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怡
【摘 要】20世紀30年代初,陜西的政治軍事力量格局進入新一輪的調整階段。楊虎城主政陜西后,暗中提出“大西北主義”的擴張計劃,對國民黨中央在西北的利益構成挑戰,蔣、楊矛盾隨之發酵。隨著紅四方面軍入陜并建立川陜根據地,中共、蔣、楊三股勢力構成了博弈的新局面,三方立足于各自的利益相互試探、合作、交鋒,其間促成了楊虎城部和紅四方面軍的秘密停戰協定。中共、蔣、楊三方的交鋒中既有國民黨中央軍隊和地方軍隊的矛盾,又有地方軍隊之間的矛盾,還有不同黨派軍事力量之間的矛盾。實力懸殊的三方或為生存、或為擴張、或為競爭,陜西的局勢一時顯現出相互掣肘的局面。
【關鍵詞】蔣介石;楊虎城;中共;停戰協定;陜西
民國初年,西北地區各方勢力雖呈犬牙交錯的復雜局面,但少出現一家獨大長期扎根之勢,因此相對中國其他區域,西北地區易引發各種勢力的爭奪。1930年楊虎城主政陜西后,欲進一步擴張在西北的勢力,與此同時國民黨中央也在積極謀求對陜甘的實際控制,進而導致蔣介石、楊虎城之間的矛盾暗中激化。1933年紅四方面軍在川陜邊界建立根據地,一時形成中共、蔣、楊三方博弈的局面,三方基于各自利益和發展需要縱橫捭闔,相互之間充滿斗爭沖突、妥協利用、合作猜忌,共同塑造了20世紀30年代初期陜西政治軍事脆弱的平衡局面。本文嘗試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這一時期中共、蔣、楊的三方博弈和陜西政治軍事局面作一探討。
一、“大西北主義”計劃
晚清民國已降,中央權威的衰落和地方勢力的抬頭導致省域意識空前高漲。然而混亂的政局并未因此得以整頓,地方主義反而在許多場合淪為軍閥各立山頭、相互攻伐的工具。時人評論頗多涉及這種現象:“今日中國淆亂極矣,黨派分歧,軍閥割據,部落思想,異常發達,所謂大東北主義,大西北主義,大西南主義,新西南主義,侈言不諱,甚至省自為政。”民國政壇各式各樣的“大地方主義”層出不窮,名目繁多。李大釗在《庶民的勝利》一文中批評:“我們中國也有‘大北方主義、‘大西南主義等等名詞出現?!蟊狈街髁x、‘大西南主義的范圍以內又都有‘大……主義等等名詞出現。這樣推演下去,人之欲大,誰不如我。于是兩大的中間有了沖突,于是一大與眾小的中間有了沖突,所以境內境外戰爭迭起,連年不休?!痹诶畲筢摰恼Z境中,“大地方主義”被視作專制的代名詞,成為民主主義的對立面,所謂庶民的勝利,即民主主義對專制主義的勝利。李大釗如此痛斥,究其原因是想借此抨擊軍閥、抨擊強權。
“大地方主義”是民國政治中地方勢力突出的特點,時人對此多持批評態度。因此楊虎城雖有向西北發展的計劃,但是他從未公開闡述“大西北主義”。目前關于“大西北主義”較早的說法見于1932年中共方面的一份調查報告:“楊之約趙及約鄧,一同想實現他的大西北主義。在楊之計劃,以為如果關外發生事變,潼關可置重兵嚴守之。”這份報告對“大西北主義”的具體內容并無涉及,但可以肯定“大西北主義”在當時確實存在。通過各方面的回憶史料相互參證,“大西北主義”由杜斌丞主要謀劃和提出。據馬文瑞、劉瀾波、王炳南、孔從洲、常黎夫等人的回憶,1930年秋楊虎城電邀杜斌丞回陜,杜斌丞提出了“要治陜,不是為了做官”的宗旨,希望楊虎城能有別于辛亥革命以來陳樹藩、劉鎮華等軍閥,在陜西有所作為。杜斌丞說:“一個楊虎城,一支十七路軍,斗不過蔣介石,遲早要被吃掉;只有西北大聯合,進而促進南北大聯合,才能對付蔣介石。”1931年7月,楊虎城任潼關行營主任,杜斌丞任行營高級參議,楊虎城曾對擔任行營辦公室主任的陳子堅說:“斌丞是我在榆林認識的老朋友……我很佩服他,今后我們計劃西北的事可多與他談談?!标愖訄砸蛟c杜斌丞共事,兼有楊虎城的授意,故有機會與聞“計劃西北”的問題。