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毅
【摘 要】地方的五四運動研究,經歷了三波浪潮。第一波主要是對地方“五四”的全面介紹,第二波則是聚焦于地方“五四”的某個方面。兩波浪潮均受到了“國史”敘事的影響,地方“五四”的敘述多是對“五四”中心北京、上海的回應。第三波以地方為“中心”,重新審視“五四”在地方發生的內在理路及其影響大小。作為地方的五四運動研究,還可以從擴大研究人群、進行比較研究、回應“五四”研究的重要議題等方面,作進一步的推進和拓展。
【關鍵詞】五四運動;地方;湖南;浙江;歷史敘事
在五四運動的歷史敘述中,北京與上海作為運動的兩個中心地,受到的關注最多,相對兩個中心地的其他地方,則要弱化許多。五四運動是一場全國性的愛國運動,自然離不開除中心地以外的各地的參與。那么,作為地方的五四運動呈現出什么樣的歷史圖景呢?五四運動爆發距今已100余年,關于地方的五四運動研究成果迭出。透過既有研究,筆者認為,到目前為止,地方的五四運動研究大致經歷了三波浪潮。筆者擬以湖南和浙江兩省既有的關于五四運動的研究為例,對這三波浪潮作做一個簡要梳理,揭示出既有研究的發展脈絡,進而對地方的五四運動研究提出一些參考性意見和建議,以期推進五四運動的研究。
一、面面俱到:“國史”敘事下的地方“五四”
地方的五四運動研究,第一波主要從全面介紹地方五四運動展開,這類研究主要對五四期間地方上發生的各種活動、宣傳、斗爭等作全景式的描述。
無論是湖南還是浙江,均先后有“五四運動在湖南/浙江”的論著問世。首先來看“五四運動在湖南”的研究。周世釗從五四前后毛澤東在湖南的革命活動、五四時期馬克思列寧主義在湖南的傳播、五四時期湖南人民的反日愛國運動與五四時期湖南婦女解放問題四個方面,對五四運動在湖南的情況作了介紹。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五四運動在湖南回憶錄》,通過毛澤東、李維漢、蔡暢等五四青年的回憶,展現了當時湖南在反日運動、“驅張”運動、婦女運動等方面的活動。呂芳文通過匯編整理五四時期湖南各界人士的回憶錄,將湖南的五四運動劃分為反帝愛國運動、“驅張”運動、新文化運動三個面向,對五四運動在湖南作了全面介紹。徐聯初以五四前的湖南受到帝國主義與封建軍閥的壓迫與蹂躪、階級矛盾激化為背景,以各界人民響應北京學生運動,展開反帝宣傳、抵制日貨、驅逐軍閥張敬堯以及思想文化上的反帝反封建斗爭為主要內容,認為“湖南五四運動,既是北京學生運動的繼起,也是對各地人民愛國斗爭的配合,因此,它是全國五四運動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再看“五四運動在浙江”的研究。中共浙江省委黨校黨史教研室從五四運動在浙江的經過及其發展(包括青年學生首先響應五四愛國運動,工人和各界人民的愛國斗爭、抵制日貨、提倡國貨、支援“閔案”、驅逐省長齊耀珊的斗爭及其勝利)、新文化運動在浙江的展開和馬克思主義在浙江的傳播、五四運動在浙江展開的社會歷史條件及其影響三大方面,從“大五四”的范疇介紹浙江五四運動的情況,認為五四運動促進了浙江人民革命力量的發展壯大。沈雨梧、單錦珩從《教育潮》、學生刊物《浙江新潮》、工人刊物《曲江工潮》、永嘉《新學報》、婦女解放、“一師風潮”等方面,對五四時期浙江的新文化運動作了全面介紹,認為浙江的新文化運動是全國新文化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并已經開始受到馬克思主義和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出現了傾向于馬克思主義并開始從事其宣傳和實踐的人物。
