化基本延續了奈良時代的風格,深受唐文化影響。其時,雅樂主要用于朝會游宴,與皇室的關系愈加緊密。雅樂寮設于皇宮東南角,專門管理唐樂等外來音樂。唐樂、三韓樂、渤海樂等最初傳入日本時均為獨立表演,無論音樂特征亦或使用樂器,盡皆保留了“原生”狀態。仁明朝時期,開始對雅樂進行大規模改革,一方面將外來音樂逐漸消化,一方面日本人嘗試自己創作。此次的樂制改革歷經半個世紀之久,是對外來音樂的重新整合與改造,亦是對宮廷音樂的全面整理與統一。平安朝的樂制改革對雅樂發展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日本今日現行之雅樂依然保持著當時的印記。
本文將以樂譜中收錄的曲目為著眼點,集中選取9-14世紀頗具代表性的琵琶、笛、箏譜共8種,對各種樂譜收錄的曲目進行比較,以此管窺平安朝樂制改革對日本雅樂產生的影響。
琵琶譜部分,筆者選擇《五弦譜》《琵琶譜》《三五要錄》三種作為分析對象。《五弦譜》又稱《五弦琴譜》,紙本墨寫卷子本,幅寬28厘米,長約13-14米,①〔日〕林謙三:《全譯五弦譜著》,陳應時譯,羅傳開校,《交響》,1987年,第2期,第60頁。另說長5米40厘米,據劉崇德:《現存日本唐樂古譜十種》第1冊“提要”,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1頁。系日本近衛家的傳世珍品,現藏于日本東京都陽明文庫。其中“五弦”之名題于卷首目錄前,“五弦琴譜”四字題于封面之上。卷內《夜半樂》曲后有“丑年潤十一月廿九日石大娘”,(癸)丑年為我國唐代大歷八年、日本寶龜四年,即773年,屬奈良時代。②劉崇德:《現存日本唐樂古譜十種》第1冊“提要”,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1頁。卷末署“承和九年三月十一日書之”,承和九年為842年。羽塚啟明認為這一日期與封面所題“五弦琴譜”四字,無論墨色或是筆跡,均與譜內字跡相異,當為后人添加之筆,而其正文字跡則與奈良朝寫經風格相同,出自奈良朝、天平朝。③〔日〕羽塚啟明:《近衛家藏五弦譜管見》,趙維平譯,《星海音樂學院學報》,1991年,Z2期,第102–103頁。林謙三表示其書寫年代為平安中期,是某部唐傳樂譜的編輯抄寫本或再抄本,而這部唐代樂譜傳入日本的時間應在773年前不久。④〔日〕林謙三:“國寶五絃譜とその解読の端緒”,林謙三:“雅楽——古楽譜の解読”,東京:音楽之友社,1969年,第140;140;141–142頁。趙維平:《中國古代音樂文化東流日本的研究》,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95頁。何昌林則稱此譜二十八曲或其大部分樂曲為石大娘傳譜,由石大娘抄于773年,后隨遣唐使或“海上絲綢、陶瓷之路”傳入日本。⑤何昌林:《唐傳日本〈五弦譜〉之譯解研究(上)》,《交響》,1983年,第4期,第15–16頁。據此,該譜原始本或其中部分樂曲系唐代樂工石大娘所傳,今所見《五弦譜》或即為此本之編輯抄寫本,或其編輯抄寫本之抄本,于842年抄定。雖然傳入日本的確切時間尚無定論,但其轉抄自8世紀的唐人遺譜是確定的,誠可視為奈良時代到平安初期的樂譜。⑥〔日〕林謙三:“國寶五絃譜とその解読の端緒”,林謙三:“雅楽——古楽譜の解読”,東京:音楽之友社,1969年,第140;140;141–142頁。趙維平:《中國古代音樂文化東流日本的研究》,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95頁。