陳子堅對杜斌丞的主張有如下敘述:“(一)要利用楊兼任行營主任這個職權的好機會,不失時機地向甘、青、寧、新各省由近及遠的發展;(二)趕快收編各省的雜牌隊伍,以樹立我們在西北的力量和聲勢;(三)尋找機會派兵入甘并統一省政;(四)漢回并重;(五)目的取得新疆,與蘇聯直接聯系。他的這些主張也得到南漢宸、鄧寶珊、續范亭等人的修正,最后得到楊將軍的同意。當時外聞風傳楊虎城的‘大西北主義蓋亦指此?!睆纳鲜鍪妨峡芍?,“大西北主義”最初目的主要是為了“對付蔣介石”,即為了應對國民黨中央過多干預西北事務而謀劃。該計劃的實施大致可以歸納為對內和對外兩個途徑。對內涵蓋楊虎城擴充壯大自身勢力的諸多行徑,其核心要義是人與地。即一方面要“收編各省的雜牌隊伍”,另一方面要“向甘、青、寧、新”發展。對外則涉及與多方力量的“聯合”,其中就包括“與蘇聯直接聯系”。
關于“大西北主義”的內容還有更精煉的表述:“回漢一家,陜甘一體,打通新疆,聯合蘇聯,南北團結,反蔣救國。”其中“南北團結,反蔣救國”的表述與眾多回憶史料的記載相吻合。但由于南京國民政府是楊虎城主政陜西合法性的來源,楊虎城經常在公開場合表示擁護南京政府:“中央能專心從事建設,整頓教育,為民眾謀福利了。因此,我們要竭誠擁護中央?!薄爸醒胝?,是革命的政府,我們須絕對擁護,服從命令?!薄皳碜o中央,愛惜民眾。國民政府是領導全中國民眾走向三民主義道路上惟一的革命政府?!睂Ρ仁妨虾苋菀装l現,上文所列兩種史料出現明顯抵牾,回憶史料說20世紀30年代初楊虎城有反蔣救國之心,而同一時期的報刊則展現出楊虎城積極擁護國民黨中央的形象。解開這一矛盾需要進一步追問口號中“南北團結”中“南”有何指,要團結的人具體是誰。結合當時國民黨高層的斗爭背景,“南”最有可能指湯山事變后國民黨內以胡漢民為首的兩廣地區的地方勢力。1933年6月,胡漢民給楊虎城去信,含蓄批評“當局對日屈辱,及今已成事實,黨國危亡,思之心恫”。楊虎城隨后通過李自立、史新三給胡漢民致密信云:“精誠團結,協力共濟”,“惜當局無高遠之圖”,“幸先生領導諸同志,支柱西南,維持正義……尚望領導群倫,共策大計”,表達了對蔣介石的不滿和對胡漢民的支持。胡漢民復信回應:“團結各方同志,密為策進,俾由南北意志之統一,進為行動之一致,實所企幸?!庇纱丝勺C回憶史料中“反蔣”一語并非空穴來風,相反由于事涉秘辛,在當時公開出版物中反而難尋蛛絲馬跡。再結合杜斌丞之解釋,“大西北主義”的目的意在“‘打開后門(聯合蘇聯)和‘關住前門(拒蔣介石于潼關之外)”,也就是說“反蔣”的真實意圖是借助多方政治力量防止國民黨中央勢力向陜西滲透。
“大西北主義”既非空穴來風,也非紙上談兵。楊虎城任潼關行營主任之后對西北地方武裝進行收編,先后委任青海回軍馬步芳為新編第九師師長、河西回軍馬仲英為新編第三十六師師長、天水回軍馬廷賢為隴南警備司令。1931年冬,楊虎城派孫蔚如揮師占領蘭州,吳佩孚、雷中田、馬鴻賓敗走寧夏。楊虎城又派新編第三十六師馬仲英部進入新疆,后因楊虎城勢力退出甘肅,兩部難以連接,馬部最終被盛世才消滅。由此觀之,“大西北主義”不是占山為王式的“大地方主義”,它并沒有偏安陜西一隅,而是著眼于整個西北的局勢,以期通過擴張自身勢力來對抗來自國民黨中央的“統一”壓力。
二、蔣、楊矛盾的發酵
1930年中原大戰期間,蔣介石收編楊虎城部,令其駐守南陽,策應主力攻打唐生智部。楊虎城趁此機會率十七路軍擊潰唐部,搶占先機進入關中。1930年10月29日,楊虎城通電占領西安,國民政府遂任命楊虎城為陜西省政府主席。但顧祝同部緊跟十七路軍入關,11月13日,“陸??哲娍偹玖畈柯尻栃袪I主任顧祝同移駐潼關”,顧祝同任潼關行營主任。由于南方各省紅軍的發展和寧粵分裂后兩廣局勢動蕩,蔣介石不得不暫緩控制西北的腳步,調顧祝同南下,轉由楊虎城任潼關行營及西安綏靖公署主任,暫時給十七路軍發展契機。