“五四運動在湖南/浙江”的研究,從研究內容上觀之,大同小異,都試圖全面揭示五四運動在地方的發生和發展情況。不過,盡管這類研究是對地方上的五四運動的探討,但無論是在敘述邏輯還是敘事框架上,都帶有很深的以“國史”為中心的敘述痕跡。在行文線索上,其開頭一般往往是從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失敗、北京爆發五四學生愛國運動講起,接著敘述各地如何響應。在敘事框架上,其總體處于國家歷史在地方的投射的籠罩之下,盡管敘事內容是各地的五四運動,但敘事模式與“國史”的敘事模式幾乎如出一轍,如帝國主義的壓迫、新文化運動的傳播、五四運動的開展、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中國共產黨的誕生與發展等,很難覓見地方的“正臉”。除上述提到的研究之外,在《湖南通史》《浙江通史》相關部分中,也是循此敘事邏輯。
二、聚焦:地方“五四”的深描
相較于第一波大而全的研究,第二波地方五四運動的研究范圍比較集中,多是選取某個具體的切入點進而深入考察地方“五四”的發展狀況。
五四時期各種社會思潮在中國各地廣泛傳播。探究有哪些思潮如何傳播,首先引起學者們進一步研究的興趣。楊福茂討論了全國性報刊《新青年》《每周評論》《星期評論》等在浙江的進步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中的介紹和推銷情況,并重點分析了浙江地方刊物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傳播。楊福茂指出,《浙江新潮》是浙江宣傳馬克思主義最早的刊物,《錢江評論》《浙人》《曲江工潮》等主要從介紹十月革命和馬克思列寧主義原理兩個方面,廣泛傳播馬克思列寧主義,與此同時,還造成馬克思列寧主義與工農運動相結合。姚輝、宋健從《教育潮》《浙江新潮》等關于民主主義與社會主義的介紹,到《杭州學生聯合會報》中提出知識分子和勞動者聯合的思想,再到浙江出版的刊物充分注重對全國新文化運動的宣傳等內容,認為五四新文化在浙江廣泛傳播,以民主和科學為支柱的新思潮深入人心,全面沖擊了以綱常名教為核心的舊文明。汪小蕾以新文化社團新民學會與健學會的活動為例,展現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在湖南的傳播情況。
報刊是五四時期各種新思想在各地傳播的主要媒介,關于五四時期的報刊遂成為學者們進一步研究地方“五四”的重點。蔣書同以時間為線,全面介紹了五四時期湖南興辦的各種報刊,并分析了該時期湖南報刊勃興的特點、原因及其影響,認為五四時期湖南報刊宣傳了各種新思想、新主張,抨擊了舊式封建禮教和各種社會陋習,揭露了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和封建軍閥的賣國罪行,積極支持了湖南人民反帝反封建的愛國斗爭,介紹和傳播了馬克思主義。余習惠考察了湖南《大公報》副刊對新思想、新文化的宣傳,從一個側面窺視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在湖南的發展狀況。
除關注報刊本身以外,還有學者從內容方面對該時期報刊作分門別類的研究。喻春梅以長沙《大公報》為中心,集中討論該報關于婚姻問題與婦女參政問題的內容,進而探究五四時期湖南的婦女解放運動。周純則把目光聚焦于五四時期湖南學生報刊,從《湘江評論》《新湖南》《新時代》切入,將報刊中的激進思想與當時社會改革運動結合起來進行分析闡述,審視媒介的使命和價值,指出學生報刊在撻伐舊文化、“驅張”自治、改造社會、婦女解放、平民教育等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