全譜收錄調子品6種,含一越調、平調子、黃鐘調、盤涉調各1種,大食調2種,樂曲22首(目錄僅列21首),其中《飲酒樂》《圣明樂》《武媚娘》曲名下標有“大食”,《弊契兒》下標有“黃鐘”,《移都師》下標有“平調”,又有《平調火鳳》,除此6曲外,其余16首均未標明宮調。林謙三經曲譜分析將22曲歸入6個調中,趙維平亦從此說。⑦〔日〕林謙三:“國寶五絃譜とその解読の端緒”,林謙三:“雅楽——古楽譜の解読”,東京:音楽之友社,1969年,第140;140;141–142頁。趙維平:《中國古代音樂文化東流日本的研究》,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295頁。為便于比較,本文暫從原譜標注,該譜收錄曲目見后文表1⑧按:本文參照版本見劉崇德:《現存日本唐樂古譜十種》第1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3–18;21–70頁。樂曲數量以實際收錄樂譜為準。。
《琵琶譜》為卷子本,現藏于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該譜卷首書“琵琶譜”三字,卷內《萬秋樂》曲后書:“件手并樂等所受習,從兵部卿資通卿也。資通卿者,信明弟子也。信明者,博雅二男也。仍次第習來已。”卷末書:“應寶三年自禪閣所下賜也。師大納言經信卿自筆,二條殿御物也。可秘藏之。”據此,該譜為平安末期公家、大納言源經信(1016-1097)所撰,源經信授業于平安中期公卿源資通⑨フリー百科事典“ウィキペディア”:源資通,https://ja.wikipedia.org/wiki/源資通,2020年4月14日。,而資通為源博雅次子信明之弟子,故源經信與源博雅有明確的師承關系。此譜曾為二條天皇御物,應寶三年(1163年)自禪閣賜予卷末語書寫者。全譜無目錄,收錄風香調、返風香調、黃鐘調、返黃鐘調、雙調、清調等6調調子品,以及唐樂曲4調18首⑩按:本文參照版本見劉崇德:《現存日本唐樂古譜十種》第1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3–18;21–70頁。樂曲數量以實際收錄樂譜為準。,分別為□香調4首、返風香調4首、黃鐘調2首、返黃鐘調6首、風香調2首,其中黃鐘調第1曲曲名無法辨認,其余17首曲名見后文表1。
《三五要錄》由平安末期公卿、從一位太政大臣、妙音院太相國藤原師長(1138-1192)編撰,成書于治承元年(1177年)以后?ブリタニカ國際大百科事典:“三五要録”,コトバンク(https://kotobank.jp/word/%E4%B8%89%E4%BA%94%E8%A6%81%E9%8C%B2-70688),2014年。。亦有學者認為《三五要錄》《仁智要錄》兩譜為長期積累逐次補充而成。?〔日〕蒲生鄉昭、蒲生美津子:“解說”,林謙三:“雅楽——古楽譜の解読”,東京:音楽之友社,1969年,第18–19頁。全譜共十二卷,記有琵琶案譜法、定弦法、調子品等,收錄催馬樂、唐樂、高麗樂曲共兩百余首。其中唐樂曲10調124首?按:本文所據《三五要錄》版本為宮內廳書陵部藏,番號31741本,樂曲數量以實際收錄樂譜為準,含重復收錄樂譜。,分別為壹越調21首、沙陀調8首、平調20首(《春楊柳》《夜半樂》收錄2回)、大食調11首、乞食調6首、性調4首、雙調2首、黃鐘調15首、水調4首、盤涉調33首(除《承秋樂》《感秋樂》《越殿樂》,余曲均收錄2回),諸曲曲名見后文表1。
笛譜部分,筆者選取《博雅笛譜》《懷中譜》《龍笛要錄》作為分析對象。《博雅笛譜》又稱《新撰樂譜》《新撰橫笛譜》《長秋卿竹譜》《長秋卿笛譜》《長竹譜》等,由平安中期公卿、雅樂家源博雅(918-980)于康保三年(966年)奉敕編撰,是現存最古老的橫笛樂譜。今所見《博雅笛譜》并非原譜完整本,僅存末卷“橫笛四”,余卷不知何時遺失,至今無從尋得。?〔日〕林謙三:“博雅笛譜考”,林謙三:“雅楽——古楽譜の解読”,東京:音楽之友社,1969年,第288;291–292;290頁。據卷末語,該譜參照了貞保親王、清瀨宮經、大戶清上、和邇部大田麻呂、勝道成、常世魚弟、良岑遠年、平群秀茂、大石富門等諸家之說,甚至可推測其與天平時代之笛譜出自同一系統。?〔日〕林謙三:“博雅笛譜考”,林謙三:“雅楽——古楽譜の解読”,東京:音楽之友社,1969年,第288;291–292;290頁。