蔣介石雖暫時放任楊虎城的發展,但內心對西北的態度十分強硬,大有志在必得之勢。1932年初,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對西北掌握、西南聯絡,對南部妥協,對北部親善,放任?!毕啾戎?,對中國不同區域的態度反映了蔣介石控制西北的充分信心。在他看來,西北軍閥的軍事實力最弱,而他的嫡系部隊中,出身陜籍的軍人如胡宗南等人也開始嶄露頭角,隨著中央勢力對陜西的逐漸滲透,取代楊虎城似乎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楊虎城不甘心受蔣介石擺布,“抱有統治陜、甘的‘雄心”,主政陜西之后,盡管軍事力量迅速擴張到6萬人之眾,但仍無法正面與國民黨中央抗衡。因此對蔣介石他表面順從但又變相抵制。在這種形勢之下,如何長期在陜西立足、自保和發展是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隨著楊虎城勢力在陜、甘擴張,蔣、楊之間的矛盾也逐漸發酵。20世紀30年代在西北問題上,蔣介石常以國民黨中央的名義限制楊虎城的活動。
其一,軍事上牽制。楊虎城入陜之初,蔣介石即令顧祝同部尾隨駐扎在潼關,對楊虎城造成牽制,后又以紅四方面軍在川陜一帶活動為由,派胡宗南的第一師進駐天水,遂形成蔣介石嫡系軍事力量插手西北之勢。與此同時,蔣介石還積極扶持回軍勢力制衡楊虎城,先是授意青海馬步芳追剿與楊虎城有聯系的馬仲英部,1933年又派馬鴻逵回寧夏擔任寧夏省主席,打消楊虎城欲往寧夏發展的意圖。除此之外,蔣介石還在軍械裝備上多次進行干預和限制。1932年11月,何應欽奉蔣介石之命到西安慰問楊虎城時說:“西北在五年之內,全權交楊主席整理。”但何回南京后,蔣介石即指示將陜西的兵工廠收歸中央,軍政部隨即電令:“陜西機器局交由中央接辦。”十七路軍從外省購置軍械亦遭國民黨中央方面的阻礙:“前在滬訂購之械,傳說價值千萬元,但至少在三百萬以上,滬戰時被蔣所扣留……后又在鞏縣定(訂)購步槍五千支,現只取回一千,余四千因款尚未交齊不能取回,事實劉峙亦不愿一次付他?!笔Y介石還通過削減十七路軍的兵額和經費刻意造成十七路軍內部分化。1932年9月,馬青苑陜西警備師因軍費問題心生罅隙叛變楊虎城部。1934年,國民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又將楊虎城部的楊渠統第三十九旅擴編為新五師,調往河南歸劉峙指揮。
其二,政治上打擊。隨著陜軍勢力向甘肅擴張,在甘肅省主席人選問題上,楊虎城原本屬意孫蔚如和鄧寶珊,但是蔣介石任命孫蔚如為臨時性的甘肅宣慰使,楊虎城只能轉而舉薦雙方都能接受的邵力子任甘肅省主席。1933年繼任甘肅省主席的朱紹良更屬蔣介石嫡系將領。在陜西省政府的人選問題上,蔣介石不斷來電要求楊虎城防止共產黨的活動,并以清理楊虎城身邊隱藏共產黨員為名間接限制楊虎城。國民黨方面提出一份以陜西省政府秘書長南漢宸為首的共產黨員名單,要求楊虎城盡快處置,但為楊所拒絕,“因為這些人都是楊比較重要的干部(有好些并不是黨員)”。
上述種種情況加深了楊虎城對蔣介石的不滿,蔣、楊矛盾逐漸激化,“中央軍與陜軍之對立日益惡化。中央軍的軍官,如通過陜軍防地等,即遭陜軍之暗殺,而第一師對陜軍亦同樣對待”。當蔣、楊在西北的利益之爭日益白熱化之際,1932年底至1933年初,紅四方面軍徐向前部進入川陜一帶,陜西的政治軍事形勢遂由蔣、楊矛盾逐漸演變為楊虎城、蔣介石、中共三方博弈的復雜局面。
三、紅四方面軍入陜與各方之應對