五四運動在地方上開展,有賴于一些重要的組織和重要人物的領導。其中1919年5月底在長沙成立的學生組織——湖南學生聯合會,就在領導湖南五四愛國學生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張明詳細介紹了湖南學生聯合會的主要成員及其組織的罷課、抵制日貨等活動。新民學會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湖南重要的社團組織。付洪等認為新民學會在湖南五四運動中發揮了重要的領導核心作用,新民學會通過反帝反封建、傳播新思想、塑造新文化、打破舊機器、建設新制度等,為湖南的建團建黨工作和馬克思主義傳播奠定了組織與實踐基礎。青年毛澤東在湖南的五四運動中扮演了比較重要的角色,受到的關注尤多。成曉軍細致梳理了毛澤東在“驅張”運動中所發揮的領導作用,認為“驅張”運動是毛澤東在五四時期,初步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來指導中國革命實踐的一次成功的反封建軍閥斗爭。許順富指出,五四時期毛澤東以新民學會為基地,團結了一批進步的愛國青年,大力推進湖南的新文化運動;以《湘江評論》為工具,大膽舉起反帝、反封建、反軍閥的旗幟,批判舊道德、舊禮教和舊文化,宣傳民主自由、個性解放和婦女解放,主張民眾的大聯合;以文化書社為陣地,大力宣傳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新文化。徐嵐認為,五四運動改變了青年毛澤東的思想,使他成長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最終走上了拯救中華民族的偉大革命征程。張齊從毛澤東的《“五四”運動》和《青年運動的方向》兩篇文章出發,探討了毛澤東對五四運動認識的當代意義,認為這兩篇文章彰顯了五四運動以來中國共產黨的理論自覺、群眾自覺、組織自覺、實踐自覺,通過這四個方面對五四運動以來的革命、建設、改革歷程的認識,從而為新時代歷史條件下加強中國共產黨自覺性實踐的引領提供了借鑒。五四時期浙江一些重要人物也受到了學界關注。陶水木指出,五四期間,沈玄廬通過發表鼓動、指導民眾運動的文章,對五四運動在全國,特別是在上海的興起和發展起了重要的促進作用,通過闡釋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促進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另外,沈玄廬也十分重視對工人的宣傳、發動和組織工作,支持工人起來斗爭。陶水木還注意到沈玄廬在五四時期浙江的青年學生運動中所扮演的角色。經亨頤是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在五四運動期間,毅然走在浙江“五四”的風口浪尖。王艾村從經享頤聲援北京學生的愛國斗爭、率領各校師生抵制日貨、演講宣傳、興辦報刊以宣傳新思想新文化、推動“一師風潮”等各個方面,比較全面地介紹了經亨頤在五四運動中的言行活動。
同時,地方上發生的重大事件成為地方“五四”的關鍵節點,深入探討這些重大事件的來龍去脈也成為地方“五四”研究的著力點。浙江“一師風潮”是浙江五四期間“新”“舊”兩派斗爭高潮的集中表現。所以,關于“一師風潮”的研究成為浙江五四運動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江齊里從“一師風潮”發生的社會背景、現實基礎、發生過程、風潮后“一師”改革等方面,對“一師風潮”作了比較細致的考察。長沙趙五貞自殺事件,是五四時期湖南討論比較激烈的公共事件,成為女性爭自由、婚姻自主而自殺的經典案例。楊華麗認為,趙五貞自殺事件經過長沙《大公報》等報刊的建構,其形象從“輿論”中“自刎”的“新娘”變成了“研究”中“自殺”的“趙女士”。
