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容 蒲濤
摘 要:隨著社會的轉型,我國的“養老”問題日益突出,人類學雖然一直不乏對老年群體的關注,但對“養老”的研究并不充分。運用人類學田野調查方法從何為老、如何養以及誰來養等幾個問題入手探討貴州的一個普通鄉村村民對“老”的認知,養老模式類型及當下社會轉型中存在的養老問題,能為中國農村養老研究提供一個立體而典型的個案。
關鍵詞:社會轉型;農村養老文化;人類學
我國在2000年正式進入老年化國家的行列,也因此對養老的探討成為社會和學界高度關心的話題。養老問題早已不僅僅是個體與家庭的問題,而是關乎國民生計的大事,對農村養老文化與現狀的調查研究,有利于更好地理解當前社會轉型背景下出現的各種養老問題及其社會文化的成因。
目前學界對養老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口學、社會學、經濟學、社會保障學等學科,以解決問題為導向,具有宏觀的視野,但缺乏從當地人的觀點來看問題的視角,而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恰能彌補這一不足。本文以老人群體與村落養老實踐為主要研究對象,運用人類學田野調查的方法,描述并分析當地人的養老文化,從何為老、如何養以及誰來養等幾個問題入手探討貴州的一個普通鄉村村民對“老”的認知,養老模式的類型及當下社會轉型中存在的養老問題,以呈現當地社會的養老邏輯與現狀。
一、“何為老?”:村民對“老”的認知
對老的認知影響著人們的養老行為的選擇,然而對“何為老”這個問題,不同文化有著不同的界定標準,我們在水口村至少能看到三種對“老”的認知與界定。
(一)輩分稱謂上的老:傳統孝道的延續
在水口村,人們常以姓氏中的輩分來區分對他人的稱呼,人際關系也與輩分有著關聯,也因此成為人們判斷一個人是否達到老年人的標準。可以從人們舉辦的生日宴會中看出,自己輩分以下的人可以來吃生日酒,而輩分高的人,一般是不去比自己輩分低的人舉辦的生日宴。年紀越大去的人就越多,因此可以從這個人舉辦生日宴會時到的人數來確定這個人的輩分和大致年齡。同時,老人的身份往往與子女的婚姻有著非常大的聯系,老人的子女只有結婚、生子、組建新的家庭,老人在輩分上有了一個根本的轉變,此時的身份才得到了一個完整性的確立。
(二)“60不算老”:國家政策與地方傳統的結合
我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二條規定:老年人的年齡起點標準是60周歲,即凡年滿60周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都屬于老年人,因此人們只要達到60歲,即可領取養老保險金。雖然法律規定我國人民在60歲就可以領取養老保險金,但村里的人并不會將這樣一種標準來衡量自己是否老了。在水口村,“老”是一個隨著年齡增大、身體機能不斷下降,從而喪失勞動力的過程,并不僅僅是年齡達到60歲就可以被當成或自稱老年人。因為人們在60歲的時候,大多身體還比較健康,也由于中年人大多外出務工,他們也將照顧孫子、上山、種地等當成是自己的責任,筆者在田野調查過程中,常聽到他們說自己在哪一年就滿60歲了,但是還沒有休息??梢钥闯觯攪艺吲c傳統鄉村現實碰撞后,人們對老的認識產生了一些變化。
(三)“病”與“老”:地方傳統文化的邏輯
對于水口村的人們來說,老與病的關系是界定老的一個重要標準。對于當地人來說,什么樣的人才算是老人,其實是有著比較清晰的判斷的。在訪談過程中,筆者發現,人們常常將上了年紀得病的人當成是“老”人,中年人的病不是老。“老”在這里代表著年齡,而“病”是老的象征,是一種證明,因此人們盡管年紀都上了七八十歲,但身體只要是健康的,都盡力地去勞動。這就將“老”與“養”分離,年齡老了,但是沒有生病,因此還不到養的時候。
由此可見,村落社會中人們對“老”的認識不是單一性的,而是多種因素的結合。既有傳統文化和輩分對認識的影響,也有對國家政策下的適應,更重要的是生病這一地方文化邏輯。這種認識是人們對自然環境和歷史文化適應的結果,人們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決定了人們對養老的時間的界定。同時,這樣一種多因素對于“老”的定義,也反映了當地人們對于老的本土認識,以及為當地養老邏輯的形成和實踐提供了支撐。
二、“如何養”:養老模式的地方邏輯
人們選擇的養老時機都有著各自的行為邏輯,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地選擇,人們在這一過程中,都有著一套自己的邏輯。按照不同的劃分標準,養老模式劃分非常多元化,在當地,養老方式有經濟養老、情感養老、老伴養老、國家政策養老以及人生最后一程的養老送終。
(一)“以錢代孝”:經濟養老