1932年6月,國民黨開始了針對鄂豫皖根據地的第四次“圍剿”。11月,反“圍剿”失利后退出鄂豫皖根據地的紅四方面軍進入關中地區,隨后因被各方“追剿”而退入秦嶺。由于冬季天氣寒冷,紅四方面軍在秦嶺亦難立足,據張國燾回憶:“我們要在陜南地區尋找立足之地,但旋即失望了……眼看嚴冬就到,冬服不能補充,我們便都要凍死陜南山頭,乃決定前往川北?!?2月,部隊再次翻越秦嶺到達陜南,隨后進軍川北占領通江,1933年2月,成立了川陜蘇維埃政府。
隨著紅四方面軍入陜,蔣、楊在軍事方面爭奪的第一個焦點是對西向交通要道的控制權。地處川陜甘三省交界處的隴南地區的戰略地位尤為重要,誰能夠率先控制這一地區,就相當于掌握了控制甘肅、聯通新疆的戰略跳板,同時也可以避免與紅四方面軍正面交鋒損耗兵力。1932年12月,“孫蔚如部奉蔣介石電令,自平涼移駐天水,作阻截紅四方面軍西進之準備”。蔣介石并不甘于將此戰略要地拱手相讓,1933年2月8日他在日記中記載:“西北之事,決調一師到碧口,以為經營西北基礎。先立基本,不求形式之論,漸趨一致。”碧口即甘肅隴南碧口鎮,是川甘通道上的咽喉重鎮,胡宗南第一師駐扎此處,近可守川陜,遠可控河西,既能切斷楊虎城部和紅軍向西進入甘肅、新疆的通路,又可以此為基點統攝甘肅、青海,為日后經略西北奠定基礎。
1933年2月,“追剿”紅軍到達漢中一帶的胡宗南第一師接到命令,調防到甘肅隴南一帶。2月5日,蔣介石電令“著楊虎城部協同川軍田頌堯部,合圍紅四方面軍于西鄉縣西南巴山多山地區”。6日,楊虎城電令孫蔚如部“十七路軍駐天水部隊與胡宗南駐陜南部隊互換防地,俾得統一指揮”。被調防陜南的十七路軍孫蔚如部被迫走向“防共剿共”的前線,在戰爭消耗中被進一步削弱實力。軍事力量上的轉換標志著蔣介石中央軍勢力開始深入西北。胡宗南第一師部署在天水隴南一帶,一方面可防堵紅四方面軍向西打通國際路線,另一方面也能對十七路軍起到監視作用。蔣介石對川陜交界一帶紅軍的作戰企圖是讓十七路軍在陜南拼消耗,使十七路軍和紅軍兩敗俱傷,中央軍則可坐收漁翁之利。因此兩軍對調從表面看,是蔣介石對楊虎城以陜南交換隴南,但從戰略上來看,蔣介石一舉清除了楊虎城在甘肅部署的最主要的軍事力量,再加上蔣介石1932年在甘肅省主席人選問題上的勝利,直接遏制了楊虎城勢力向西北發展的勢態,至此“大西北主義”幾乎已成為空談。
面對南京方面的步步緊逼,十七路軍雖固擁關中、兼控陜南,但就周圍軍事環境而言:西安以東部署了國民黨中央軍肖之楚、劉茂恩、范石生部和劉峙部黃杰第二師,西面有胡宗南第一師駐扎在天水隴南,中央軍從東西兩翼封鎖住楊虎城部向外發展的戰略通道;陜北有井岳秀部和多支紅軍游擊部隊,陜南邊界有川軍、紅軍,間或雜處土匪民團,南北方向各種勢力犬牙交錯,十七路軍軍事壓力
較大。此時,楊虎城向甘肅擴張受挫,南部防線封鎖紅軍的軍事任務對駐扎在陜南的三十八軍極為不利。因此楊虎城和孫蔚如對國民黨中央下達的軍事任務頗為消極,盡量避免與紅軍交鋒,以保存自身實力。蔣介石對楊虎城的態度甚為不滿,一方面對其申飭加壓,“除非其所守官兵亡盡,則不深究,否則必照連坐法徹辦”,“第十七路為兄直屬部隊,尤應嚴厲督促,以為其余部隊之倡”;另一方面又安撫籠絡,1933年4月蔣介石在南昌行營連續召見楊虎城,4月17日“上午與虎城解決陜軍餉項”,18日“與虎城談話”,19日“與虎城定經費”,意圖通過軍餉援助,把楊虎城部穩在“剿共”前線。
在此形勢下,楊虎城若要擺脫國民黨中央軍與紅軍雙重軍事壓力的困局,就不得不重新考慮與紅軍的關系。楊虎城的“大西北主義”旨在向西發展,而當時外界普遍判斷紅軍極有可能向西打通國際路線。對于紅四方面軍的動向,國民黨“圍剿”鄂豫皖蘇區的軍事報告判斷:“或遠竄陜甘、新疆、以通蘇俄,另建立國際新赤區。”甚至就連中共自己也一度這樣推測,中共陜西省委給中共中央的報告中稱:“他們(在)南山里發表宣言,謂將取寧夏。按目前的形勢是向甘肅方面推進的,或由武功、鳳翔北上與邊區匯合。”故從楊虎城的角度來看,雙方在戰略方向上一致,只要把紅軍引向甘肅、新疆一帶,則雙方既暫無利益之爭,又可借助紅軍之力掃除西北擴張之路上的一些障礙。另外,楊虎城早在大革命時期就與陜西共產黨員有較為深入的交往與合作。即便在“清黨”時期,他的軍隊中仍有大量共產黨員前來避難和任職,20世紀30年代駐扎陜南時,由張漢民所攝的警備旅更有“共產黨的干部倉庫”之稱。故而楊虎城部的秘密共產黨員是雙方密約停戰的有利條件。