五四時期,婦女走出家庭,為爭取男女平等、婦女解放而積極奔走,因此,五四時期地方婦女運動也是學者們關注的重點。劉冰清指出,“五四”湖南婦女運動凸現了社交公開、教育平等、婚姻自由等思想觀念的深化,體現了從追求自身解放上升為追求民族解放的深刻變化,認為五四時期湖南的婦女運動走在全國前列,在中國婦女運動史上具有重要的歷史地位。張杰等把目光聚焦于新民學會的女會員,認為新民學會女性會員是五四時期湖南新女性的杰出代表,她們在民族危機和社會危機面前挺身而出,為推動五四運動在湖南的發展作出了重要的歷史貢獻,是愛國反日的別動隊和“驅張”運動的尖刀兵,是婦女解放的急先鋒、勤工儉學的領頭羊。
還有學者透過重要事件研究地方報刊,以及地方公共空間在“五四”當中扮演的角色。趙曉蘭從“一師風潮”來看五四時期的浙江報刊。她指出,研究和宣傳新思想的報刊大量出現以及發表在《浙江新潮》上《非孝》一文引發的“一師風潮”,是五四運動影響浙江思想界與報刊界的直接后果。她認為,“一師風潮”是1920年全國學生運動中最突出的事件之一,《浙江新潮》則對新思想在浙江的傳播起了很大的作用。程德興等則指出,浙江省立公眾運動場見證了五四運動在浙江的波涌起伏,是浙江五四運動的地標性城市空間,并從空間生產等理論出發,認為省立公眾運動場的出現是新舊政治力量斗爭和社會變遷的結果,是新政府權力建構起來的空間符號。
第二波地方五四運動的研究,延續了第一波關于地方五四運動的介紹,但主要偏重于內容上的歸納分析,沒有進一步追究表述背后的人事關系。比如,論及五四時期的報刊,多是對報刊內容作分門別類總結,沒有討論報刊作者與內容、內容與內容、讀者與內容之間的關系;在研究范式上依然帶有很深的“國史”烙印,地方的主體性仍不彰顯。
三、推陳出新:地方脈絡下的“五四”
第三波關于地方“五四”的研究,關注的范圍與第二波類似,集中在地方“五四”人物、報刊或重大事件方面,但在研究的視角上卻有質的更新。地方“五四”不再僅僅是“五四”的地方回應,或地方“五四”的簡單描述,而是從地方發展的脈絡出發,重新檢討五四運動在地方發生的“地方”原因,并從“地方”的視角回應“五四”研究的核心議題:新舊文化的沖突、“五四”如何地方化等。
既有關于“五四”人物的研究,炙手可熱的當然是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延伸到地方是一批與之相呼應的“五四”新人,比如前文提到的湖南的毛澤東、浙江的經亨頤等。事實上,除了“新人”之外,地方上更多的是“舊人”。新舊文化人之間有何矛盾,“舊人”在五四期間的表現及其如何看待“五四”,無疑需要進一步解答。
與以往研究“五四”關注的重點(“五四”新人物與新思想)不同,瞿駿把研究對象放在了清末民初地方接受傳統教育的讀書人(“老新黨”)身上。瞿駿把“五四”新思想稱為“五四大風”,集中討論“老新黨”與“五四大風”間的糾纏關系、“五四大風”如何在地方四處蔓延,以及在蔓延的過程中,地方上有哪些力量與“五四大風”存在競爭或競合關系等問題。瞿駿從溫州張棡、劉紹寬等“老新黨”入手,揭示其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表現。與邊緣知識青年努力接受、傳播乃至利用新文化不同,“老新黨”的情形更加復雜,他們與新文化互動時會出現不少“詭譎而多歧”的歷史面相。“老新黨”雖有延續清末趨新之路,努力適應“五四大風”的那一面,但就其整體表現而言,他們對于新文化的認同頗有限,更突出的另一面是他們對于新文化的排拒。他們在文章、日記、詩作里,以及利用各種地方上的重要時刻如紀念日、學生刊物創辦、新文化人物到當地演講等機會,發表言論或著述來顯示自己和新文化思潮對立的態度。瞿駿認為,“老新黨”對“五四大風”持反對態度,與他們的觀念世界和生活壓力有關。在知識體系上,“老新黨”的思想大致由孔孟儒學為主體的傳統文化和清末新學構成。在實際生活中,全國性報刊塑造的輿論引發了“老新黨”形象的崩塌,當時讀書人中形成的“西洋一品、東洋二品、中國三品”之說,造成“老新黨”在社會境遇中漸趨下位的現實,他們還要面對家庭子女反叛的巨大壓力。