傳統的孝道模式和觀念講究的是道德、親情和情感體驗,可以將其概括為“親情式孝道”“它突出強調的是子輩在感念親恩基礎上對父母的尊重、愛戴和安慰,不僅注重物質狀況,而且注重子女對父母有感激之心、拳拳之情”[1],在水口村,由于大部分年輕人外出,老人常常成為實際上的留守老人。子女也只能是每個月給父母固定的錢,以保障老人的物質生活。原因有二,一方面老人不愿意和子女在一起生活,因為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和自己身體狀況不好,怕和兒子一起住讓兒子的家庭產生矛盾。另一方面,年輕人自己的生活壓力大,對老人的照顧疏忽,往往會選擇直接給錢。基于此,很多老人選擇了獨居養老,每個月讓兒子付固定的醫療費和生活費。
(二)“?;丶铱纯础保呵楦叙B老
村里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要想以后過得好,有兒有女才圓滿。人在老年時都希望自己女兒多一些,兒子是要掙錢養家的人,家里面實際的養老者其實主要是兒媳,因為家庭的分工依然按照“男外出,女留守”的狀態,但兒媳與公公婆婆在生活中其實往往缺乏情感的交流。因此人們到老年時,喜歡有人陪著自己、說說心里話,這時候女兒定期的情感關懷就至關重要了。
(三)“找個伴來養老”:獨身老人
受打工潮的影響,獨身留守老人在農村占的比重不算小,老人大多不會使用通信工具,與子女間的聯系便減少了。空間進一步從現實的物質世界走向了網絡空間,私人空間的進一步變化,讓老人經常不能與年輕人交流信息。他們的情感需求也因此成為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
對此,失去老伴的老人一般會再選擇一個老伴,這個老伴可以不登記結婚,也不共享財產,僅僅是相互之間的一個情感依靠。這樣的老年伴侶無疑是一種非常好的選擇,子女也不會過多的干涉,因為相互之間并不涉及以后的養老問題。這樣的方式也得到了人們的認可,既滿足子女外出的需要,又解決了獨身老人的情感需求。
(四)“保險養老”:國家政策對養老的影響
我國在農村推行養老保險政策后,使得農村養老多了一條途徑。村民年齡達到60歲就可以領取養老保險金,每個年齡段的金額不同,年齡大的一般每個月會多一些,以十年為一個期限。因此使得人們在年老喪失勞動力、子女不在身邊時,老人生活不至于陷入困境。
該村蒲XQ是村里一個比較典型的案例,因為養育三個女兒,老伴在幾年前帶著小女兒外出打工,已有六七年沒有回來。也由于女兒或出嫁、學習等原因外出,老人其實是一個人住。老人因為不會種植莊稼,農業收入根本無法維持自己的生活,因此經過村委會的投票,將他納入精準扶貧戶的范疇,這樣老人一個月就有了1 000多元的生活補助。蒲XQ在2019年2月份左右搬去了銅仁大龍的新村,這樣便徹底告別了農業生活,因此老人的未來幾乎是靠養老保險金來養老。
(五)“養兒防老”:養老送終
養老的最后流程便是送終,用村里的話就是:養兒子還不是想著以后有個人能撿根骨頭棒棒。在整個葬禮過程中,大部分都是男人在忙活,女人一般不能直接參與其中,例如在正式葬禮上,女兒進屋的時候,必須女婿走在前面,女兒在后面,跪香、挖土一系列過程女人是不能去做的。因此,至今村里依然選擇兒子養老。兒子在這些公共活動中具有較為特殊的權力,這一觀念也深深地影響著老人的養老選擇。養兒防老的觀念由來已久,兒子在葬禮中的特殊作用,讓許多老人對兒子的一些無禮不孝行為做出忍讓。
三、“誰來養”:社會轉型中的養老問題
當前我國正處在社會經濟文化全面轉型的時期,由于大量的人口流動與國家影響力的介入,一方面使得農村社會的養老模式多樣化,另一方面,人們的養老觀念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深刻影響著人們的養老實踐以及農村的社會結構。
(一)養兒防老,天經地義
費孝通先生將中國的養老模式看作是一種“反饋模式”“也就是甲代撫育乙代,乙代贍養甲代,乙代撫育丙代,丙代又贍養乙代,下一代對上一代都要反饋的模式”[2]。村里的老人常常說:兒子我是養大了,也成家了,以后要養還是不養主要都是看他們。但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口的頻繁流動,人們的思想也在隨之發生變化,“養兒防老”已經不再成為人們的唯一期盼。
年輕人外出求發展,老年人只能在家鄉留守,這樣的家庭結構模式在水口村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現象。老人因為自己的生活習慣與年輕人不同,從而被迫主動放棄與自己的子女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年輕人才從外面趕回來。當“養兒防老”不再是天經地義,人們認識到了女兒在養老中的重要角色,這一認知對傳統的養老邏輯提出了挑戰。
(二)兒媳模糊的責任
法律規定,家庭成員應關心老年人的健康、經??赐騿柡蚶先?。但卻沒有規定具體人的具體職責,那么兒媳是屬于婆家的人,但是常常因情感不夠親密,與老人容易發生摩擦。兒媳本是在娘家長大,是娘家人撫養成人。結婚之后,兒媳是照顧婆家人的生活。但在養老的任務上,人們是無法規定兒媳的具體責任的,因此兒媳在養老事務上是非常模糊的。