這樣一來,問題的難點就落在了中共方面。在中共革命理論的語境中,軍閥戰爭自有其必然性的邏輯,軍閥是革命中被斗爭和打倒的對象。“中國國民黨,代表著居于剝削地位的買辦地主資產階級,不愿意徹底驅逐帝國主義,不愿意肅清封建勢力,竟實行背叛革命,投降帝國主義,利用封建軍閥來摧殘工農勢力?!薄叭绻皇且晕覀兏锩窢幍牧α縼硐麥畿婇y,驅逐帝國主義,推翻國民黨統治,那么,軍閥戰爭將繼續不已?!痹诋敃r的斗爭環境下,中共中央指示陜西臨委加緊反軍閥的斗爭:“反軍閥戰爭是陜西黨目前在政治上最主要的任務,他不僅是在一般的反軍閥戰爭的任務的,主要而且是在陜西一切政治的群眾的斗爭發展上更有極重要的直接關系?!薄霸谀壳败婇y戰爭以及馮系軍閥內部分裂過程,已使廣大的士兵群眾要發生動搖日趨革命化,黨對于士兵工作應特別加緊,尤其是馮軍主要部隊中要建立黨的組織發動士兵的日常斗爭?!睏罨⒊窃?927—1929年期間即被中共豫陜省委視為馮系軍閥,拒絕其入黨申請并在不利局勢下要求楊部起義。
紅軍的到來加劇了中共與楊虎城部的緊張關系。中共漢南特委在報告中指出:“漢南農村城市兵營中,自從受了紅四軍的這一來漢影響后,群眾斗爭走上一個新階段……在兵營中,一般士兵的左傾與動搖,因此促成了士兵嘩變心理的增長?!敝泄碴兾鼽h組織也準備舉行兵變來策應紅四方面軍,“舉行革命的兵變,到紅軍中去!加強紅軍的戰斗力!舉行革命的兵變,來瓦解白匪的力量,給敵人以致命的打擊!”中共陜南特委在這一政策的作用下開始著手組織楊虎城部所屬的張漢民旅兵變,“警衛團的,其士兵我們已接上頭,并積極組織該團兵變來配合紅二十六軍的行動,并擴大紅二十九軍”。張漢民也加緊了和紅四方面軍的聯絡,“派人去接洽紅軍,紅軍給他一個任務,并把這關系交特委,現在我們已和他們見面,討論其嘩變”。1933年,張漢民派張含輝去四川聯系紅四方面軍,“一是給紅四方面軍送地圖,二是研究如何把警衛團拉出去同紅四方面軍一起干革命”,但是紅四方面軍認為警衛團“留在楊虎城部隊里,從事秘密斗爭對革命更有力”。張漢民部遂暫未舉行兵變。
然而到了1933年初,中共方面的態度亦有較大轉變,1月17日,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和工農紅軍革命軍事委員會發表的宣言稱:“在下列條件之下,中國工農紅軍準備與任何武裝部隊訂立停戰協定,來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1.立即停止進攻蘇維埃區域,2.立即保證民眾的民主權利(集會結社言論罷工出版之自由等),3.立即武裝民眾創立武裝的義勇軍,以保衛中國及爭取中國的獨立統一與領土的完整。我們要求中國民眾及士兵,擁護這個號召,進行聯合一致的民族革命戰爭,爭取中國的獨立統一與領土的完整,將反對日本及一切帝國主義的斗爭與反對帝國主義的走狗國民黨軍閥的賣國與投降的斗爭聯結起來,開展武裝民族革命戰爭,反對日本及一切帝國主義。”宣言號召全國軍隊共同抗日,其中“中國工農紅軍準備與任何武裝部隊訂立停戰協定”,使紅四方面軍同楊虎城部訂立停戰協定成為可能。同一時期,中共陜西省委也積極響應這一號召:“中華蘇維埃政府與革命軍事委員會的號召,我們應作為擁護蘇維埃紅軍,反日、反帝、反國民黨的廣泛運動,以紅四方面軍、紅二十六、二十九軍的名義發宣言,擁護那一號召,并號召與任何武裝隊伍愿訂作戰協定去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同時我們要發動反帝同盟軍某某旅某團、某師以及其他我們有組織的部隊群眾來響應,積極的與紅軍訂反帝的作戰協定?!?/p>