瞿駿主要關注的是五四期間地方新舊人物之間的“對立”,而同樣是以溫州地方的“舊派”為切入點,徐佳貴卻發現新舊人物及其話語之間并沒有太大的縫隙。徐佳貴指出,民國建立后,溫州地區新老知識精英在地方精英中的權勢地位,與前清相比并未被削弱,地方內部新老輩在思想上的“代際”對立也并不顯著。他指出,新文化議論的基調,大體是晚清就已成形的、為地方新老輩所共享的內外交侵之時局觀感,以及相應之“救亡圖強”話語的一個自然延續。另外,1919年五六月間溫州地方的學生運動,基本為游行、演說、抵制仇貨等形式,這些形式在晚清地方均已出現。上街者盡管以學生為主,但地方上的鼓動者、撰文支持者大有人在,其間基于參與者身份及新老輩份之別的對于運動的理解差異,實際上并不突出。新老輩對“五四”的理解,不少來自晚清以降亦新亦舊的“救亡”話語,且被用以強化既有的地方權爭,這與后來人們所認為的五四“新思潮”或“新文化”,則未見有何關系。溫州地方人士對“五四”的理解,主要基于過去的既有認知,是接續在地方之“晚清”語境的延長線上的。所以,“新文化”的地方進程,只能說是晚清以降地域意義上的“中心”與“邊緣”之間思想文化分異的進一步發展,而不是早先地方自身思想文化歧異的發展。不僅如此,另有一些溫州知識人有意自行理解“新文化”,是不合乎外界公認的某些新文化“領袖”的期許的。對于“五四”反日風潮,處于相對邊緣之地的知識人可以依托前已形成的、面向地方的書報信息渠道與觀念基礎,較為主動地做出反應,并給出偏于正面的理解。
同時,也有學者對地方“新人”作進一步研究。不過,研究的重點不是其在五四期間的表現如何,而是試圖回答他們在“五四”地方化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這種角色對其人生際遇所造成的影響,以及其背后隱藏的地方原因。張仲民以湖南長沙的知識分子舒新城為例,試圖回答五四新文化運動如何地方化的問題。舒新城不僅以教書和創辦雜志向學生與湖南人發言,還在中心媒體上發表自己的見解和主張,提出要對軍人進行啟蒙,注意同新文化運動領導人胡適、張東蓀等建立聯系。因此,舒新城成功地維系了自己的身份認同,并獲得了地方社會、媒體、同人與出版界的認可,從長沙的一個青年教師逐步成長為全國聞名的教育家。張仲民認為,促成五四新文化運動很快“運動”起來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像舒新城這樣的地方知識分子對這一運動的接納、修正與傳播,正是他們將發端于中心地區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同地方民眾建立了聯系。他同時指出,舒新城之所以能很快聞名全國,不僅依賴于其思想中的“內在理路”及同鄉(同學)、師友網絡的作用,更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提供的社會條件與思想氣候有關,比如大量新書刊的方便可得、投稿渠道的增多、獨立辦報的便捷、教育改革呼聲的高漲等。另外,在接受與傳播五四新文化的過程中,地方知識分子并非完全為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傳聲筒或學步者,許多人往往都有自己的偏好、選擇、認同與反思。舒新城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不贊成其中多談主義及政治的方面,對于當時爭論頗為激烈的新舊問題也關注不多,只是決心以教育著述為畢生志業,聚焦于具體的教育問題。張仲民進而認為,地方知識分子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所以“運動”起來的橋梁,他們于各自的具體脈絡中如何接受和傳播五四新文化,是一個復雜的閱讀、吸收與地方化、生活化過程。