婆婆病了是我一天服侍她,嫂嫂們都在外面打工,老人病老火了才請假回來10多天。大哥開始還甩了個姑娘給老人帶著,生病了才回來。平時都是我和大哥三哥照顧,一家一天。她餓了就喊我,我就回來做飯。她穿臟了的衣服要是我在家,我就給她換來洗了,要是我做活路沒在家,三哥和大哥就給她換了臟衣服,我晚上回來洗。她對我還好,以前我一天忙活路她就給我留飯,她做不動的就叫我去幫忙。那時候我家立房子,我們都去背板子了,她就在屋里煮飯。平時我們吃東西,有點好的都要給她端過去。后來她實在是病老火了,叫嫂嫂們回來幫忙服侍,她們就說請不到假,因為之前請過一次。我就生氣啊,老人都病成這樣還不回來,我后面受不了就賭氣去了廣東打工。我才去了10多天,老人就去世了,我才剛去就沒回來。
從與村民田WZ的談話中我們可以看到,兒媳在老人病時,要做飯、換洗衣。這些事務都是建立在老人之前對兒媳還不錯的情況下,兒媳是心甘情愿的照顧。但是當老人病危,其他家庭成員都未履行養老任務時,作為兒媳的她在老人病危時卻選擇出門,原因也是其他作為同樣身份的兒媳沒有照顧老人。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決定兒媳的責任往往是非常脆弱的情感,而且這樣的情感非常容易受其他因素的干擾。如在水口村,有的兒媳以老人從前不孝順作為自己不孝順老人的理由,從而導致養老任務在兒媳身上得不到落實。
(三)嫁出去的女兒不再是潑出去的水
人們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李才香認為:“在現代化進程和農村社會制度改革的大背景之中,女性的社會地位逐漸提高,獨立意識日益增強,諸多社會因素和主體因素影響了回娘家習俗的現代變遷。不過回娘家依然是外嫁女兒重要的情感歸屬體驗,是親屬關系實踐的有效路徑,在農村養老體系中發揮著積極的作用”[3]。在水口村,嫁出去的女兒,并不是潑出去的水,反而給娘家提供了一股“活水”。女兒不僅不是潑出去的水,還是老人最后的依靠,同時女兒也具有對不孝兒子的監督作用。女兒除了平時節日要回到娘家以外,大年初二(初一的兒子,初二的女兒)、端午、中秋等日子,娘家都要找人去接女兒回來,如果在固定的節日女兒沒有回到娘家,就會被人們指責不懂事或不孝順。
父母生病時,女兒是必須要回去看望父母的,還要盡量滿足父母最后的遺愿,照顧生病的父母。在父母去世時,女兒對父母的情感表現得更直接,如果在父母去世的時候,女兒不哭,人們對她的評價就是不懂禮,并且認為她是不孝順的。然而女兒的責任被限制在了某些不明顯的領域,她并不是像法律規定的那樣要求和兒子具有等同的義務和責任。在當地,人們認為有兒有女的人家是最幸福的,兒子給父母提供物質、經濟上的直接責任,女兒更多是在精神、情感上表達對父母的孝順。
四、總結
農村家庭養老問題是我國當前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對養老問題的深刻認識需要深入具體的人群中去,本文通過對一個具體村落養老文化和養老實踐的調查,得出以下認識。
首先,“老”不僅是自我定位,還包括了他人賦予的標識。在陳明君對云南佤族的研究中認為,“老人是憑借自己的一技之長來贏得其他人信賴和尊敬。老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地位的象征,與一套社會行為規范相匹配的。在社區,擁有更多儀式方面的權力更受到尊敬”[4]。在水口村,人們對“老”的認識受到子女婚姻任務的完成和輩分的影響,同時,自己身體是否健康也是一個自我判斷標準,因此,人們常常說不清自己是“病了”還是“老了”,病既是老,老也是病的一種說法,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它不再是單一性的,而是多種因素的結合,既有傳統文化和輩分對認識的影響,也有政策下的適應。這種認識是人們對自然環境和歷史文化適應的結果,人們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影響了對養老時機的判斷。
其次,年輕人外出務工,在獲得經濟收入的同時并未改善老人的生活。信息化的迅速發展,忽視了對老年人的照顧,老年人因為無法適應快速的生活節奏和身體機能的下降從而選擇留守鄉村,老人在養老方式上看似有許多的選擇,擁有最大的主動權,如“病了就該養”“情感養老”“保險養老”等方式,其實是一種無奈與被動調適之后的選擇。
最后,由于男女平等的觀念開始深入人心,女性地位在原有的基礎上有所提升,女性在家庭內部發生的作用越來越顯著。“這也導致女性在養老上有更多的可能,在家族制度、單系繼嗣的原則下,規定了兒子與女兒不平等的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大多依然遵循著兒子繼承財產和承擔養老責任,女兒的養老是一種情感式的養老,是非正式的,也是自愿的”[5]。但是在水口村,雖然大多數人依然遵循兒子養老,但是也有人經歷了兒子名義上的養老和實際上的啃老,開始轉變了態度,打破兒子獨自養老的模式,讓兒子與女兒同分土地與財產,共同履行養老職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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