紅四方面軍進入川陜一帶后的部署也有利于雙方的接觸。紅四方面軍曾與孫蔚如的三十八軍在川陜邊界處交火,紅軍對三十八軍宣傳:“我們的敵人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無意與陜軍為難,亦不愿爭奪陜軍地盤?!?933年初,紅四方面軍在川北落腳,下一步的計劃是向四川進軍,“紅四方面軍已在川邊通江、城口匯合,他們的計劃是因為川有內戰,他們入川以革命戰爭來消滅軍閥戰爭”。紅四方面軍入川以來面對的軍事壓力也主要來自川軍,為在川陜根據地站穩腳跟,紅四方面軍把大量兵力布置在前線對付川軍?!敖刂连F在為止,田、楊、劉三部已經動員了四十團以上的兵力去進攻紅軍,其中田部號稱三十團,不過人槍不充足,并且田部在巴江、南江三次失敗后,損失幾半,實際不足二十團兵力;劉存厚有五團之眾,在通江方面已與紅軍接觸。楊森動員了五團以上兵力,在營山、渠縣進攻,堵防紅軍向他防區內發展。此外,劉湘也派了五團兵力交郭勛[祺]指揮,現尚留南充、蓬安間?!痹谶@種形勢下,無暇在背后川陜交界一帶作堅實防御的紅軍急需一個安定的后方,故也有與三十八軍協商停戰的現實需要。
四、國民黨中央軍、三十八軍、紅四方面軍的三方博弈
1933年3月,楊虎城派人去川北與紅軍聯絡,與此同時,他仍不放棄向蔣介石爭取在甘肅的權力,要求十七師主力移防蘭州,并派王宗山到南京活動。5月,王宗山在南京活動不成,楊虎城方面即準備暗中派人到川北與紅四方面軍協商互不侵犯事宜。5月11日,王宗山給武志平帶來楊虎城的信,信中稱:“值此日寇憑陵,國勢阽危,凡我同志,務須深自警惕,力圖奮發。吾弟才華卓著,尚希佐理孫軍長努力工作,是為至要?!蔽渲酒绞侵泄驳叵曼h員,1931年起在孫蔚如部任參謀,1933年5月隨孫蔚如到漢中,此前即有預聞聯絡紅軍之機要事務。楊虎城此時給武志平寫這封信,所謂“佐理孫軍長努力工作”事宜,即暗指秘密與川北紅軍聯絡事宜。5月12日,孫蔚如手書“綾書”一封交給武志平,在信中他向紅四方面軍明確表達了停戰議和的意愿,信中寫道:“當前日寇憑陵,國勢阽危,凡有血氣者莫不痛心疾首,而蔣介石卻侈談‘攘外必先安內,妄圖以武力消除異己。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我中華民族將陷于萬劫不復之地。言念及此,實切隱憂。蔚如與楊虎城竊謂,各黨派對政治見解有所不同,盡可開誠商議,豈容兵戎相見,兄弟鬩墻,而置外患于不顧?特不揣冒昧,派我部參謀武志平晉謁虎帳,陳述我方對于時局的意見,深(甚)愿停戰議和,共同反蔣抗日,以紓國難,貴軍如表同意,請迅即派員前來,共商大計,迫切陳詞,無任翹盼之至?!?/p>
5月21日,武志平攜此信先到達川北見到傅鐘,于5月24日到達苦草壩紅四方面軍總部駐地,由于徐向前當時在前方指揮戰斗,由總參謀長曾中生出面歡迎,當晚武志平又與張國燾見面。紅四方面軍對武志平的到來頗為重視,這與部隊到達川北后的處境有關。十七路軍沿大巴山脈東起鎮巴西至寧強約五六百里的北面戰線進行封鎖,紅四方面軍困居一隅,欲向四川方向擴張,又恐后方孫蔚如部襲擾,陷入兩面作戰的不利局面。紅四方面軍總部認為:“既然十七路軍主動來和我們建立聯系,這不論從戰略上還是從整個川陜根據地的發展上考慮,都是有利的,也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一方面,在川北根據地的后方,翻過大巴山便是漢中,是楊虎城十七路軍控制的地區,如果能和他們打通關系,就可解除我們的后顧之憂,集中全力向四川發展。另一方面,敵人對我們封鎖得很厲害,我們急需打開通路與外面發生聯系。”紅四方面軍的考量是與楊虎城部建立聯系,一方面可以解除作戰時的后顧之憂,另一方面也可建立與外界聯系的通道,方便人員、物資和信息的流動。故而紅四方面軍派參謀主任徐以新同孫蔚如談判。關于談判的方針,張國燾、陳昌浩、曾中生和徐以新等商討決定:一是了解對方意圖;二是了解十七路軍內部的情況;三是盡可能在楊虎城、孫蔚如內部找到可以爭取的人。