還有學者試圖把“五四”新人進行解構,從其所處境遇與地方時空重新理解其參與“五四”的原因。浙江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受關注最多的是1919年末至1920年初的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的改革與風潮,其中一師校長經亨頤是重點著墨的對象。但研究者多忽視了經亨頤的另一重身份即浙江省教育會會長。徐佳貴以經亨頤的思想與活動為主線,深入剖析浙江省教育會人事關系,以及經亨頤本人所處境地,對當時整個省城教育實際的權力層進行了比較細致的分析。徐佳貴認為,經亨頤參與“五四”存在共性與特性兩面。在共性一面,首先,教育界“老輩”態度曖昧。浙江教育界師長輩與他省教育界“老輩”的反應類似,周旋于官廳與學生之間,普遍不主張對高舉愛國旗號的學生施行鎮壓,也甚少完全倒向學生一邊。其次,雖然當時浙江省的新思潮與教育革新已經發端,經亨頤在風潮中也有“新舊交攻”的只言片語,但對于五六月間風潮的理解,仍主要訴諸國族情感、忠奸之辨,即關涉傳統或晚清以降的觀念資源,而與五四運動前夕已起的新思潮無甚關聯。在特性一面,首先是杭州這一地方的特殊性。當時杭州既要面對反日愛國這一全國性的議題,也要面對浙江省辦大學、省議會動議加費之類的地方性議題。其次是經亨頤本人的特殊性。因地方矛盾與愛國風潮發生交纏,經亨頤的地方政學關系空前惡化。
關于“五四”地方報刊的研究,學者們的著眼點則不僅僅是報刊內容如何,而是將報刊及其創辦者置于“地方”語境當中,注意挖掘刊物創辦者的“地方”屬性。董麗瓊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在溫州的開展,經歷著從政治改造到思想改造的轉變,更為突出的是在地方上要實現與民眾息息相關的社會改造,這與以往僅關注地方如何響應新文化的巨大聲勢和在地方上加以模仿的認知有不同之處。董麗瓊從溫州新文化的四種刊物,即《甌海潮》《救國講演周刊》《甌海新潮》《新學報》入手,深入挖掘了刊物創辦者的身份、思想主張以及刊物的內容,由此發現,在溫州新文化運動的傳播中,不僅有在外接受高等教育尤其是受新思潮激蕩的青年知識分子,也有本地處于新舊轉型期偏向開明的新學人士參與其中。顯然,這與我們一般認知的“新文化”與“舊文化”及其所代表的新舊文人之間二元對立不同。董麗瓊進而認為,“即使存在代際差異的地方讀書人,仍能夠在推進新文化過程中相互配合,思想上的淵源固然在于從傳統到現代的轉變不可能是二者的決裂,現實原因則是處于新舊交替時代的新式讀書人單憑自身力量無法撐起整個社會大局,必須借助地方原有文化資源來實現改革設想。新一代與老一輩之間的合作過程,既是代際聯合,也是新舊嬗遞,這也恰恰成為地方讀書人自我更新和內部延伸的機制”。
而在地方“五四”的重大事件上,學者們則是將其置于“地方”語境之中,作比較長時段的考察。馬楠將“一師風潮”放置于浙江一師發展脈絡中進行討論。馬楠不僅梳理了杭州的學生運動,而且對一師校內的學生自治會改革作了詳細闡述,認為“一師風潮”不僅是聲援北京高校師生的表現,更是表達了他們“本地”的訴求,即對清季以來實行的“學堂教育”的失望,對杭州教育界、政界的普遍不滿,以及希望參與政治、改變命運、出人頭地的渴望。
第三波關于地方“五四”的研究,盡管研究對象并無大的變化,但由于研究視角的轉換,以地方為“中心”,將“五四”放置于地方的歷史語境當中,呈現出了與過往地方“五四”研究不同的歷史畫面。原來新舊文化之間的沖突并非如過去研究所揭示的那般不可調和,新舊文人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沖突,也有合作。而地方“新人”在五四期間的積極表現,原因不僅與其愛國思想和宣傳新文化有關,還與個人處境及地方政治生態相關。總之,第三波關于地方“五四”的研究不僅豐富了地方“五四”的歷史圖景,而且深化了人們對“五四”的認知。