源博雅憑借自己的才能和地位,將各個流派的笛樂理論、樂譜諸說加以統合,使該譜成為平安朝內容最豐富的笛譜。?〔日〕林謙三:“博雅笛譜考”,林謙三:“雅楽——古楽譜の解読”,東京:音楽之友社,1969年,第288;291–292;290頁。因此,雖僅余殘本,《博雅笛譜》仍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和音樂價值。據上野學園藏樂歲堂本,此卷目錄有雙調、黃鐘調、水調、盤涉調、角調、亂聲、林邑物、伎樂諸曲曲名,然譜內并無林邑物、伎樂諸曲樂譜,唐樂曲譜亦缺3首,其中黃鐘調未收錄《英雄樂》《天安樂》譜,水調未收錄《承淳樂》譜。故其實際收錄唐樂曲共5調48首?按:本文所據《博雅笛譜》版本為上野學園日本音樂研究室藏“樂歲堂本”,樂曲數量以實際收錄樂譜為準。,分別為雙調4首、黃鐘調19首、水調4首、盤涉調20首、角調1首,諸曲曲名見后文表1。
《懷中譜》由平安中后期雅樂家大神惟季(1026-1094)編撰,現藏于內閣文庫。大神惟季系京都大神氏之祖,曾隨戶部正近及凈明院得業円憲學習笛,自惟季起,大神氏以笛為專業。?按:詳見拙文《龍笛及京方大神家族考》,載《中國音樂》,2017年,第3期。全譜共三卷,第三卷錄有卷末語:
右一家口傳龍笛之樞要也。自他雖有數多曲,或非秘事,或普通依之。拔出其秘說輯之三卷,恒令懷中訖無懇望之輩,聊以不許容而已。
嘉保二年七月日,太神宿彌惟季在判寬政五次癸丑春二月書于東武客舍。
山本周禎
據第一段卷末語,《懷中譜》由大神惟季編撰于嘉保二年即1095年,其中匯聚了大神家族代代相傳、口口相授之笛曲精粹。然成書于江戶時代的日本樂書《樂家錄》及20世紀編撰的《音樂大事典》等多種文獻均記載大神惟季于寬治八年便已去世,?〔日〕安倍季尚,正宗敦夫:“樂家録”,東京:現代思潮社,1977年,第555頁。〔日〕岸辺成雄、吉川英史:“音楽大事典”,東京:平凡社,1981年,第265頁。寬治八年改元嘉保,即嘉保元年與寬治八年同為1094年。兩說雖有抵牾之處,但此譜成書于惟季晚年當是確定的。第二段為后世抄寫者山本周禎所書,抄寫時間為寬政五年即1793年,已是江戶時代。
該譜無目錄,收有唐樂曲、高麗秘曲,除大食調外,每調樂曲前均有音取、品玄、入調(或上調子、臨調子)。其中唐樂曲7調48首?按:本文參照版本見劉崇德:《現存日本唐樂古譜十種》第六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2807–2960頁。,分別為壹越調5首、沙陀調5首、平調10首、大食調4首、雙調2首、黃鐘調2首、盤涉調20首,諸曲曲名見后文表1。
《龍笛要錄》又稱《注大家龍笛要錄譜》《注大家龍笛要略譜》《龍笛要略譜》《龍笛譜》《龍吟抄》等,由大神景光(1273-1354)編撰。大神景光系大神惟季后第九代,曾任后醍醐天皇、光明天皇御用笛師,雅樂寮第一人。此譜成書于14世紀初,確切年代尚無法確認,但其編于正和五年(1316年)的可能性較大。?嚴薇:《〈龍笛要錄〉研究》,2017年中國音樂學院博士學位論文,第15頁。全譜共七卷,收錄唐樂及高麗樂笛譜,其中唐樂曲9調109首?按:本文所據《龍笛要錄》版本為上野學園日本音樂資料室藏“樂歲堂本”,編號為89–92,樂曲數量以實際收錄樂譜為準。,分別為壹越調19首、沙陀調12首、平調18首?按:原譜中平調收有《林歌》,本文未列入其中。、大食調11首、乞食調5首、雙調13首、黃鐘調15首、水調2首、盤涉調14首,諸曲曲名見后文表1。
箏譜部分,筆者選取《仁智要錄》《類箏治要》作為分析對象。《仁智要錄》亦由藤原師長編撰,成書時間在治承元年師長成為太政大臣之后,?ブリタニカ國際大百科事典 小項目事典:“仁智要録”,コトバンク(https://kotobank.jp/word/仁智要録-82246),2014年。另說此譜為長期積累逐次補充而成。?同注?。全譜十二卷,是現存最古老的箏譜集。其卷首先錄案譜法,再錄各調調子品,后為催馬樂、唐樂曲、高麗曲。其中唐曲10調107首?按:本文所據《仁智要錄》版本為宮內廳書陵部藏“鷹司本”,編號為46106,樂曲數量以實際收錄樂譜為準。,分別為壹越調21首、沙陀調8首、平調曲18首、大食調11首、乞食調6首、性調4首、雙調2首、黃鐘調15首、水調4首、盤涉調18首,諸曲曲名見后文表1。