6月1日,孫蔚如同徐以新會晤,協商互不侵犯的具體內容。孫蔚如的疑問主要集中在紅四方面軍下一步的走向。由于紅軍仍有小股游擊隊在陜南活動,孫蔚如給徐以新拋出第一個問題:“紅軍到四川來是干什么?是長駐還是路過?如果長駐是否能站得?。俊边@相當于在試探紅軍有無再次回陜南發展的意圖。對此,徐以新強調紅軍完全可以在川北站住腳,并且特別指出:“我們中央政府和軍委已經發表了一·一七宣言,只要你們遵守宣言提出的三項條件,我們愿意與你們保持友好的關系。我們可以巴山為界,你不過來,我們也不過去,互不侵犯?!睂O蔚如了解清楚紅軍希望雙方互不侵犯的意見之后,轉而又談到胡宗南的部隊跟隨紅軍到了西北,對他們地方軍不懷好意,言談中涉及蔣介石對地方部隊的排斥和矛盾,立足于雙方和中央軍的共同矛盾,委婉表達出雙方能夠合作的可能性。
雙方協商?;痣m然都出于現實考量,但中共并無與之達成協約的有力籌碼,互不侵犯的問題一被拋出,孫蔚如立刻向紅軍方面提出條件,即“紅軍在川北不如西去甘肅或者到更遠的一些地區去開辟蘇區為有利”。而紅軍若向西發展,勢必與胡宗南部正面交火。徐以新則表示紅軍“隨時準備粉碎其進攻的。胡宗南從鄂豫皖一直跟在我們的屁股后面,現在他來進攻,我們就堅決打。你們能配合,當然很好,不配合,讓路也可以,不配合,不讓路,只要不幫助胡亦可”。孫蔚如繼續表示希望紅軍能夠進攻胡宗南,而自己可以“給紅軍在后方作掩護,并接濟適量的軍械彈藥”。孫蔚如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即通過制造紅軍和國民黨中央軍的沖突來減輕所部面臨的軍事壓力。
而孫蔚如提出的兩個問題的本質都指向紅軍對陜西方面的態度。孫蔚如最擔心的是紅軍無法在川北立足轉而向陜西發展,同時又寄希望于通過紅軍牽制國民黨中央軍在西北地區的勢力。對紅軍而言,其最大威脅主要來自中央軍,在口頭同意孫蔚如提出進攻胡宗南部的基礎上,紅軍方面的交換條件是“雙方建立一條可以經常來往的交通線”,“紅軍在十七路軍防區內采購一些日常用品應予以保護”,這些在孫蔚如承諾范圍之內的要求也得到了應允。
綜上所述,此次談判的成果主要有三個:第一,雙方達成了互不侵犯的秘密協定;第二,在對國民黨中央軍的態度問題上取得一致,并承諾紅軍若與胡宗南部開戰,十七路軍可作掩護并予以武器彈藥之補充;第三,設立交通線,為人員、物資和信息流動提供了通道。6月5日,徐以新攜藥品物資返回川北。
但是由于談判雙方并無重大利益上的關聯,從而使整場談判沒有明晰的談判籌碼和利益交換。雙方雖達成互不侵犯的協定,但作為口頭性質的秘密協定,也就無甚約束力,所以即便協議達成,雙方仍不免猜疑和反復。雙方互不侵犯協約生效之后,紅四方面軍在一些綱領和文件中并未減輕敵意,“發動川陜勞苦群眾,徹底消滅田(頌堯)、劉(存厚)、楊(森)殘部,準備消滅再來的川陜軍閥及胡宗南部”,“陜南黨的一貫機會主義,幻想軍官革命。黨應利用一切機會,堅決經行士兵工作,對士兵要經常有計劃的組織宣傳煽動工作,組織廣泛的革命兵變”。孫蔚如則抱定“紅軍如能西進實為上策”的打算,但也對川北紅軍甚為忌憚,“談到紅軍有向寧羌前進之模樣……頗有不悅之色”。負責孫蔚如部與紅軍聯絡工作的武志平在此情形下成為雙方互不信任態度的直接承受者,先是孫蔚如“密令防我”,致使交通線上的道路橋梁遭破壞,“運送物品被檢查”,后又遇到“蘇區交通員來送信……我反復看了徐信,不似親筆,深致猜疑”,而信件上細微的問題就可能使其陷入險境。一系列遭遇讓武志平感到“他們不相信我,雙方都懷著不滿”。