四、結語
透過既有關于湖南與浙江兩省地方“五四”的研究,可以發現地方“五四”研究的三波浪潮分別是:第一波主要是對地方“五四”的全面介紹,第二波則是從某個方面來考察地方“五四”,第一、二波的研究均是在“國史”籠罩下的地方敘述,盡管言的是地方,但很難尋見地方的主體性。第三波在內容上與第二波并無太大出入,但研究視角卻是完全更新,以地方為“中心”,重新審視“五四”在地方發生的內在理路及其影響大小等。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地方“五四”研究在時間線上大體呈如前所述的三波浪潮的起伏之勢,但亦非涇渭分明,特別是第二波與第三波仍有交錯的情況。目前來看,第三波研究主要集中在浙江地區,其他地方的研究還不多見。
“五四”距今百余年,還原“五四”的歷史事實是后人對“五四”最好的紀念。從五四運動發生以來,不同黨派都參與到了“五四”的歷史建構之中。“五四”的歷史研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政治話語和意識形態的影響。在第一、二波地方“五四”的研究中,盡管學者們研究的是不同地方、不同面向的“五四”,但在敘述框架上基本一致,便是受到了“定于一尊”的“國史”話語的影響。由此造成作為地方的“五四”,“地方”的因素反而不見了。“五四”在各地的發生,除與當時中國面臨的內憂外患(既有研究已經充分揭示)有關外,還有很多“地方”原因。只有將“五四”置于地方的歷史語境之中,我們才可能會看到那個不“千篇一律”的“五四”,也才可能還原“五四”的歷史事實。作為地方的“五四”研究,則需要從地方史的發展脈絡出發,重新檢討其發生的原因、不同人群參與其間的態度及其造成的影響(包括對個人、地方、國家的影響)。
基于既有研究的經驗,筆者試圖從三個方面出發進行思考,以給今后的“五四”研究提供一些參考性意見。
第一,擴大研究人群。“五四”作為一場運動,首先需要弄明白的是有哪些人積極參與其中,有哪些人持反對態度,他們各自的原因是什么?既有的研究已經部分回答了地方上新舊文化人參與或反對的原因,但占人口大多數的普通大眾,包括學生、工人、商人、農民,他們是何態度,原因又是什么,還缺乏研究。
第二,進行比較研究。五四運動是全國性的,在各地、在東中西部之間有何異同?第三波地方“五四”研究揭示出新舊文化(人)之間的裂縫并不太大,“五四”斗爭的形式和話語亦承接于晚清,問題是,這些新的解釋力度有多大?在不同的地方是否同樣如此?所以,比較研究不同地方的“五四”是接下來地方“五四”研究的一個新的學術增長點。
第三,回應“五四”研究的重要議題。從以地方為“中心”出發的“五四”研究,很可能呈現出不同地方不一樣的“五四”圖景,這無疑是正常的,但由此可能會造成地方“五四”研究從“千篇一律”的極端過渡到“千篇千律”的極端,即碎片化的研究。從學術發展來說,“千篇千律”的研究意義不是太大。下一步的地方“五四”研究,不僅在于揭示各地“五四”的“不同”,更重要的應該是回應“五四”研究(不僅指地方“五四”研究)的一些重大議題。第三波地方“五四”研究的學者試圖從“地方”面向重新闡述既有的關于“五四”新舊文化(人)的認識,但對五四精神,諸如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等還缺少回應。所以,盡管是很小地方的“五四”研究,但關懷的問題意識足夠大,就可以避免自說自話,從而推進整個“五四”研究的發展與深入。
[作者系歷史學博士,浙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浙江大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