《類箏治要》作者不詳,成書時間大略在13世紀?劉崇德:《現存日本唐樂古譜十種》第1冊“提要”,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9頁。,稍晚于《仁智要錄》。全譜共二十卷,收錄案譜法、調子品、唐樂曲、高麗樂、催馬樂等。本文所據版本較為混亂,如卷十“角聲雙調”后又錄壹越調、沙陀調數曲;卷十一“黃鐘調”全卷收錄兩回,第二回無卷末語,且兩回的樂譜順序略有不同;卷十二“水調”全卷收錄兩回,第二回至《散吟打球樂》第一行樂譜止,其后徑錄卷末語,缺末曲《迦陵頻》(急);卷十二第一回中,先收錄《泛龍舟》至《散吟打球樂》,接《榎葉井》,其后再錄《泛龍舟》至《散吟打球樂》,接《迦陵頻》(急);第二回中,先收錄《泛龍舟》至《散吟打球樂》,接《榎葉井》,其后再錄《泛龍舟》至《散吟打球樂》第一行譜。故其唐樂曲有11調164首?按:本文參照版本見劉崇德:《現存日本唐樂古譜十種》第4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1489–2802頁。樂曲數量以實際收錄樂譜為準,含重復收錄樂譜。,分別為壹越調21首、沙陀調8首、平調17首、性調4首、道調4首(《王昭君》收錄2回)、大食調9首、乞食調8首、角聲雙調3首、壹越調9首、沙陀調5首、黃鐘調28首(全部曲目收錄2回)、水調23首(《迦陵頻》收錄1回、《榎葉井》收錄2回,余曲收錄4回)、盤涉調25首,諸曲曲名見后文表1。
以上,筆者羅列日本現存唐樂譜8種,最早為《五弦譜》,其收錄曲目的歷史可追溯至8世紀,后依次為966年的《博雅笛譜》、11世紀的《琵琶譜》《懷中譜》、12世紀的《三五要錄》《仁智要錄》、13世紀的《類箏治要》、14世紀初的《龍笛要錄》。為便于比較,現以樂曲為出發點,將8種樂譜依時間先后順序列表如下(見表1):
盡管現存《博雅笛譜》為殘本,依其統計曲目或有缺失,但這并不影響表1所體現的總體趨勢:成書時間愈晚,收錄曲目愈多,調愈多;早期曲譜尤其是《五弦譜》中大量曲目并未出現于后世曲譜,而后世曲譜中亦有大量曲目未出現于早期曲譜中;《三五要錄》《仁智要錄》《類箏治要》《龍笛要錄》四種樂譜收錄的曲目及其標注調名高度相似。這一趨勢也是我國隋唐俗樂在日本的流傳、吸納、發展、變遷歷程。

表1 ?按:唐樂曲中普遍存在“異名同曲”現象,限于篇幅,表中只寫一種曲名。 8種唐樂譜收錄曲目及其標注調名一覽表

續表1

續表2
中日兩國間有組織、大規模、高頻率的直接文化交流始于隋代,即日本的推古朝(592-628)。日本圣德太子(574-622)對中華文化仰慕憧憬,在他的積極倡導和推動下,公元600年派送了第一批遣隋使。隋朝30余年間,派遣遣隋使四次。至唐,派送次數和使團規模大幅度增加。從630年第一批遣唐使出發到894年最后一次遣唐使派送的264年間,日本形式上共派遣遣唐使團19次。?趙維平:《中國古代音樂文化東流日本的研究》,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36;44頁。這是中日交流史上的一個高峰,隋唐俗樂于這一時期大規模輸入日本。安史之亂后,隨著造船航海技術進步、唐朝赴日商船增加,日本派遣使團赴唐的熱情逐漸消退,宇多天皇于寬平六年(894年)決定停止派送遣唐使,兩國間持續了近三個世紀的官方性交流畫上了句號。其后,日本與朝鮮國、渤海國的交流也暫告一段落。自10世紀20年代開始,日本完全進入了相對封閉的狀態,開始了漫長的對外來文化,尤其是我國唐文化進行整理歸納和消化吸收的時期。?趙維平:《中國古代音樂文化東流日本的研究》,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36;44頁。直至江戶時代,才再次迎來中日音樂文化交流的又一個春天。