事實上,武志平的觀察頗為準確地反映出了胡宗南部、孫蔚如部和紅四方面軍這一時期三方博弈之下的微妙局面。孫蔚如與紅軍秘密協定互不侵犯,但又“頻頻以紅軍不宜久居川北為言”,欲假紅軍之手牽制胡宗南勢力的擴張。1933年12月20日,孫蔚如心腹王登云(宗山)給武志平的信中說:“自閩變發生后,蔣氏壁壘日形動搖。我們刻以聯絡孫殿英西進,先解決隴南某部。西光兄此刻既不得意于東,可否能與我們協同一致向西北方面進展,作打開國際路線之工作。倘有此決心,吾弟不妨前往謁西光兄一談究竟,不然互不侵犯兩方業已經訂立,惟寧羌、鎮巴方面,彼方常欲窺視,兵戎相見,各有損傷,殊無味也?!边@封信最主要的目的是提醒紅軍遵守此前訂立的互不侵犯協約,但另一層與紅軍聯合打擊胡宗南的意思也并非托詞。彼時楊虎城確實派人和孫殿英聯絡欲圖寧夏,此信又欲通過武志平聯絡張國燾,催促紅軍“向西北方面進展”,由此一來要先行解決掉的“隴南某部”則是指胡宗南部無疑。這一點在中共陜南特委給中共中央的報告中可以得到證實:“由于四軍的急速壯大,由于劉存厚、楊森、田老鼠的敗滅,由于蔣楊沖突的不可避免(十七師搶一師的餉,孫蔚如在會議上在一師代表面前罵中央軍,以及兩方面互相暗殺、間諜等),楊軍很需要同我們妥協。據說他們已經同四軍約定妥協,但他們恐怕四軍不是誠意的,他們一兩個月來努力找黨的關系,來正式談判,除據報楊虎城已由西安派人去北平找黨外,并由楊之參議杜斌丞二次向特委宣傳張同志提出妥協條件:(一)可以聯合解決胡宗南。(二)在四軍失敗時可以劃陜南幾縣駐防。(三)釋放在押政治犯。如果陜西黨同意的話,他們可以送我們的人到四軍去接洽?!睆闹泄碴兡咸匚膱蟾嬷锌梢姡捎谑Y、楊矛盾激化,楊虎城確有聯合紅軍牽制胡宗南的意圖,但同時又對紅四方面軍懷有猜忌,做事不得不束手束腳。
五、結語
從上述分析可見,國民黨對鄂豫皖蘇區的第四次“圍剿”迫使紅四方面軍輾轉落腳川北,胡宗南第一師尾隨進駐隴南,十七路軍孫蔚如部被推上封鎖紅軍的前線,三方勢力在川陜甘三省交界處的遭遇促使孫蔚如部和紅四方面軍秘密協定互不侵犯。秘密協定之所以能夠達成有各方際會的內在邏輯和復雜動因,而秘密協定的達成也展現了三方相互周旋的錯綜歷史圖景。國民黨中央軍企圖令地方勢力三十八軍與紅軍相互消耗,自己坐收漁利,但結果卻促使三十八軍與紅四方面軍協定密約。三十八軍為保存自己在陜境內的地盤與實力與紅軍協定密約,同時又希望紅四方面軍進入甘肅與國民黨中央軍作戰,既防紅軍又避免中央軍擠壓生存空間。紅四方面軍則希望通過與三十八軍協定密約解除后顧之憂,集中全力對付四川軍閥。
中共、蔣、楊三方交鋒中既有國民黨中央軍隊和地方軍隊的矛盾,又有地方軍隊之間的矛盾,還有不同黨派軍事力量之間的矛盾。實力懸殊的三方或為生存、或為擴張、或為競爭,在川陜地區相互掣肘,其中任意一方的變動都會引發另外兩方的聯動,一時平衡的局面顯得格外脆弱。1935年,紅四方面軍南下,中央紅軍抵達陜北,東北軍進入陜西,通過相互掣肘達到的脆弱平衡局面被打破,這也可以視為誘發西安事變的地方性和結構性因素。隨著紅軍長征勝利會師,中共在陜甘寧建立革命根據地,“大西北主義”完全淡出歷史,西北大聯合則步入歷史前臺。中共、楊虎城、張學良和蔣介石在西北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博弈,進而確立新的西北權力格局。
[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中國近現代史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