我國隋唐俗樂傳入日本之初,樂曲、舞蹈,及其音樂特征、使用樂器等基本被原樣復制,大體還保持著本來面貌。而自平安時代仁明天皇開始,日本對雅樂體制進行了改革,將隋唐樂等外來傳入的音樂重新整合:雅樂分為左方唐樂、右方高麗樂;刪減一部分樂器,采用小型樂隊編制;音樂形式劃分為管弦與舞樂兩類;形成唐樂六調子與高麗樂三調子的樂調理論體系。平安朝的樂制改革是日本對外來音樂進行吸納、改造、全面日本化的過程,即根據日本人的審美意識,結合日本固有的傳統音樂,將外來音樂轉變為獨具日本特色的音樂形式。同時,日本樂家開始模仿創作新的唐樂曲,這些新曲逐漸成為日本雅樂的重要組成部分。平安時代上半期,特別是仁明天皇時期,日本左方唐樂基本完成了由隋唐俗樂向日本舞樂與管弦的過渡。?張前:《中日音樂交流史》,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9年,第60–61頁。自9世紀至12世紀,日本樂家模仿唐樂創作了大量的琵琶、笛、箏曲,以及雅樂管弦、樂舞等,并經常在宮廷、貴族、寺院的各種節日和活動之中表演,雅樂曲目逐漸完備。這些樂曲及其表演形式逐代傳承,變為日本傳統文化的代表。
表1所呈現的正是這一歷史背景的具體體現。如前所述,《五弦譜》雖抄定于9世紀中期,但可將其視為奈良末期至平安初期的樂譜,其時尚未進行樂制改革,更多保留了我國隋唐俗樂的原貌。此譜亦是后世日本樂家進行模仿、改編、創作的原型。?同注④,第142頁。其中除《王昭君》《夜半樂》《宗明樂》《秦王破陣樂》《飲酒樂》《圣明樂》《三臺》7曲外,其余均未流傳后世。成書比之晚一百余年的《博雅笛譜》,即使為殘本,仍可看出其所載樂譜已與《五弦譜》有了較大分別。源博雅所處年代距離倡導樂制改革已近百年,收錄了諸多9世紀日本樂家創作的樂曲,如《柳花苑》《央宮樂》《海青樂》《拾翠樂》《喜春樂》等。同時,此譜與后世笛譜亦有巨大差異,若干曲目已無法在其他樂譜中尋得蹤跡,如《元歌》《盤涉參軍》《阿媯娘》《太簇角盤涉調鳥歌萬歲樂》《提琴樂》等,這些樂譜中有部分未受后世改制影響,仍是唐樂本來面目。?同注?,第285頁。《琵琶譜》《懷中譜》又晚于《博雅笛譜》100多年,除《萬秋樂》《赤白桃李花》,再無樂曲被三譜同時收錄。此中固然有樂譜版本是否完整等因素,但依然可以窺見這一時期日本雅樂頻繁變化、快速革新的風貌。盡管《琵琶譜》《懷中譜》收錄的曲目較少,但其所載幾乎均可見于后世樂譜。12世紀的《三五要錄》《仁智要錄》兩譜收錄樂曲已相當完備,藤原師長亦創作過大量的樂曲,對這一時期的音樂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類箏治要》《龍笛要錄》兩譜除個別曲目外,與《三五要錄》《仁智要錄》所載幾無二致。可見,9世紀開始的樂制改革對日本雅樂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日本樂家積極參與其中,改編、創作樂曲,整理、編撰樂譜,雅樂“曲庫”經歷了一段旺盛的新陳代謝時期,至12世紀大體定型。至于后世應仁之亂導致的雅樂衰落、明治時代對雅樂曲的重新選定,本文暫不討論。
筆者對《五弦譜》《博雅笛譜》等8種樂譜的樂曲收錄情況進行了縱向比較,通過列表及相關背景分析,可以看出9-11世紀的樂譜彼此差異性較大,隨著時間推移,12世紀以后的幾種樂譜,收錄樂曲趨于一致,這一現象同平安時代的樂制改革緊密關聯。平安時代的樂制改革對日本雅樂有著極其重大的影響,自此,日本樂家開始對包括我國隋唐俗樂在內的外來音樂進行模仿、整合、重組、改造、創新,而這一過程無疑伴隨著唐樂曲庫的頻頻更迭,直至12世紀基本穩定。同時,這也使得中國隋唐俗樂逐漸改變容貌,直至完全成為符合日本人審美、獨具日本特色的傳統音樂形式。但無論怎樣,日本唐樂與我國隋唐俗樂間終究保有血緣關系,仍可在日本唐樂中尋到隋唐俗樂的痕跡和基因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